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波
2014年12月26日,細雨蒙蒙。重慶師范大學弘德樓14105教室。
上午10點30分,上課鈴聲響起,一位身穿米色大衣的女教師走進教室。
教室寂靜。
女教師站在講臺上,微笑著伸出雙手,掌心向上一抬——臺下17名學生“嗖”地起立。
教室里椅子“嘩啦”地響。
學生們向老師敬了個禮,又禮貌地坐下。
又是一片椅子響動聲。
一節(jié)主要以手語和口型講課的《大學語文》就這樣開始了。
重慶師范大學“特殊教育信息與資源”專業(yè)每年只在我國中西部地區(qū)招收聾人本科生——臺下的17名大學生都是聾人。
對他們來說,講臺上微笑著的女教師鄭璇,就是助他們成才就業(yè)的“天使”。
序曲·寂靜世界
1983年12月的一天,湖北省武漢市某醫(yī)院。
鎮(zhèn)明華接過醫(yī)生手里的診斷書,心里“咯噔”一下。
診斷書上,赫然印著一行大字——極重度神經(jīng)性耳聾。
“得了這病,基本等于全聾。”醫(yī)生說。
鎮(zhèn)明華頭一暈,雙腿打顫。
醫(yī)生的話意味著,她兩歲的女兒鄭璇將墜入一個無聲的世界。
從此,小鄭璇的世界寂靜起來——她也日益沉默、內(nèi)向。
“哪怕砸鍋賣鐵,也要將她的耳聾治好!”父母急了。
從武漢到北京,從北京到廣州、深圳……父母帶著小鄭璇四處求醫(yī)。大半年下來,一家三口都瘦了一圈兒。
小鄭璇的聽力,依然毫無起色。
不但如此,鄭璇將僅會的一點口語也忘得一干二凈。
“耳朵壞了,但是不能讓她成為啞巴!”鎮(zhèn)明華說。
可是,怎樣才能教小鄭璇說話?
一天,爸爸托人從天津帶回了當時國內(nèi)最好的盒式助聽器。
小鄭璇戴著助聽器,媽媽張著嘴巴,對著她的耳朵“大喊”。
媽媽嗓子喊啞了,外婆接著喊—— 一喊就是幾個小時。
由于聽力受損,普通人很快就能學會的發(fā)音,鄭璇卻要花上幾個月不停地重復練習。
“媽媽,我……也……想跟……大家……一起玩!”一天,4歲的小鄭璇可憐巴巴地說。
鎮(zhèn)明華鼻子一酸,跑出房間。
為讓“教學”不那么枯燥,家人還特地買了一臺收錄機不停地放兒歌。
跟著收錄機里的兒歌,小鄭璇一字一句地唱。
武漢的夏天熱得像火爐。鄭璇的家里,是火爐中的“火爐”——因為怕影響鄰居,他們必須關(guān)著門練習。
終于,“笨”鳥先飛。
5歲時,小鄭璇的語言能力接近了正常孩子。
協(xié)奏·我心依舊
6歲那年,父母托關(guān)系將鄭璇送進一所普通小學。
“耳朵聽不到,就應(yīng)該送去聾啞學校?!苯虅?wù)處主任說。
爸爸與主任力爭。
鄭璇拉著爸爸的手,低著頭,躲在身后。
終于,她胸前掛著助聽器盒子坐在了第一排。盒子里的線,連著耳朵。
黑板上,粉筆“吱吱”地響。雙眼望著黑板,鄭璇有些茫然。
她的心里,有不安,也有期待。
入學一個學期,老師講的課程,她基本聽不清楚。
期待變成失落。
“爸爸,你能不能教我?”一天回家,鄭璇一字一頓地說。
第二天,爸爸找來一塊小黑板,將它掛在墻上。
每天晚上,爸爸扯著嗓子為她補課。
先是輔導她寫作業(yè)。寫完作業(yè)再在小黑板上預(yù)習第二天的功課。
一晚上下來,爸爸常常汗流浹背。
就這樣,鄭璇完成了小學和中學的課程,而且成績優(yōu)異。
