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長海
有關官箴書的研究,學術界已積累了一定成果。學者就古代官箴書的內(nèi)容、數(shù)量及其演變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參見崔憲濤:《關于古代官箴書中的幾個問題》,《理論學刊》2005年第1期。趙騫、彭忠德:《三十年來我國古代官箴研究述論與展望》,《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09年第4期。裴傳永:《關于古代官箴基本問題的辨析》,《理論學刊》2010年第3期。盡管在一些具體問題上還存在著較大的爭議,但仍可將其作為一獨立的文化現(xiàn)象進行研究,則是學者們的共識。郭成偉指出:中國古代的官箴文化有特定的理論基礎及其內(nèi)在的演化規(guī)律。它肇始于西周,形成于戰(zhàn)國、秦朝,確立于隋、唐,發(fā)展于宋、元、明、清。為政之道、為政之德與為政之術三部分內(nèi)容共同構(gòu)成了官箴文化的體系。*郭成偉:《中國古代官箴文化論綱》,《政法論壇》2011年第2期。法國學者魏丕信將創(chuàng)造官箴文化的這一群體稱為“治國精英”?!斑@樣的精英人物,在官僚隊伍中只可能占少數(shù)。在‘應興應除’這種控制手段消失之前,至少有一個省(或許還有別的省)也曾努力執(zhí)行之。”*魏丕信著,李伯重譯:《明清時期的官箴書與中國行政文化》,《清史研究》1999年第1期。官箴書所體現(xiàn)的就是這群“治國精英”的價值觀,明清時期“印刷技術革命”無疑幫助了這些價值觀的廣泛傳播。通過官方、個人以及市場等渠道,官箴書流入剛剛?cè)胧思耙咽斯賳T之手,*參見徐忠明、杜金:《傳播與閱讀:明清法律知識史》,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并被作為法律學習及官員教育的手段之一。*張小也:《儒者之刑名:清代地方官員與法律教育》,《法律史學研究》2004年第1輯。因此,作為對官場事務不熟悉的官員的指南讀物的官箴書,其意義已為研究者所注意。但在清代,當時人對這類書賦予另外一個稱謂——“治譜”,在這一意義上,官箴書被視為一種有關地方治理的文獻,被“治國精英”們給予了更高的期待。
就數(shù)量而言,清代的官箴書遠遠超過前幾代,其內(nèi)容與形式較前代亦有很大差異。關于宋以后官箴書的演變,佐竹靖彥曾指出:“《作邑自箴》是北宋的官箴書,將其與南宋初期的《州縣提綱》以及其后的《晝簾緒論》作比較時,可以清晰地看到其發(fā)展過程,即他們的內(nèi)容由具體而趨向抽象,由實務指導而上升為系統(tǒng)的行政導論。這一傾向在與《州縣提綱》同時期的南宋初期呂本中的《官箴》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到南宋末年人許玉卿的《百官箴》,其系統(tǒng)已經(jīng)相當明顯,到元代的《三事忠告》達到了一個頂峰。經(jīng)明代的《實政錄》,到清代的《福惠全書》,實務性的、而且內(nèi)容浩瀚的官箴書再次登場?!?佐竹靖彥:《<作邑自箴>研究:對該書基礎結(jié)構(gòu)的再思考》,《佐竹靖彥史學論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239頁?!陡;萑珪凡粌H是清代官箴書經(jīng)典的代表作之一,還標志著明清時期官箴書的轉(zhuǎn)變。關于明末清初官箴書的特點,《未信編》的作者潘月山指出,當時“仕學之書,坊刻甚眾,大都搜羅文告以示規(guī)鑒”*潘月山:《未信編》,劉俊文等編,《官箴書集成》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1頁。