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訊作者:葉浩生,E-mail: yehaosheng@ gzhu.edu.cn。
摘要:文章探討了不同歷史時期的心理學家對身體的看法,力圖以“身體”為主線,追溯具身認知思潮興起的歷史邏輯。柏拉圖從本體論的視角,笛卡爾從認識論的視角,確立了“心”的存在,造就了人類思想文化中的二元論傳統(tǒng)。并將物理性質的“身”置于從屬地位,開啟了“揚心抑身”的歷史先河。承襲這樣一種思想傳統(tǒng),早期意識心理學忽略身體,機能主義心理學則由于強調意識的功用,重視了身體對環(huán)境的適應活動,因而影響了具身認知思潮的興起。行為主義接受了物理主義還原論,把“心”歸于“身”,身心合一,但還原論的觀點卻受到認知心理學的批評。經(jīng)典認知心理學在計算與信息科學的影響下,反對物理主義還原論,視認知為可以脫離身體的“程序”或“軟件”,身體再次淪落為“載體”但是具身認知的興起改變了心理學忽略身體的思想傳統(tǒng),它要超越二元論的思想邏輯,貫徹“身心一體”的原則。具身認知范式成為認知心理學的現(xiàn)代取向。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3-5184(2015)04-0291-08
*基金項目:打造“理論粵軍”2013年度重大資助項目(LLYJ1323)。
“身體”在心理學發(fā)展史上一直處于被忽略的“邊緣”地位。1879年,馮特在德國萊比錫大學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心理學實驗室。這標志著科學心理學的獨立。但是科學心理學為什么要獨立?為什么能獨立?如果說早期思想家們試圖擺脫哲學母體,走向經(jīng)驗自然科學,那么心理物理學、感官生理學諸領域不是已經(jīng)成為自然科學的一個部分了嗎?象馮特這類生理學傳統(tǒng)的“哲學家”為什么要不遺余力地建立一個新領域,去創(chuàng)建一門自然科學性質的“實驗心理學”呢?這恐怕要從笛卡爾的身心二元論談起,從早期心理學家對“心”和“身”的看法溯源。
1 “身”與“心”的分離:心理學獨立的本體論基礎
在西方文化思想中,“身體”同“靈魂”是一種對立關系。古希臘羅馬時期,柏拉圖等思想家把身體視為靈魂的“載體”。靈魂是一種“理念”,居住在天國,具備了各種美德和知識。身體則是世俗化的,充滿著情色和貪欲。靈魂是永恒的,身體是暫時的;靈魂是純潔的、身體是骯臟的。身體招致淫欲和罪惡,靈魂通達知識和真理。當靈魂同身體結合后,肉體的情色和貪欲會玷污靈魂的純潔性,使得靈魂忘卻美德和知識。因此,柏拉圖提出了一個學習的“回憶說”,認為學習不是從外部獲得知識,而是學習者克服身體帶來的障礙,恢復天國知識的回憶過程。這一學說雖然荒謬,但是卻強調了學習者本身的積極性和主動性,曾經(jīng)給后世對學習的看法帶來深遠影響,但是這種學習觀卻導致了教育過程中對身體的忽略甚至鄙視,形成了一種身心對立的思想傳統(tǒng)。近代思想家笛卡爾就是在這種身心對立框架下完成了身心二元的論證。
所謂身心二元論是指“身”與“心”是兩個自為的實在,二者相互獨立,可不依賴于對方的存在而存在。最初,笛卡爾提出身心二元論是為了抵制宗教神學。因為歐洲中世紀是教會和神權的時代,宗教教義是知識和真理的唯一標準,具有絕對權威。近代思想家挑戰(zhàn)神學權威,出現(xiàn)了認識起源上的經(jīng)驗論和唯理論。笛卡爾是唯理論的典型代表。他從理性思維出發(fā),提出對包括宗教教義在內的一切信條都置于理性天平上進行合理懷疑。而這種普遍懷疑的結果是:一切都可疑,只有“我在懷疑”無可懷疑。但是,懷疑是一種理性思維。這個思維過程背后必然存在著一個思維的主體,即思想必然有思想的承擔者。這個思維的主體、思想的承擔者就是主體的“我”。所以“我思故我在”。通過思維確立了主體“我”的存在。是“我”在思維、“我”在懷疑?!拔摇钡拇嬖诩炔灰蕾囉谖镔|世界,也不依賴于我的身體,仿佛“我”是一個“幽靈”,或者是居住在大腦內的“侏儒”,作出判斷、指揮身體。笛卡爾指出:“當我思考著身體僅僅是某種具有廣延、形狀和運動事物時,我對身體是什么有了一種完滿理解。我認為身體并沒有某種屬于心靈的特性。相反,我理解心靈為某種完滿事物,可以懷疑、理解和執(zhí)行自己的意志等等……如果心靈和身體沒有一種本質區(qū)別,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Descartes,1641/1981,p.86)。
