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噴泉

2015-02-28 13:30南子
小說界 2014年6期
關(guān)鍵詞:園藝師紅掌療養(yǎng)院

南子

紅掌住過很多年的療養(yǎng)院是在X市的北郊。

在這座陳舊的白色小樓中,住院區(qū)里的房子鐵門緊鎖,里面可以看到一些穿著病號服的病人,都是女性,有年輕和年老的。她們穿著統(tǒng)一的藍白條病服,在數(shù)名醫(yī)護人員的監(jiān)護下,趿著鞋,懶洋洋地在花園里排著隊,緩慢地走著,一圈又一圈。隊伍中一個齊耳短發(fā)的女患者蹦跳著,不時要去撫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護士的帽子,被護士面帶慍色輕聲制止。

在這樣一種祥和的氣氛中,我對這座療養(yǎng)院的日常行為(綁起來、電擊、強迫吃藥等等)視而不見,感到心里寧靜,這寧靜的感覺是那些病人傳導給我的。不過,總是在這樣的時候,我的心里就會涌現(xiàn)出來一種既凄涼而又溫暖的感覺。我常常會在這樣的時候想到紅掌。紅掌的面容在漸漸枯黃的草木中模糊地浮動,讓我感覺到來自于血緣神秘的親和力。

紅掌是我的姐姐。她來到這個療養(yǎng)院是多年前的一個春夜。

那天晚上是絕好的月夜,月光以水的質(zhì)感呈現(xiàn),濃稠而均勻。春夜里的街市生活蕪雜、市井、零亂、輕浮,大街上霓虹燈閃爍,與月光一起,映照著這腫脹的、發(fā)情的城市私處,帶著微微的腐香。

總在這樣的時候,紅掌的神志便陷入譫妄,樣子十分可怕。我強迫她吃兩片安定,紅掌強忍著平靜咽下它們。母親在一旁看著,神情苦澀,紅腫的眼睛中布滿血絲。在紅掌隨后睡去的兩個多小時里,我和母親不發(fā)一言,但是,在這漫長的沉默中,我倆的目光不時地對視,我知道,我們彼此都做出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決定。

在這樣一個春夜里,紅掌在昏睡中被我們抱上了一輛出租車。

這輛出租車朝著北郊的療養(yǎng)院駛?cè)?。一路上,我們于無聲中落入了迷惘,也落入了未知的危險。

我回過頭來,看著仍在昏睡中的紅掌,在想她在這里將度過多少時日,更不知道,在這無法確定的時間里,將會發(fā)生什么。

這家療養(yǎng)院沒有傳說中的高墻和密布的電網(wǎng)。但是六個入口處無一例外地安裝了鐵門,每扇緊閉的鐵門都打上了十幾個用紗網(wǎng)封閉起來的圓形小孔,讓病人用來與外界交流。

窗戶也是封閉著的。每一扇窗戶都由幾條鋼棒交叉著,死死地釘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玻璃上面留下了幾道怪異的黑影。由這樣堅硬的東西組成長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護又受到威脅。用力撞窗,就會頭破血流。

這些封閉著的鐵門和窗戶像是另外的一堵墻,隔開了世俗生活中的混沌與清晰,誰也不能同時在一個平面上看到門的兩面。只能在它開合的一瞬間,才轉(zhuǎn)換成未知的、嶄新的謎面。

現(xiàn)在,我們站在這堵“墻”的跟前,稍后,鐵門上如腦袋大小的窗戶開了,探出一張男護士的臉。他吹了一聲口哨,我便把手中帶來的東西交給他去檢查。

“好了——你們可以進來了?!?/p>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過后,他打開這道封閉的鐵門,看我們拖著昏睡的紅掌進來,又哐啷一下鎖上,靜寂的樓道里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在男護士關(guān)上鐵門上的窗戶、讓我們邁進病房的那一瞬間,一張張奇怪的面孔和一雙雙神情各異的投向這個世界的眼睛,幾乎令我失去了判斷——

這是一個白日夢的世界。

一個女病人的世界。

在走廊盡頭一個比較寬敞的地方,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區(qū),男護士讓我們?nèi)齻€人坐在長椅上別動,然后,他讓一個護士去叫人。

休息區(qū)的四周墻壁貼滿了宣傳畫和心理咨詢、注意事項什么的。有一個大標題是“容易患病的五類人群”,還仔細地羅列了偏執(zhí)性格、循環(huán)性格、分裂性格、癔癥性格、神經(jīng)衰弱性格,并用紅藍筆寫了好多的注意事項,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煙,撿到圖釘、鐵絲、繩子和小刀等要馬上交給護理人員,等等。

還有一點我沒看懂,上面寫著:大小便之后應立刻離開廁所,不要逗留觀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這些字的時候,我吃了一驚,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為自己看錯了。

還是若干年前,當我和母親發(fā)現(xiàn)紅掌患了病時,事情便一步步走到了連我們都不愿承認的地步。當我感到事情已經(jīng)不對頭了,一下子就想到了這個療養(yǎng)所。曾經(jīng)看過的電影里,像她這樣的病人被灌藥片、電擊的場景在我的腦子里不斷地膨脹和變形。一想到紅掌十分脆弱的身體,我猶豫了很長一段時間。這期間,我也曾言語曲折地向一個熟悉的醫(yī)生打聽從這個療養(yǎng)院出來的人是什么樣子,他說:“肯定會黑一些,胖一些,遲鈍一些——不過,我好像沒有聽說有誰痊愈出院的。但是不治是不行的,不治的話,會深度發(fā)展,會害了她一輩子的?!?/p>

深愛紅掌的母親,似乎比我更脆弱,她拒不接受醫(yī)生對紅掌的診斷,撕碎了診斷書,阻止我?guī)Ъt掌去醫(yī)院,甚至打電話威脅醫(yī)生。我看著母親,感覺她比姐姐更可憐可悲。她與姐姐的根本區(qū)別就是:她是一個躲避現(xiàn)實真相的病人。

現(xiàn)在,我隨護士一起走向病房。醫(yī)生的辦公室距離病房約有一百米的距離。現(xiàn)在是午夜,兩排病房中間白色的甬道很安靜,除了雪白的墻壁和一扇扇緊鎖的鐵門,療養(yǎng)院里沒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沒有病人走動,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走在監(jiān)獄的甬道里。

我的心跳得很快,腳步慢下來。一扇扇鐵門上的鎖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間黑暗中的鐵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來蘇兒”的氣味。當然不是在陽光下曠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夢中似曾相識的、無聲無息古里古怪的味道。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視的時間?!?/p>

護士把門板上的小窗戶打開了一條縫兒,沖我微笑,是那種天才對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臨下的微笑。

然后,我和母親眼睜睜地看著一個穿白大褂的人扶住紅掌的胳膊,消失在他們所開啟的那扇窗戶后面。

我每個星期二都去療養(yǎng)院探望紅掌。

多年來持續(xù)不斷。

那天有些熱,太陽是白色的,陽光像銳利的刀片一樣插下來。我的身上有些發(fā)冷。在療養(yǎng)院的走廊里,那些前來探望病人的家屬,無一不是低著頭,從我們身邊匆匆走過去。endprint

我也低著頭,和母親一前一后,裝著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時地觸碰腿部。

強烈的日光從窗外呼啦一下潑進來。遠遠地看,這些人從我的身邊走過去的時候,身體的一半落在陽光里,一半留在陰影中。他們似乎僅僅靠自身的氣力,而非形體,和我一起隅行在這空曠走廊的一角。

紅掌在昏睡。她每天總是睡不夠似的。

就在我發(fā)愣的時候,護士端著一個大白盤子又來發(fā)藥片。盤子上放著一個個小藥盒,我轉(zhuǎn)過身,輕輕推了紅掌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聲,又沒了動靜。護士對我擺了擺手,很信任地把給紅掌的那份藥遞到我的手里,說,她醒來了你就監(jiān)督她吃掉。我答應了。然后,護士又去管理別的病人去了。