1998年的夏天,鄭璇收到了武漢大學國家人文科學實驗班的《錄取通知書》。
手握《錄取通知書》,鄭璇喜極而泣——一路走來,她付出的辛酸恐怕連她自己都數(shù)不清了。
新的挑戰(zhàn)很快到來——
入學時軍訓,教官語速太快,鄭璇跟不上,只能繃著神經(jīng)張大眼盯著旁邊的同學怎么做。即便這樣,她還是比同學慢半拍。
世界史老師方言口音重,鄭璇急得抓耳撓腮,她只得下課后再找同學借筆記看。
因為聽力受損,鄭璇英語聽力和口語都不好。為此,她只得惡補語法,一本厚厚的《星火英語詞典》被翻爛。
…………
勤能補“拙”。
四年后鄭璇被保送到武漢大學漢語言文字學專業(yè)讀研究生,三年后又進入復旦大學攻讀博士學位。
其間,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另一種“語言”。
伴音·彩蝶之舞
聽力受損,鄭璇注定要用另外一種“語言”來表達自己。
這種“語言”,就是舞蹈。
一次陪媽媽逛街,鄭璇路過武漢市青少年宮。少年宮里,一群小女孩身穿彩裙,隨著音樂翩翩起舞。
她們,美得讓鄭璇駐足。
從那天起,鄭璇就一頭扎進了舞蹈的世界。
可是,聽不清音樂,如何起舞?
鄭璇將旋律背誦下來,靠踩重音來合拍。
幾個月下來,鄭璇踩拍子踩得比正常人還準。
2002年,鄭璇拜退休舞蹈演員董佩珠為師。
按掌、提襟、晃手、盤腕,董佩珠親自為她示范。
60多歲的董佩珠,像蝴蝶一樣翩翩起舞——鄭璇看得愣了。
鄭璇也要成為“蝴蝶”——每天,在董佩珠教導下,擰、傾、圓、曲等舞蹈動作,她一練就是好幾個小時。
一年后,鄭璇一曲《梁?!诽?,已能讓董佩珠點頭稱贊。
2003年,憑著天分與執(zhí)著,鄭璇跳進了湖北省殘疾人藝術(shù)團。
在復旦大學讀博期間,鄭璇帶著同學組建了校研究生舞蹈隊,還成了學校博雅藝術(shù)團舞蹈隊的隊長。
像以前一樣,有空她就常會和同學一起排練舞蹈。
2007年,學校迎新晚會上。
鄭璇站在舞臺上,斂肩、擺背、擰腰。
一曲《踏歌》,讓觀眾如癡如醉。
是舞蹈,給了鄭璇表達自我的新路徑。
高音·尋夢之路
“從小學到高中,她性格都很內(nèi)向,情緒變化很大。”鎮(zhèn)明華回憶。
因為孤獨,所以尋找。
2000年,國內(nèi)互聯(lián)網(wǎng)聊天剛剛興起。鄭璇在網(wǎng)上找到一家聾人網(wǎng)站。一開始只是發(fā)帖、留言,到后來她成了版主和管理員。
鄭璇的內(nèi)心被打開,她認識了越來越多的聾人朋友。
但她漸漸發(fā)現(xiàn),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都沒有她幸運,有的甚至經(jīng)過多年的康復訓練都不能說出清晰的話來。
一個想法在鄭璇心里萌芽:投身特殊教育事業(yè)。
說做便做。
從那時起,鄭璇便經(jīng)常去輔導學校周邊的聾孩學習,給他們做報告;同時,她還擔任多家聾人網(wǎng)站的管理工作,為殘疾人呼吁;她還自學手語,并將手語語言學、聾教育作為自己的專業(yè)發(fā)展方向……
2009年,鄭璇在復旦大學獲得了博士學位。
“對于一個聾人來說,要找到一份好工作,并不容易?!编嶈灾?。
其時,老師和同學勸她留在上海;深圳一所學校也以高薪聘請;作為曾經(jīng)的武漢市杰出青年,當?shù)卣块T也希望她能夠回去。