通過這種論證,笛卡爾從認識論上確立了包括身體在內的物質實體和包括心靈在內的精神實體。物質實體的本性是“廣延”,即占有空間。身體總是處在一定的空間和時間,是“廣延的身體”。精神實體的本性是“思維”,不包含任何物質成分,但是具有能動性。物質實體和精神實體雖然具有互動關系,但是性質截然不同,分屬不同領域。這樣一種劃分的目的在于把世界從性質上分成兩個相互對立的體系,即物質世界體系和精神世界體系。對于物質世界體系的研究包含了物理學、化學、天文學、生物學和生理學等“形而下”學科;而對于精神世界體系的研究則是“形而上”的工作,自然哲學(物理學等自然科學)由此開始脫離哲學認識論而成為獨立學科。同時,隨著自然科學的成功和價值的顯現(xiàn),學者們意識到,建立一個專門研究“靈魂”的精神科學(自然科學的心理學)的時機似乎已經(jīng)到來了。
笛卡爾的二元論把代表物質世界的“身”和代表精神世界的“心”完全區(qū)別開來,確立了“身”與“心”兩個實體。“身”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物理學、生理學等自然科學,那么精神實體“心”的研究是否也需要一個專門的學科?換言之,需要建立一個專門研究精神的心理科學嗎?康德對此提出異議,認為自然科學的特征是物質性和數(shù)量化,而“心”的特征顯然不符合這一要求,因此心理學永遠不可能成為科學,只能是思辨的形而上學。但是赫爾巴特卻宣稱心理學可以成為科學,他專門撰寫了《科學心理學》,指出“心理學是一門科學,它的基礎是經(jīng)驗、形而上學和數(shù)學”(Boring,1950,p.283)。值得注意的是,無論這些思想家怎樣看待心理學的科學屬性,其基本立場都是二元論的,即都承認和接受笛卡爾論對身與心所劃定的界限。
19世紀中葉,心理生理學的物理主義科學觀使得思想家們更傾向于用自然科學的手段探討“心”的相關問題。波林(1991)指出:“在我們討論的這個時期內,學者已經(jīng)認為心靈主要等同于腦……實際上通過自然科學的艱苦勞動抓住了心靈的實質”(p.47)。學者們關注的是“心”的研究怎樣才能成為一門“科學”。艾賓浩斯曾經(jīng)說過,心理學有一長期的過去,但是僅有一短期的歷史??茖W心理學的歷史并不太長,但是心理學問題的思辨研究卻有著漫長的過去。當哲學家開始探究世界起源時,對于“靈魂”問題就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而對于“靈魂”問題的思考實際上構成了心理學研究的初始形式。從古希臘羅馬到近代,不同時期的思想家對于“靈魂”問題的思考,對于意識經(jīng)驗起源問題的探究實際上構成了“漫長過去”中的心理學探討。但是這些探討都是“形而上”的,缺乏“形而下”的科學精神。心理物理學家費希納對“萬物是否具有靈魂?”這個問題感興趣。他嘗試使用物理學的實驗方法,用身體的物理刺激來觀察心理感應,發(fā)現(xiàn)了物理刺激和心理感應之間的對數(shù)關系。費希納沒有拋棄身體。他嘗試著用心物關系的科學定律來揭示靈魂問題。但是費希納早期是個物理學家,晚年,他想做一個實驗哲學家。他從來沒有想成為一個心理學家?;蛟S恰恰因為他沒有想成為心理學家,所以他沒有嘗試“身”與“心”的分離。身心如果不分開,心理學怎么獨立呢?所以盡管費希納的心理物理法是實驗心理學建立的方法論基礎,但是實驗心理學建立的歷史功績卻沒有記錄在他的名下。
