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繼明
西部頭題·西部中國小說聯展(七)
蓄胡禮
陳繼明
陳繼明,1963年生于甘肅省甘谷縣。曾長期在寧夏工作并寫作?,F任教于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藝術與傳播學院。短篇小說集《寂靜與芬芳》入選“21世紀文學之星叢書”。作品曾獲中華文學選刊獎、中篇小說選刊獎、中國作家出版集團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十月文學獎等。代表作有長篇小說《一人一個天堂》、《墮落詩》,中篇小說《北京和尚》、《陳萬水名單》、《灰漢》,短篇小說《月光下的幾十個白瓶子》、《舉舉媽的葬禮》、《蝴蝶》等。部分作品被譯作俄語、西班牙語、英語。
1
1992年正月的最后一天,是我三十七歲的生日?;蛘哒f,是我三十八歲虛的生日。三十八歲虛,是我們那兒的一個固定說法。
生日當天我準備了三桌酒席,舉行了還算隆重的蓄胡禮。當著大家的面,繼父略顯興奮地刮光了我的一臉舊胡子。繼父早就說,蓄胡禮那天他要親自給我刮胡子。為了他的話,我三天沒刮胡子。我是小學老師,又是全臉胡,不喜歡胡子拉碴地走進教室。蓄胡禮只是一個儀式,過了這一天,我仍舊會每天刮胡子。
繼父的刀子一挨我的臉,我就知道刀子是專門磨過的,好鋒利,涼風習習。我不由自主地繃緊了身子,就好像我躺在陡峭的山坡頂上,一不留神就會滾下去。不過繼父只用了三四刀子,就讓我自然地放松下來。繼父是老實人,精通各種手藝,剃頭、修鎖、挖井、盤炕,樣樣都是好手藝。我一直覺得,在繼父身上能同時看到兩個品質:最老實和最聰明。但我們總是只看到“最老實”,而看不到“最聰明”。盡管事實再三證明輕視他是錯誤的,我們還是禁不住要輕視他。反正輕視他是用不著付出代價的。繼父的老實,主要表現就是嘴笨,話少,一說話就臉紅。與此相反,繼父的手最會說話。此刻我就深有體會,當我的頭被他擺弄來擺弄去時,我愿意把整整一顆腦袋交給他,由他任意捏,泥巴一樣捏,捏成圓的扁的方的都沒問題。嘣嘣嘣,硬硬的胡茬兒發(fā)出好聽的脆響,肯定只有我自己聽見了,我覺得,我的身體里有一根實實在在的琴弦,正被繼父熟練地彈奏著。
繼父的確是我的繼父,這從我倆大不相同的胡子就能看出一二。我是全臉胡,繼父是山羊胡。我的幾個同母異父的弟弟也都是山羊胡。村里的男人多半是山羊胡。我是母親從外面帶來的,這是一個公開的秘密。但是,從小到大我一直喊繼父“爸爸”。現在,給你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其實是第一次稱呼他“繼父”。
2
蓄胡禮那天我喝醉了。剛有些醉意的時候,我就想起了我的父親——我說的是我的生父。我還想起了我的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他們早就不在世了。三年自然災難時期,他們先后餓死在另一個村子——海棠。在我和媽媽眼看也要餓死的時候,外爺趕著一頭皮包骨頭的毛驢出現了。外爺接走了連爬出院門都困難的媽媽和我。那一年,我才兩歲。所以,對于爸爸、哥哥和姐姐的死,對于海棠大面積挨餓的狀況,我其實沒什么記憶。如果不是媽媽偶爾提及,我可能完全不認為我有另一個爸爸,還有兩個雙胞胎哥哥和一個姐姐。我?guī)缀醪挥X得他們曾經存在過??墒?,正是蓄胡禮那天,幾杯烈酒下肚后,我的態(tài)度有了一定變化。我認為,我不應該忘記他們。至少,我應該回海棠看看。海棠并不遠,外公當年騎著一頭同樣在挨餓的毛驢,才走了一天一夜。這個念頭讓我的心情不知不覺變得憂傷起來,我開始貪杯,開始借酒澆愁。我不僅爛醉如泥,而且大聲哭鬧,還說出了對不起繼父的話。繼父要奪走我摁在手下的杯子,我不肯。他硬奪,我就把他一把推開,沖著他喊:“你不是我爸爸,你少管我!”繼父的眼神里露出了未曾見過的哀傷,令我至今難忘。繼父的眼睛,一個略大一個略小,他盯著我看時,他的哀傷顯得又窩囊又無力。我得寸進尺,
