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丹青
015年1月26日,河南省淅川縣香花鎮(zhèn),丹江口水庫。
丹江水還在升高。
從158米,到162米,再到165米??蛇@仍然不夠高,去掉沿途的滲透,冬季的冰層,余下的水量仍然到不了北京。專家說,當蓄水達到170米的時候,那壓力就足夠了。
水位越來越高,水壓越來越大,丹江河岸一塊一塊地塌下去。
這一帶已經沒有人了,土地又薄又脆,踩著石頭拉著樹干才勉強前行。水面寬廣連著天際,巨大的斷裂帶如末世景觀。
這是河南省淅川縣香花鎮(zhèn),南水北調起始地,也是丹江口水庫重要的蓄水區(qū)。
這水庫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源頭,1958年始建,如今已是亞洲第一大人工湖。為了確保工程供水,丹江口大壩壩頂高程將從162米繼續(xù)加高到176.6米,蓄水位由157米提高到170米,水庫面積由745平方公里增加到1050平方公里。按這個規(guī)劃,河南省淅川縣將新增淹沒面積143.9平方公里,占水庫區(qū)總淹沒面積的49%。淹沒涉及11個鄉(xiāng)鎮(zhèn)、185個行政村、1312個組,10.73萬人,加上淹沒影響人口,這第七次移民共需搬遷安置農村移民16.2萬人。
香花鎮(zhèn)移民所所長李國軍說,2014年12月11日,中線工程試水那天,他就站在遠遠的地方,下午兩點半,水淹上來,土地一塊一塊地塌下去,沒有聲音,并不天崩地裂,一會兒垮一點兒,一會兒垮一點兒,慢悠悠的。沒搬走的幾戶居民就住在塌方區(qū)十米左右,屋子里的人看著土地在眼前陷落,并不驚慌,“老百姓嘛,不是搞科技的,他們不想那么多?!?/p>
天黑下來,浪打著踩過的石頭。李國軍說,等水庫蓄水達到170米的時候,這一帶就永遠沉入水底了。
2015年1月中旬,天轉涼了,浪也高起來。
丹江水寬而廣,遠遠接入天際,水面黑藍,漁船絕跡。加上垮塌、斷層、裸露的地表,大自然露出它不可被人力征服的一面。58年來,李國軍生于斯長于斯,卻從沒見丹江水面這么廣大過。
這讓他感到恐懼和陌生。
淅川水勢大。平日里,丹江水是有水位變化的,風卷起浪來,比水面高出四五米是常有的事。蓄水壩加高得那么快,安全嗎?李國軍說那沒問題,“上面不是說,400多專家都在研究嘛,七個導彈同時打到一個點上才能給它打垮!”
香花鎮(zhèn)剩的人已經不多。廢棄的房子里已無人跡,說話時響起回聲。13排約30厘米高的水泥柱,一排一排立在岸邊,每排10根,每根之間相隔一米,蜿蜒地伸向陸地。
它們用來檢測土地塌方的速度。對當地人來說,這是一個非常質樸又顯而易見的方法。李國軍每天都要到這兒來看看,帶著筆、本子、相機,記下哪一天哪一排的哪一個水泥柱又不見了,這說明一米寬的土地又塌掉了。
這一帶屬于丹江水中游,最初,岸邊還栽了一點樹木以護水土,可那水土流失太嚴重,想保護也來不及,“前幾天常委過來說不允許再栽樹了,”李國軍說,“水還要上來,栽樹也是糟蹋了?!?/p>
那塌陷的速度是驚人的。試水之初,他還可以走在岸邊,現在,那里的土地已經開裂,丹江水把地下淘空,這一帶已經是危險區(qū)。
“現在才是試水期,試水那天水位161米,將來上到170米又要怎樣?”李國軍說,“大河沒風三尺浪,光那個浪都沖到多高。你看那涮上來的水,跟海潮似的上來下去?!?/p>
生長在水邊,他對水是有敬畏的。
舊有的碼頭已經毀了。河水升高,江浪沖蝕,十幾米高的石頭墻體上出現了一道長裂紋。這裂紋被刷上紅漆,標上編號,裂痕的寬度,擴張速度被一一記錄下來,同樣用以監(jiān)測土地塌陷及水土流失的速度。
丹江的上、中、下游,有那么幾個觀測點,李國軍是每天都要看的。他年紀大,腿腳卻靈便,人瘦,會游水,走在江邊并不過度小心,“掉下去丟不了命”。當他踩著水邊護岸的石頭,看著那石頭松動,從腳下隆隆滾入江水中時,他似乎并不害怕。與其說他膽大,不如說他只是不想那么多。他曾親眼看過幾個一起工作的在移民搬遷中死了,有的腦溢血,有的肝腹水,有的前一天還在好好的,第二天就咽了氣。說起來他也感慨,可說歸說,日子還要照樣過,死了、燒了、埋了之后,死亡這東西又與他無關了。