實驗心理學的建立者馮特卻不同。從一開始,馮特就有著一個明確目標,那就是建立一門“新”心理學,即科學心理學。這門新科學有著自然科學的性質,即它是實驗的,但是它所研究的問題卻是哲學認識論的。換言之,馮特要用自然科學的方法研究認識論問題。認識論探討的是“形而上”的“靈魂”問題,與身體無關,物理學、生理學的探討離不開身體,但是其方法卻是可以借鑒的。況且心理生理學的研究業(yè)已證明神經(jīng)傳導具有電的性質,神經(jīng)沖動傳導速度是可以測量的。這些研究的意義在于可以用物理主義的觀點統(tǒng)領“心”的研究,使得心理學成為一門具有物質基礎的自然科學。這就是馮特為什么在1864年就開設“從自然科學的觀點看心理學”這樣一門課程的原因。馮特的目的很明顯,那就是建立“新”心理學。這門“新”心理學不同于研究身體的物理學和生理學,“生理的因果關系和心理的因果關系是對立的兩極:前者始終意味著物質實體的假設,而后者則從不超越心理經(jīng)驗所直接提供的東西的限度”(Wundt,2003,p.494)。身和心的性質不同,是兩個平行的因果系列,但是“心”可以等同于腦,腦又可以等同于神經(jīng)。兩個不同的因果系列,需要不同學科,但是卻可以建立在同一物理主義科學觀的基礎上。
馮特出身于生理學,工作在哲學系。生理學是“形而下”的,哲學是“形而上”的。但是恰恰因為處在這種矛盾的交界面上,馮特可以兼收并蓄、左右逢源。他跟隨有著“實驗生理學之父”之稱的約翰內斯·繆勒學習生理學,接受實驗生理學方法訓練,后來又成為感官生理學家赫爾姆霍茨的實驗助手。同時,馮特工作在哲學系,哲學認識論探討也深刻影響著他對科學的看法:既然“身”的研究已經(jīng)有了實驗生理學,那么為什么“心”的研究不可以成為另一門實驗科學呢?這就是馮特創(chuàng)建實驗心理學的意圖之所在。笛卡爾已經(jīng)從認識論上給他創(chuàng)建一門新科學提供了充分理論依據(jù),物理主義的心靈觀為創(chuàng)建一門新科學提供了新視角,而生理學訓練給他提供了科學精神和方法論基礎。作為新科學的實驗心理學就呼之欲出了。
實際上,由于笛卡爾二元論的影響,與馮特同時代的許多學者都視“身”與“心”為性質不同的實體,認為身與心的研究需要建立不同學科。與馮特同時代的德國心理學家布倫塔諾盡管對馮特的實驗心理學持有異議,但是二元論的立場是相同的。布倫塔諾認為馮特的實驗心理學研究的是意識的“內容”,而他主張心理學的適當對象應該是“意識的活動”,簡稱“意動”。在布倫塔諾看來,“內容”是一種依賴于身體的物理現(xiàn)象,是物理學和生理學的研究對象,而“意動”是一種純粹的心理現(xiàn)象。這一現(xiàn)象的最大特征是具有“內在的客觀性”,即它總是包含著自身之外的對象,而那個被它包含的對象是物理性質的,是物理學研究的內容。物理現(xiàn)象則不同,它不包含其它對象:聲音就是聲音,色彩就是色彩,并不包含其它客體。在這里,布倫塔諾強調的是心理現(xiàn)象的獨特性,是為了論證心理現(xiàn)象不同于物理現(xiàn)象,以顯示他的意動心理學不同于馮特的內容心理學。但是在論證心理現(xiàn)象具有“內在客觀性”的過程中,布倫塔諾實際上考慮了身體對心理現(xiàn)象的獨特塑造作用,“內在客觀性”是身體構造的結果,人類獨特的身體構造決定了人類具有什么樣的“內在客觀性”。這一觀點突破了二元論的思想邏輯,蘊含了“具身”概念所表達的那種一體論的思維方式。
2 還原論及其反抗:從構造主義到認知革命
經(jīng)過馮特、艾賓浩斯、屈爾佩等人的不懈努力,心理學終于作為研究“心”的獨立學科而屹立于科學之林。心理學的科學地位得到承認,許多國家的青年學者都奔赴德國萊比錫大學“朝圣”,去學習這門專門探討“心”的新科學。“心”太神秘了,在研究“物”的物理學、化學、生理學等自然科學取得如此成功之后,人們期待著“心”的科學也能獲得自然科學那樣的成就,能出現(xiàn)象牛頓、達爾文那樣的人物,取得類似于力學原理、物種進化、血液循環(huán)那樣影響力的“心”的規(guī)律,以解開心之奧秘。
科學心理學建立之初,有關“心”的探討完全是按照經(jīng)驗主義和聯(lián)想主義的模式進行的。經(jīng)驗主義主張:一切知識來源于感覺經(jīng)驗,通過聯(lián)想機制,由感官獲得的簡單觀念組合成復雜意識經(jīng)驗(Locke,1996)。馮特接受了這種觀點,作為科學心理學的建立者,他規(guī)定心理學的首要任務是對意識經(jīng)驗進行分析,尋找組成復雜意識經(jīng)驗的元素。在馮特看來,物理學找到了組成物質的分子、原子;化學找到了化學元素,而且門捷列夫元素周期表的發(fā)現(xiàn)讓科學家看出組成物質的元素組合是有規(guī)律可循的。既然這些業(yè)已成功的自然科學采納的是元素分析的路線,渴望加入這一行列的心理學有什么理由不采納同樣的路線呢?因此,從一開始,科學心理學就采納了脫離身體、專注意識的元素分析路線。