我盯著手里的藥片,4種顏色,11片。我想了想,趁護士不注意,瞬間就把藥片全都塞進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靠著墻的一個女孩一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這個女孩是與紅掌同房間的病人。

因為她不怎么活動,一天到晚老是緊貼著墻壁站著,獨自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就暫時叫她“壁花小姐”吧。她今年才24歲,吃過藥或經(jīng)過電療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沒兩樣。

有一天,壁花小姐說了她的一個邏輯推理,她說人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所以人不該吃肉;又說到動物是從植物進化而來的,所以吃蔬菜也不應該!后來,又說到植物是從土里生長出來的,所以不應該站在大地上……

她說這些話的神情是我很長一段時間里不能忘記的,而她的極端的非理性讓我在精神病學中找到了一個專門的術(shù)語,叫“非現(xiàn)實思維”。

看著壁花小姐,我就想起了一個幽默的說法:“世上的每一個人都是被上帝咬過一口的蘋果,都有各種各樣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別大,是因為上帝特別喜愛他的芳香和甘甜?!边@個幽默的比喻傳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發(fā)表聲明:我承認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經(jīng)出現(xiàn)了錯亂,那并不是我所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現(xiàn)在,我卻笑不出來。

吃下藥片后大約二十分鐘,我的舌頭開始發(fā)硬,腦袋里有一種很混沌的停滯感,像是有一種東西被一下子抽離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似乎沒什么感覺。

我望著窗外,初夏的太陽柔和溫暖。

這個療養(yǎng)院的確是一個特別之所,幾乎帶有荒謬色彩。身體是神設(shè)下的迷局,讓某些書本哲學陷入尷尬。

即便是在春末夏初,這個療養(yǎng)院的過道里也是陰涼的。那些在走廊的陰影中走動的女病人們,身體輕得像一道陰影——含藏著深刻的原罪感,緩解了病人的隱痛,卻保藏了她們唯愿存儲于斯的秘密。

去了幾次后,我才得知這個療養(yǎng)院的特殊之處,那就是:這里面收治的全都是女性病人,而且,她們的癥狀是一致的——愛情瘋魔癥。

紅掌住院后的某個上午,我到療養(yǎng)所院長那里去了解紅掌的病歷,院長拿著一大串鑰匙,態(tài)度熱情,白大褂卻臟得可以,而且很不整齊,一只脫了線的扣子似墜非墜,讓我很懷疑他的院長身份。不過,聽他說起話來,卻很有意思。

他對我說:“別的病都有診斷手段,但對于這些患上愛情瘋魔癥的女病人來說,X光、B超、CT等儀器都診斷不出來,可以說是無能為力,只能猜測著治,但很少有完全根治的?!?/p>

“是病人自己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病?!?/p>

他說:“愛情瘋魔癥也是靈魂病。若是有人患了這樣的病,那一定是有惡魔在搗亂。而女人是最容易受到惡魔的誘惑的。這種愛情瘋魔癥的誘因,一部分是外界對患者的影響,但更多的則是患者對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說,是她們對待自己的方式?!?/p>

“那你們這些醫(yī)生,有沒有什么藥方徹底治療她們的病呢?”我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他。

“有的?!彼纳袂橐幌伦雍x不明起來,“這些年,我研發(fā)了一個新配方,就是專門治療這樣的病癥的?,F(xiàn)在還不到時候,再過些日子,我們就會在部分患者的身上施藥?!?/p>

我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有人編織出來這樣一種說法:是誰發(fā)現(xiàn)了水?當然不是魚。因為魚整天生活在水里,對水熟視無睹,反而發(fā)現(xiàn)不了水。

那么,是誰發(fā)現(xiàn)了瘋子呢?

當然是我們普通人。

要知道,在愛情瘋魔癥者與正常人之間,有一大片模糊的、很難說清、難以界定的邊緣地帶。它深深吸引著企圖闖進這片地帶的人,能說多少就說多少。

我不斷地走出門外,似乎為了證明自己活著而徘徊在大街上、人群中,讓我與門外的那個世界親近。我則成了他們與這個未知世界的唯一中介,早早就具備了辨認瘋子的能力。

現(xiàn)在,我的敘述停下來。也許向著一片開闊之地,也許是向著更為狹窄的幽暗之路。

紅掌的一生,太動蕩了,太兇險了,翻過去看,簡直就像是我的再造之年。

我原以為,時間可以埋藏恥辱,偏偏我家的每一個都樂意當掘墓人,我看著他們不斷翻飛起伏的嘴皮子,不禁微微一笑:請原諒我的親人們七嘴八舌,無孔不入。他們說的人和事,常常顛三倒四,矛盾百出,時常跑出來干擾我的視聽。

據(jù)母親說,二十多年前,紅掌是年輕的,好看的??烧l會想到日后竟是衰老的,潦倒的,沮喪的。她的過去和現(xiàn)在,都難以讓我似曾相識,有跡可尋。

紅掌遇到那個男人的時候,他是一個落難才子,窮光蛋,徒有其表的下等人。但是,她愛上了他傳說中的美貌,愛得暈頭轉(zhuǎn)向,一看到他,自尊心便一再受挫,至于后來的貧窮、瘋魔、疾病和一輩子的壞運氣,則是附加的,額外的,未曾算計的。

因為她自己一輩子沒光鮮過,卻受到了另一場美貌的攔截,她不服氣,對這個男人起了霸占的野心。

他對她而言,是刀刃,也是水流。

可能有那么一刻,她也曾反思過,自己究竟被他身上的什么招引了?沒有好下場的。剎那間她的心里閃過一個模糊而肯定的預兆。

可是,自從看到了他,為了這個不值得的男人她百轉(zhuǎn)千回,千辛萬苦,已經(jīng)舍不得回頭,懶得手下留情。endprint

她覺得自己一旦有了他,沒有的全都有了。她所有的都提前了。世界上有了他,對她而言就是一場浩浩蕩蕩的恩惠。之前她所受過的苦,受過的罪,因了他,都可以忽略不計。有了他,她就別無所求,她的一生將與他有關(guān),她能成就什么全得力于他的成全。

她那么愛這個男人,她不要片刻的任何形式的流落和分散。只要和他在一起,只要能看見他,在險境里,在垃圾堆,在破舊小旅館,隨便什么地方都可以。

為了他,她變得什么都不在乎起來,他臉上的污漬,牙齒上的飯粒,下身的體液,腳板上脫下的皮屑——她從來不告訴他,只是從頭到腳一味地舔他,舔得他渾身上下又白又凈,像一個新生兒。而自己,卻像一個可憐的老乞丐。

她甚至幻想他被毀了容,被一場車禍壓斷了腿,被別的女人嫌棄,這樣,她就可以獨占他,時時刻刻地與他單獨相對,好好地照顧他,給他喂飯,喂水,擦汗。直到他死。

可是,沒等到他死,倒是迎來了自己的死。

一個人在想死之前是有征兆的。模糊地記得,紅掌之前好像問過我,人到底有哪些死法會好看體面。我不假思索地對她說,喝藥,安眠藥吃下去,就可以昏睡百年了。

不過我說我怕死,我還沒活夠呢,也瞧不起自殺的人。

為什么要去死?一只蜜蜂,若是被人逼急了,以一死蜇人,可是,除了針蜇的部位腫一塊,又能夠給一個活人造成多大的傷勢呢?付出那么大,看到人安然無恙,這只蟲子一定被搞懵了,覺得自己簡直是死不瞑目,賤命一條。

我才不要死呢。我這么好看,這么年輕,這么才華橫溢,為什么要去死?