他只受過初中教育,靠自學種了幾十畝橘園,1989年提了當移民所所長,一晃也干了26年。即使那級別還在科級以下,這職位也足夠讓他覺得自己算是個“國家干部”了。當他帶著“國家給發(fā)的”小卡片機,一只卷尺,背著手走在江邊,見到裂縫就過去量一量,拍個照,再用簽字筆記下編號時,他覺得國家是看重自己的。
當然,要說不怕,也不全是這樣。有一次他真的覺得自己要沒命了。那是2014年12月,他去土門監(jiān)測水土,土門是香花鎮(zhèn)的一個村,在丹江下游。跟往常一樣,他帶上小相機,鐵卷尺,開車走山路,去往40公里外。那一帶村民后靠安置,幾乎都搬到了山上,他們住在海拔176米以上的位置。按照政策,這些住戶可以暫時不動,但他們所處的卻是扎扎實實的危險區(qū)。
“預計有35000人還在這個危險區(qū)住著,還要往后靠。國家劃了一個順序,(位于海拔)176米以上的現在不叫動?!崩顕娭钢叩纳缴险f。
他要做的就是在那幾乎看不見、找不到的山路上左兜右轉。那道路蜿蜒狹窄,在群山和黃土之間,有的地方坡度很大,車子開過,幾乎是近30度的向左傾斜著。他要一個一個的找,找到15個在位置具有代表性的人家,抻開卷尺量量房子上的裂紋。
山路難走,有時車門一開,樹枝就擋在車門口,好容易打開門,路已窄到只容一輛車子,根本沒落腳處。他動作敏捷,下車,關門,繞過車子走出去,一旦一腳踩空,下面就是山崖了。
這些還沒有搬走的村民,祖祖輩輩在這丹江水邊種地、養(yǎng)魚。水上來了,就往更高處走。離了水,改種地;淹了地,改放羊,日子總要過下去。如今176米以上的土地已經全部是砂石,羊也養(yǎng)不成了。他們對道路塌方、水土流失沒有清楚的概念,除非眼見著江水來了,或泥石流從山上下來。
他們走出屋來跟李國軍打個招呼,叫他進屋抽根煙,一送送到大門口,保持著五六十年代對干部的那套禮貌。李國軍很難說清在這份工作里他享受的是什么,但當他背著手離開時,這些送他出門的老百姓讓他覺得,自己當個“國家干部”有那么點意義。
“你不能跟老百姓說這些”,李國軍過后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說了沒有用,他不懂,白白讓他恐慌?!?/p>
到底有多危險,只有他一個人心里知道。他怕下雨,一旦大雨來了,泥石流將把這土坡上所剩不多的農舍席卷而去。
天光還亮的時候,他就這么走完15家,再趕40公里山路回去?;厝r天已經黑了,這一帶黃土曠野,了無人煙,沒有住戶,沒有燈,天黑下來,伸手不見五指,下面就是土溝、山谷和江水,李國軍進山時河邊地里還有路,出來時那路已經被水淹沒,“都是河水,看不見路,找不到方向,急得沒辦法,”李國軍和司機兩人四顧漆黑不辨南北,就這么迷在了山里。
轉了幾個小時都好像停在原地,四處是河水,一點兒標志都沒有,兩人完全蒙了。要出出不去,叫人來救,又根本說不清自己在哪兒,報警也沒用,兩人身上沒有任何定位系統(tǒng)。
李國軍說,那次兜了很久,最后好歹靠著車燈,爬上了一條山路,撿回一條命來。這之后他很少在傍晚五六點鐘來這一帶,看看天快黑了,他就讓司機加快速度,趕著日落之前回到鎮(zhèn)上。
太陽在,路就在,太陽落了,路也沒了。羊腸子似的小路上,車子跑起一道煙。
老一輩人說,丹江就是銀行
風起時,碼頭上天低云厚,水沖著黃土,方圓數十里已無人。這就是現在的香花鎮(zhèn)了。
過去,香花鎮(zhèn)是個好地方。這里水土相宜,地里出好辣椒,辣椒市場上,上千人坐在那兒,多是老弱婦孺,她們把辣椒梗摘掉、裝袋、打碎、上市,光這一項零活,一天就能賺上二三十塊。
香花人眼里,這是小錢,不算數的,來做這活兒的,多是周圍厚坡鎮(zhèn)、上集鎮(zhèn)的人,她們要走十幾里路來這里討生計,本地人不賺這辛苦錢。
身為香花本地人,在這一帶說起來是件有面子的事。光是香花鎮(zhèn)下沿水的劉樓村,村里私家車就有百十輛。更富的人根本不住河岸,他們整個家都在船上,船分三層,樓上是起居自住,樓下是飯館,一網丹江魚撈上來,就著水在船里擺上七八桌,一年四五十萬不成問題。
大戶是真的大戶。幾百個網箱用來養(yǎng)魚,家里在水邊有冷庫,船上、岸上開著飯店,私家船燒著柴油突突突地走,在江上劃開一道水紋,魚來了,錢也來了,一年不斷的丹江魚。丹江人是不喝丹江水的,嫌那是生水,有腥氣,考究點的人會在水邊鑿口井,地下水上來,喝到嘴里都有股甜味。