馮特的學生鐵欽納把這種研究模式由德國帶到了美國,在美國倡導了構造主義。構造主義探討的是意識,其主要工作是尋找意識元素和確定意識的“構造”。鐵欽納指出:“心理學按照我們的定義是一種構造心理學,是心靈的解剖學和形態(tài)學。心靈是復雜過程的結合體,我們的工作是分析這個結合體……”(Titchener,1923,pp.21-22)。但是鐵欽納的這種把意識從身體中抽離出來,對意識進行靜態(tài)分析的模式與美國實用主義時代精神格格不入。美國是由歐洲遷移至美洲大陸的新移民組成。在這個充滿風險和機會的環(huán)境里,生存是第一位。所以美國人更愿意接受進化論,信奉適者生存原則。在這里,任何知識和理論首先必須證明其對人類生存的價值。那種脫離人類生存活動的意識元素分析顯然不能滿足這一要求。因此,被鐵欽納抨擊的機能主義心理學在實用主義信念指引下,矛頭直指靜態(tài)的意識元素分析。機能主義倡導的是從適應環(huán)境的視角看待意識的功能。它不關心意識“是什么”,而是關心意識“做什么”。它關注的是:人們怎樣適應環(huán)境?意識在有機體環(huán)境適應中究竟發(fā)揮了什么作用?構造主義是意識的靜態(tài)研究,這種研究不需要考慮身體的影響,但是機能主義是在活動中考察意識在有機體適應環(huán)境過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必不能忽略身體活動所發(fā)揮的作用。
所以,機能主義影響下的心理學研究多多少少都考慮了身體及其活動的影響。實用主義哲學家、機能主義心理學的先驅詹姆斯最先從進化論視角探討了意識的產(chǎn)生及其功用。詹姆斯指出:“意識和其它一切機能一樣,也是因為具有一種功用才進化出來的”(James,1892,p.139),而這個功用就是幫助有機體適應環(huán)境。因為有了意識,有機體在適應環(huán)境的活動中獲得了更大優(yōu)勢。具有這種特征的有機體在生存斗爭中更容易取得勝利,所以意識保留下來,成為人類適應環(huán)境的工具。因此,在詹姆斯那里,意識是生存活動的意識,是身體在適應環(huán)境活動中形成的,并在保存身體的活動中得到發(fā)展。這種進化的意識觀不關心意識是由什么元素構成,它關注的是意識對有機體的價值和功用(Angell,1907)。
詹姆斯的情緒學說在認知理論盛行時,曾經(jīng)被斥之為“荒謬”。根據(jù)認知的情緒學說,情緒由觀念引起:認知導致某種觀念,觀念導致情緒體驗,情緒體驗導致身體動作。例如,在荒野看到毒蛇,產(chǎn)生了恐懼,恐懼導致逃跑的身體動作。但是詹姆斯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恰當?shù)慕忉屖?,逃跑的身體動作導致了恐懼情緒體驗,是身體動作造就了情緒。我們不是因為害怕而逃跑,而是逃跑才害怕;不是傷心而流淚,而是流淚才傷心。身體反應在先,情緒體驗在后。詹姆斯的情緒理論強調了身體動作在情緒體驗形成中的作用,而現(xiàn)代具身認知思潮的核心觀點之一就是強調身體的感覺——運動系統(tǒng)對認知和思維的塑造作用。詹姆斯的情緒理論因而成為現(xiàn)代具身認知思潮的思想淵源之一。
機能主義心理學的締造者杜威的思想也體現(xiàn)出對身體活動的重視。同詹姆斯一樣,杜威也是從適應環(huán)境的整體視角看待心理活動。他對意識的元素分析深惡痛絕,認為應該通過身體活動去理解意識和心理。在他著名的《心理學中的反射弧概念》一文中,他通過兒童以手觸火的實例分析反射弧是一個有機的整體,不能進行元素分析,而應該從適應環(huán)境的角度看待反射弧對于有機體產(chǎn)生了怎樣的生存價值。在教育與教學中,杜威倡導了“從做中學”,強調了身體的行為動作對學習效果的影響。這些觀點都體現(xiàn)了杜威對身體及其活動的重視,也體現(xiàn)出機能主義是在身體活動中考察意識和心理。這同構造主義把身體同意識分離開來的傳統(tǒng)形成鮮明的對照。
