趙克
摘要:李約瑟難題在題設中存在嚴重問題。既沒有注意到科學與技術之間存在巨大差異,更沒有注意到形式科學與經(jīng)驗自然科學存在天壤之別。這種混淆是造成至今在學界針對李約瑟之謎未形成共識的總根源。且只有將科學與技術嚴格區(qū)分開來,李約瑟之謎的題設才具有部分史學的真實性。否則,李約瑟之謎本身就是一個無法通過學理分析與歷史檢驗的偽問題。此外,有關李約瑟之謎的既有解釋或理解通常采用的是外部因素。這些因素又大多是以近代科學在歐洲的產(chǎn)生必然呈正相關關系為基本假設的。而沒有注意到一些前提因素本身即具有雙重性。不僅如此,在以經(jīng)驗自然科學為主題的實踐理性與以形式科學為主題的純粹理性之間亦存在根本差異。這種差異內在于文明演進和古代自然科學技術、形式科學與經(jīng)驗科學兩種傳統(tǒng)以及兩種文化之間。比較完善的形式邏輯系統(tǒng)、凡事需證明的求證徑路,以及由此而呈現(xiàn)的思維方式差異,尤其是以形式科學為內容的純粹理性傳統(tǒng)才是直接關涉近代科學是否必然產(chǎn)生于歐洲而沒有出現(xiàn)在諸如中國在內的其他文明的基本根源。
關鍵詞:形式科學;形式邏輯;純粹理性;實踐理性;李約瑟難題
中圖分類號: N031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李約瑟難題(Puzzle Problem)又稱李約瑟問題(Needham Question)或李約瑟命題(Needham Thesis)。它是英國生物化學家李約瑟(Needham, J.1900-1995)自20世紀30年代在搜集、整理、編撰《中國科學與文明》(即15卷本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提出的。1964年在“東西方的科學和社會”一文中,李約瑟把問題濃縮為兩個命題:其一,“為什么現(xiàn)代科學只在歐洲文明中發(fā)展,而未在中國 (或印度) 文明中產(chǎn)生?”其二,“為什么在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期間,在應用人類的自然知識于人類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遠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1] 1976年,英國出生的美國經(jīng)濟學家博爾丁(Boulding K.1910-1993)把這一問題明確稱為“李約瑟難題”。雖然由李約瑟本人所表述的李約瑟難題是最基本的表述,然而因這一命題在社會、文化、歷史和哲學等領域具有廣泛影響,由此而引申出的類似問題,也時不時地被籠統(tǒng)地稱之為“李約瑟難題”?,F(xiàn)在,李約瑟難題幾已成為此類問題和研究的代名詞。至今,社會各界對李約瑟問題熱情不減的原因,既有編史學、學理考察等學術上的需要,也有找準原因,便于以史為鑒、實現(xiàn)科技強國之夢和制定科學技術政策等實踐意義。
一、李約瑟之謎部分有詮釋的合理性
李約瑟難題雖因李約瑟的研究而聞名,但在歷史上李約瑟難題并非是由李約瑟本人最先提出的。據(jù)《關于17、18世紀歐洲人對中國科學落后原因的論述》一文,[2]早在17、18世紀,法國耶穌會士巴多明和啟蒙思想家伏爾泰、休謨、狄德羅等人都有論述。近代中國處于多災多難、從封閉走向開放時期。關于中國近代科學落后的原因,在思想界和文化界同樣引起過反思,任鴻雋、魯迅、梁啟超以及馮友蘭、錢穆、梁漱溟等人都發(fā)表過看法。1915年,中國學者任鴻雋(1886-1961)在中國《科學》雜志第1卷第1期發(fā)表了《說中國無科學之原因》, 西方學者魏特夫(Karl A. Wittfogel,1896-1988)在1931年寫成《為何中國沒有產(chǎn)生自然科學》一文,等等。李約瑟不滿前人的解釋,于1944年2月在重慶(中國農(nóng)學會)會議上,從東西方科學與文化的發(fā)展歷程入手重新提出了近代科學為何沒有在中國產(chǎn)生的問題。至此,除“文革”時期外,該問題時不時地成為歷史、哲學、文化交流等領域中一個重要話題或問題被多次提出來。有關李約瑟和李約瑟難題的研究至今形成的論文、文集、專著從未間斷,各種視角和觀點幾乎應有盡有。[3-4]
針對緣何近代科學沒有在中華文明中產(chǎn)生這一疑問,李約瑟本人試圖從地理環(huán)境、政治制度、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政治體制等方面尋找原因。他從商人精神中挖掘出學者和工匠之間的聯(lián)系,并認為學者和工匠之間的聯(lián)系的缺乏是導致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文明中產(chǎn)生的重要原因。這種社會學解釋咋看起來很有道理。然反過來看,每一種因素似乎都有有利和不利兩個方面。因為,李約瑟作出的緣何“在公元前一世紀到公元15世紀期間,在應用人類的自然知識于人類的實際需要方面,中國文明遠比西方更有成效得多”,同樣也可以從地理環(huán)境、政治制度、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政治體制等方面找到似乎有利的解釋。