更不用說每家人均十余畝的落差地了。這一帶山多,只有靠水處有大塊平地,水氣濕潤,汛期來了水上來,汛期過了又落又下去,一起一落之間,那土地已經被河水滋養(yǎng)得肥而軟,157米以下的地,勤快點的老百姓可以種到147米,麥子一直長到臘月去。
吃著丹江魚,喝著丹江水,老一輩人說,丹江就是銀行,晚上把網一撒,早晨再一收,就好比去銀行提現錢。哪一網上來不是百十塊。就算是老了,走不動了,在岸邊摘摘魚,收拾了賣給收魚的人,每天也有幾十塊零花。
香花鎮(zhèn)移民總指揮張書蘭,從小在劉樓村吃水長大,當地有俗語說,“河南移民看淅川,淅川移民看香花,香花移民看劉樓。”她說別看香花只是個鎮(zhèn)子,人卻洋氣。冬天,這里的女人是懂得穿毛呢短褲黑絲襪的。
沒有人外出打工,因為沒有那必要,一條丹江水夠他們吃上幾輩子。
所以在丹江口水庫區(qū)11個移民點中,香花鎮(zhèn)的困難最大,人數最多,28000人全數搬到了鄧州。
24000多網箱全部拆掉,因為那污染水源。養(yǎng)魚的人不再養(yǎng)魚了?,F在的香花鎮(zhèn)人去樓空。按政策,淹地淹人得走;淹地不淹人,也得走??蓪r民來說,沒了地就沒了一切,連帶著沒了辣椒、辣椒醬,以及一系列的上游生意。
離開香花這天,香花人坐在客車上,戴上大紅花,吃著國家給發(fā)的、用以獎勵和慰問的瓜子花生,就這么離開了丹江水。
他們也得知,他們做的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們的離開對國家至關重要。
(左圖)2015 年1月27日,河南省淅川縣,香花鎮(zhèn)移民所所長李國軍在水庫附近勘測。(中上)2015 年1月27日,河南省淅川縣,李國軍在水庫附近的村落查看塌方的情況。(中下)2015 年1月26日,河南省淅川縣,香花鎮(zhèn)移民總指揮張書蘭。(右圖)2015年1月27日,河南省鄧州市裴營鄉(xiāng)劉樓和諧社區(qū)的移民家庭。
“你們北京已經喝上了丹江水吧?”李國軍問《中國新聞周刊》記者,那樣子帶幾分天真,“你待會兒到江邊,我給你灌兩瓶丹江水帶回去,這可是真的丹江水啊?!?/p>
他的態(tài)度里,有一種說不上是驕傲還是謙卑的東西。
祖墳淹了,墓碑敲了,網箱賣了,漁網收了。裝上鎬和鋤頭,從此香花人再吃丹江魚就要靠買了。
客車開動時,一些老人抽抽噎噎的哭了。
2015年1月中旬這一天,村民周理坐在李國軍的辦公室里,說要找他辦點事兒。
周理也算個干部,說起自己是大隊會計時,很有一點兒為民請命的意思。56歲的他身材高,嗓門粗,介紹自己說:“我名字好記,周總理去掉一個總字?!?/p>
他是靠后安置的一批,水來了就往高處搬,現在已經搬到山上去,水卻又來了,水沒到一米深,盤山道淹掉了一截,要拉個東西運個貨,就要繞走另一圈兒。他坐著車到香花鎮(zhèn)上,又找到移民所,就是想請李國軍往淅川縣里申點兒經費,臨時給配個船,運人載貨用。
李國軍皺著眉,“這錢得一層一層往上面報,什么時候批下來可不知道”。這事兒他做不了主。
周理卻毛躁。他這毛躁一半為自己,一半也為自己受到的催逼。船解決不了,回去村里的老百姓要罵他的,他們用河南粗口罵:“你心眼可壞!不給老百姓辦事,你算什么國家干部,你吃白飯的!”
“老百姓他不會想你夾在中間有多難,”周理說著說著激烈起來,“老百姓素質可低!”他是說他們沒受過教育,而他自己可是小學畢業(yè)的,“他們就要看到實實在在的好處,今天要一個東西,你給他辦了,他就說你好,明天又要一個東西,你辦不了,連帶昨天給辦的東西也一起不算數了!”
得不到答復回不了村,他困頓地坐在椅子上。
2009年開始搬遷這一批移民起,李國軍的辦公室就多了一盒又一盒的口香糖。沒事兒就一邊嚼一邊想事兒,這緩解了他焦慮。這辦公室有五平方米左右,一面連著戶外走廊,另一面放著一條沙發(fā)一張床,吃睡辦公都在這兒。
沒法說出個所以然,又沒法安撫周理時,李國軍說起自己的事:“我的橘子園幾十畝都被征用蓋移民點了,賣了橘子能賺回30萬??h里說讓我別鬧,鬧了就給我停職,不鬧就補給我20萬,我沒鬧,四年也沒補,我不也沒說什么?”
