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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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煙記
□王春瑜
十多年前,我在《明清之際吸煙狀》這篇文章的末尾,曾經(jīng)指出:“縱觀我國文化交流史,沒有一種舶來品輸入中土后,其傳播之快,范圍之廣,能與煙草匹敵。這真是莫大的不幸!”一般說來,煙草是明朝萬歷年間(1573—1619)從國外傳入中國的,但到了明末,也不過是短短幾十年間,居然地無分南北,人無分男女老幼,有太多的人都手持煙袋,吞云吐霧,并將煙草美其名曰“相思草”。崇禎皇帝繼位后,曾予嚴禁,但毫無成效,煙飄依舊。李自成、張獻忠起義后,農(nóng)民軍的革命洪流,不但沒有澆滅神州大地上的“煙”火,吸煙的不良嗜好,反而在農(nóng)民軍內部,進一步蔓延開來,出現(xiàn)了不少煙鬼。據(jù)《圣教入川記》記載,張獻忠殺一官吏,罪名就是吸煙太多。自明而清,自清而民國,自民國而新中國,直至今日,吸煙者與日俱增,患此特種“相思”病者,大概少說也有兩億人,不能不是個驚人的數(shù)字。
說來慚愧,我雖然了解吸煙的歷史,以及煙草中尼古丁對人體的危害,但仍然當過二十多年的煙民。回想起來,我接觸香煙很早。讀小學時,正值抗日戰(zhàn)爭、解放戰(zhàn)爭時期。我常常參加家鄉(xiāng)建湖水鄉(xiāng)的土話說的“玩文娛”活動,也就是文藝宣傳隊。我打過蓮湘、鳳陽花鼓(詞都是新編的),也演過短劇。當時高作鎮(zhèn)的薛家灘,有新四軍后勤部門的香煙廠,我們每次去演出,煙廠都慰勞我們每人一盒香煙,或一把散裝的香煙。我嘗試著抽了一根,吸了幾口,便覺得如食火吞刀,嗆出眼淚,咳嗽不止。當時我頗感納悶:這樣令我難受的東西,何以大人們抽來優(yōu)哉游哉,似食珍饈百味?歲月如川,不舍晝夜,轉眼間就已是1961年冬。當時,我在上海,剛剛成家。人禍、天災造成的饑饉,像瘟疫一般在全國蔓延開來。食品店貨架上的物品越來越少,有的貨架上竟空空如也?;鸩?、肥皂、豆腐、油、肉等,都憑票供應。不久,香煙也憑票供應。一個月中,憑票可買兩盒所謂高級的“鳳凰”牌香煙,其余只能搭配“飛馬”牌和其他雜牌煙,饑餓使人志短。我從居委會領來煙票,不禁心動:這是我的一份待遇啊,倘全部送人,豈不是既對不住國家對我的關愛,也對不起自己嗎?于是,抽起煙來。我妻過校元女士對此極力反對,說有百害而無一利。但我不聽勸阻,說我只抽好的,不抽差的,每次只抽半支,絕對不會上癮。但是,不出兩個月,我漸漸上癮。從半支到一支,從一支到數(shù)支,不但沒有多余的煙票送人,有時還不夠?;厥淄?,現(xiàn)在我倍感沉痛的是:當時我們斗室一間,校元及我們的兒子宇輪晚上入睡后,我讀書、寫作,吸煙不止,毒化了室內空氣,使母子被動吸煙,損害了他們的健康;我的工資先是四十四元五角,后來加到六十五元五角,每月吸煙要花去十元左右,對于家庭來說,不能不是沉重的負擔。倘不抽煙,將這筆錢用來增加母子的營養(yǎng),豈不甚好?但是,直到1970年冬,校元不幸去世,就抽煙而論,深為她所厭惡,但我卻未能“改惡從善”,實在是愧對亡妻了。
“四人幫”被粉碎后,我與知識界眾多在十年浩劫中被剝奪了研究、寫作的權利者一樣,趕緊夜以繼日地讀書、寫作,力爭將失去的錦繡年華補回來。《論八旗子弟》這篇發(fā)表后很有社會影響的學術論文,就是我熬了一個通宵寫出來的,右手執(zhí)筆,左手拿煙,一根接一根,差不多抽掉了兩包煙。自60年代我吸煙后,支氣管炎越來越重,一到冬天,更常??人圆恢埂?979年春天,我在參加隆重的紀念五四運動六十周年學術討論會后,隨與會代表登長城,爬上烽火臺后,塞外的寒風撲面而來,支氣管炎頓時發(fā)作,幾乎氣都喘不過來。掙扎著下山,服了不少藥,調理了好多天,才漸漸康復。吸煙對我健康的戕害,于此不難想見。
在60年代到80年代,我難道就沒有想到過戒煙嗎?不,不僅想到,而且付諸行動,起碼戒過三次煙。少則一星期,多則一個月,甚至將近半年;喝過戒煙茶,吃過戒煙糖,及瓜子、糖果之類的代用品,但終未奏效。而且戒了較長時間后,又抽上,“復辟更猖狂”,抽得更多。有位煙友嘲笑我說:“你能把煙戒了,除非狗不吃屎!”聽后哭笑不得,我不禁暗暗問自己:難道我真的“他生未卜此生休”,抽煙一直抽到“嗚呼哀哉,尚饗”嗎?
然而,曾幾何時,狗雖然仍在吃屎,我卻把煙戒了!而且非常徹底。倘說客觀原因,自然有一些。
1984年春天,我去江南查書,順道至滬探望文化大革命中的難友、老學長楊廷福教授。他身患肺癌,在醫(yī)院的病榻上難于呼吸,拉著我的手,哭著說:“王兄,我們不是一般朋友,是患難之交啊,你看我在這里茍延殘喘……”我聽罷淚如雨下,失聲痛哭起來。我從江南返京不久,廷福兄——這位著名的唐律、玄奘專家,就與世長辭了。他的肺癌,肯定與他被打成右派后,減了工資,只好長期吸“生產(chǎn)”牌那樣的劣質煙有關。每當夜深人靜,我常常想起廷福兄與我訣別時的情景。人生自古誰無死?但像他那樣在學術上正麗日中天時死去,而且死得那樣痛苦,不能不使我悚然而懼。
1985年底,我因心臟不適,住院治療,醫(yī)生微笑著對我說:“你看你還要抽煙嗎?”我頓有所悟,當即掏出袋中的香煙,交給兒子宇輪,從此結束了我的抽煙史。出院后,我謝絕任何人向我敬煙,兩個月后,我就十分討厭煙味了?;仡櫷战哪甑某闊煛⒔錈熓?,自己不覺啞然失笑。什么“抽慣了,不抽煙寫不出文章”,純屬廢話,我戒煙后,不是文章照寫、書照出嗎?年年冬天折騰我的支氣管炎,更是不治而愈。“丈夫志,當景盛,耿疏閑。”一個男子漢,倘有一點大丈夫氣概,沒有戒不了煙的?!袄献釉僖膊怀榱?!”當時我就是這么想的。什么戒煙糖、戒煙茶,在我看來,全是瞎掰。
常言道:讀史明志。我希望癮君子們讀了不才的這篇吸煙、戒煙小史,能夠像我十四年前那樣,痛下決心,告別抽煙,不再害特種“相思病”,并能在徹底戒掉煙癮后,跟我一樣自豪地說:“瞧,狗還在吃屎,咱可是把煙戒成了?!辈灰嗫煸眨∧f呢?
(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賣糖時節(jié)忙吹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