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威,曾用筆名秋水、河姬,1954年生,女,漢族,遼寧遼中人,現(xiàn)居沈陽。1982年畢業(yè)于遼寧大學(xué)經(jīng)濟系,曾任《遼寧日報》文學(xué)新聞部主任、高級編輯。20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創(chuàng)作,作品以散文為主。曾在《隨筆》《散文》《中華散文》《文學(xué)自由談》《鴨綠江》《上海文學(xué)》等報刊發(fā)表散文多篇。作品四十多次被收入花城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漓江出版社、春風(fēng)文藝出版社等編輯出版的年度選本及其他重要選本。作品集《時光之水》獲第三屆遼寧文學(xué)獎——遼河散文獎,散文《我的美麗鄉(xiāng)野》獲第六屆遼寧文學(xué)獎——遼河散文獎,代表作品《消逝的村莊》獲中國作協(xié)首屆郭沫若散文隨筆獎。現(xiàn)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理事。
皺紋
誰也不知道自己臉上的第一道皺紋是什么時候生出來的,反正它已經(jīng)如刺目的溝壑頑橫地在臉上凹陷。而且它就像被春日里的驚雷震醒的第一只在地上爬行的蟲子,具有強大的引導(dǎo)與表率作用。繼它之后,更多的皺紋會蜂擁而至,使整張臉徹底淪陷。歲月的刻刀一般會按遺傳的形態(tài)——你父親臉上的皺紋、你母親臉上的皺紋——以及你個人的滄桑史來刻畫你臉上的縱橫交錯。皺紋屬于一種生命密碼,一種斷裂的生命密碼,一種消逝的生命密碼,一種以破壞的形式來遺傳的生命密碼。
皺紋,在你出生的時候,就已經(jīng)隱藏在你生命的某個角落中,就像一朵鮮嫩的黃玫瑰的結(jié)局必然是一朵枯萎的黃玫瑰一樣,一張圓月似的鼓臉,經(jīng)過時光揉搓與刮擦,必然會變成一張核桃似的癟臉。生命就是如此不可逆轉(zhuǎn)。
你出生的時候,多么像一尾沒有記憶的魚,清白,光滑,沒有一絲皺紋。你睜著圓圓的眼皮很短的眼睛——面孔上鑲嵌著兩個圓圓的黑色小紐扣——無邪地看著這個世界。魚也在看著這個世界。不同的是魚是在水里看,你是躺在搖籃里看。后來,魚一直沒有離開水,那是魚的幸運。雖然如此,魚也長滿了皺紋。你離開了搖籃,皺紋也隨著你一起上路。一把無形的劍在時光深處時時把你刺傷。“生活中,死亡有時會登門丈量人體。拜訪被遺忘。生活仍在繼續(xù)。但尸衣在無聲中做成?!保ㄌ乩仕固亓_姆)世上萬物誰都逃脫不了衰老的結(jié)局,天地尚且如此,何況人與魚。
個人的滄桑史是另一把刻刀,它由你在人生中的各種經(jīng)歷與時光共同完成。它的來源不是遺傳基因,它是即時性的(一個人的臉,按最長的壽命計算,也就八十年或九十年的光陰,在時間的長河中它還是屬于即時性的)。這種“即時性”對臉的破壞作用,如毒火舔過紙窗,白白的窗紙已經(jīng)化成灰燼,只剩下丑陋的窗欞——那些使人厭惡自己也厭惡鏡子的皺紋。
那就祈求沒有皺紋,祈求原地不動吧。可是衰老與消逝并不是因為人的意志薄弱,并不是因為人心不夠虔誠,而是因為時間。人類至今還沒有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能夠抗衰老的任何物質(zhì),科學(xué)家仍然殫精竭慮,孜孜以求,在一個個漫長而枯燥的化學(xué)試驗中,獵狗嗅聞獵物般地尋找能夠逆轉(zhuǎn)生命的那個“核”,“目標確有一個,道路卻無一條”??茖W(xué)家在尋找抗衰老的道路上盡皆衰老,盡皆死去。天已是黃昏,一道道皺紋又爬上了人們的臉頰。