幾天后,姐姐就做了我看不起的人,她喝了安眠藥。

那天,她被送到鎮(zhèn)醫(yī)院的時候,是我叫的120救護車。她單位的男同事沒想到是她,像扛一扇肉似的把她扛上了車,對我擠眉弄眼地說了句,他媽的真夠沉的。我媽在一旁撲哧一下笑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一路上,她自殺的事沒來得及封殺,居然被她醫(yī)院的同事知曉了。醫(yī)院里好久沒有刺激的事發(fā)生了,一群人早早等在了醫(yī)院門口,等著“參觀”她。其實,救護車還沒到醫(yī)院,姐姐胃里的藥就神奇地被消化了,連洗胃都不必,她又醒來了——不,她又活了過來。當她從救護車的擔架上緩緩起身,那些人以為這是一場鬧劇,便三三兩兩失望地離開了。

那個男同事看她神情恍惚,雙眼迷離,以為她的腦袋出了問題,不敢再招惹她,把她丟在了醫(yī)院門口,就一溜煙兒地獨自跑了。

我媽半跪在地上,求她別再次死去。她只認為自己的女兒命比紙薄,哪知女兒的心會比天高。

后來的一天,我看到紅掌蜷縮在樓道的墻角吃餅子,這餅子一定又是她從門口的垃圾桶里撿的。我有些不快,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卻對我笑了。并不是所有人的笑,都能使人心悅。當一個單薄如紙片似的黑瘦女人蓬散著頭發(fā),對你發(fā)出動物一樣嗚嗚的笑聲,臉上卻帶著受罰的神情時,盡管她是我的姐姐,在那一瞬間,我的指尖一下子就涼了,血突地往上涌。

我至死都不肯相信這就是我的親人。

一種積壓已久的恨意突然爆發(fā),我撲過去,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餅子,用腳跺了個稀爛。我開始痛恨這下賤的、與家族的親人相似的生命:你已經(jīng)完了。在我眼里,你不過是個死去的人,不在乎再多死一次。如果你回頭看看你的親人,看看他們的貧賤和無望,自你之后如何安慰?你不會知道的。

我在河邊的沙地上用彩色的碎石子拼出一個巨大的頭像,非男非女,非人非獸——我拼了整整一個下午,樂此不疲。黃昏時,一架噴氣式飛機劃過頭頂,屁股上拖著長長的尾巴。

我看見一些孩子,每個人的手上捏著一枚杏核,蹲成一排,在水泥地上打磨簡易的口哨。其中一個孩子的杏核被磨開了口子,像張開的義齒,欲言又止。

我看到一個老乞丐,是個女的,她只有三顆牙,一條腿,走起路來一跳一跳的,看起來很滑稽。她全身披掛了數(shù)層看不出顏色的衣服,總是混在一群孩子中,搶奪他們手中的玩具——沙包、皮球還有毽子。她追逐一只滾落的皮球,那只球在夕陽中高高地落下,又彈起,她笑得幾乎趴在了地上。到了冬天的晚上,沒人邀她去家里避寒,她沒地方可去,就蜷身在一棟樓房的屋檐下。下雪的夜晚,我聽見她被凍哭的哀嚎聲,被寒風撕扯,像一只絕望的母獸。

夏季,小鎮(zhèn)燥熱的正午,無比寬闊的馬路上,沒有人,沒有來往的車輛。一只雞大搖大擺地走過去,一只鴨大搖大擺地走過來,它們擦肩而過,沒有打招呼。

小時候,上露天廁所時,我會長時間地凝神于一攤污濁的尿跡,看著看著,覺得這攤水印里面有人,有樹,有鳥獸出沒,像另一個微縮的人間。

我看見過巨大的火災,平房上的火光串通了晚霞,點燃了小半個天空,色彩綺麗絢爛。房子被燒去了一大半,空氣中彌漫著人肉燒焦的油膩和香氣……

整個少女時代,我可以在這些莫名其妙但又妙不可言的事情上花心思,可是,卻不肯為我的姐姐花心思。

我害怕,紅掌的無知、蒙昧、多疑、掃興將有一天與我一脈相承,有如毒素不斷地在體內(nèi)運轉(zhuǎn),一不留神,我就會淪為像她那樣的女人。

怕紅掌幾十年的命運在我的身上走了神,像一個鬼魅的影子,要附著在我的身體。

怕從她的身上,看到了多年以后的自己,臟污的、不修邊幅的衣衫,掩蓋著皮膚上的斑點、傷疤、皺紋、焦痂、皮疹,還有全身肥胖的贅肉。還有藥味。長期服藥的人身體中會散發(fā)出一股古董般的臭氣??赡懿∪松眢w就像是籠子的緣故吧,只不過籠子太小,那里聚集的來自身體的味道不能散去,正不斷地腐爛。

我自信地想,紅掌與我的生活格格不入,相承的血脈到我這里就斷裂了。

但我還是真的怕,怕一輩子的壞運氣有如這股臭味,將從我染得很糟糕的頭發(fā)根部,一簇簇的白發(fā)中漫延開來。

好像都是這樣的。親人之間的愛是世襲的,仇恨也是世襲的。到了我們這一代血脈的分枝上,有誰能夠想到這種分離?在這個家里,真正的骨肉分離也就相隔一個巴掌遠。endprint

媽媽和女兒的一生,姐姐和妹妹的一生,總是杯盤交錯,一片狼藉。

真是一代人在報復另一代人啊。

真想去割脈,想去換血,讓原來骯臟下賤的血流個干凈。我怕被傳染,怕被遺傳,怕被她瞬間偷換了我的人生。

在那個遲遲不下雪的暖冬里,我一個人走在院落外的墻根底下,跺腳,搓手,眾叛親離。

紅掌始終是我內(nèi)心的一個痼疾,像一道從不升起的黑幕,將我與正常的人群永遠分開。

我以為,我和她建立起來的愛,是微不足道的。它無法與自我的那個世界的愛相比——有如另一種感情:比仇恨更持久,比依戀更隱蔽,比痛苦更凄涼。像是一種沖動,一旦尋找到我,就會在我的身上長久地停駐。

多年后的一個秋天,內(nèi)心畸形的少女雙臂環(huán)抱,坐在朝南去的火車上,去另一個城市上大學。坐的是硬座。她還不到二十歲,卻長著一張成熟婦人的臉,孩子般的眼睛目光安靜,形容憔悴,皮膚坑坑洼洼的,五官小而分散。臉上散開著為數(shù)不少的斑點,鼻翼和下巴上有螨蟲的痕跡,打開的四肢細弱得似乎一掰就碎。最有看點的是她的乳房,平鋪在胸前,一大片無邊無沿,要從腋下漫出去,一看就是從來沒有被內(nèi)衣恩寵過。

這個人就是我。

鄰座一些閑得無聊的男人打牌,抽煙,說黃色笑話,背著我說我長得美,卻偏偏要我聽見,像是要用這種方法討好我。這是那個年代在火車上最常見、手法最笨拙的“中國式艷遇”。

在我那來自邊疆人煙稀少地區(qū)的懵懂目光中,他們不停地夸我的長相有異域風情,還互相掏錢打賭猜我的民族,猜一個他們只是聽說過、但是從未見過的民族。還說我的異域特色讓他們向往。我聽見了,內(nèi)心感到驚喜,之前,我一直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奇丑無比。

兩天三夜。

待下了火車,我便長長地吁出一口氣。站臺上,一列剛出站的火車一節(jié)接著一節(jié)地朝南邊駛?cè)?,轟鳴聲不絕,待車過完了,我才看到了連綿的灰色城墻高出車站的墻頭。我知道自己終于擺脫了紅掌,擺脫了與她有關(guān)的一切生活。

我就要脫胎換骨了。

我對著車站臟污的窗玻璃看著一動不動的自己,怎么也想不起與紅掌有關(guān)的一切。

拖著行李走在異鄉(xiāng)的街道上,我感覺自己每前行一步,容貌就像是有了一絲變化。五年前的我,昨天的我,下一分鐘的我,都無法用言語描述,我像是一只青蟲化蛹成蝶,就要成形了。

這時候,一輛卡車從我的身邊駛過去,掀起了好長一段灰塵,一個女人在灰塵中死死盯住我的臉,驚訝的目光快擲進我眼眶里了。然后,她用目光細細地描繪我的臉,好像是在暗示我的這張臉驚艷無比,簡直可以入畫。

