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太姜文了”，讓人不知所措，也不知所以，一下子讓所有原有預期被打破，一下子讓電影變得既浮華燦爛又不可思議，既暴力幽暗又怪誕離譜，只有姜文在今天可能這么做，也只有姜文真敢這么做。

文 本刊主筆 張頤武

在看完《一步之遙》之后，我聽到一個年輕的觀眾對他的女友說：“這也太姜文了?！蔽矣X得在關于這部電影的喧囂中，這句話是最經典的，也最值得引用。

這一切“太姜文了”，讓人不知所措，也不知所以，一下子讓所有原有預期被打破，一下子讓電影變得既浮華燦爛又不可思議，既暴力幽暗又怪誕離譜，只有姜文在今天可能這么做，也只有姜文真敢這么做。只有他能讓觀眾如此期望之后又如此失望，如此沉迷之后又如此迷茫。這就是“太姜文了”的電影——《一步之遙》。

《一步之遙》面臨的公眾的困惑和議論似乎是他的電影從未遇到過的。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和《鬼子來了》的時代，人們的贊賞是無窮無盡的。《太陽照常升起》則似乎面對的是一種難言的淡漠，而《讓子彈飛》則是他的凱旋，在當時的電影市場創(chuàng)造了奇跡的同時也贏得了無窮的贊譽。而這一次，姜文所面對的是已經和當年大不相同的，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爆炸性的繁榮市場，而公眾對于《一步之遙》的期待和上映后的負面議論形成了格外鮮明的反差。這種議論似乎已經不是《太陽照常升起》時的淡漠，而是一種來自高度期望之后的失望反應。這種反應的直接來源是對于這部電影的高度困惑和惶恐。這種困惑和惶恐正在蔓延，使得觀眾對于這部電影有了難以言說之感。如果說一開始，由于姜文所積累的巨大聲望和由輕蔑帶來的壓力還讓很多人不敢隨意吐槽的話，那么現(xiàn)在這種吐槽已經由微小而放大，“口碑”對這部電影形成了巨大的沖擊。但它究竟是一部怎樣的電影？它究竟有什么意義？這是困惑和惶恐的來源，也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這是一部看起來很像是浮華艷麗、驚悚暴力的類型片，故事本身也似乎接上了這些年關于民國上海的紙醉金迷和華洋交匯的“現(xiàn)代性”東亞燦爛迷人的風華，以及繁華背后那些幽暗的故事。從那個當年上海灘上傳奇般的“槍斃閆瑞生”的故事被選作電影的原型就可以看出其淵源?！皹寯篱Z瑞生”曾經是從電影到戲曲和曲藝的重要題材，《一步之遙》里面也刻意地挪用了這些從影像到劇場的多重敘事。這個故事的原型具有商業(yè)電影的典型要素，它匯聚了欲望、犯罪、性和暴力，而這一切都在上海的背景中顯得高度戲劇化。這些元素我們早就在從陳逸飛的《海上舊夢》《理發(fā)師》開始的潮流里領略過了。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姜文當年在沒有拍成的《理發(fā)師》中和陳逸飛的不成功的合作，其實還是給了他想象力的一個源頭，就是民國的上海灘。但姜文在這里卻不可能想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照商業(yè)電影的流行法則講一個閆瑞生的故事，而是不可壓抑地放縱了自己的想象力奔涌，讓怪誕離譜的一切盡情地奔涌而來。他想抓住的太多，所以只能是一些零碎的意象，他想得太豐富太離奇，以至于這個電影的故事根本沒法束縛他的極度自我的、狂野的詩句般的、片斷的、隨心所欲的展開。最終故事本身讓人難以置信的同時，意象的眾多片段也讓人難以理解。意象的狂流淹沒了故事的同時也淹沒了電影本身，最后也淹沒了觀眾。

他僅僅有一個模糊含混的故事框架，同時通過《讓子彈飛》的成功帶來的對于投資者和觀眾的巨大自由所沖破。他讓自己的狂野突破了浮華的都市表征和故事框架。一開始的花國選舉的場面異常輝煌，歌舞表演也似乎很有范，很符合傳統(tǒng)歌舞片的一套程式，這好像是一個傳統(tǒng)的上海都市電影的經典場面，但我們越看越覺得荒腔走板，最終完全脫軌了，這個場面變成了對于許多盛大的儀式和象征性場景的戲擬。他似乎把這個場面變得登峰造極般不可企及，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沒有任何“似真性”地脫離了故事本身所具有的期待。姜文的馬走日和葛優(yōu)的項飛田的表演也極端地夸張和怪誕，而到了舒淇的出現(xiàn)，三個人的表演已經有點像是著名的三人相聲《扒馬褂》中的荒誕夸張的表達，極度的假定性完全突破了現(xiàn)實的規(guī)定性。而這里的那些人物也無不可笑而不靠譜?；恼Q的場面一幕幕上演，離奇古怪的事情一點點出現(xiàn)。馬走日和舒淇演的完顏之間的關系及完顏的死亡，葛優(yōu)被當成驢套在架子上，大帥夫人做教師的故事，王志文槍斃馬走日的詭異卻引人矚目的演出，以及武大帥和女兒在和白俄女人的婚禮上大唱西洋歌劇，等等。一切都不可思議，一切都似乎有深意，有隱喻，都指向了某種深度的所在，指向了某種大有內涵的解讀，但電影又刻意地拒絕這種解讀，任何解讀看起來都顯得憨直，任何對電影深意的別出心裁的闡釋都會多余累贅，可能受到姜文的無情嘲笑。