如此詮釋豈非“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種“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式理解,只能表明,地理環(huán)境、政治制度、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政治體制與中國古代科學、技術的繁榮和近代的衰落之間即使存在重要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也并非是直接的線性正相關關系;或者說,即使是一些重要原因,也不是最直接的、最根本的原因。這既是其解釋至李約瑟病逝也不能令他本人滿意,也是問題爭論至今的直接原因。
在《說中國無科學之原因》一文中,中國學者任鴻雋認為,“無歸納法為無科學之大原因”;梁啟超(1873-1929)認為,皆因國人持“德成而上、藝成而下”的觀念已久,對自然界物象之研究“素乏趣味”;其后,又從社會實踐和社會建制層面來解釋,認為清代中國沒有學校、學會、報館之類的建制,科學上之發(fā)明不能流傳和交流。1924年,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來學術史》中又認為,自然科學未能發(fā)展起來的最大的障礙是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蔣方震(1882-1938)認為“民族富于調和性”、“民族尚談玄”等等?;瘜W家王堪則認為(1922)是政府的專制、以易經(jīng)、陰陽五行學說為核心的文化專制和摧殘。1944年,數(shù)學史家錢寶蹤認為是中國人太重實用。而實用又直接是中國的大陸文化、自給自足之經(jīng)濟所使然??偟目磥?,所有這些對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產(chǎn)生的原因的挖掘基本上是靠譜的。但是,大都只能用來解釋近代科學為何不能或沒有在中國產(chǎn)生,而無法用來解釋為什么在印度、埃及以及其他文明中同樣沒有產(chǎn)生,更無法解釋為何只有在歐洲才能產(chǎn)生。
二、李約瑟之謎部分題設無法通過檢驗
在中文版《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導論》序言(簡稱1990年版序言)中,李約瑟指出:“廣義地說,中國的科學為什么持續(xù)停留在經(jīng)驗階段,并且只有原始型或中古型的理論? 如果事情確實是這樣,那么在科學技術發(fā)明的許多重要方面,中國人又怎樣成功地走在那些創(chuàng)造出著名‘希臘奇跡的傳奇式人物的前面,和擁有古代西方世界全部文化財富的阿拉伯人并駕齊驅,并在3到13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中國在理論和幾何學方法體系方面所存在的弱點,為什么并沒防礙各種科學發(fā)現(xiàn)和技術發(fā)明的涌現(xiàn)?中國的這些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往往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特別是在15世紀之前更是如此(關于這一點可以毫不費力地加以證明)。歐洲在16世紀以后就誕生了近代科學,這種科學已經(jīng)被證明是形成近代世界秩序的基本因素之一,而中國文明卻未能在亞洲產(chǎn)生如此相似的近代科學,其阻礙因素是什么?”[5]1從李約瑟思想的演進歷程上看,這是李約瑟之謎于1964年濃縮之前最完整的表述。
據(jù)中國學者對M.戴維斯的工作的進一步處理[6](見表1),科學與技術合并統(tǒng)計,可得出從公元988-1600年間,中國的科學和技術成就總和是38項,其中科學是16項,技術是22項,[7]位居世界第三(13.9%),遠低于意大利的29.6%,也低于德國的17.2%,更低于歐洲總和。若科學與技術嚴格分開來(見表2),從公元988-1600年間,中國所取得的科學成就占8%,遠低于意大利的31.7%,也低于德國的16.6%;中國所取得的技術(創(chuàng)新)成就在世界占29.3%,高于意大利的24%,也高于德國的18.7%;但是低于兩國的總和。不言而喻,若按照李約瑟和很多學者的中國和西方(大多是指整個歐洲)概念,甚至對科學與技術未作嚴格地區(qū)分,而籠統(tǒng)地斷言中國古代在科學(或科學與技術,而非單獨是指技術)方面居世界領先地位,這一題設無法通過歷史檢驗。