愈美麗,愈動蕩。

我的身體雖不是一座可以炫耀的城池,卻因過分珍愛而覺得危險無處不在。甚至在最單純無憑的事件中,我也能看出危險。比如從鏡中看到鬼影,從男人的愛撫中感覺到?jīng)鲆?,從甜蜜中嗅到腐爛的氣息,從奔跑中想到撞裂的脾臟……這種神經(jīng)質(zhì),似乎天賦,似乎所有人的死都使我有所缺失。

我的身體常常感到饑餓,還有渴。

從那時起,我開始輾轉(zhuǎn)于不同的男人之間,樂于品嘗他們下體的味道,他們的身體里會散發(fā)出乳酪般的酸臭、死魚腥味、臭雞蛋味,以及蓋了很多年的被子味,又像是沒釀好的酒或腐敗的蘋果味道。男人吃過豆干之后的味道最臭;只有一個男人,我品嘗出了他的體液里有一種塑料的味道。

無法贊美這樣的氣味,剛開始,我久久不能適應,要嘔出來。

最后,我慢慢妥協(xié)了。

我記得,最放蕩的一次是在一個岔路的街心花園里。大樹圍在周圍,有密有疏,但空隙很大。

是個白天。太陽明晃晃的,我穿了一條大紅色超短裙,滿是一層層的皺褶,踢開像一把倒掛的傘,坐下來會自行收攏。

街心花園的周圍是不緊不慢的人流和車流。

當著那么多行人的面,我岔開雙腿,從容不迫地坐在一個剛認識不到兩天的男人雙腿上,手被裙子的褶皺掩蓋住,從外邊看不出任何端倪。我們高聲言笑,相談甚歡,對身邊那些無辜的路人一點也沒有覺得過意不去。

好像一只雌雄不分的蜜蜂,吸食了過量的花蜜,直到男人下體那股濃烈的死魚味道襲擊了街上的人流,不能容忍的、招搖的情欲,如同一件尖銳之物,在瞬間捅破了這個城市的街心岔口。晴天朗日下,走過的路人都微微傾斜著,來往的車流也傾斜著,我的身體跟著翻轉(zhuǎn)。

整個世界黑白顛倒。

我的裙子上有云,有鳥;草坪上有銹,有漆。

這一年夏末秋初的一天,我決定獨自去南方安徽一帶旅行。

我來到了徽州一個僻遠的小鎮(zhèn),誤入一處偌大的植物園。這座植物園坐落在一個大湖旁,遠離城市林立的高樓,汽車的尾氣,以及變形了的各種人臉。還沒走到它的跟前,空氣中就彌漫出一股植物潮濕的苦香。

植物園的主人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園藝師??床怀鏊哪挲g,不過他身上那股干凈清潔的氣質(zhì)和親和力很吸引人。而且,他的肌肉很有力量,一看就知道是在植物園里長年辛勤勞作的結(jié)果。

這座植物園從外面看不起眼,進去后卻奇大無比。濕漉漉的礫石小徑兩旁,無論冬夏,到處是草木深深,一片欣榮之色,向陽的草坡上綠竹連綿,粉紅色、月白色的薔薇和芙蓉朝開暮謝,花香彌漫。水蓮在大陶缸里一朵朵地散開,蝴蝶和蜜蜂殷勤往來。不時地,還會看到一些可愛的小動物在草葉間穿梭。植物園里的小徑,蛛網(wǎng)般張開,每一條都通向另一個花草更為繁茂之處。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植物園里還有圖書館,電影院,中亞的沙漠草原,詩歌,信仰,歷史,哲學、等等,像世界上一個最袖珍的國家。我迷失其中,流連忘返。

園藝師看我喜歡這里,舍不得離開,就留下了我。

這座植物園經(jīng)過園藝師無微不至的照料,顯得很有生機。不時地會有一些外人慕名而來。來買花的每一個人,看著都很和善,有著很好的教養(yǎng)和學識,而我自己,看起來也很平靜得體,只是常常會流露出一種自慚形穢的孩子氣,讓他們開心大笑。endprint

園藝師和他們在一起品嘗紅酒,談論植物和藝術(shù)政治等話題的時候,我插不上話,只是幫著殷勤地照呼。那些客人們似乎也怕怠慢了我,常常會回報一個微笑。

一個春雨后的夜晚,園藝師要去小鎮(zhèn)山坡的竹林里拔筍。我耍賴要跟著去,他笑著說,你不怕蚊子就跟著我吧。

我們在竹林里挖了好多的筍。

“送給你的——”他的手里拿了一把羽毛。月光下,這把鳥羽閃爍著難以言喻的斑斕之色。我內(nèi)心驚喜,一把就從他的手里扯了過來。在園藝師看來,動作粗暴得像是打劫他。

看著他微微驚詫的眼神,我歉意地笑笑:對于我的親人,還有愛人,我從來就沒有學會要溫柔以待。

月光皎皎,后山露水很重,空氣里的熱度和濕度都薄薄的。遠處,被天和地擠得扁扁的村舍影影綽綽,有狗叫,兩三聲,很無力。

不知走了多久,我們的眼前是一面湖水,湖水上橫著一座長長的吊橋。我們到小鎮(zhèn)去,只能穿過它。

我和他一前一后地行走在搖擺著的吊橋上,背著的包袱里滿是剛挖的新筍。我們都沒有講話,小心翼翼地伸直手臂,攀著兩邊的繩索行走在危機四伏的吊橋上,感受著腳下忽輕忽重的左右搖移,以及彼此忽深忽淺的喘息聲。

忽然,我的腳猛地一歪,整個身體幾乎跌倒在吊橋細弱的繩索上,我驚恐萬分地大叫起來。

“別怕——”園藝師一下子從身后伸出有彈性的手臂,用力拉住了我,如同從風一樣快速奔跑的馬車上接過受驚嚇的少女,一些散落的首飾,曾被壓傷的裙幅。

搖擺著的吊橋下面,是沉默而暗藏激流的黑色湖水。

原諒我,我真的不想從那樣的高空墜落。

吊橋的另一頭,我聽見幾聲鳥雀的低吟。

回來后已是凌晨三點,沒有返回植物園的公車了。我們在小鎮(zhèn)上找了一家旅館住了下來。

衛(wèi)生間半開著,我聽見園藝師在里面小便的聲音,像篩豆子一樣,我有一種突如其來的感動。這洶涌的聲音,好像是在一瞬間解答了我的感情之謎。

他是多么的信任我,沒把我當外人看。沒設(shè)防過。不像別人,不斷地打擊我,摧殘我。

我用最快的速度抹掉了裙子,一條魚似的滑到了床上,然后很歡欣地掀開半個被子,裸露出小腿。

“快來啊——快點過來?!蔽议]上眼睛叫他。

園藝師過來了。在一分鐘的期盼里,我和他臉對臉,相互的氣息進入對方的生物感知,我們之間只有性別,沒有其他。

我用手壓住他的頭,對著他的耳朵輕輕地吐出了一個字,那是成年男女們在親密時都心領(lǐng)神會的一個字。

說過了這個字后,我以為我和他之間的禁忌不存在了。

園藝師當然聽懂了這個字,唇角微微一顫,看出來這女人是癡的,是不要命的。但是他也僅僅是俯下身子,深深地嗅了一下我濕漉漉的臉頰,像嗅一只無辜和無害的動物。我睜開眼睛,也深深地嗅了他一下,吸進去一股好聞的煙絲味。

我看到他那奇異的純潔在眼梢上,嘴角上。

“你看你,別著涼了。”他替我輕輕合上了被子,就在另一張床上躺下了。

一夜無夢。

多年后,我依然會想起他的這一舉動,他之所以不肯敗給自己的弱點,也可能是因為他的節(jié)制,分寸,絕不把事情弄糟的永遠的清醒。而這些,都注定他還要繼續(xù)征服。