有無數(shù)化妝品宣稱它們能夠抗衰老,我們只有把它看作是一種美好的心理暗示或美好的愿望??顾ダ??挺著一張衰老的臉的人聚在一起共同探討抗衰老,這事值得商榷。你仔細分析一下化妝品的原料構(gòu)成,答案清晰而又令人沮喪,因為這些原料無論是提煉于動物,還是提煉于植物,或者本身是礦物質(zhì),總而言之,它們自身統(tǒng)統(tǒng)沒有因為對衰老的恐懼而產(chǎn)生的抗衰老基因,除了人其他動植物并不理解衰老與死亡意味著什么,更何況人那么恐懼衰老與死亡都沒有產(chǎn)生抗衰老基因呢!化妝品只有遮蓋(或許還有保養(yǎng)?)的作用,化妝品涂抹的厚度與遮蓋的強度成正比。一個出鏡時濃妝的女明星與女主播的臉,與卸妝后同樣是她們的臉相比,你可以看出化妝品在人臉上的作用,其實是一個短暫的逃避時間的安慰性快樂游戲。一掬清水,洗盡鉛華,臉上的皺紋與斑點原形畢露,四處撲騰。人可不能就這樣敗下陣來,人還得與時間對抗,于是,美容手術(shù)出場,某把刀子劃過臉龐吱吱叫聲,拉緊了發(fā)皺的臉皮,彌平了一條又一條顯而易見的皺紋。某針肉毒桿菌的緩緩流淌,正在以絕望和亢奮的速度,向已逝的青春逆流而上。人到中年甚至是已近暮年,心底的滄桑衰颯與肉體的老邁沉重,刀子與針劑都無法祛除,但臉卻可被擺弄得像一枚剛剛洗過澡的雞蛋那樣光滑有趣。于是,在我們的身邊常常會出現(xiàn)一些年齡不明的老人,不可辨認的熟人,以及其他一些形象與原先大相徑庭的什么人。
他們的身上還在頑強地發(fā)出美麗和青春的信號,可我們又常常懷疑那到底是不是一種偽信號。偽信號?這又有什么要緊。反正我的嘴唇、我的臉龐已經(jīng)享用了這種美麗。當年齡使人的相貌陷入了不可遏止的下滑趨勢,我們的臉像被瘋狂的飛鳥啄過一般、千瘡百孔,阻擋是必須的,即便是鐘表的分針與時針在我們的身旁一刻不停地走動,我們?nèi)匀灰Σ粡男牡厝娡鞎r光。
舊物
舊物是我們的身體與生命老化和褪去的部分。是的,只是老化和褪去,并未毀滅。它們?nèi)缫粡垙埻懙舻钠?,帶著我們的人形、體溫,還有思想,充滿愛憐地——我們對它的愛憐,它對我們的愛憐——躲在儲物間、閣樓里、床底下,整日竊竊私語,柔情似水,散發(fā)著牽絆、迷戀與一步三回頭的氣息,在有用和無用之間不停地搖擺,使我們與它們的糾葛日益加深,在取與舍之間進退兩難,舉步維艱。
舊物是我們生命的軌跡,人如果沒有與物的相依相幫,人生存下去是不可能的。一個沒有房子的人,在萬家燈火的晚上,在城市某個僻靜的街角憂傷地徘徊,即使你能像一只烏鴉那樣融入夜的黑暗,你也會感到如身處無人沙漠般的荒涼和寂寞。一個沒有外套的人,在嚴酷的冬天,寒風(fēng)以魔鬼般的力量,洶涌著從四面八方鉆進你的皮膚、你的骨髓、你的心臟——請想一想果戈理小說《外套》中的阿卡基·阿卡基耶維奇吧,沒有外套,生命不僅感受到了嚴冬的磨損與腐蝕,甚至感受到了死亡的威脅與焦慮。
物,其實是我們生命的另一半。如果有這樣一件又厚又軟的外套,幫我們度過幾個漫長的冬天,給了我們無數(shù)的溫暖與安慰后,它變舊了,它該退役了??伤哪芫瓦@樣隨隨便便地退役呢?此時,無論是外套還是我們都在同遺忘和拋棄做著搏斗。它樣式過時了,顯得老舊與可笑。它質(zhì)地變薄了,不再具有優(yōu)秀的抗寒能力,它的身上已經(jīng)堆積了幾個冬天的時光,它已經(jīng)被嚴寒壓得氣喘吁吁了??傊呀?jīng)是一件徹頭徹尾的舊物了,它應(yīng)該被拋掉了。
扔掉舊物與扔掉舊思維一樣艱難。舍棄就是一種切割。又一個冬天到了,你買了一件新外套,你終于從舊外套中鉆了出來,鉆進了新外套。怎樣處理這件舊外套呢?扔掉,這怎么可能?因為你,抑或是你的一個同貌人,看似從舊外套中鉆了出來,其實,你的舊我還是百般不舍地留在舊外套中,依戀地睡在那里。今天的你在新外套中,過往時空中的你在舊外套中。如果不是你的軀體,至少也是你的影子還在舊外套中徜徉。當然,誰也不知道這種徜徉的確實意義,可是我們就是徜徉。
如此,我們的舊鞋子——那里有我們的腳。我們的舊手套——那里有我們的手。我們的舊眼鏡——那里有我們的眼睛,也許不是眼睛,只是幾縷狐疑的目光。管它是什么,都被舊物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了。如此,舊物占領(lǐng)我們,我們占領(lǐng)舊物。最終是我們成了舊物的囚徒,舊物也成了我們的囚徒。
突然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房子越來越逼仄,逼仄到使你感到局促、茫然、窒息。夜晚,無數(shù)舊物的暗影蝙蝠般翩翩起舞,將你重重圍困。你展眼望去,一件件舊衣服成了螨蟲的樂園,有著陳年舊物特有的怪異。一雙雙舊鞋子,除了保留你當年汗腳的臭味,又加上了蟑螂、蜘蛛網(wǎng)等等的味道,一堆堆過時的報紙雜志,紙頁早已發(fā)黃變脆,報道的消息與寫作的文本也早已老掉牙了,一張張商家打折活動的宣傳單,活動早已完成多年……你像一只蝜蝂一樣背著這些舊物,不知爬向何處。你感到沉重、混亂、糾纏、礙手礙腳,如陷入一個巨大的泥潭之中。