繼續(xù)沖他喊:“你少管我,你沒資格管我!”他如果打我一巴掌倒好辦,但是他畢竟是繼父,他既不打人,也不罵人,他用他特有的眼神看了我?guī)酌腌姾?,就轉身走了。
一覺醒來后,我立即開始后悔。我想起了太多的事情,我想起的點點滴滴都支持同一個結論:繼父不是父親,勝似父親。我意識到,在生父和繼父之間必須分出親疏的做法實在有些無聊。在他鄉(xiāng)和故鄉(xiāng)之間必須分出遠近的做法,也一樣沒什么意思。我決心一輩子不再提起爸爸、兩個哥哥和一個姐姐。我也決心一輩子不回海棠。我出生在海棠,曾在海棠生活過兩年,這沒什么了不起,沒必要念念不忘。
我的決心在次日傍晚就動搖了。上完最后一節(jié)課,離開學校的時候,我照例要從學生廁所里挑走一擔稀肥。稀肥,學生們的屎尿,是專門留給我們幾個家在本村的民辦教師的。民辦教師的工資很低,一般都是邊教書邊種地,這些屎尿,沒人跟我們爭搶。
到了我家地里,我放下擔子,先挖坑。在先前的大坑旁邊再挖一個小坑,把稀肥倒進去,然后埋起來。意外的是,當我把兩桶嫩嫩的稀肥倒進坑里時,我眼前突然閃出一群嘰嘰喳喳的孩子。沒錯,他們是我的那伙搗蛋學生。但是,其中還有幾個是我不認識的。不認識,卻知道名字。一個女孩,名叫珍珍,兩個男孩,一個叫大成一個叫小成……我竟然記得他們的名字:姐姐珍珍,大哥大成,二哥小成……媽媽極少提及他們的名字,好像那是禁忌的一部分。更多的時候,媽媽只說“你姐”、“你大哥”、“你二哥”……
3
“你大哥二哥死的樣子,我沒親眼看見,是你姐告訴我的。你姐從外面爬回來,爬到我身邊,小聲說,媽,大成和小成沒絲了。沒絲了,就是餓死了。人不是一下子餓死的,先餓成一根絲,絲還能活幾天。人死了就是絲斷了,沒絲了。我問在哪兒?你姐說,在小學門口。我想去看看,又一想,好遠的,就沒吱聲。其實,小學門口離咱家就一百米。你姐把她的臉挨在我臉上,一聲不吭挨了兩分鐘,才說:大成和小成就這么死的,臉挨臉。你姐好像還笑了一下。我想罵她一句,死丫頭,你還笑!又沒罵,為啥沒罵?擔心罵人把我自己的絲掙斷。隔了一晚上,你姐的絲也斷了,她閑不住,要出去找吃的,趴在門坎上不動了,頭過去了,身子過不去。我一看就知道死丫頭也走了。我爬過去,費了很大勁才把她推到門外面,就再也管不了了。我根本沒力氣把她推遠一點兒。
“咱家也開始死人了,一連死了三個,人人喜歡的雙胞胎兒子也死了。你爸這才急了,你爸沒明說,我知道他心里急。你爸是獨苗,你爺爺也是獨苗。后來我心里一直笑話他,啥時候了還顧得上想這個。他說想扒火車去陜西弄點糧食。我問,你還有本事扒火車?他說,你看。他真的站起來,扶著墻走給我看。
“其實,當時我就不指望你爸能活著回來,更別說背著糧食回來。我猜他肯定連火車的影子都沒看見,就死在半路上了。你外爺趕著毛驢把咱們接走后,又隔了兩年,我專門回過海棠,知道你爸的確沒回來,才敢再嫁人?!?/p>
4
我決定一個人回海棠看看,哪怕只是上上墳。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我打算悄悄去悄悄回,不讓繼父知道,也不讓媽媽知道。
1992年的清明節(jié)馬上到了,我先和繼父
家的一大群人熱熱鬧鬧地上了墳。接下來的第一個休息日——星期六的一大早,我獨自坐火車去了海棠。先是一小時火車,再是一小時班車,然后又是半小時的步行,終于到了海棠村。