我不知不覺地愛上了園藝師,對男人第一次有了戀愛的感覺:他那樣的音容笑貌叫做淳樸;那樣的目光叫做主人公;還有美德和理想,都在他的舉手投足間流露。他對我的一回眸,一淺笑,一指點,就足夠我去猜測,都關(guān)系到我的再次成形。女人從來就是很生物的,那樣的一種不可言狀的交流,我也不可言狀地意會了。

我看不見我所面臨的危險和敵意是如此的深厚。它以干涸和粗暴區(qū)別著不可見者,讓我在它最后揚起的灰塵中出神。

我在這個植物園里待得時間長了,像是身不由己地卷入一個磁場,再也不想念外面的世界。我又一次成功地忘掉了紅掌,忘掉了生活曾有的傷害、過失與仇恨。我的心情一日日地松弛下來,很笨拙地學習賴以生活的各種技藝,我想永遠留在這個植物園里,開始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綠肥紅瘦,它不會說話,只會微笑。

只有一點會讓我感到微微不快。我發(fā)現(xiàn),常來植物園里買花的客人中,有兩個女人和園藝師走得很近。

一個是年輕的音樂教師,一個是全職太太。她倆都是這個小鎮(zhèn)里的人,相處過幾次后,我感到她們的思想、身體以及每一個姿勢,都像是代表著世俗生活的“正常”和“秩序”,像鐘表一樣準確無誤。

那一天,音樂教師又來了。她穿的衣服很奇怪,遠遠看去,就像是一只羽毛華麗的鳥。

她買了一籃子新鮮的漿果,說要用它來做藥引子。她對園藝師說,自己從小到大身體不好,吃過很多的藥,要知道,那些藥是由好多不知名的蟲子、植物的藥莖、漿果,再用早晨八點之前的露珠來調(diào)和的。

面對如此柔弱純潔的少女,園藝師不禁輕輕哦了一聲,我看見他的眼睛迷蒙,閃爍不定,然后輕聲嘆氣,伸出手臂將她的肩輕輕摟了一摟,像是對她充滿了無限的憐惜之情。

我觀望他的眼睛,從她的形骸窺視到他的迷戀。

全職太太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少婦,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過慣了,皮膚保養(yǎng)得很好。她有一個十三歲的小孩,丈夫長年在外做生意,很少回家??赡苁且驗樯顭o聊,精神無所寄托的緣故吧,她似乎對園藝師有種特殊的好感,常常來植物園,借買花買種子,與園藝師接近。園藝師好像也不怎么拒絕她的殷勤。他倆常常在一起談笑風生,聲音震得花葉都顫了。

我不怎么喜歡她,盡管她特別愛笑,但我感覺到她的心機很深,她的笑也是勾引。像這樣的女人內(nèi)心空虛,極易被男人撩動,她是不是想背著丈夫搞外遇呢?在這樣的事情上,少婦比少女要容易得多。

有時候,園藝師和她們兩個人在一起聊天散步,有時候也會單獨和她們中的一個待在一起。endprint

一切都變得可疑而又可怕起來。

最為干燥的七月,一直沒有下雨,帶云的太陽是個冒牌貨。這一天下午,全職太太又來了,還特意給園藝師帶來了自己做的點心。

沒多久,他倆就雙雙不見了。我瘋狂了。人世間我最后一個愛上的男人也開始背叛我了。在這一刻,紅掌瞬間就附了我的身:愛情是多么跋扈的一件事,得要人全力以赴。

我沿著植物園的礫石小徑去找他們,不停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找了好幾條路,小徑不斷地分岔,又不斷地收攏,假山上的苔蘚濡濕了我的背,一根牽?;ǖ奶俾髨D要絆住我的腳。我感到疲憊,口渴又加劇了頭痛。我雖然處于枝繁葉茂的花草間,卻與一個行走在沙漠里的人沒什么區(qū)別。

最后,在薔薇花園的路口處,我看見園藝師與全職太太邊走邊說笑,他倆看見了我,卻一點都不避諱,耳朵稍不用力,他們的笑聲就變成了一團嗡嗡響的聲音迷霧,誰也別想鉆進去,穿透它。他倆之間相互的親密,殷勤,不,在我看來是曖昧的私情,他們彼此正受折磨,卻都不肯承認,這曖昧有如一道霧的墻,而這也是我無法鉆入,無法參與的。

此刻,只有我是多余的,需要隱形的。他們的快樂不也讓我酸楚?

這是園藝師作為男人的本性使然嗎?對每一個女人都不拒絕?或許,他并沒有真的喜歡過我,也許他一眼就識別出來,在我平靜克制、有幾分孩子氣的外表下,暗藏著有如激情般的陰鷙之氣,以及那些卑賤的不清不白的家世?他之所以留下了我,對我好,容納我的簡單與沖撞,是男性成熟的謙恭與優(yōu)越感的慣性使然嗎,抑或憐憫?

在那一刻,我感到我和他之間隔著山巒、荒漠以及城池。

園藝師和全職太太親密地在前面走著,說笑著,身體不停地碰撞,對后面心情復雜的我視而不見。突然,全職太太發(fā)出一聲“哎喲——”的尖叫,無比的嬌柔,好像她的腳被路上一顆小石子絆了一下,只見她順勢一歪,倒在了園藝師的懷里。

心里沉睡已久的野獸突然蘇醒過來,我朝著他們撲了過去,撲向這個正在他懷里笑得像一朵大花的女人,尖利的聲音一下子刺破了夜:

“你們在干什么?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賤貨!你們都是賤人,騙子——”

我肆無忌憚罵出去的這些話,像滿滿一盆潑出去的臟水,一滴不少地濺在了我自己的身上。

園藝師臉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好像在那一刻不認識我了——這個轉(zhuǎn)著渾濁眼珠的女人是誰?她張開著的嘴巴是一間毒氣室,她惡毒刻薄的語言讓樹林發(fā)臭,空氣污濁。

是我在毒害這個女人嗎?可這個無辜的少婦卻跑不開。她的腳不聽使喚,想要還嘴,以示反抗,可嘴巴也一樣地不聽使喚。

園藝師吃驚地看著我,對我突然的暴怒感到不解、惶惑與不安,目光像銹住了似的一動不動。很快,他恢復了鎮(zhèn)定,不說一句話。他在我面前仍然是傲慢和不可侵犯的。

在那一刻,我后悔了。我走過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可是他仍站在原地,身體中有一種拒絕和戒備。

他的拒絕是如此的深厚。

很快,園藝師不見了。那個全職太太也不見了。也許是他一個人走的,也許是他們兩個人一起走的。在他倆消失的那一瞬間,我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不知如何是好。我只感到有一種冰涼的氣流,讓我的身體瞬間變成僵硬的冰條。這是男人跟女人,也是人類關(guān)系的最為曲折的結(jié)束。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離開南方的。

沒過多久,那里就發(fā)洪水了。洪水來勢兇猛,一片片揭走了植物園的草坪,就像是揭去屋頂上的瓦,撕去背上的膏藥,剝?nèi)ヴ~身上的鱗片,掀開人心底的傷疤。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園藝師。而我從此卻猶如剛剛學會游泳的人一般,希望用自己笨拙的技藝,與風高浪涌的大海決一高下,從曾經(jīng)的只有我們兩人的島嶼,游向沒有人煙的廣闊大陸,我一次一次地在波浪間掙扎,努力適應大海的變幻無常,以為自己能夠游到廣博的大陸之上。

但是沒有用。

最終,我還是被沖到了波浪里,而他已經(jīng)不在了。剩我孤單一人,被困于這世間的茫茫人海中。

我又回到了原來的城市。

幾年后的一個秋天,我去南方徽州某市參加一個現(xiàn)代繪畫展,畫展結(jié)束后,我特意繞道去了那個小鎮(zhèn),還是那一家旅館,我登記了同一間客房,住了進去。