同樣的委屈讓他們一起安靜下來,暫時地停止了互相之間的埋怨和逼迫。
兩人都是50年代生人,骨子里還有那個時代的痕跡。
從他們出生那時起,南水北調就開始籌劃了,他們從小知道,離開這塊土地是遲早的事。那思想工作從1958年就開始做了,人人都背得出來:“南水北調”“國家任務”“舍小家,顧大家”。
他們從小就聽著口號長大,思想意識里就有這件事兒。至于為什么要這樣,那是毛主席提出來的,毛主席的邏輯不會有問題,一聲令下,國家讓去哪里,我們就去哪里。
周理的6個叔叔,就是在一聲命令中全部搬走。1975年,叔叔全家從香花去往湖北大柴湖,當地沒有房子,就用蘆葦做芯,糊上泥就是墻了,屋頂漏雨,四季透風。
送別叔叔那天,周理才6歲,看著叔叔嬸嬸裝車遠行,父親哭了,“以后見不著了,紅白事也要來往?!?/p>
和叔叔搬家一起進行的,是一個跨越數省的國家搬遷工程。遷移安置工作自1959年開始,到1978年基本結束,歷時20年,先后分為六批。其中,遷青海2.2萬人,湖北6.9萬人,鄧州市1.5萬人,淅川縣后靠安置9.6萬人,人均遷安經費325元。到2001年底,南陽市丹江口水庫移民達到20.6萬人,其中淅川縣18.8萬人,鄧州市1.8萬人。
周理不覺得這有什么,“我們那一代人的思想意識,改革開放后的這一代人可沒法比。”他指指自己的腦子,“國家讓干啥,咱們就干啥,不像現在的移民不好弄,他們要講條件。改革開放啊,不是我說,別的都還行,這個思想意識,可給弄壞了?!?/p>
從內心,他是這樣理解搬遷這件事的。當一切犧牲因國家任務而起時,就理所當然的被接受了。
“現在的人意識可壞!”他抱怨說。怎么壞?搬不動。上面催著下面,下面逼著上面,基層干部和老百姓互相埋怨,到了最后,雙方都忘記了上面的事,移民變成了基層干部和農民之間的牽制、脅迫和賣人情。老百姓覺得自己是“看在鄉(xiāng)鎮(zhèn)干部面子上搬的”,所以搬去之后出了問題,“干部你都要給我解決”;干部覺得自己工作難,“就是因為老百姓刁”。而整個上層的移民體制怎么運作,任務、綱領如何上傳下達,這都與他們無關,只知道這一切一級一級到了一線,整個事件的執(zhí)行到最后,只剩下三方相關:江水、百姓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
這任務不比別的,“別的還可以緩一緩,財政經費不夠你還能勒緊褲腰帶過,什么都能有個緩沖。這不一樣,水來了你就得走,不走不行?!崩顕娬f。
水就是死線。
為了趕在這死線到達前把所有人搬走,幾千個干部從淅川縣各行各業(yè)被抽調到香花鎮(zhèn)。這之前,他們有人管水利,有人做會計,來了之后二話沒有,就是移民干部了。
搬遷伊始,河南省提出來“四年任務,兩年完成?!睘槭裁匆獌赡晖瓿?,這些鄉(xiāng)鎮(zhèn)干部無從得知。他們要做的就是執(zhí)行,這要求先從省委傳到縣委,縣委傳到鎮(zhèn)移民所,一級一級開大會,一開好幾天。
開會為了一件事:做思想工作。先做基層干部,干部回家做自己的親屬、父母;再做“能人”,能人是那些鄉(xiāng)鎮(zhèn)大戶,“能說會道、通情達理”;第三層才是普通老百姓。
領導告訴李國軍說,他是國家干部,思想境界得比普通老百姓高,所以要搬老百姓,先搬自己的父母兄弟。這叫“干部起帶頭作用”。
李國軍犯了難。父母有兩間44平方米的老房子,住了一輩子,死活舍不得?!翱呻y勸!一勸就掉眼淚!”先是哭,再是罵:“你翅膀硬了,當官了,不把我們放眼里了!”
硬勸了一年多,勸一次哭一次,父母也哭,他也哭。有一陣子他都有點猶豫了,要不撤職就撤職,留住這老房子和幾十畝橘園??梢泼衿陂g,想離崗幾乎不可能,不問個中苦衷,只問結果,在崗就不能退,死活都要干下去。
就這么生生勸走了父母,橘園全部征掉。他們搬入鄧州裴營鄉(xiāng),每人按照國家分配,給一畝四分地,一尺以下都是黃砂石,兩個老人已經80開外,種不動了。
逼急了,李國軍也傷了心,什么基層干部,不干了。移民說要上訪,他想,自己怎么就不能也弄出點動靜來?左思右想,他也錄了個視頻,找了鑒定人,給橘園開了個價?!拔艺f咱也發(fā)到網上去。副局長勸我,你發(fā)到網上傷和氣?!崩顕娚攒浫蹼S和,想一想也是,“我那也是氣話,但心疼啊。我也勸自己,毀了就毀了,這是國家大局?!?