電影看起來向一切意義敞開，但又沒有什么具體的意義；看起來每個地方都能闡釋，但又沒有什么頭緒；看起來隱喻深深，卻又一無所有。一團亂麻式的意象和片斷蜂擁而來。故事好像有些邏輯，但這邏輯就是反邏輯。就像相聲一樣搞笑，但這搞笑又淹沒在煞風景的黑色的場景之中。讓欣快連上了迷茫，讓大有深意的曖昧含混連上了一無所有的平面表征。這種欣快的體驗對于電影的制作者來說是無限的快意，但對于觀眾來說，卻往往是難以忍受的輕蔑和戲弄。

在這一切之中有兩個方面格外值得關注：一是電影的“自反性”。這部電影其實是另一部已經消失在時間深處的電影《槍斃閆瑞生》故事的再造。而電影中的大帥女兒武六正在用巨大的資金導演一部電影，她一開始是想記錄花國總統(tǒng)選舉的勝事，最后卻變成了電影中的電影《槍斃馬走日》，這部電影真的在電影里以默片的標準形式認真地呈現(xiàn)了出來。這部電影是以馬走日的自述貫穿的，馬走日的旁白一直持續(xù)，但還有一個以周韻扮演的武六的視角來觀察的世界。但這部電影本身就荒腔走板地脫離了真實。一切都非常真實，但都不真實。影像很切實，但故事很離譜。最后讓坐了監(jiān)的馬走日來扮演馬走日。這部《一步之遙》其實既是姜文的電影《一步之遙》也是武六的《槍斃馬走日》。這其實是姜文對于電影和真實之間的反差的感受。電影的敘事和實在的事件之間其實并沒有關聯(lián)，我們所知道的僅僅是電影講述的故事，我們根本無法把握實在的現(xiàn)實。在這里，除了這部電影，還有王志文扮演的戲曲演員所創(chuàng)作的備受歡迎的獨角戲《槍斃馬走日》，這里套中套的套疊式故事彌滿在電影之中。真的馬走日上臺要打破虛幻的敘事，被這個演出引誘而被抓捕。觀眾總是歡呼的群氓，馬走日要打破敘事的虛構，最終卻無能為力。通過這樣的套疊的故事，姜文讓現(xiàn)實本身無法在敘述中被展現(xiàn)。他總是覺得王志文所演的“槍斃馬走日”被人迷住的場面當然是不真實和荒誕的，他試圖用真的馬走日的出現(xiàn)去解構那出戲，但最終我們也不知道馬走日的真相何在。因為馬走日本身是否可靠，他敘事是否可以超越其他人對他的敘事，這些都是電影本身的難局。其實這讓人們懷疑電影和真實的關系，讓人們反思電影本身。

另一個是這部電影中姜文的印跡是絕對的，它混合了姜文對自己的想象，一種既自戀又自嘲的微妙表達。正像姜文是今天中國電影的大腕一樣，馬走日是上海娛樂業(yè)的超級大腕，他對上海娛樂的影響也是絕對的。一開始作為故事起因的武七由于吃面受到意大利小姐的輕視而急切地拜訪馬走日，就是一個最好的亮相。姜文在那時一直背對觀眾，一只手在銀幕上晃動，他的出場就不同凡響。然后是無比盛大的場面的花國選舉，是完顏和武六沒來由的狂熱的愛，關于他的傳說是城市的最有趣的傳奇。但同時，馬走日又是尷尬的。他陷入了殺人犯的窘境無法逃脫，他的虛榮被暴露，他的脆弱被揭示，他被人嘲笑和謾罵，不得不忍受羞辱和挫折，直到最后的死亡。這一切的關鍵是他和觀眾的關系。正是由于他的萬千花國總統(tǒng)選舉的觀眾，讓他享受榮耀和輝煌，但也是這些觀眾，為了欲望的吸引而羞辱和嘲笑他。這種境遇其實正是姜文本人在電影生涯中和觀眾的關系的最好表征。這種張力的存在讓他總是在最大的成功之后出現(xiàn)最大的挫折。他們把他捧上神壇，又把他摔下深淵。他們歡呼他，也嘲笑他。他蔑視他們，也不能不看重他們。他們愿意被他嘲笑而崇拜他，但也會由于他走得過遠而嘲笑他。這里其實有著深深的自戀和自嘲的混合。自戀讓這部電影失掉了觀眾緣，但自嘲又讓他有意外的力量。

其實，在他狂野而汪洋恣肆的想象力的背后，還有一絲難以把握觀眾的不安和焦灼。他想聚焦一些東西，但最終卻失焦在一片混亂之中。他覺得他早就把控了觀眾，但又發(fā)現(xiàn)觀眾不可把控。他覺得高高在上俯視眾生，但又覺得眾生緘默中有不可思議的力量，他們有可能出賣他、誤解他，并強加于他。馬走日當然就是姜文本人想象的一部分。在這里，他狂野和浮華的表達之下的不安籠罩了這部影片。

馬走日在過去的時空中，而姜文在今天的時空中?！稑寯篱Z瑞生》是我們沒有機會看到的電影，而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一步之遙》和《一步之遙》中的《槍斃馬走日》。姜文想用荒誕隱喻什么？想把過去和今天拉在一起，還是徹底分開？他面對的一切和他所表現(xiàn)的一切之間是什么關系？最終電影和觀眾是什么關系？一個高度繁榮的浮華市場和一個既蔑視又要迎合這個市場的電影之間是什么關系？姜文把這一團亂麻交給了我們。

電影最后是馬走日在對自己的生活陳述中，不斷地被槍擊中，他還在說個不停，但最后他還是倒下了，這是馬走日的結束，似乎也預言了《一步之遙》的命運，但對于姜文來說，這又是一個新的開始。

最終，這一切——太姜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