,黃六鴻也指出“舊刻諸集多以文告判牘擅長”*黃六鴻:《?;萑珪罚端膸煳词諘嬁返?3輯19冊,北京:北京出版社,第8頁。。清初李漁編纂《資治新書》(初集)即多為當時官吏所作之案牘,并附有“征文小啟”,廣泛收集案牘。末尾還特別強調(diào):“名稿遠賜,乞郵致金陵翼圣堂書坊。稿送荒齋,必不沉擱?!?李漁:《資治新書》(初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7頁。繼而李漁將所收文牘分門別類,匯為二集刊刻出版。由此可見,明末清初之官箴書多以文牘為其主要內(nèi)容。魏丕信指出,晚明著名學者呂坤的《實政錄》可能是公牘匯編形式官箴書的最早發(fā)明者,同時這種公牘選編的意義特別重大。*魏丕信著,李伯重譯:《明清時期的官箴書與中國行政文化》,《清史研究》1999年第1期。但自潘月山編纂《未信編》始,對公牘的收錄已十分謹慎。其謂:“雖名章紙貴,不敢妄收一字。中有一二附刻者,皆屬興厘關鍵?!?潘月山:《未信編》,《官箴書集成》第3期,第11頁?!陡;萑珪芬唷耙磺形锤覟E收?!?黃六鴻:《福惠全書》,《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8頁。公文、告示等公牘只是作為官箴書之附屬而已。
雍正年間,世宗皇帝為整飭吏治,命當朝重臣田文鏡、李衛(wèi)編撰《欽頒州縣事宜》,“這是一部典型的通過皇權(quán)自上而下推行的‘官箴書’”。但“與黃六鴻所著《?;萑珪废啾龋@部《欽頒州縣事宜》尚屬原則性或大綱性的州縣行政指南”*杜金:《清代皇權(quán)推動下“官箴書”的編撰與傳播:以欽頒州縣事宜為例》,《學術研究》2011第11期。。在皇權(quán)的推動下,該書得以廣泛傳播,影響深遠。道光年間,徐棟編纂《牧令書》仍謂:“《州縣事宜》為欽頒之書,應與《會典》《律例》《洗冤錄》等書同奉,全編以為法守。”*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5頁。正是在《州縣事宜》的影響下,公牘正式退出官箴文本之中。關于官箴書的編纂,作者多以自己的“閱歷所得,證之經(jīng)史之中知其決可施行可遵守者,筆墨記之”*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75頁。。嘉、道之后,公牘作為地方官員個人的“佳績”“惠政”再次登場。就其內(nèi)容而言,《?;萑珪穼⑵浞譃?2個方面,從蒞任到升遷,其中還包括錢谷、編審、清丈、刑名、保甲、典禮、教養(yǎng)、荒政、郵政、庶政諸內(nèi)容,已概括了州縣事務的方方面面。徐棟編纂的《牧令書》雖分類方法不同,然其問題亦不出《?;萑珪分?。黃六鴻自述編纂原則即言:“是集類分各部、部分各條,條必盡部,俾覽者無遺漏之憾。”*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8頁。徐棟亦評之曰:“黃思湖給諫《?;萑珪?,雖稍陳冗,而有條有理,巨細靡遺。”*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5頁。因此,以《牧令書》與《?;萑珪窞榇淼墓袤饡?,其主要內(nèi)容即是清代州縣治理各方面的問題。
魏丕信提出暫時可將明清時期的官箴書分為官箴、指南與公牘三大類,但根據(jù)其形式(或類別),魏氏又認為“各類別之間最基本和最普通的區(qū)別,是‘指南’本身與各個作者所做的‘治理文件選編’之間的區(qū)別。前一類大體相當于目錄學分類中的‘官箴’”*魏丕信著,李伯重譯:《明清時期的官箴書與中國行政文化》,《清史研究》1999年第1期。。而書籍的內(nèi)容與形式可以互相配合,非絕對區(qū)別。*魏丕信著,李伯重譯:《明清時期的官箴書與中國行政文化》,《清史研究》1999年第1期。因此,依據(jù)其形式,可將清代的官箴書分為兩類,一是狹義的官箴(即目錄學意義上),一是公牘的匯編與選編。