在1990版“序言”中,李約瑟指出:“(中國)在3到13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學知識水平”這一命題至少部分難以成立。即使改為“在3到13世紀之間保持一個西方所望塵莫及的科技水平”也存在巨大的商榷空間。且當,其中的“西方”概念是指歐洲的一個個具體國家,而不是一個總和或綜合概念,且命題中的“科學”僅僅是指技術而不包括所謂的“科學知識”時,該疑問句中的題設才為真。據(jù)表2,李約瑟所言:“中國的這些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往往遠遠超過同時代的歐洲,特別是在15世紀之前更是如此(關于這一點可以毫不費力地加以證明)?!逼渲械摹皻W洲”概念僅是指歐洲的一個個具體國家或與幾個弱國進行比較,且句中的“科學”專門是指 “技術”,并且其中的“發(fā)現(xiàn)”概念也同時是在技術原理而不包括科學知識的前提條件下,該陳述(即前提)才是一個真實的歷史陳述。這類表述之所以說與歐洲中世紀宗教、神學關于“一個針尖能夠站多少天使”之類的命題(前提假定中已經(jīng)包含了一個虛擬的“天使”)完全一樣,是因為其前提假定要么是虛擬的,要么是混亂的、錯誤的。也就是說,“中國科學曾經(jīng)達到了令西方望塵莫及的水平”句中的關鍵詞“中國科學”,只有在改為“中國技術(且不包括科學,若包括科學排名世界第三)”的情況下,其陳述才部分為真。
三、李約瑟之謎本身存在的缺憾
李約瑟是在中國積貧積弱、內亂外辱不斷的歷史情境中,在多人協(xié)助的情況下從事《中國的科學與文明》一書的資料搜集、整理的。這項工作的意義不僅在于幫助中國人重新認識自我,重拾民族信心,讓世界認識中華文明具有重要貢獻,而且從編史學角度看,在綜合性的科學技術史研究方面也具有重大開創(chuàng)性。但是,在宏大而全面的背后,不夠深刻幾乎成為綜合性編史學難以克服的通病。長期以來,李約瑟之謎之所以成為難題、無法達成共識的基本原因還在于在認識論層面存在嚴重缺陷。主要包括:
(一)題設的可疑性
李約瑟難題是一個綜合性的歷史問題。歷史有別于文學、藝術、宗教的最大不同是反對假設(hypotheses)。當我們假定或已斷言“近代科學”沒有在中國等文明中產(chǎn)生,而只產(chǎn)生于近代的歐洲時, 事實上,已有關于“近代科學”的形象并以其為判據(jù)。盡管李約瑟本人反對“歐洲中心主義”,但是在此語境中的“近代科學”, 無疑是指那種基于對科學實驗(經(jīng)驗、理想實驗)的抽象或歸納,更具普遍性和預見能力(或具有更大的可證偽度)的、早晚能夠通過實驗得到檢驗的理論自然科學。甚至包括原來沒有認識到的新的自然現(xiàn)象、自然規(guī)律,似乎也應當包括形式科學而又基于在中國文明中似乎表現(xiàn)不明顯而又沒有包括形式科學。
(二)沒有對科學與技術作出嚴格區(qū)分
作為一種文明史研究,李約瑟在搜集、整理、編撰過程中雖然進行了初步分類,但是在其提出李約瑟問題之時并沒有對科學、技術作出嚴格區(qū)分。在其題設中存在著以經(jīng)驗技術成果“頂替或取代”科學之嫌。事實上,科學與技術的聯(lián)系從一開始就沒有綜合史家、傳媒所想象的那么緊密(見表3)。技術屬于文明史范疇,同人類文明一樣久遠,而科學屬于文化范疇。對于科學技術史專業(yè)而言,專業(yè)科學史與專業(yè)技術史本身就是完全不同的兩大領域。例如,由C.辛格等主編的在業(yè)內最著名的七卷本《技術史》的首卷首篇是從闡述無脊椎動物的砂蜂的行為與人類行為的區(qū)別開始的;而“為科學作準備”恰恰被置于首卷的最末篇。至于那種基于(自然)科學(知識和理論)的技術的出現(xiàn)及其產(chǎn)業(yè)化則要等到第四卷的最后一編(從工藝訣竅向作為技術基礎的科學轉變的開端)。[8]因此,建立在綜合視閾上的發(fā)問本身存在問題。
結合表1、表2和德國人施泰因編的《人類文明編年紀事·科學和技術》(1981年版)統(tǒng)計(16世紀前全世界重大科學發(fā)現(xiàn)共152項,古希臘占54項,中國占24項),若科學和技術合并在一起,則所謂的李約瑟難題在前提上并不成立。因此,近代(或現(xiàn)代)科學中的“科學”一詞,不僅不包括技術,甚至也不包括應用型基礎自然科學,如力學和幾何學(因文明史已表明:不僅中國文明和印度文明、而且埃及文明甚至是瑪雅文明中很早都有自己的具有近代意義的力學和幾何學,之間的差異僅僅在于敘述的方式和使用的文字不同而已),而僅僅是指理論自然科學時,問題本身原本就存在著的問題才能排除,命題才有意義。事實上,技術史本身就是文明史的核心部分,而文明史就是以技術進步為標尺的??茖W,尤其是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科學”則不然。其歷史不過400年左右,而技術史與文明史同步,其歷史不少于280萬年(見C.辛格等主編的七卷本《技術史》目錄即可獲得確證)。也就是說,若假定李約瑟難題成立,則“科學”概念不僅僅專門指技術,現(xiàn)在又必然側重是指或僅僅是指理論自然科學。在文明史、社會學和社會科學語境中,通常又是從技術、科學活動或科技活動角度來理解和界定“科學”的,似乎沒有必要(事實上也很難見到)作出這種嚴格的區(qū)分。也就是說,在李約瑟使用“科學”概念之時至少存在專門是指“技術(不包括任何科學,尤其是理論科學)”,或者專門是指理論自然科學,而不包括技術或經(jīng)驗自然科學等多種含義,正因為存在著多種含義,李約瑟難題才被提了出來。這正是李約瑟難題時不時地被指責為偽問題的重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