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繼玲

1

推開時間沉重的角門，一條大河竟然突兀在眼前。

這是怎樣的一條河流，它從我的童年流出，流經(jīng)我爬滿傷痕的青春，一直向東，流向沒有終點的未來。

這是我生命之中注定要遇到的一條河。它日日夜夜在我的思想里翻騰咆哮肆虐，而有時又平靜如鏡溫文爾雅落落大方。在我起起伏伏的歲月里，這條河始終不離不棄如影隨形。不論我走到哪里，不論我身處何種境況，它都在我的世界里安靜地存在。這是我生命的機體里早就植入的密碼嗎，抑或是冥冥之中上天的有意安排，還是先人在久遠的年代里留給今人的某種暗示？

是不是，每一個人的一生都要注定和一條河相遇呢？這可能是一個龐大的文化命題，在這樣一個寒冷的早晨，我一不小心，觸及了人類內(nèi)心最為強大又最為羸弱的部分：我們從何而來，我們因何而生，我們又走向哪里？從人類生發(fā)的本源來說，這可能又是一個無法回避的話題。打開人類發(fā)展史，你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原來生活在這個星球的先民，都是聚水而居的族類。在遙遠的非洲，那一條在沙漠里艱難生存的尼羅河，孕育了古埃及文明。至今，金字塔的布局，還在暗示著某種不為人知的天象;兩河流域的蘇美爾人用尖木棒在泥板上書寫傳奇，尼布甲尼撒的空中花園仍然高懸在人們的想象里;恒河印度河邊的菩提樹下，一個叫做釋迦牟尼的王子幡然頓悟，辭去王位普渡眾生;宿命歷史地將兩條天河玉帶般地安置在中華大地上，黃皮膚黑頭發(fā)的中國人創(chuàng)造了舉世聞名的華夏文明。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唯一歷經(jīng)千載至今仍然綿延不絕歷久彌新的文化現(xiàn)象。

這是一個厚重的開始，也是一個大膽的開始，我懷疑我的起筆是不是太過輕薄或是太過草率。我怎么可以駕馭這條奔騰的河流呢？這片土地，我生于斯長于斯終將死于斯的土地，這片寄予我生命青春愛情苦難歡笑的土地，裹挾著一條大河從遙遠的天際，進入我放蕩不羈的小宇宙。這土地這河流這村莊這樸實的父老鄉(xiāng)親，給了我訴說的勇氣。

我想，我已經(jīng)再一次地置身于我的河流之中了。我似乎感覺到我又重新回到了母體，我感到了春天般的溫暖，我獲得了無窮的能量。原來，我是大河之子。

我的訴說，就從這條河流開始。

2

那些被忽略的碎片，在內(nèi)心里掙扎翻騰。那些被漠視的文化的細節(jié)，是一根根扎在肉里的刺，拔出來血肉模糊。可是，這就是一個炫耀疼痛的時代，我們會在那閃爍著睿智之光的碎片里找到過去的影子還有億萬年前的自己，我們也會在高貴的細節(jié)里拂去塵埃略過銳利無比的疼痛找回人本身。

為了說不出的緣由，我開始了又一次在母體里的跋涉。雖則，我的母親不可避免地衰老，我也會清晰地描摹出她年輕時的綽約風(fēng)姿。我沿著母親河的歷史血脈蜿蜒上溯，那些鮮活的人物那些溫婉的情節(jié)竟然是如此的清晰。據(jù)說，在隋煬帝時期，后宮佳麗三千，日夜在此江之上浣洗，眾多妃嬪及宮女的脂粉遂將河水染成了粉紅色，于是就有了“粉紅江”之說。設(shè)若，這江水直通隋煬帝后宮院闈是真;設(shè)若，這粉紅江因此冠名是真，那么，這粉紅的江水里，又會有多少動人的故事呢？

深秋緩緩而來，西風(fēng)瑟瑟而至，樹葉由青而黃，由黃而漸紅，進而景色斑斕，層林盡染。所謂伊人，臨江而嘆。忽然，一陣寒風(fēng)抖落一地相思。那宮女蹙眉彎腰，纖指輕拈，遂拾起一片紅葉。萬千情愁寄予香葉，而后放之于水，順流而下。所謂：“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闭f來也巧，這首詩被顧況所得，顧況讀后難以釋懷，吟詠再三，夜不能寐，第二天顧況也題詩葉上，于上游泛于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當善良的人們都在期待下文的時候，故事戛然而止，留給了我們太多的想象空間。可能這就是宿命，就是我們永遠沒有停歇的追尋與探究的源頭所在。據(jù)后來人考證，汾洪江發(fā)源于今河南開封東的上集賢村，向東南流入淮河。

可能因為擁有太多的遺憾，才使得我們更加珍惜這難得際遇。我們知道，紅葉題詩的傳奇依然在繼續(xù)。而我們還不能停留，停留在胭脂水粉浸泡的故事里。我們還要沿著母體的血液逆流而上，乘勢而上?；蛟S，還會有更大的驚喜，等待我們?；蛟S是天地的驚雷，在歷史的拐角處，炸開一個通往前朝舊事的窗口。俱往矣，然而記憶猶存，傳說猶存。沒有記憶的民族，只能是可憐之邦;沒有記憶的人們，只能是一群找不到故鄉(xiāng)的游子。