可是,她卻選擇了重慶——因為重慶是聾人高等教育在西部唯一的點。
鄭璇的心,在這個點上。
她要通過這個點,讓更多聾孩走出無聲的世界
2009年3月,鄭璇獨自從上海飛到重慶。
站在面試講臺上,她與常人無異。講解課程,對答領(lǐng)導,她都應(yīng)付自如。
領(lǐng)導們頻頻點頭,之前對她“聾”的擔憂完全沒有了。
半月之后,鄭璇被重慶師范大學錄用。
強音·心靈之歌
2009年8月底,鄭璇當上了2009級聾生班班主任。
那年9月初,新生軍訓。
由于聾生們聽不見教官的話,本應(yīng)整整齊齊的隊伍卻七零八落。
一旁,鄭璇兩眼熠熠有光。
同為聾人的她,知道學生們和正常人交流的苦。
以后的日子里,她就主動擔起聾生與聽力健全人之間的“橋梁”——
上課時,鄭璇一面用聲音講課,一面伸出雙手,時而上下、時而前后、時而左右,通過聲音和動作不斷重復教材內(nèi)容。
一個知識點,她可能就會花上一整節(jié)課。
而講臺下,學生們常?!奥牎钡萌肓松?。
一學期下來,她的學生成績及格率達到100%。
課堂外,她成了大家的“璇姐”。
為幫助學生們適應(yīng)學校生活,她會幫他們給家里打電話,送生病的學生去醫(yī)院,帶他們跳舞……
其時,班上有一名女孩,父母都是聾人。因為缺陷,她一直對自己很不滿意,也不愿和別人談及自己的父母,始終悶悶不樂。
學生不快樂,鄭璇心里也堵得慌。
她決定幫助那個女孩解開“心結(jié)”。
以后的日子里,她不止一次和女孩“談天”——
“在早期智力和認知能力的發(fā)展上,父母也是聾人的聾孩子,比父母是普通人的聾孩子更具優(yōu)勢。”
“為什么?因為他們從一開始就可以學習手語。”
…………
鄭璇一次次地開導,女孩一直低頭,若有所思。
看到開導有了效果,鄭璇乘勝而上。
“聾人是有文化的,手語是一門很優(yōu)美的語言——而你,就是聾人文化的傳承者?!币淮?,鄭璇又對女孩說。
那一瞬間,女孩的心像是被“刺”了一下。
從那以后,她慢慢成了一個愛笑、學習也很努力的女孩。
每一年,鄭璇都會迎來這樣的聾人學生;而每一次,鄭璇都會努力讓他們敞開心扉。
科研上,鄭璇也絲毫沒有落下。
2011年9月,在臺灣召開的“2011聽障教育雙語雙文化模式”國際學術(shù)研討會上,鄭璇宣讀了自己的研究成果,并在會上介紹了重慶師范大學聾人教育教學改革試驗的工作情況。
6年來,她將教學實戰(zhàn)和理論研究相結(jié)合,頻頻發(fā)論文、出專著、主持課題……取得了豐碩的研究成果。
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成為特殊教育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導師。
2014年9月18日,在重慶市首屆“夢想100”人生規(guī)劃大賽事業(yè)組決賽現(xiàn)場,鄭璇講出了她現(xiàn)在的夢想:通過創(chuàng)辦聾人與手語研究中心,研究手語、宣傳手語,支持聾人、服務(wù)聾人,構(gòu)建溝通聾聽兩個世界的橋梁。
2015年1月,她被提名為“2014年度感動重慶十大人物”候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