1.官箴
關于狹義(目錄學分類中)的官箴,魏丕信舉了《四庫全書總目》的例子。清代的《四庫全書總目》這樣解釋官箴:“今所采錄,大抵唐宋以來一曹一司之舊事與儆戒訓誥之詞。今厘為《官制》《官箴》二子目,亦足以稽考掌故,激勸官方。明人所著率類州縣志書,則等之自鄶矣?!?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卷79《史部·職官類》,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682頁??梢?,以“儆戒訓誥之詞”激勸官方應是《總目》中官箴收錄的標準。《總目》所收官箴書多集中在宋代與清代,且對宋代的官箴書評價較高,清代官箴書則多附在存目。宋代的官箴書如《州縣提綱》《官箴》等,注重對從政官員“職業(yè)道德”的要求及其如何保持官員操守的技巧,故《總目》認為官箴書就是“為官者之龜鑒”“司牧者之指南”。
官箴書發(fā)展到清代,其內(nèi)容已有了很大的變化,“從寫作目標和主要內(nèi)容來看,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官箴’本身的內(nèi)涵;它們在道德修養(yǎng)方面的比重逐漸縮減,而在實務知識與操作技巧方面的內(nèi)容卻不斷擴展”。*杜金:《明清民間商業(yè)運作下的“官箴書”傳播:以坊刻與書肆為視角》,《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1年第3期。如前所述《?;萑珪芳粗^其所言“乃政治之事也”,隨即解釋取該書名的原因:“顏之?;莺尉樱吭唬焊U撸院踉旄V囊?;惠者,言乎施惠之事也。……然則書而言全又何居?曰:全者,統(tǒng)一州邑之政而皆具是也?!?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2頁??梢姡绾沃卫砗闷漭爡^(qū)、切實做到施惠于民為《福惠全書》編纂的首要目的,從而不同于宋元時期著重對官員進行箴戒、忠告的官箴書。因此,如若只依據(jù)《四庫全書總目》對官箴書的理解,并不能概括清代的官箴書。同時,除了“司牧指南”外,清代對官箴書還有另外一個稱謂,即“治譜”。如劉衡即謂袁守定之《圖民錄》“所言切當治理大要,以愛民為主,妙義精思發(fā)人深省,則汪君治譜之粉本也”*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237頁。。光緒十九年文昌會館本《?;萑珪罚轫搹V告則宣傳其為“熙隆治譜”。在此意義上,如前所述,這類官箴書所關注的是州縣治理的問題,從而被視作是一種治理文獻。
2.公牘的匯編與選編
雖然公牘匯編出現(xiàn)較早(如宋代的《名公書判清明集》),但到明中后期,公牘匯編才廣泛流行。如前所述,公牘匯編形式的官箴書出現(xiàn)可能受到晚明學者呂坤《實政錄》的影響。此書在整個清代都獲得了很高的評價,故對后世官箴書亦有很大影響。如明清之際的湯來賀曾與朋友討論該書,“已酉初夏,偶過姑蘇,訪子友蔡子九霞。論當世人品,亟稱李公貫溪,因介而就正焉。與談吏治,賀因舉治譜之佳,李先生曰:‘呂公《實政錄》深切著明,較治譜尤詳’”*湯來賀:《內(nèi)省齋文集》卷15《重梓呂公實政錄序》,清康熙年間刻本。。《實政錄》引用的公文,大部分是呂坤個人在山西巡撫任上(1592—1593年)寫的,而稍后的《資治新書》則是李漁收集的當時不同官員所作的公文。李漁介紹自己的新書《資治新書(二集)》時說:“是集分類取材,非但不同于坊刻,即較本堂之初集,又加備焉。凡可資于吏治者纖芥無遺,絲毫不混。識者但觀總目,便知作者苦心,天下古今之書更有便于此者否?”*李漁:《資治新書(二集)》,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頁。李漁的說明無疑是在給自己的新書作廣告,但按文體與內(nèi)容進行“分類取材”卻是其獨特之處。這一編排形式確如李漁所說方便檢閱,從而體現(xiàn)該書之實用性。