就在構造主義同機能主義兩足鼎立之時,行為主義產(chǎn)生了。1913年,美國心理學家約翰·華生在《心理學評論》上發(fā)表了《從行為主義立場看心理學》一文,明確指出無論是構造主義,還是機能主義,都是主觀范式。他說:“我曾經(jīng)盡全力去理解機能心理學和構造心理學的差異,但并沒有澄清兩者的差別,而是仍然感到困惑。象感覺、知覺、感情、情緒和意志這樣一些術語,在機能心理學家那里與在構造心理學家那里使用得一樣多?!^程’(作為整體的心理動作等等)這樣一些字詞被添加進去,似乎是為了去掉‘內容’成分而成為‘功能’。的確,如果從內容的觀點來看,這些概念是難以捉摸的話,那么從機能的觀點來看,這些概念則具有更多的蒙騙性,特別是當這些功能是通過內省方法得到的時候”(Watson,1913)。因此,華生要拋棄所有主觀意識的參照,在心理學中進行一場“行為主義革命”。在處理身心關系問題時,華生采納的是物理主義還原論。“根據(jù)物理主義還原論,心理狀態(tài)和物理狀態(tài)是同一的……心理事件同生理上的各種過程具有同樣的特性”(Li,2011,p.204)。行為主義不研究意識,不管這種意識是靜態(tài)的結構,還是活動的機能,都是傳統(tǒng)意識心理學的殘余。華生所探討的是具有物理性質的可觀察行為。他指出:“行為主義問:為什么我們不能研究我們在心理學實際領域中‘觀摩’到的東西呢?讓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在能夠觀摩到的東西上,闡釋僅僅涉及這些東西的規(guī)律?,F(xiàn)在,我們能夠觀察到什么呢?顯然,能夠觀察到行為……”(華生,1998,p.6)。華生把心理學的研究對象歸結為可觀察行為,行為歸結為身體的動作反應,動作反應又進一步還原為肌肉收縮和腺體分泌。這樣一來,華生從方法論意義上完成了從意識到身體反應的物理還原。意識的研究缺乏可靠的方法,行為的研究卻可以借鑒物理科學的研究模式。因此,身體動作組成的條件反射成為心理學的唯一對象,身體回歸了,但是意識消失了。心理學成為沒有“心理”的行為主義。
另一位激進行為主義者斯金納也表達了類似觀點。斯金納主張,心理學應該成為一門行為科學。作為一門行為科學,心理學以有機體的行為作為研究對象,但是并不忽略有機體內部事件。行為可以劃分為兩個層次,第一是外部公開事件,即可觀察的行為,第二是內部的私有(private)事件,包括感覺、意象和思維等意識經(jīng)驗。但是斯金納采納的還原論的路線,指出:“一種合理的行為科學必須考慮那些發(fā)生于有機體皮膚之內的私有事件。這些私有事件不是行為的生理中介物,而是行為本身的部分。在考察這類事件時,并不需要假定它們具有任何特殊性質,或者假定對于它們的認識必須采取某種特殊方式。皮膚并非象個疆界那么重要。私有事件和公開事件具有同樣的物理維度”(1969,pp.227-228)。通過把意識經(jīng)驗還原為皮膚之內的私有事件,斯金納巧妙地把意識和心理歸結為身體的一種物理狀態(tài)。因此,在斯金納那里,身心是合一的,但是這種合一是物理主義的合一,是物理主義還原論的體現(xiàn)。
行為主義的物理還原論把“心”歸結為“身”,把意識和心理歸結為行為,再把行為歸結為刺激和反應的聯(lián)結,刺激和反應又進一步被分析為具有物理或化學性質的狀態(tài)或事件。在這樣一種歸并和還原過程中,有機體內部心理過程的獨特品質被抹殺了,思維、判斷、情感和記憶等認知過程成為具有物理屬性的行為本身的一個部分?!翱斩吹挠袡C體”就是這種觀點的真實寫照。這種激進觀點一開始就受到許多心理學家的反對。這些心理學家認為,人并非刺激—反應的機器。除了環(huán)境刺激和行為反應之外,內部過程也是一個不容忽略的動力因素。因此,有必要認真考慮對行為有實在影響的內部過程??紤]到早期行為主義者的困境,從1930年開始,部分行為主義者試圖對傳統(tǒng)行為主義進行改造,他們以操作主義為工具,在“中介變量”的名義下接納有機體的內部心理因素,托爾曼的“認知地圖”、赫爾的“內驅力”等概念就是在這樣一種時代精神中產(chǎn)生的。
新行為主義在刺激和反應之間加入了一個“中介變量”,解決了早期行為主義的“黑盒子”(black box)問題。中介變量是一個包羅萬象的機制。它既包括了影響行為的生理因素、遺傳因素,也包括了知覺模式、記憶痕跡、目的和期待等認知因素。某些行為主義者雖然接納中介變量這個概念,但是并沒有把中介變量視為行為的重要原因。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中介變量的研究缺乏適當?shù)氖侄魏凸ぞ?。所?0世紀60年代之前,雖然有了托爾曼等新行為主義者有關認知的研究,但是心理學仍然是行為主義的:認知的探討雖然不是禁區(qū),卻也不是主流。