有幸的是，我的母親河孕育了璀璨的文明。只是這文明還在紙堆里沉睡，只是這文明還需要有人輕輕地喚醒。好吧，讓我屏住呼吸，靠近這歷史，走進這文明，感受一下這古老而年輕的心跳。

如果說，粉紅江只是一種傳說，那么汾洪江應(yīng)該是她為人所公認的名稱。汾洪江在固鎮(zhèn)縣湖溝鎮(zhèn)境內(nèi)，而湖溝就歷史地和汾洪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據(jù)資料記載：湖溝鎮(zhèn)位于固鎮(zhèn)縣西部，與懷遠、宿州市墉橋區(qū)接壤。據(jù)九十年代末出土的清嘉慶二十二年重修火神閣碑記載：“火神宿治東南湖溝集，古名蘭石村，商賈云集，士民輻湊，巨鎮(zhèn)也”，證明了湖溝自古以來便是古代的經(jīng)濟、政治、文化為中心的商貿(mào)重鎮(zhèn)。

其實，湖溝鎮(zhèn)最為出名的當屬湖溝小吃湖溝燒餅。關(guān)于湖溝燒餅，也有一個傳說。秦末二世施行暴政，陳勝吳廣發(fā)動大澤鄉(xiāng)起義，而大澤鄉(xiāng)距湖溝僅20華里。當義軍攻占蘄縣之后，當?shù)厝艘员镜匦〕躁麆诹x軍。一位老人手捧一摞燒餅獻給陳勝，由于陳勝坐在馬上，俯身接餅時不慎馬鞭碰落了一塊燒餅，燒餅落在馬蹄邊，立刻碎了一地。陳勝嘗了一口，果然又酥又脆，就叫它馬蹄酥吧。此后不久，馬蹄酥傳入湖溝，歷經(jīng)風(fēng)雨，至今仍然聲名在外。湖溝燒餅制作工藝繁雜，顏色金黃，皮酥囊嫩，入口香脆。1987年當時著名歌唱家彭麗媛到固鎮(zhèn)演出時，曾經(jīng)品嘗過湖溝燒餅，并且還把它帶到了北京?，F(xiàn)如今，湖溝燒餅已經(jīng)成為固鎮(zhèn)的一張名片，而這張名片也作為一個品牌，悄然走進了一線城市。

3

癸巳年歲末，我一個人，帶著對汾洪江的敬仰，再次來到我熟悉而又陌生的河流。我像是失散多年的游子，重新回到母親的懷抱。欣喜激動又有幾分陌生。我望著幾近干枯的河床，以及河床之上的那一片片衰草，欲哭無淚，欲言無聲。

母親，我回來了，我回來看您了。請您原諒我的幼稚與無知，因為幼稚，我離你而去;因為無知，我對您幾乎是末路。這是不肖子孫呀！當我在外面遍體鱗傷之時，我才想到我要回來，我才想到你的乳汁，你的喂養(yǎng)，你的慈悲。

我的母親呀，您還是如此的卑微。你從不因自己的恢弘過去而炫耀，也不因自己的滄桑而慨嘆。你一直沉默不語，默默供養(yǎng)兩岸的子孫。

我的母親呀，您的頭發(fā)全白了。兩岸的水草依然茂盛，只是雪白的蘆葦染白您的雙鬢。水面早已變得狹窄，狹窄的像是年老婦人的乳房，干癟細長，而又歷盡磨難。那對養(yǎng)育千萬兒女的乳房呀，是我的溫柔富貴鄉(xiāng)。兩岸的耕地湮滅了你的傳奇，可是你依然堅強地存在。存在，就是一種抗爭，與命運與世俗與不可預(yù)知的未來的抗爭。生我養(yǎng)我的母親呀，我就是知道，我的每一次到來都會得到豐厚的回報。這回報，在我，是無上的至寶。

看著瘦骨嶙峋的母親，我心里一陣難過。我們這些不肖子孫呀，為什么只知道索取，而沒有回報？我走在岸邊的耕地上，小心翼翼地撿拾你散落在人間的珍寶。一些貝殼，一些砂礫，一些支離破碎的記憶。我覺得我應(yīng)該努力拼湊，用那些記憶拼湊出一個完整的你，一個美麗的你，一個滄桑的你，一個最最真實的你。

4

王安憶在其《蚌埠》里寫道：“我們從來不會追究我們所生活的地方的歷史。我們追究歷史的地方，總是那些與我們無關(guān)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處偶然的途經(jīng)之地?，F(xiàn)實的生活占據(jù)了我們的注意力，歷史顯得虛無縹緲，它走不進我們的視線，它是供給閑適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問的。”而我，卻要做回望自身歷史的那個人。