說起這一段,58歲的李國軍哭了。
勸完了父母,再就是大戶。大戶是有錢、有威望、有影響力的,相當于鄉(xiāng)鎮(zhèn)的輿論領袖。劉樓社區(qū)有個劉組長,家里有船有冷庫,在河上開著飯店,一聽船也要收了,冷庫也要搗毀,搬到鄧州裴營鄉(xiāng),一人一畝四分地,帶著劉樓村的76個村民就要上訪。
上訪書已經寫好,“不同意搬到裴營鄉(xiāng)劉樓社區(qū),誓死不去?!毕旅?6個名字,76個紅手印。
移民總指揮張書蘭犯了難。派了幾個人盯在劉組長門口。可他愣是幾個月不露面,影子都見不著,76個簽名的居民見了移民干部,門一鎖躲進屋里,怎么叫就是不開。
2015年1月26日,河南省淅川縣丹江口水庫附近的村落,由于地下被淘空,水土流失嚴重。
一個大風雨的夜里,盯梢的突然傳來消息:劉組長回來了!那是凌晨1點鐘,山里下著大雨,電斷掉了,四處沒有光亮。2014年3月份,農歷還在冬月里,腳下黃泥又凍又粘,濕冷濕冷。四個村干部兩兩搭著背往山上走,張書蘭穿著平底雨靴,上面打著傘,雨從四處往里灌,身上腿上全濕了。
突然不知道怎么的,她腳一打滑,整個人都掉進了泥坑里,心急火燎地拔出腳來,膝蓋以上粘的全是東西,聞一聞似乎不是泥,這時她才想起來,那是個戶外的廁所,她一腳跌進了屎坑。
顧不了那么多,從屎坑里拔出腿來繼續(xù)趕路。到了劉組長門口,里面一聽移民干部來了,見了鬼似的躲了起來。燈也關了,寂無人聲。張書蘭同行的劉道瑞一邊敲門一邊叫:“哥哥,書蘭掉茅坑里了,你給開開門,讓她換條褲子。哥哥,你給開開門,讓她換條褲子……”
深夜2點半,門開了。劉組長嘆口氣,把四個人叫進屋,沖上茶,道了個歉。張書蘭在廁所把褲子脫下來扔掉時,才發(fā)現自己腳上只有一只鞋,另一只拔得急留在了茅坑里。天冷腳冷,又在門外拍門大喊了一個小時,她凍得快僵了,愣是不知道自己只穿了一只鞋。
也就在那天夜里,劉組長同意搬了。與其說是理解了國家政策,不如說是張書蘭那一腿一腳的屎起到了作用。人性本能里的不忍心讓他動容了,他也知道了一件事兒:這是國家政策,不答應不行。無論他愿意,不愿意,拖延的都只有時刻而已。水來了誰也留不下,這掙扎多半是無用的。
次日,張書蘭又把國家政策和移民優(yōu)惠講了一遍,安排了6個面包車,把老百姓拉到裴營鄉(xiāng)去看房子看地。張書蘭心里也不好受。她看著裴營鄉(xiāng),“咱這兒老百姓抽煙,平常都是10塊20塊的,那邊老百姓很少抽煙,就算抽也抽那種5塊錢的。一看抽煙就知道經濟不如咱?!?/p>
當晚,張書蘭在劉樓村擺了五桌酒。這劉樓村是她的娘家,46歲的她生在這兒,長在這兒,二百多戶村民都跟她沾親帶故。席上端起酒她就哭了:“父老鄉(xiāng)親,我叫你們吃頓飯,不是收買你們,咱這是國家的大政策,我問心有愧,可還得勸你們走。咱們都是國家的人,國家需要咱們這一塊地方,咱們得無條件的服從國家?!?/p>
在場人見她哭了,都默不作聲起來。她又接著說下去:“舉個最容易溝通的例子,計劃生育,你說娃子生也是咱自己生的,養(yǎng)也是咱自己養(yǎng)的,可不按國家政策生,就是要罰你,你也是犯錯誤的。”
她泣不成聲,“我拍著良心說實話,我對不起你們,我端著國家這一碗飯,明知道條件懸殊,還來做你們的工作,我欠你們的?!?/p>
說道這兒,幾個通情達理的百姓說話了?!霸蹌e說了,也不是你帶著人來非讓我們走,這是國家的政策,我們認了?!?/p>
酒席散后,最后幾個不走的群眾也在同意書上簽了字。
那天晚上,張書蘭失眠了。
張書蘭說,她覺得自己把娘家村子從劉樓村搬走,就像是自己造了一場孽。
真正緊張的搬遷在2014年的7、8月。那是香花鎮(zhèn)最熱的兩個月,每天氣溫在35-38攝氏度。房子已經扒得差不多,村子幾乎毀掉了,沒有樹木,沒有蔭蔽,干部每人每天發(fā)三包方便面、三根火腿腸,徒步在村里走,勸說村民,口干舌燥。后面跟著醫(yī)療人員,帶著藿香正氣丸,有時一上午就暈倒七八個干部,隨時暈倒醫(yī)療人員隨時治。
村子扒掉了,沒水喝,就走到江邊捧幾口江水。后來縣里看這樣不行,一個干部配了一個水壺。每天裝上開水提著水壺走,一戶一戶做工作。
“那個吵啊,倔的很!”李國軍說起鄉(xiāng)親們。水就要漫上來了,死活都得搬,干部一天到晚就睡在村里,晚上12點睡,凌晨3點起,還只能睡在村子外的苞谷地上,免得離村民太近,又被打罵。有的干部進村去勸搬遷,三句兩句吵了起來,互相都委屈,百姓把干部圍起來一天不讓吃飯,圍著罵,所有的委屈不平都罵到干部身上來。干部覺得自己也是受命于上,并非本意,急得一屁股坐在人群里放聲大哭。
“吃不好,喝不好。那老百姓又在那吵,又在那罵。”這期間,李國軍手下因病死了一個支書,兩個大隊書記?!爱敃r沖突很嚴重,那干部多數都是哭,讓他們走,他們就過來撕你,抓你,就是不依。”
村民因為委屈沒處講,一切都落到村干部身上來?!澳阒还苣阕约憾酥鴩绎埻?,不管我們的死活,你還有臉來見我們,厚著臉皮! ”
激烈的就沖上去罵:“你要不把我捆過去,用槍把我押過去!”