距旅館不遠處仍是那面寬闊的大湖。一切都很熟悉。

只是園藝師的那座植物園不在了,什么時候被拆除了?大湖的兩邊擠滿了高矮不一的度假村、酒店,數(shù)不清的遮陽傘色彩突兀。

我沿著湖邊走,向這個大湖打聽園藝師,就像一個小人物在打聽一個大人物:可知道他的下落與否?湖水平靜,好像不屑于回答。

我撿起一粒碎石,重重投擲到湖水里,水里紛擾的魚群為之暈眩。

晚上在旅館里,我做了奇怪的夢,夢見了園藝師,他給我打電話,說要當面講一句話,他不肯在電話里說,于是我們約好了時間。在夢里,我睡得早,迷迷糊糊地聽到電話聲響,長一聲短一聲的,很急促,像他在電話那頭反復叫我,我立刻去接,電話馬上就掛斷了,里面?zhèn)鞒隽藛鑶杪?,仿佛他已給我說清楚了那件事情,那句話。

醒來后的一整天,我都有些悶悶不樂。

我花了很多時間,在這個鎮(zhèn)子里走,生怕錯過他。在過街樓頹敗的陰影里,我的目光猶如垂墜下來的野葛蔓纏繞著過往的行人:你們有沒有看見過園藝師呢?

一路上,我路過了渡口、舊街陋巷、酒肆、茶樓,集市上人來車往,賣花女在客棧門口招搖。非常像清明上河圖。

我記起了很多遺忘的事情。

不覺中,我來到一條青石板路的小巷子,那條巷子因為去過,很熟悉,斑駁的墻上寫了好多號碼,有求職的,放債的,辦證的,尋人的,等等,我真想撥一下那些號碼,聽一下會不會再次傳來他的聲音。

但我從未知情,也于事無補。

在旅館的房間里,掛著幾張照片,有一張照片是:徽州古鎮(zhèn),大染坊,染缸,漫天飄舞著藍印花布,女人獨自一人。endprint

我輕輕想起了這些。但心意已經(jīng)不在了。

我咽下了諸多話語。

黃昏來臨了。白天的最后一絲光線如同過期的點心一樣,被一雙笨拙的手捻成了碎片。

天黑下來,我沒有開燈,默默地注視著靠窗的那張床,床單是黃色素花的,和上次的一樣,什么也沒有變,只是再也沒有他。但我仍好像看見床上有他剛剛躺過的影子,一個帶著體溫的人形凹槽。現(xiàn)在,這個印子慢慢變冷了。

我順著這個人形凹槽,鞋也沒脫,躺了下來。

是真的,園藝師確確實實地就此消失了。

或許,他已經(jīng)厭倦了。

或許,他的存在根本就是我的杜撰。

或許,他只是我身邊熟悉的某人的一部分,甚至他是我從前的某一部分。那個再也找不回來的部分。曾經(jīng)能夠真心實意地對待他人的部分。

總之,是永遠不會再回來的那一部分。

從南方回來后,我辭掉了工作。除了每周二去療養(yǎng)院探望紅掌,我基本上就待在家里。

日歷每天撕去一頁。轉(zhuǎn)眼間已到了秋天。

療養(yǎng)院里舊人去,新人來。我依然在每個星期二去看望紅掌。有時與母親同去,有時我一個人去。

似乎有一種疾病的氣息壓在我的這個秋天里,它巨大而無形,化作一種刺眼的顏色看著我。是不是那些生病了的細胞,早就藏在我身體的血液、骨骼、毛孔、頭發(fā)和指甲蓋中,膨脹變形,集合成一只沉睡的獸,已經(jīng)被喚醒了?

我開始試著偷吃紅掌的藥。

這些不同顏色和形狀的藥片在我的舌頭上化開,被涼而淡的水沖進喉嚨,然后遍布我的整個血管和大腦,它們縛住了我身體中每一個活躍的細胞,生了病的細胞,讓它們變涼,然后死去。

紅掌昏睡的時候,我就待在一旁看著她。我已經(jīng)不那么討厭她身體那股濕漉漉的味道了,我從這種味道里嗅出了一脈相承的血味來,這血味證明了我賴也賴不掉的親族關(guān)系。

我開始愛這個脆弱的身體。這些垂直或彎曲的骨骼,是神賜予我的秘密建筑。我在撫摸紅掌的身體時,如同在撫摸自己的命運。我渴望與她永遠有一份默契,我要與她一起,互相永不背叛,永遠抵擋外界的變故。

來的次數(shù)多了,我對于療養(yǎng)院的恐懼已經(jīng)消失。我似乎越來越喜歡這里,每次離開后,都盼著下周二早些到來。我在療養(yǎng)院一次比一次待得時間長。后來,除了每周二,我在其他的時間里也來。在這里,沒人再視我為笑話,鄙視我或畏懼我,我好像已經(jīng)習慣了療養(yǎng)院里的一切,就如同新生兒習慣了新世界里的明亮和黑暗。

我感覺到,我的身體正在制造一種安靜,這種安靜就是我自身神秘的伴侶。沒有現(xiàn)實感,沒有時間感,對身體失去感覺,等等。

與這些病人在一起時間久了,我和她們之間也不存在任何秘密,她們常常把自己的故事講給我聽,我給她們朗讀報紙,看到她們開心地對我笑,往我的頭上斜插大紅色的塑料花,我的心情也慢慢松弛起來。

有時,我在醫(yī)院里遇見老護士長,她似乎對我的到來一點都沒有流露出驚奇,她仔細地盯著我的眼睛,沖我點點頭,像是互相有了默契似的。

“你進去吧。”她說完這句話后就不見了。

然后,我看見寂靜幽深的樓道里,所有封閉著的房門都無聲地開啟,所有的病人都側(cè)立一旁,她們的臉上閃爍著碎銀般奇異的光,這種光反射到我的臉上。其中一個聲音對我說:“你快來吧你快來吧你快來吧?!?/p>

又是一個初春季節(jié),在療養(yǎng)院里,我遇見了一個奇特的女人。

療養(yǎng)院一樓大廳通向住院部入口的樓梯拐角處,緊貼墻面有一整面穿衣鏡垂直落地,臟污、破損,是療養(yǎng)院的醫(yī)護人員用來整理儀容的。

我時??匆娨粋€年輕女人長久地站在鏡子跟前,注視著自己。盡管樓梯旁的盆栽植物有時會擋住我的視線,從樓道窗戶投射下來的光線幽暗,像來自地下,我還是感覺到了這個女人的特別。她穿的衣服不是時髦,也不是不時髦,它只是不像我們平日所見的款式,像古代的,又像舞臺上的,穿在她的身上卻有一種不能透徹了解、含義不明的美感。

我上三樓住院部都要從這里經(jīng)過,經(jīng)常只看到這個女人的背影或側(cè)臉。

她長時間地站在落地鏡前一動不動,似乎很迷戀并傾心于鏡中的自己,她的神情姿態(tài)與鏡中人緊緊相連,互相對應,仿佛和鏡子之間建立起某種契約,某種磁場,她和鏡中人在用某種旁人所不能洞悉的語言交流。

有時,我在上樓的時候,沒有在鏡子面前看到這個年輕女人,我便有些失落,恍然覺得在鏡子面前看到的也許是自己的影子。

終于有一天,這個女人在我正要上樓梯的時候,朝我轉(zhuǎn)過了臉。

“你好——”

她的聲音像細碎的鈴聲一樣,碰觸著我的皮膚。

我們相處很久之后,她還沒有告訴過我她叫什么名字,也沒有告訴我她為什么時常會出現(xiàn)在療養(yǎng)院。我觀察過,在這個療養(yǎng)院里,沒有一個需要她探視的家人。而且,她也并非是這里注冊的病人。

她是誰呢?從哪里來?

這一切讓我感到不可思議。

愛情瘋魔癥這個話題是我們相處了很久之后才出現(xiàn)的。

“愛情瘋魔癥,要怎樣的女人才能得上呢?”

