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近世出版家,繞不開范用。他早年就進入了三聯(lián)書店系統(tǒng)(1938年進入生活書店做練習生),是老資格的共產(chǎn)黨人(1939年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才16歲),黨性強,而作為舊時代文教系統(tǒng)的黨員,身上知識分子的“毛病”亦復不少。在改革開放之初,又能不拘一格用人、但開風氣地辦刊(《讀書》),在雜志受到壓力時也扛著,甚至發(fā)老革命式的脾氣,很令老部下沈昌文“攤手”。
這種側(cè)面回憶尤其能勾劃出一個人的性格,呈現(xiàn)立體的面貌;了解這種復雜性,才有可能去理解這位老出版人為什么會不顧市場的壓力出書,在上世紀80年代精益求精地給一大批剛剛獲得解放的文化人出書。比如給巴金印《回想錄》,便是調(diào)原來準備印毛選的一批紙張,而有的書稿,又給了太高的版酬版稅。這時候范用已經(jīng)退居二線,這種做法當然也給當時的一把手沈昌文帶來苦惱。范用生于1923年,1980年代初他已經(jīng)60多歲,卻還在熱誠地履行著出版編輯的責任,四處約稿組稿。在那個年代,約稿靠寫信,他和作者們的信件往來他都珍藏下來了,在他晚年,選抄了一部分,103封作者的375封來信,這便是《存牘輯覽》的由來。
讀這批老文化人的信札,有很多值得重視的信息。比如戲劇家陳白塵的信件里,就透露了很多1980年代發(fā)生的事,局部地讓我們感受到那個年代乍暖還寒的氛圍。在他的老同事的信里,則還帶著70年代末的冷峭。又比如唐?的信件里,則披露了當年為魯迅全集做校注的故事,提到這部書是魯迅去世趕出來的,錯誤實在不少。又如黨內(nèi)理論家胡繩給范用寫的自壽詩“四十而惑,惑而不解,垂三十栽”,對此羅孚在其《北京十年》里有詳細的解讀。但我更為關注的還是約稿本身——這位“出版系統(tǒng)的退休老干部”——用通俗易懂的話來說——義務想選題催作者,然后在不顧市場只顧精益求精地出版,這不也是一種專業(yè)精神、職業(yè)精神么?
如果沒有對書的熱愛,很難理解范用這位退休編輯的舉動。他聯(lián)系作者之廣,想必在整個改革開放的出版史上都是名列前茅的。更重要的是,他長期在有著良好出版經(jīng)驗的三聯(lián)書店系統(tǒng)工作,結(jié)交的都是文化人(書中也收錄了李公樸、何其芳、戈寶權(quán)等人在1949年以前給范用的信。戈寶權(quán)的信尤其有趣——他為了讓范用找到他寄存在范用處的書籍,為每本書都畫了封面),在80年代,是范用最先想到這批人、鼓勵他們出書的。藏書家黃裳便提及,是范用第一個向他約稿,然后才有其他社陸續(xù)來約。而為什么要約這些人出書,也不僅僅是為了出書而出書,范用往往給出了具體的意見,比如影響深遠的《傅雷家書》便是他一手策劃的。這其實是從一代文化人的文學回憶錄著手考慮的。直到今天,也不得不佩服他的眼光和遠見。
不可不提的是,范用還用筆名“葉雨”(諧音“業(yè)余”)設計書裝。在沈昌文的回憶錄中,也有這方面的記載,大意是說他設計的書封大抵比較簡單,范用看不上。今天來看,沈昌文主編設計的“文化生活譯叢”當然也樸素大方,給讀者留下了閱讀的美好回憶,不過,相比范用設計的一大批名作而言,確實不能比。最近《葉雨書衣》也重版了,實在應該和《存牘輯覽》一起對照讀,一本是內(nèi)容如何產(chǎn)生,一本是形式如何相配。即使放在今天,范用設計的書裝,不僅能體現(xiàn)與書的緊密契合關系,更重要的是精心,呈現(xiàn)出來的形式簡潔而含義豐富,令人含詠再三,體會到書籍的美。這是當今一些形式主義、設計至上的書裝設計所欠缺的,后者飽含太多的理念,反而令讀者無所適從。這樣的作品,即使評上最美的書又有什么用?
細數(shù)范用先生的一生經(jīng)歷,十五六歲進入出版業(yè),生活在一個黑暗與輝煌交織的時代,靠自學和勤奮成就一份大事業(yè),在出版實踐中結(jié)識許多作家學者并成為好朋友,有為普通大眾出版價廉質(zhì)良的圖書的夢想和追求,還有一點——“為書籍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