廝打告一段落,能說上話的時候,就緩緩地給老百姓講國家政策,“你為了后代想想,搬過去,中考高考都給加分,5分呢,你給后代想想?!?/p>
再就是“香花溝溝岔岔,到了那邊都是水泥地,水泥路?!笨蛇@些眼前還看不到的東西,老百姓不信。
最后,現金成了最實用的辦法,“先到的,到了就給發(fā)2000塊錢,現金,到了就發(fā)!”
可絕大多數的百姓,別了丹江水,離了老房子,哭天喊地,誰都不愿走。省里縣里又給下了命令,不走不行。當初,跟著張書蘭去劉組長家勸搬遷時,劉道瑞已處在癌癥初期,移民沒有搬完就去世了。
張書蘭覺得那也是自己的孽,應該叫他休息的??梢粋€干部管一個村,離了這干部,村民不聽外人的話,劉道瑞就算掙扎著也要把他的村民們勸走。
這種情況沒法避免。有些人本來就有高血壓、心臟病,但癥狀輕,一過勞就在工作崗位突發(fā)了,“你說提前請假,那不現實,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發(fā)作、會不會發(fā)作,怎么請假呢?”周理說,“你說這樣死了,到底是重于泰山,還是輕于鴻毛?”說這句話時,他很動容。
李國軍找過縣里、省里的移民局,說這四年任務兩年完成,落到下面很艱難?!澳銊e跟我講理由!”領導告訴他,“我只要結果,不要理由!”
那么完不成會怎樣?撤職。李國軍搖搖頭:“誰都想往前沖,爭那個英雄??墒撬哪耆蝿?,兩年完成,說的狠了,遺留問題太多。如果四年任務四年完成,慢慢解決,還能做細,現在這么一刀切,遺留的問題別說四年,恐怕五六年都完不成了。”
有時,看著百姓哭號,李國軍心里也很掙扎。他需要一個邏輯來安慰自己,讓自己解脫出來,并發(fā)自內心地認為自己做到一切是對的。他把開會的那些精神拿出來勸自己:南水北調是國家任務,對北京和沿線其他地方的用水都有意義。
國字號的工程,能參與進去,也算是一生無憾了。
至于再往上的意義,他不愿想,也想不通,帽子一扣,拎上水壺,又去移民家里勸話去了。
2011年12月,離搬走還有一個星期,大批香花人來到丹江水邊祭拜燒紙,望著滔滔江水,佇立涕泣。
他們的祖墳已經被水淹沒,具體在什么方向,已經難以辨識。國家給的政策是,每家可以遷一座墳,補貼1000塊,再多就不行了。于是遷故舊,還是遷新死,遷爺爺還是遷叔叔就成了問題。一來二去,不如索性不遷。
碑也要統(tǒng)一敲掉,因為將來行船路過,觸到船底很不安全。于是有心的人就在墳包周圍圍了一圈磚,期待江水漫過,那土包不至于被江浪沖蝕而去。
到了這時候,思想工作已經做完,移民協議書也已經簽字了,本來應該順順利利的搬走,可問題又來了。
戶口和當年的工錢成了大問題。一年的工錢本該年底結,現在提前遷往別處,村里結不出錢,百姓成群結隊的不走,村干部只有往縣里報,縣里再往省里,往來周折,結論是:財政經費里還沒有這筆錢。
村民又鬧起來:“遷走之前你得給我錢!地的錢你得給我,不然我就不走!”李國軍也急了,“村里沒錢怎么辦,水要來了,這一天必須走完,一天都不能耽誤”。他就只能去四處抓錢,從家里拿,管親戚借。
不然任務完不成,上下的擠壓都落到了村鎮(zhèn)干部這一級。
同樣的問題張書蘭也碰到了。2014年3月26號,劉樓村的村民簽了同意搬遷協議書,張書蘭擺了五桌子酒席,村里人哭得一塌糊涂。張書蘭自己心里有愧,看看安置的裴營鄉(xiāng)水土不好,雖然蓋起了二層小樓,估計到那邊生計也艱難,總想再弄點兒什么,也算還自己的心債。
她看到裴營鄉(xiāng)的新樓只有二層,平頂水泥地,覺得如果能多加一個坡屋頂,相當于一個小閣樓,既能放東西又冬暖夏涼,也算做了件好事,自己圖個心安。
鄧州市裴營鄉(xiāng)為給28000人的移民騰出了位置,讓出土地,再按照政策要求,在一年工期內趕蓋出了房子。本來就已經千頭萬緒,聽到張書蘭這請求,頭都大了,“你真是多此一舉,沒事兒找事兒!”張書蘭愣是跑了好幾個部門,反反復復幾個月,一筆錢終于批下來,每戶政府給撥8000塊,自己每平方米掏500,就可以蓋一個小閣樓。
拿到這筆錢的時候,張書蘭很高興,她興興頭頭地把老百姓集合起來,老百姓也覺得新鮮,里三層外三層的圍住她。
“我們要建一個坡屋頂……”她說。
“啥叫泡沫頂?”老百姓開始議論。河南話里,坡屋頂和泡沫頂發(fā)音相近。
“坡屋頂,不是泡沫頂……”
“要啥泡沫頂?都搬走了,又讓我們掏錢?你自己想貪錢吧?你心最壞!你把我們搬這兒來,你最缺德!”