60年代以后,心理學的學術氛圍發(fā)生了重要變化。二次大戰(zhàn)后,信息論、控制論、神經(jīng)科學、數(shù)學和計算科學的進展給心理學家提供了一種可以超越操作主義的方法和技術。本來,有關刺激和反應之間中介變量的研究只能依靠所謂的“操作定義”,或基于經(jīng)驗基礎上的邏輯推理。但是,計算機的誕生卻給心理學家提供了一種研究中介變量的便利工具。計算機接受外界輸入的符號信息,在CPU中對信息進行加工和操縱,然后輸出加工結果。如果把計算機信息加工模式比對人腦的心理操作,以“計算機模擬”方法研究意識和心理過程,所謂“黑盒子”問題不就迎刃而解了嗎?行為主義以缺乏適當工具為由,放棄了意識和心理等內部心理過程的研究。現(xiàn)在,計算機模擬的方法給了“心靈”研究以客觀指標,那么心理學為什么還要執(zhí)著于行為的描述,而不轉向行為背后心理機制的探討呢?“認知心理學尋求通過理解心靈怎樣工作而解釋行為。有機體具有內部結構和系統(tǒng),這些內部結構和系統(tǒng)具有一些通用的、固有的操作特征。有機體在特定環(huán)境中正是利用了這些內部結構和系統(tǒng)產(chǎn)生行為”(Moor,2013,p.670)。認知心理學就是要了解行為背后的這種機制。計算機科學的發(fā)展和行為主義本身固有的缺陷促使了行為主義的沒落和認知心理學的誕生。
3 從身心二元到身心一體:具身認知范式的確立
身心二元論曾經(jīng)是心理學獨立的本體論基礎。憑借著身心二元的思想邏輯,19世紀中葉的思想家在研究“物”的自然科學取得令人矚目的成就之后,以物理主義科學觀為指導,借鑒自然科學模式建立了“心”的科學。科學心理學由此得以建立和發(fā)展。在隨后流派思想的興衰和演變過程中,“身”與“心”的關系一直是爭論的焦點:構造主義探索意識的元素和結構,忽略身體的作用;機能主義從進化論的視角看待意識,身體對于環(huán)境的適應活動成為研究的主題;行為主義在身心關系上采納的是物理主義還原論路線,其極端的取消論主張招致了心理學家的反對,促進了早期認知心理學的形成。而20世紀80年代以后形成的具身認知思潮并非要最終解決身心關系問題。具身認知承襲了梅洛·龐蒂的思想路線,它的目標是超越二元論的思想邏輯,貫徹身心一體的原則。
20世紀60年代成長起來的認知心理學是計算和信息科學的產(chǎn)物。計算機的誕生為心靈研究提供了一種有效工具,也改變了人們對心智的看法。本來,意識和心理等心智過程表現(xiàn)為知覺、學習、記憶、思維、判斷、情緒和情感等實體狀態(tài),現(xiàn)在,計算機和信息科學的發(fā)展卻啟示人們心智只不過是一個信息加工裝置,與計算機的符號加工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如果計算機通過復雜計算能解決人類幾乎難以解決的問題,那么,為什么我們不可以使用計算機的工作原理去理解心智活動呢?這樣一來,以“計算機模擬”為基本方法的認知科學迅速發(fā)展起來。
受計算機科學啟發(fā),這一時期的認知科學家視心智活動類似于計算機程序。計算機由兩個部分構成:硬件和軟件。硬件是計算機的物質載體,由存貯器、運算器、控制器、輸入和輸出線路等構成。軟件則是根據(jù)不同邏輯規(guī)則編制的指令性程序。如果大腦類似于計算機,那么心智對于大腦就像電腦程序對于電腦硬件。換言之,心智活動就是程序,而大腦就是心智活動所需要的硬件。由于軟件和硬件的關系是一種離散關系,即軟件的實現(xiàn)雖然需要硬件支持,但是軟件并非同特定硬件“綁定”在一起,軟件可以運行在任何有計算功能的物質上,而且硬件并不能改變軟件的性質。二者既相互依賴,又相互獨立。行為主義的物理還原論把“心”歸于“身”,實現(xiàn)了物理主義身心合一?,F(xiàn)在,“心”在“軟件程序”的名義下復歸了。“身”與“心”成為可以分離的二元。“心”雖然運行在包括大腦在內的“身”上,但是“身”并不能改變“心”,因為“身”只是一個物質載體,承載著“心”,卻不能改變“心”。在這里,心理學再次拋棄了身體,轉而關注心智怎樣加工、操縱、儲存和利用感覺信息?!斑@就是為什么原本知覺、記憶、推理、意動等的認知研究轉變成心智的加工信息研究的重要原因……”(Moe,2005,p.158)。