為了追尋我的母親河所走過的歷史，我走訪了汾洪江邊的汾洪江林場。聽說，汾洪江農(nóng)場在行政上隸屬淮北礦業(yè)集團，而不屬于固鎮(zhèn)。這個問題，我沒有深挖。但是，我卻走訪了汾洪江林場的職工。和我們的村子一樣，這個村落里也都剩下一群老人孩子。聽說有人來詢問情況還拍照片，大家都聚攏在我的周圍。

“我記得我小時候在這里割草，記得方圓幾百畝都是樹林，有水杉針葉松和我們這里最常見的大白楊。這些樹呢？”我輕聲問道。

“都砍掉了，樹生長地太慢，沒有種莊稼來錢快！”一個胖胖的大爺感嘆道。

“我們以前是林場，現(xiàn)在應(yīng)該叫做農(nóng)場了！呵呵呵……”旁邊不知道誰插了一句。

我心頭一緊。我又問了一下，那你們都在做什么？

“種地呀，和你們家一樣。”

“你們是哪個莊子的，家里還有其他人嗎？”

“我們都是外地的，你看，他是山東的，他是甘肅的，她是宿州的?！?/p>

我先是一愣，然后就問：“為什么會在這里呀？”

“都是很久以前來種樹的，現(xiàn)在就生活在這里了?！?/p>

我想，這可能是歷史的原因;我想，他們來時，在汾洪江邊灑下了汗水;我想，他們看到了小樹長成了參天大樹;然后，看到一棵棵大樹轟然倒下;然后……

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位老態(tài)龍鐘的老人，坐在我的面前。于是，我問，大爺，你知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嗎？大爺沒有反應(yīng)，還是笑呵呵地看著我。

“他90多歲了，耳朵背聽不見，你和他說話要大聲才行?！?/p>

我又大聲重復(fù)我所說的話，只見老大爺用衣襟擦了擦眼角的淚痕，沙啞地說：“這個當然知道，當年俞伯牙做官回家，經(jīng)過我們這里的集賢村，遇到了在田野打柴的鐘子期。他們兩個后來就成了生死之交。那個時候，這里一片汪洋，現(xiàn)在……70年代的時候，這里還出土過10米長的船槳呢！”說完，老人的目光向著遠方眺望。

這些把此地當做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呀，血液早已和汾洪江的河水融合在一起，和這一片土地融為一體了?？梢韵胂?，在老人渾濁的記憶里，那是一條奔騰的河流，也是一條繁忙的河流。每日來往商賈不斷，夜夜歌舞升平。每當夜晚來臨的時候，人們都能聽到滾滾的江水拍岸的聲響，也會有裊裊的琴聲透過薄薄的紙窗，傳入耳朵。

翻開歷史典籍《列子·湯問》，里面赫然寫著：伯牙鼓琴，志在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子期死，伯牙謂世再無知音，乃破琴絕弦，終身不復(fù)鼓。后又經(jīng)馮夢龍《警世通言伯牙絕琴》的傳播，知音的故事廣為人知。

我的母親河因為一個動人的故事，傳遞了知音難覓的曠世情懷;也因為一支《高山流水》，響遍寰宇，讓人們聆聽來自母親體內(nèi)的最為震撼人心的吶喊，能夠從這遠古的懷想里感受到醇厚的文化，能夠在這大浪淘沙的時間長河里感知生命的博大與寬容。

5

此時，母親依然拖著多病的身軀，在寒冷的冬天里，等待那個并不遙遠的春天。那個曾經(jīng)孕育了我們的生命的蒼老的河流，還在時間的流淌里，眺望新世紀的曙光;那個曾經(jīng)給我們無盡的歡樂和傷痛記憶的河流，仍然在風(fēng)吹拂下，傳遞給你我幸福的能量;那個曾經(jīng)被我們遺棄甚至忘卻的河流，依然執(zhí)拗地激蕩在你我的血液和不屈的靈魂里，昭示我們勇敢地面對生活。

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條負重的河流。她數(shù)千年來一直承載太多的爭斗與生離死別，她肩負的責任過于沉重。這又是一條年輕的河流，她在時代春風(fēng)的召喚下，花枝招展，風(fēng)度翩翩，光彩照人。時間讓她蒼老，時間更讓她年輕，充滿青春的活力。

我不得不承認，我們遇到的歷史又過于厚重，我們在觸及自己靈魂的日子里，一定有過一次甚至是無數(shù)次的和自己靈魂的對話。或許，我們只有回過頭去，追尋那些燈火闌珊的背影，才能最終發(fā)現(xiàn)我們自己，才能最終在認識自我的道路上，匍匐前行。

我不得不承認，作為大河之子，我有負于母親的喂養(yǎng)與關(guān)懷。那些塵封的往事，那些斑駁的記憶，那些深藏在內(nèi)心的呼喚與掙扎，讓我茫然而又欣喜。在回望歷史的同時，我決定把我的目光，指向正前方。那里，才是我和我們的未來。

故事遠沒有結(jié)束，訴說只是剛剛開始。我們偶然打開的那扇門，閃爍著希望之光。生命之中的這條河流，引領(lǐng)著一群懷揣夢想的人，繼續(xù)向前，向前，向前……

責任編輯 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