里三層外三層的堵著她罵。頻繁的搬遷和貧瘠的土地,讓這些本來溫和的人們喪失了最后的耐心,他們甚至不耐煩聽完什么叫坡屋頂,就著“泡沫頂”開始一系列的辱罵:“泡沫還能做屋頂?風一吹都垮了,你滾!”
張書蘭怎么也沒想到,她心心念念要給“娘家村”造的坡屋頂,到頭來是這么個結果。人群中她放聲大哭。
對村民,最好的辦法還是眼見為實。她只好命施工隊先蓋一部分,帶著愿意去看看的村民見識一下什么叫坡屋頂,看過的村民都同意了,簽了字,另一部分“打死都不看那泡沫頂”,于是直到施工隊工期結束,房子全部蓋完,還有一部分小樓一直沒有加頂。
搬遷一周前,所有人去了一趟新居,回來之后,那些沒簽字的又鬧起來:“他們房頂上怎么有個閣樓,我的怎么沒有?我也要他那個,不蓋我就不走了!”
張書蘭徹底沒了頭緒?!半x搬遷只有一個星期了,這一出我怎么也沒料到,我又是個急性格,不是皮塌塌的那種,急得汗都撲嗒嗒的下來,一天到晚睡不著覺,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瞌睡,就是著急?!彼紒硐肴ィ缓糜帜贸鲇媱澤齺砼e例子:“施工隊都走了,你怎么加頂?你過了生育年齡想生二胎,生的出來嗎?生不出來?!?/p>
老百姓想想也是,點頭同意了。
那一段正值高考報志愿,女兒18歲,高中畢業(yè),正在最關鍵的階段。她一直讓女兒學醫(yī),女兒也面子上答應著說,會報考醫(yī)學專業(yè),并告訴她說,自己已經報完了,就等通知書下來。
這一天通知書到了,她打開一看,專業(yè)是會計。女兒瞞著她,自己改了主意。她看移民,看手下,就是沒有看住女兒。
情急之下她伸手抽了女兒一個大耳刮子,女兒跺腳大哭。
短短2年里,張書蘭的頭發(fā)全白了。
她新近把頭發(fā)染成了黃色,只有發(fā)根處不斷有白發(fā)冒出來。
說起移民的事,她像打開了話匣子,說著說著就哭起來。兩只手扣到臉上,眼淚從指縫里流下來。
香花鎮(zhèn)人搬遷那天,她沒去送,鄧州派來十多輛大客車接人,可那之前,村民已經斷斷續(xù)續(xù)地搬走了。這客車幾乎是空著來,空著去的,每輛車坐那么三四人,象征性地戴上紅花,完成了“舍小家、顧大家”的最后一步。
張書蘭避開人群和大客車,在角落里哭。她覺得自己對不起很多人:搬去裴營鄉(xiāng)的姐姐、86歲的老母親、舍掉網箱和漁船去建筑工地打工的的鄉(xiāng)親,還有她的手下劉道瑞。
那之后,她幾次去過鄧州,聽到李樓村的消息。誰又出去打工了,誰又把家里的小轎車賣了,誰去做裝卸工了,誰之前開飯店,這會兒男人去了廣州了。
“一想這個,我一宿一宿地睡不著。”她黯然說。
移民全部結束那天,她躺在床上睡了兩天兩夜,這之間根本沒醒過。醒來之后她披著被子坐在床上,打個寒戰(zhàn),“我想想后怕,要是再來一次移民,我準死了。”
2015年1月27日,鄧州至淅川間的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總干渠。
這心結和辛酸老百姓是不知道的。他們活在自己的苦衷里。徐元慶68歲了,之前在香花還能打幾網魚,到了裴營沒了生計,一把年紀還在工地里干活兒,砌磚拉沙子,一天賺60塊。
新房子蓋得雖好,但小區(qū)空無人跡,風卷著沙子吹過來,一片荒涼。能干活兒的人都走了。徐元慶歲數大,跑不動了,大風天,他看著《新聞聯播》坐在屋子里吃燴面。屋子不取暖,被子堆在床上,屋子一角堆著今年地里打下的花生。
他一個人住著,三層樓足足有150多平方米,可家具有限又簡陋,顯得那小樓更加寒愴。分的三塊地都包出去了,“三塊地不連著,自己種,耗費精力大,又把人手都困住了,不如包出去,兒子還能出去打工賺錢。”
老伴還留在香花,因為小孫女要在鎮(zhèn)上上學?,F在,老太太也到辣椒市場干點撿辣椒的活計,一天二十塊,夠飯錢和房租。生計艱難,可放眼四顧,不知道埋怨誰。
見到“北京來的人”,他要放下筷子站起身來,“中央來人了!抽煙嗎?”