早期認知心理學對心智的認識建筑在兩個核心假設上:一是計算假設。計算假設假定了所有心智過程都是一種計算或運算(computation),是根據(jù)一定規(guī)則對輸入信息進行的操縱、比對、篩選、匹配、編碼和儲存的信息加工過程。這一過程發(fā)生于大腦,與身體無關,身體只是個載體和容器,容納這個信息加工裝置?!昂喍灾?,認知是一種計算過程,是對符號的操縱和運算。這個過程始于向大腦輸入的刺激,終于來自大腦的輸出。也就是說,認知發(fā)生于大腦,認知科學本身需要關心的僅僅是大腦”(Shapiro,2011,p.26)。
第二個核心假設是表征假設。表征是心理表征。如果心智的本質是計算,那么計算過程處理的只能是符號。因為如若保證計算過程的迅速和簡潔,計算處理的對象就不可能是具體的實物,而只能是代表實物的抽象符號。例如,計算機只能處理010101……這樣一些抽象符號。心智過程處理的對象同樣如此,它僅僅加工和操縱字詞、數(shù)字等等,而這些字詞和數(shù)字具有代表具體事物、事態(tài)的表征功能。認知所涉及的就是對這些符號性表征的運算。但是,符號之所以為符號,不在于符號本身,而在于其功能意義,即它代表了什么;其次,符號與符號所表征的事物之間并非一一對應的必然聯(lián)系,其關系是任意的、人為的?!坝⑽脑~‘lamb’代表了‘羊’,但是這個詞和羊之間并沒有什么相似之處。這個詞既不是白色的,也不是毛茸茸的……今天,某些數(shù)字的特殊意義也不是這個數(shù)字必然具有的”(Shapiro,2011,p.11)。認知過程的符號表征性質所能說明的只有一點,那就是認知是發(fā)生于頭顱之內的高級過程,與身體構造和身體感覺和運動系統(tǒng)等低級過程或狀態(tài)沒有直接聯(lián)系。如果心理過程涉及的僅僅是符號操縱和運算,那么與身體有什么關系呢?心理學為什么還要勞神關注身體的方方面面?“到1988年,認知革命完成了:行為主義為認知心理學所征服。但是隨后而來的心靈研究熱潮卻幾乎忘卻了……意識同樣根植于人的身體和運動。思維及其伴隨的意識被那種‘標準’的觀點視為是離身的……”(Glenberg,Witt,&Metcalge,2013,p.573)?!暗图墶钡纳眢w就留給生理學或生物學吧!“高級”的認知成為心理學唯一合法的研究對象。
這種剝離了身體和環(huán)境,脫離日常生活的認知觀早就受到一些學者的質疑。1991年,瓦雷拉(Varela,F(xiàn))等人出版了《具身心智:認知科學與人類經(jīng)驗》一書,挑戰(zhàn)那種視認知為符號運算的經(jīng)典觀點。瓦雷拉指出:“通過使用‘具身的’(embodied)這一術語,我們想強調兩點:第一,認知依賴于有著各種運動能力的身體所導致的不同種類的經(jīng)驗。其次,各種感覺運動能力本身又根植于一種更具有包容性的生物、心理和文化背景中。通過使用‘動作’(action),我們想要再次強調,在一個鮮活的認知中,感覺和運動過程、知覺與動作從本質上講是不可分離的”(Varela,1991,p.173)。
最早對符號加工模式提出批評的是生態(tài)心理學家吉布森。在1979年出版的《視覺的生態(tài)學取向》一書中,吉布森提出,知覺并非是在感覺刺激的信息加工基礎上,通過經(jīng)驗和推理而形成的。信息加工的知覺學說假定,感覺信息是不完善的,必須通過中樞的加工,與以往獲得的信息進行比對或匹配,完整的知覺才得以形成。但是吉布森指出,知覺形成同身體獲得的刺激經(jīng)驗息息相關。身體動作是完整知覺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實際上,知覺形成過程中身體扮演了決定性的角色,知覺的性質是身體能力決定的,而不是由大腦中樞決定的。在這里,吉布森提出了一個“功能可示性”(affordance)概念。功能可示性指的是一個物體展示出來的功能屬性,即它能讓有機體做什么。對物體的知覺受到物體功能可示性的影響。一個物體知覺的形成,不僅取決于物體本身提供什么樣的刺激,也取決于有機體本身的結構和能力。物體能讓你做什么,身體能讓你做什么等等都決定了有機體形成什么樣的知覺。所以知覺與身體是不可分割的(Gibson,1979)。