海棠的模樣沒有超出我的想象,兩座山中間,有上百戶人家,整齊,擁擠,家家都有相似的院門兒。門兩邊保留著春節(jié)期間的對聯,書法不錯,句子也不俗。比如,“傳家有道惟存厚,處世無奇但率真”;又如,“把酒知今是,觀書悟昨非”。橫聯多是“耕讀第”、“居之安”、“中和第”這類老話。我記得媽媽喜歡說,海棠是一個文風之地,看來果真如此。奇怪的是,我已經過了大半條巷子,仍然沒遇見任何人。我知道當時正是農忙季節(jié),“清明前后,種瓜點豆”,人們應該都去干活了,但是,如此冷清,還是讓我疑惑。我咳嗽一聲,回音像是從三十多年前傳回來的,令我全身發(fā)毛。好在很快就看見人影了,一匹黑騾子上騎著一個人,從巷子的另一端闖進來。騾子很健壯,遠遠走來時,身上冒著熱氣,有一種以一當十的樣子,把窄窄的巷子都撐大了。我不能不側身倚在墻邊,等它經過。我看清騾子身上的人和我年紀相當,留著和我一樣的全臉胡。為了回海棠,我特意留了幾天胡子。我承認,那個瞬間我哭了。那的確是一種親親的回到家的感覺。
隨后我又拐進另一條巷子,看見近旁有兩個人在下棋。兩人都坐在矮凳上,頭埋得很低,一個是老人,明顯謝了頂,另一個還年輕,頭發(fā)很長。我也喜歡下象棋,就走過去,蹲在旁邊看起來。一老一少抬頭看看我,好像知道我是誰,只是不吱聲。我的棋下得不好,但我至少知道“馬走日,象走田,車走直路,炮翻山”這些基本規(guī)則。讓我驚訝的是,一老一少并沒有按照任何一條規(guī)則走棋,只是在走,你走一步,我也跟著走一步。走得連貫自然,風生水起,卻全無章法。每走三步棋,必然要吃掉對方一枚棋。你剛吃了我,我馬上還以顏色,手中的棋穩(wěn)穩(wěn)打下去,果敢而有力……我抬頭重新打量這兩位奇怪的棋手,沒發(fā)現他們有明顯異常,心里不免緊張起來,急忙起身離開。在巷子的另一頭,一個背了半筐麥柴的老婆子主動對我笑了一下,小聲問我:“那兩個人棋下得好不好?”我說:“好,真好?!彼呐淖约耗X門,說:“爺爺和孫子,這兒都有問題?!?/p>
我沒有問路,自己找到了小學。
到了校門口,我才知道我為什么必須來小學看看。是因為,我的兩個雙胞胎哥哥就死在小學門口。也是眼下這個時節(jié),一年的春天,最青黃不接的時候。兩個哥哥,趴在白凈的路面上,一左一右,臉挨臉,沒絲了。“沒絲了”這個說法,可能產生于民國十八年或者更早更早的某一次大饑荒。絲,沒絲了,絲斷了,聽起來有點幽默,甚至有點甜蜜,所以我討厭它。我還是覺得,最準確的說法是,死了。
兩個哥哥,臉挨臉,死了。
那是多么輕微溫順的死。
5
我本人也是父親,有一個兒子一個女兒,兒子上高中,女兒上初中。有一天,我騎著自行車送女兒上學校,從小路拐上大路的一剎那,一輛大卡車正從對面沖過來,我們躲閃不及,摔了個大跟頭。摔跟頭的那個瞬間我的幻覺簡單而明確:如果需要,我愿意把女兒推開,自己鉆車轱轆。隨后我就想起了我的兩個哥哥一個姐姐。我有了一個問題:為什么先餓死的不是爸爸媽媽而是哥哥姐姐?回去后,我立即找到媽媽,請她回答。媽媽很冷靜,媽媽的臉上毫無愧疚,有的只是冷靜,還有誠實。
媽媽承認,在最困難的時候她會把能吃的東西先喂進自己嘴里。媽媽還承認,在餓得剩一根絲的時候,她可能不再是媽媽。
我問:“我爸爸呢?”
媽媽說:“你爸爸當時不在家,在外面修水庫,回來一看,家里就剩我和你了。你爸問我,大成和小成呢?珍珍呢?我小聲說,都沒絲了。你爸當時就踢了我兩腳,兩天兩夜沒和我說話。你爸從工地上帶回來一碗玉米面,半是土半是面,咱們三個靠喝面糊糊又活了幾天。再后來,你爸就說要去陜西找糧食。”
“如果沒有那碗土面呢?”
媽媽看著我,不回答。
我站起來,走開了。
以往,我每天都會回老院子看一眼媽媽的,但是,接下來的幾天我突然不想看見她了。我覺得,我們母子間似乎有了一點隔閡,不大,也不小。繼父找過來,問我:“你和你媽吵架了?”我把我和媽媽那次談話的內容講給繼父,繼父說:“饑荒年月的事情還有更可怕的,你媽沒啥大不了的,應該原諒。”同樣的道理被繼父說出來就缺少分量。再說,我認為,“原諒”這個詞被我們過多地使用了。我還是拒絕回去見媽媽。我和媽媽都有相似的性格,在某些自以為正確的問題上,喜歡使強用狠。
一天中午,我和媽媽在村外的一條小路上狹路相逢。我看見媽媽憔悴了,頭發(fā)白了許多,我心里一驚,就像是第一次發(fā)現了媽媽。
我們相視而笑,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