有一天,我倆一起站在療養(yǎng)院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夕陽,她遲疑地問我。

一個看起來端莊優(yōu)雅、思維清晰的年輕女人,為什么會對這個禁忌的話題感興趣?她的問話聽起來既傻又深邃。我一時無言。

我沒法告訴她,這也是我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搞不清楚的問題。但是我對這個非法的名詞向往已久。在我看來,它的領(lǐng)地是另一重神秘的黑暗,它分離現(xiàn)實的常態(tài),從那些走上正軌的人的日常生活脫離出去,以至于被視為正常的我們,一點都感覺不到它涌起的潮水般的暗流。

我沒有告訴她,我有時候是多么地渴望融入到這股潮汐,這也許就是我最終要到達的寧靜之地。

我將側(cè)身進入,把喧囂的現(xiàn)實世界留在另一邊。endprint

看噴泉,是紅掌除了睡覺之外最喜歡的一項生活內(nèi)容。每當天色漸黑,療養(yǎng)院門口的噴泉就會隨著樂聲綻放出巨大的透明花瓣,在半空中撒下一層透明的薄霧。只要樓下的音樂聲一起,紅掌就迫不及待地拉著我的胳膊,嘴里發(fā)出嗚嗚的催促聲。

噴泉旁邊聚集了三五成群的病人,每個從噴泉邊走過去的人,身上都灑滿了細小的水珠,他們的笑聲中有一種被微微打濕的欣喜,在眼睛和頭發(fā)上閃爍。每到這樣的時候,紅掌就仰起頭,一味地用手指緊緊扯住我的手,最大限度打開這個夜晚孤寂的胸腔,其氣息有如神秘的鳥類、植物般恰如其分。

噴泉的水花不時地落下來,水的味道飄了出來,與夜晚的涼意,與我們?nèi)齻€人彼此靠近的體溫交織匯合在一起,呈現(xiàn)出彩虹般的色彩。

有好長時間,我與母親還有紅掌帶著一種微弱的、難以察覺的愉悅之情互相看著、微笑著,我們之間的隔膜逐漸褪去,我聽見它瓦解成了碎片,取而代之的是親人之間那種相依相偎的默契,我不假思索地辨認出、嗅出了親人之間最久遠的、相互依存的氣息。

這氣息正與我們血肉相連。

我們?nèi)齻€人小聲說著話,仿佛也是在聆聽這令人寬慰同時也令人無所適從的靜謐的水花聲。

母親用手臂環(huán)繞住了我和紅掌,她的手掌巨大,綿厚如土地,身心內(nèi)是上下幾萬年的渾厚母性。她從不需要我們償還。最后,她把我、紅掌的手握在了一起,我們接近了彼此的外形、輪廓。它們是如此的相似:柔弱、蒼白、掌心潮濕。

我不會忘記這樣一些夜晚的。

直到有一天,我的死亡會撲向這血肉之軀,咬住它緊緊不放,直到我們化作一堆頑石,在春天的風中微微傾斜著身子。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療養(yǎng)院里的生活一切如舊。每一天,病房里有人哭泣,有人大聲叫罵,有人摔東西……

有一次,我很好心地將一個往別人飯菜上吐痰的女病人送到她的病房休息,這是一個說話輕言細語瘦骨嶙峋的老婦人,這個老婦人在療養(yǎng)院里住了很多年。

就在我準備出去的那一刻,身后的門被重重關(guān)上了。屋子里其他幾個女病人冷著臉將我團團圍住,白色日光燈把她們身體中的陰影全部凸現(xiàn),眼眶的兩個洞窟,頜骨下的空蕩,微突的牙床,一個人經(jīng)過死亡的形狀全都塑造出來了。

這個吐痰的老婦人死死扯住我的衣襟,歪著臉對她們說:“殺了她——你們現(xiàn)在就殺了她?!?/p>

像是一句警匪片里的臺詞,但愿是我聽錯了,但愿不是我一廂情愿杜撰的。

這一切,都似乎暗示著某種不祥。

不久之后,在一個酷夏的早上,壁花小姐自殺了。

她是從療養(yǎng)院頂樓天臺上跳下去的。

據(jù)療養(yǎng)院的大夫說,壁花小姐曾經(jīng)是藝術(shù)學院的學生,幾年前到天津深造,愛上了她的導師,一個有婦之夫,那個男的一直未能離婚,所以,她患上循環(huán)性深度抑郁癥休學回到了X市。最后在這個療養(yǎng)院一住就是三年。

她縱身跳下去的那天清晨,她的同學來療養(yǎng)院探望她,她要求同學給她拍照。當這個同學把鏡頭對準她,她猶豫了一下,說,我把頭發(fā)散開好嗎?那樣會好看些。她的同學在那一刻,眼淚掉下來。

她永遠散著長發(fā)——這是一個象征。

她的同學離開不久,壁花小姐的身體就超越了禁錮她的屋子,躲開眾人的眼睛,從樓梯口幽暗的甬道一步步地走到了療養(yǎng)院的頂端,在高處,在遠方——她從開闊的天臺跳下去了,碎片漫天飛揚。沒人知道,她在跳樓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擁有了選擇的自由。

一切都混亂不堪。

是不是天氣太熱了,大家都處于崩潰的邊緣?什么時候才打算下場雨呢?只要一場雨,就能夠把這座城市沖刷得纖塵不染,讓這座城市看起來從未產(chǎn)生過罪惡,從未產(chǎn)生過誤會,當然,也沒有人哭泣,沒有人尋死覓活。

也沒有人要離開。

有好些天,我看見壁花小姐留下來的空床位,一想到這樣一個年輕生命的隕落,我就感到錐心的疼痛,便長時間地沉默起來。

那沉默是一種對自己的同類所懷有的無法言傳的深深的悲憫。

疾病是懲罰,是一種內(nèi)在的野蠻狀態(tài)。那么,愛情瘋魔癥是不是人生最大的不幸呢?

當這些病人們,翕動嘴唇,向我們敘說著身體的種種不適,說著生活的另一種徒勞時,人們的直接反應就是,去幫助她們,幫助緩沖這世界對她們的攻擊。

跳樓事件發(fā)生后沒多久,療養(yǎng)院終于要對這些女病人們采取措施了。院長說是要給她們服用一種特殊的藥。這種藥一旦發(fā)揮出作用,就會令她們忘記愛情的苦痛,進入到一種無知無覺、幸福滿足的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類似于催眠,沒有人會再想哭泣和跳樓,也不會再想要出去,因為這里會有如天國一樣美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護士們?nèi)找共煌5卦诩逅帯?/p>

藥袋子一打開,整個樓道里就充滿了一股嗆人的強烈氣味,像是被人猛地打翻了發(fā)霉的墨汁,把清晨干爽的空氣全都攪渾了。那些女病人們被這樣一股氣味托著,在空氣中上下攪動,我看見護士把一些黑乎乎的東西倒進一個個陶罐里,微藍的火焰舔著罐底,水開始響起來,陶罐細長的嘴開始噴出淡黃色的氣霧。

然后,那些病人們把又苦又黑的湯藥喝到了肚子里,苦澀的湯汁在她們的腸子里彎彎曲曲地流動,使整個屋子散發(fā)出一股藥的氣味。整個樓道,整個病房,窗臺上的海棠、綠蘿等植物都帶有一絲絲藥的痕跡。她們從湯藥中喝出了植物與昆蟲尸體的味道。

沒過幾日,事情悄悄起了變化。當她們要開口說話的時候,會聽見自己的話音空洞而沙啞,像是被風干了。這也許是藥草的作用,它在扼制疾病的同時也扼制了聲音。

一天到晚,似乎總有濃郁的睡眠籠罩在整個療養(yǎng)院,水紋般一圈一圈地擴散,無處不在。那些曾敏感易怒的病人,一個個巨大而不可親地躺在床上、沙發(fā)上、地上、草坪中,似乎沒有什么能夠驚醒她們因病痛而生的乖戾,只有一張張?zhí)鹤雍捅蛔尤缣ケP那樣耷拉在身邊,暗示著一種新生。endprint

療養(yǎng)院的院長與醫(yī)生們每天更為殷勤地查房,看著這些病人們的睡姿,那些大夫的眼神都帶有深深壓抑的溫存,像窗外毛茸茸的光線照在她們沉睡的身體上,溫暖而慈悲,使得這些病人們在無邊無際的脆弱睡眠上如履薄冰。

現(xiàn)在,這些形體都像是水底景物,變形,蠕動,柔和地將彼此的色彩形態(tài)滲入一體。

我被這樣的靜謐所吸引,不禁放慢了腳步。院長無聲一笑,將身體轉(zhuǎn)向在一旁觀望的我:“你呢——”

這兩個字輕輕松松地把我歸為了她們的同類。

“我是一個正常人?!蔽依淅涞乜粗难劬?,卻依稀聽到了園藝師在植物園里的笑聲,那笑聲來自意念中,記憶和嗅覺——是誰儲存了誰呢?