認知心理學的生態(tài)學取向也對經(jīng)典認知心理學的符號表征假設提出質疑。符號加工假設認為認知過程是一個符號的信息處理與加工過程。根據(jù)這一觀點,感覺刺激轉換成一系列符號性表征,大腦中樞對這些抽象符號進行處理,然后輸出符號性指令,指引有機體的反應。但是生態(tài)學取向對此持反對態(tài)度。從生態(tài)學的角度來看,認知發(fā)生于解決問題的日?;顒又小UJ知是“鮮活的”(lived),是為了指引行動:認知的素材源于生活,認知的結果作用于生活,是有機體適應環(huán)境的體現(xiàn)。在這樣一種過程中,身體與環(huán)境的互動塑造了認知。并不存在抽象的符號表征。
鏡像神經(jīng)元的發(fā)現(xiàn)也佐證了認知對身體的依賴性。上世紀90年代,意大利科學家Rizzolatti等人在恒河猴大腦皮層F5區(qū)發(fā)現(xiàn)了一種新的視覺—運動神經(jīng)元。這種神經(jīng)元“在下面兩種情境中產(chǎn)生反應:當恒河猴執(zhí)行一個手部動作和當觀察另外一個體(人或另外一只恒河猴)執(zhí)行同樣或類似的動作時,這種神經(jīng)元都產(chǎn)生反應。典型的表現(xiàn)是,這類神經(jīng)元既不對簡單的物體呈現(xiàn)做出反應,也不對缺乏目標物的簡單模仿動作做出反應”(Fogassi,2011,p.68)。由于這類神經(jīng)元似乎可以映射其他個體的動作,因而這種神經(jīng)元被命名為鏡像神經(jīng)元(mirror neuron)。隨后的一些實驗發(fā)現(xiàn)在人的大腦皮層中,存在著具有同樣功能的鏡像神經(jīng)系統(tǒng)(Molnar-Szakacs,2011)。
鏡像神經(jīng)元的典型特征是:第一,它能映射他人的動作,如同自己在執(zhí)行同樣動作。第二,它是對動作的意義產(chǎn)生反應,而不是對動作的視覺特征產(chǎn)生反應。這說明鏡像神經(jīng)元是理解他人動作的神經(jīng)機制。作為認知過程的理解并不是一個抽象符號的信息加工,而是使用著我們自身的動作系統(tǒng)。用我們自己動作的意義去理解他人動作的意圖。這說明認知同身體的運動系統(tǒng)是一致的。身體作用于世界的動作造就了我們的思維和理解過程。
具身認知范式就是在這樣一種對傳統(tǒng)認知觀的質疑聲中產(chǎn)生的。它強調的是,認知不是計算機那樣的抽象符號運算?!熬呱碚J知的轉向有著自身特有的訴求,它要超越西方認識論和心理學研究中的離身心智(disembodied mind)觀念。這一轉向的中心信念是:知覺、思維、隱喻的使用等等其它一切相關現(xiàn)象與身體本身所占據(jù)的物理時空位置緊密交織在一起……這種對傳統(tǒng)的背離有著重要意義。從這種觀點來看,所謂的認知現(xiàn)象不再孤立于內部心理空間中,其活動方式既不獨立于身體,也沒有超越環(huán)境”(Spackman&Yanchar,2013,p.2)。所謂身心一體表達的就是這一觀念:心智在大腦中,大腦在身體中,身體在環(huán)境中,心智、大腦、身體、環(huán)境組成了緊密聯(lián)系的整體。身心一體不同于身心一元,身心一元采納的是物理主義還原論,否認了“心”的性質;身心一體“不是抹殺兩者的界限,也并未改變心理與生理是兩種不同性質的活動,而只是在動力系統(tǒng)的意義上把它們統(tǒng)一起來”(Li,2008,p.1324)。
具身認知目前已成為一股洶涌澎湃的學術思潮,對西方傳統(tǒng)認識論和認知科學造成巨大沖擊(Kontra,Goldin-Meadow,&Beilock,2012,p.731)。心靈哲學在具身范式影響下,以梅洛-龐蒂的知覺現(xiàn)象學為指引,出現(xiàn)了身體哲學轉向;語言學以Lakoff和Johnson的身體隱喻為基礎,提出思維基于身體、源于身體;社會學中的身體轉向則直接促進了身體社會學的形成。在心理學領域,具身認知本來是一種身心關系的理論思考,但現(xiàn)在成為心理學實驗研究的一個新范式,有望取代認知的信息加工范式而成為認知科學的主流(Davis&Markman,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