終于,你的目光變得堅毅起來,這事該做一個了斷了。某個午后,你打開了儲物間,從灰塵中抽出一件衣服,抖掉上面的螨蟲與碎末,拿到陽光下仔細評估與辨認,它該不該扔掉呢?左眼右看,呀!這件衣服還不算太舊,質(zhì)地也好,當年買它時,著實花了不少錢呢,這種款式過幾年能不能又興回來?這件……暫時……最好不扔。這雙鞋子,也許……下雨天還能穿,不扔。這堆報紙雜志,將來寫點什么,可能用得著上面的一些資料,不扔……
你在儲物間整整消磨了一個下午的時光,浩浩蕩蕩的舊物隊伍被你檢閱了一番,但什么都原封未動,舊物依舊纏繞如初,只有暮色爬漸漸爬上了窗子。日復(fù)一日,我們與舊物就是這樣難舍難分,直到有一天我們自己也成了“舊物”。
逝者
死去的親人,只能與我們在夢中相見,讓人傷感的是夢沒有道路,誰都不能把夢中人從夢里領(lǐng)出夢外。夢中的人,在夢里有血有肉,并在我們的目光中,清清楚楚地印滿了生活的軌跡,他們行走、談笑、吃東西、讀書、升官發(fā)財、婚喪嫁娶,在夢里過著與塵世一般無二的日子。可這些景象都是無根的花,縹緲的霧,他們在夢里呼吸,離開了夢,便是一種完全的空荒,不能被凝聚成具體形象的虛無。只是虛無,連空白都不是。因為空白還可能是曾經(jīng)在場的離去,抑或即將在場的等待。
夢是一個獨立體,不與誰認真交往,也不完全聽命于它的主人,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是計劃中的夢。但人往往做的是計劃外的夢。弗洛伊德解析了夢的原因,可那又有何意義?我們逝去的親人,都已被囚禁在夢中了,我們知道了做夢的原因,夢還是不會找到它的突破口,夢還是一個不能溢出的封閉的圈兒。它不斷地徘徊在我們的睡眠之中,它并未尋找任何人,它缺乏明晰的主動性。更多的時候是我們在主動地尋找它們,而這種尋找又常常是徒勞。
比如,我很思念我那早已去世的母親,在某一個夜晚,我祈禱在夢里與她相見。但那樣的夜晚,母親一次也沒有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即便我做著很大的努力,艱難跋涉,赤腳(我在夢中總是赤腳)走回我的老家。老家的茅屋仍在,屋子里燈火通明,通明的燈火卻被某種穿不透的東西所覆蓋,它類似于寒冷清亮的陰影,這陰影隔開了生與死,這陰影就是消逝。你縱有千般不舍,也不能挽住這消逝。時間給我們最痛楚的感覺就是消逝,還有對這消逝的無能為力。無論我怎樣在茅屋四周徘徊,我都走不進那座茅屋了。因為它與死亡位于同一緯度,而我卻在生的一邊。
我們被夢拋棄后,便寄望于逝者留下的老照片,與其他逝者的手澤。這些老照片上印有親人的容顏,印有當年的那個微風(fēng)輕拂的芳晨麗景。我的手頭就應(yīng)該有這樣的一張老照片,我那年輕的母親,站在一株白楊樹下,清晨的陽光像金黃色的柔軟綢緞一樣從高天往下流瀉,我母親的整個身體就裹在那綢緞漾起的漣漪中。
可我的手頭并沒有這樣的一張照片,母親生我時,已年過四十,多子,勞累,貧寒,疾病,使她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要老上十歲。她沒有留下年輕時的照片,我只有按照自己的想象去描繪她年輕時的樣子。她真實的樣子永遠都是一身青衣青褲,腦后挽著一個發(fā)髻的農(nóng)村老太太。這簡直是一個奶奶的年齡了,對于一個孩子,這是多么大的缺憾?。∥覀儍簳r的母親都應(yīng)該是端莊美麗的少婦,都應(yīng)該過著春風(fēng)沒有吹盡的日子。母親有沒有其他的遺物呢?戒指,賣了。鏡子,碎了。衣服,燒了。
逝者的軌跡如此瘦骨嶙峋,他們完全喪失了表達自己的能力。而燈火通明的茅屋我又走不進它。生者滴滴淚水。
如果有老照片,有遺物,它也只能在我這一代被看重被珍惜。由于血緣關(guān)系在一代一代淡薄下去,我的兒子,我兒子的兒子,誰還會對一個平凡如大地上的一棵草一樣的老婦人的照片與遺物感興趣呢?細細想來,我們的命運何嘗不是這樣,時光把我們送到這個世界上,然后又會把我們湮沒得無影無蹤。
也許生命的真諦根本不是記憶而是遺忘。死亡則是最徹底的遺忘。不是這個世界拋棄了逝者,而是逝者拋棄了這個世界。
如此,我們多少會松開一些強挽時光的手指吧!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