清人對公牘的編纂,除了公牘文件的匯編,還有官員個人公牘文件的選編。對官員公牘文件的選編,最常見的原因是要保存其在任期間的“惠政”“佳績”,從而為后人提供模范指導作用,如《趙恭毅公自治官書》的多篇序言所指出的。當然,一些公牘選編也不排除有些自炫、獲取聲望的目的。而像《資治新書》這樣的公牘匯編,如前所述,實用性是其編纂原則之一。因此,像《治浙成規(guī)》《浙閩總制文檄》這類匯編多以地方為單位,從而更具針對性及實用性。
此外,關于清代的公牘,徐望之還指出:“有清一代,錢谷、兵刑公然為僚吏之專業(yè),而為僚吏者,亦視公牘文字為其囊中秘訣,非執(zhí)業(yè)為其弟子,不肯輕授。流弊所及,州縣刑錢,非與藩臬賓僚,案有淵源,則稿無不駁,案無不翻。縱使律能倒誦,計盡錙銖,靡有善其事者。”*徐望之:《公牘通論》,民國叢書第三編(第44冊),第2頁??梢姡谇宕珷┑淖珜戇€作為一門專業(yè)的知識在官員行政事務中占有重要地位。因此,治國精英們努力編纂、傳播公牘的另一個原因是要消除這些僚吏對這一專業(yè)知識的壟斷,限制僚吏在州縣事務中的權(quán)力,從而確保官員在州縣治理中的權(quán)力不被濫用。
綜上,官箴書發(fā)展到清代,內(nèi)容已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不僅包括對官員自身的“儆戒訓誥之詞”,還增加了與州縣治理相關的技術性知識。同時也正是因為官箴逐漸被人們視為“治譜”而傳播,公牘的選編與匯編才可能成為清代官箴書的新形式。
如前所引,《四庫全書總目》的編纂者認為,官箴即“儆戒訓誥之詞”,對官員有激勵作用,因此才有記錄的價值?!犊偰俊返挠^點,代表了一批“治國精英”(特別是皇帝與高層官員)對官箴書的看法。這些人注目于清代吏治,“有益吏治”經(jīng)常成為他們傳播官箴書的動機之一。如《州縣事宜》即是世宗皇帝為整頓吏治而兩度授意,才由田文鏡、李衛(wèi)編纂而成。最后經(jīng)世宗皇帝審核后,刊刻、頒發(fā)給全國的州縣官員,成為清代官箴書的經(jīng)典之一。道光七年(1827),盧坤(1772—1835)赴任山西,見該書“頒行既久,板漸漶漫”,故重新刊刻此書。并指出此舉是為了讓“諸牧令得以朝夕觀法,身體而力行之。勉為循良,共襄郅治。庶冀教化興行,風俗移易”。*田文鏡:《州縣事宜》,《官箴書集成》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690頁。此外,還有一些高層官員如陳宏謀、丁日昌等亦積極倡導刊刻、傳播官箴書。*杜金:《清代高層官員推動下的“官箴書”傳播:以陳宏謀、丁日昌為例》,《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1年第6期。陳宏謀不但親自編纂,還經(jīng)常刊刻、頒發(fā)官箴書給其下屬州縣官員。同治七年二月二十一日丁日昌上奏《設立蘇省書局疏》,亦提出“蘇省設局開刊書籍,擬刻牧令各書,以端吏治而正人心”*丁日昌:《丁禹生政書》(下),香港:香港丁新豹出版社,1987年,第408頁。。徐棟自述其編纂《牧令書》之緣起也說:“天下事莫不起于州縣,州縣理則天下無不理。稱州縣之職,大約不外于更事久、讀書多,而讀書尤要。蓋更事在既事之后,讀書在未事之先。且讀書雖未更事,而可收更事之效。所謂前事為后事師也?!?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6頁。因此,希望通過書籍來改變清代吏治,成為熱衷于傳播官箴書的官員的共同心愿。