他們始終相信,國家政策是好的,要是這政策讓人受了苦,那肯定是“干部給貪了。”這想法在老百姓中很普遍。
“國家撥下好些款擱這移民上,分到每家每戶都沒有了。怎么沒的?干部給貪了唄!”留在家里看孩子的女人們擠眉弄眼。她們能見到的都是村鎮(zhèn)一級的干部,于是每一個想象中的干部都是對立方。
離了香花鎮(zhèn),來了鄧州,人到了,心卻不在這兒,“我們沒拿自己當鄧州人,”44歲的劉氏女說,“可是人家是當地人,氣粗,我們是外地人,占了人家的地,誰敢那么大氣?”
鄧州裴營鄉(xiāng)的當地人又一個說法,“你們不愿意來,我們也不愿意讓你們來,就為給你們騰出地,我們全村都得動!”
這話不假。負責劃地騰地方的副鎮(zhèn)長趙傳賢說,為了讓移民的耕地靠近他們居住的社區(qū),每個人的住所離耕地不超過1.5公里,裴營鄉(xiāng)每個村都要往后挪,為這點空地,18個鄉(xiāng)都要重新分地,前后要動九萬畝。
張書蘭不知道這些抱怨,她和李國軍正拿著過世干部的名單,一個一個地找家屬,想把國家給給的撫恤金挨家發(fā)下去。
“一江清水向北流,流到北京天安門。”宣傳移民時,這話叫得很響。
“人民把我們忘了,政府也把我們忘記了?!币泼駛冞@樣說。尤其是年紀大的人,他們習慣了用“國家”“人民”這樣的詞來說話,一句“為了人民”可以真的說服他們,一句“政府把我們忘了”也能讓他們真的傷心。
事實上,政府和國家沒有忘記這個。2015新年前夕,國家主席習近平通過中國國際廣播電臺、中央人民廣播電臺、中央電視臺,發(fā)表的新年賀詞中,專門單獨提到,“12月12日,南水北調中線一期工程正式通水,沿線40多萬人移民搬遷,為這個工程作出了無私奉獻,我們要向他們表示敬意,希望他們在新的家園生活幸福?!?/p>
香花人體會得到,這一句來自國家主席的“無私奉獻”和“敬意”所指的是什么。
張書蘭并沒有因為移民工作做得好而得到升職。她得到的榮譽是表彰。作為移民干部代表,她戴上紅花出現在丹江國際酒店里,和所有干部一起吃自助餐。她很少吃這個,帶上了女兒,席上,她不停地問女兒要不要再加一個饅頭,那饅頭可是隨便想吃多少都可以吃的。女兒也沒什么機會住酒店,這次帶她來住住。
走在那么多干部當中,她覺得自己受的苦值了,“國家看到了”??h里安排她去各地演講,她不去,“不能去,怕別的干部會說,我這么干是圖個行政級別,怕回來人家笑話?!?/p>
辦移民這兩年,她反而胖了,整個人從130斤胖到160斤?!叭思叶夹ξ?,你老說你壓力大,壓力大咋還胖了?”
“我心里想事兒的時候急得了不得,嘴里嚼東西就覺得好受,覺得解恨。”她說,“要是沒東西吃,就一塊一塊吃那個奶糖,嚼著心里就沒那么堵?!?/p>
她不知道自己已經患上焦慮癥,暴食又易走神。吃飯時她端著碗一直往嘴里扒面條,是周圍人叫住她:“書蘭,面條已經沒了,你還扒個啥?”
“人搬不走,跟我鬧,我急得呀,還不能跟別人說,只能吃東西,也不能跟親戚說,都在心里頭,就吃啊吃,吃啊吃?!?/p>
她吃糖吃到胃里反酸,直到在野外跟幾個女干部去小便時,發(fā)現人家的尿都是黃的,她是白的,尿在地里,爬過來一群螞蟻,她嚇了一跳,去醫(yī)院檢查才知道得了糖尿病。
“我覺得這一切都值”,她笑著說,說的時候露出一種尊嚴,“我這一生,就算死了,國字頭的大工程咱也參與了,睡不著覺的時候,我就想,我這是給沿線的百姓都造福,這么想想,覺得死了也沒啥遺憾了?!边@想法幾乎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她用這一遍一遍地對自己說,“你做的一切的都是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