淚如烈酒一樣在我眼中燃燒。

“是的,我明白,正常人也需要醫(yī)治,有全部功能和社會效益不能說明他正常。”

院長不露聲色地看著我。那是一雙把人的各種解數(shù)全看透了的眼睛。不知怎的,他的一視同仁的目光竟讓我產(chǎn)生了一種依賴感。

“你別擔心。這個藥只不過類似催眠療法,讓這些病人們更容易接受暗示和誘導。”

“你要試試嗎?還有與你在一起的那個女人?!痹洪L似乎無所不知。

“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你一旦服過了藥,就不會想要離開療養(yǎng)院了。”

“讓我想想?!蔽覍λ麚u搖頭又點點頭。

待院長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不知什么時候,我的身邊貼近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那個年輕女人。她在一旁聽完了我與院長全部的談話,現(xiàn)在,她看我的眼神中有一種心照不宣的淡淡微笑,一夜無眠的暗淡正從她的臉上褪去,而嘴角的兩條皺紋像是新添的。

又一天早晨,我站在休息室的落地窗前,看著窗外的景致。一些早起的行人行色匆匆,腳步聲在空寂的清晨特別清晰。

窗外,在療養(yǎng)院左側(cè)有一座廢棄的舊樓正在拆除,這棟十余層的舊樓一側(cè)有的地方已經(jīng)坍塌,只剩下破殘的墻壁斷面。依照療養(yǎng)院院長的說法:如今患病的女人越來越多了,原先的病房已遠遠不夠住了,他們準備在舊樓的原址上重新蓋一座更為龐大的住院樓。

我站在窗前,長時間地打量這棟樓房,凌亂的巨大工地上滿是層層疊疊的建筑垃圾,還有散落一地的磚石碎瓦,殘破桌椅。清晨的光線照在這些灰色的瓦礫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塵的顆粒,在旋轉(zhuǎn)和彌散。它們雖然千瘡百孔,卻帶有幾分假定性和非物質(zhì)性。

在這座沒拆干凈的舊樓的旁邊,已經(jīng)搭起了六層青灰色磚瓦的新樓構(gòu)架。一群鴿子輕快地拍著翅膀,在這棟建筑的灰色墻檐上飛起飛落。

時間還早,一些建筑工人已經(jīng)開始干活了。工人們都戴著黃色的工帽,在舊樓房的腳手架上輕松自如地行走,綠色棚布在冷冽晨光的照耀下,發(fā)出草坪一樣新鮮細膩的色澤。

那些工人一邊說笑著,一邊用瓦刀在磚塊上細細切割,然后,把切下來的磚瓦一塊一塊地遞給下一層腳手架的工人,那些工人們接過磚瓦,以同樣的動作,手臂伸直又遞給下一個工人,沉穩(wěn)的動作中暗含一種世俗生活的節(jié)奏和力量,極富美感。我默默地、長時間地盯著他們看,奇怪的是,看得時間長了,這些不斷重復的動作竟有一種突如其來的鎮(zhèn)定作用。

不一會兒,那些被拆除了的舊磚瓦,在地上堆成很大的一堆,看起來臃腫、丑陋,被等候一旁的裝卸車一車一車地卸走,好像是修砌和堆放在我生活和內(nèi)心里的那些碎石磚瓦被一起卸走。

我突然感到如釋重負。

療養(yǎng)院的休息室里,一些病人仍像往常那樣聚在一張長木桌旁。她們剛剛吃過了“藥”,藥效已經(jīng)在身體中起了作用。她們要么伏在桌子上繼續(xù)沉睡,發(fā)出粗重的鼾聲;要么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相敬如賓,互相為對方朗讀情書。那些情書都很長,每天都念不完。遇到信中那些輕浮造作的情話,她們也不回避,臉上一個個漾起了少女般的緋紅光澤。

通過這些情書,每一個需要愛情的女病人,像是從此得到了愛情。情書里的那個男人,成了這些女病人共同的愛人。在念情書的時候,她們的表情有著順從命運的畏怯,仿佛由那個人世間并不存在的男人喚回生命的淡淡容光。

一切看起來似乎很美好,共享歡樂變成了現(xiàn)實,整個療養(yǎng)院像一個其樂融融的奇異幻境。

而另外幾個女病人站在窗前,和我一起看外面的風景。那個年輕女人也在我身邊坐著。一縷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喚過,顯得咄咄逼人,為她們的身體鍍上了一層白色的光芒,她們都不像是來自真實世界里的人,像夢游者一樣無知無覺,神情和舉止是那樣的無力和倦怠,令人昏昏欲睡。

猛然地,一種強烈的渴望在我心中升起。

我渴望自己奮力一躍,離開這個療養(yǎng)院,離開這些沉湎于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去回到外面的陽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有愛,所以恨誕生,內(nèi)心的暗疾只需自己治愈。從今往后,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與這個不完美的世界和解,與我們親密的敵人、愛人一起活下去。

太陽升得高了一些,療養(yǎng)院外面的公路上,已有了喧囂的人流和車流。

我回過頭來,看著紅掌帶著受罰的神情蜷縮在桌角昏睡,一絲晶亮的口水從她的嘴角滑下來。我知道紅掌沉睡在她的世界里,永遠不可能再蘇醒了。

現(xiàn)在,園藝師的形象,紅掌的形象,還有這些沉睡在自我世界里的女病人們的形象一起,都留在了這個叫做療養(yǎng)院的幽靈之屋里,這個屋子本身也就成為了記憶。我轉(zhuǎn)過頭來,看著那個女人,用冷靜而清晰的聲音對她說:“我要離開這里了。我想帶你走?!?/p>

“你和我一起離開吧。你留在這里,也許你得到的不是事實,而只是一個白日夢?!蔽乙话炎プ×怂母觳?。她吃了一驚,從座位上騰地站起來,盯著我的臉,似乎不相信我說的是真的。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了,隨后,又輕輕地坐下來,對我搖了搖頭。

我就離開了療養(yǎng)院,沒有與紅掌告別。只有一個人來送我。當然,是這個與我有了深刻情誼的女人。

她提前等候在療養(yǎng)院的門口,看著我,默默地不出一聲。

療養(yǎng)院門口的噴泉,正不動聲色地在水泥砌的水池中兀自開放。噴泉光滑巨大的花瓣正在散開,噴涌而出,將它世俗的活力傾注在這花朵一樣的泡沫中,我看見它暗自生長的莖稈。噴泉的每一滴水都升騰為空氣,在蓬勃的朝陽中兀自迸發(fā),我在其中也看見了自己的形象,身軀挺直,四肢舒展,像魚一樣從容自如。

走了很遠,我沒有回過頭再去看那個一直注視著我的女人。但我知道,她那雙深邃的目光,正和療養(yǎng)院的門洞一起,慢慢沉入到一抹濃重的陰影中,再也看不見她的臉——一如我將要擁入懷抱的朝陽。

責任編輯 于晨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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