總體來說,清代的官箴書包括官員職業(yè)道德與行政技能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但在清代的士人看來,這兩方面內(nèi)容又不是完全孤立的關系。因為在一個崇尚“有治人無治法”的社會,官員的道德既是個人修養(yǎng)問題,同時也是個政治問題。如《州縣事宜》所指出:“蓋操守者,出仕之根柢。必于此處立穩(wěn),則事功經(jīng)濟,由此而起。否則大本先拔,雖有枝葉向榮,徒供斤斧摧折耳?!?田文鏡:《州縣事宜》,《官箴書集成》第3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681頁。在這一意義上,官箴(官員職業(yè)的道德)同時亦是“治譜”的重要內(nèi)容。因此,在清代官箴書的作者看來,對官員自身乃至官府的管理成為州縣地方治理的重要內(nèi)容。
1.官員的道德要求與職業(yè)素質(zhì)
官員的道德修養(yǎng),一直是官僚集團管理者所強調(diào)的重點。在古代的知識精英看來,官員作為行政首腦,其一言一行都要具有表率作用?!胺灿稳讼软氄骸保斐蔀楣糯賳T的普遍信條。正如孔子所言:“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136頁?!洞髮W》提出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治理順序中,個人的道德修養(yǎng)被視為國家治理的基礎。因此,官箴書尤其看中官員道德修養(yǎng)的重要性?!笆烤恿⑵纷院?,必曰砥礪廉隅??梢姴偈貎勺郑瑖烙诩倚?。非必俟釋褐登朝,而后講究做清白吏也。然至服官,更為吃緊。蓋操守者,出仕之根柢,必于此處立穩(wěn)”*田文鏡:《州縣事宜》,《官箴書集成》第3冊,第681頁。。
由于這些官箴書的編纂者多有過地方官的從政經(jīng)歷,故多能從官員自身的利益出發(fā)對他人進行規(guī)勸,從而避免陷入俗套及空洞的道德說教,更具有實用性。官箴書的編纂者多次強調(diào),官員的道德修養(yǎng)不僅是地方治理的基礎,同時也與官員自身的命運息息相關。因為,對于處于官僚集團最底層的州縣官員來說,良好的行政記錄之外還需要好的官聲才有升遷的希望。王晉之(1835—l888)即指出:“作官最重聲名。若不如此,便不獲乎上,不信乎朋友?!?王晉之:《貢愚錄》,《官箴書集成》第7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740頁。若要保持良好的行政記錄與聲名,嚴格的道德修養(yǎng)就顯得格外重要。即如南宋的呂本中指出的:“當官之法唯有三事:曰清、曰慎、曰勤。知此三者,可以保祿位,可以遠恥辱,可以得上之知,可以得下之援?!?呂本中:《官箴》,叢書集成初編本。宋代以后,清、慎、勤即被認為是官員必備的道德修養(yǎng)。袁守定進一步指出:“清則其身正,不令而行。勤則明作有功。慎則敬而無失?!?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187頁。除此之外,他們還為其他地方官員介紹如何在魚龍混雜的官場中保持良好的道德操守。如在不同的場合與不同人接觸的行為舉止、表情語言等,在他們看來都要謹慎處理?!把詣硬豢刹簧?。一言乖錯、一動輕浮至細也,而傳而播之必甚于所言所動。嘗見一長官乘肩輿稍欹。而一時競傳曰帽子端戴、轎子端坐。又見一長官在肩輿中偶閉目。而一時競傳曰善渴睡,由長夜之飲。凡流言之起,必有其端。居官者為眾人耳目所屬,雖細必謹,恐為其端也”*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234頁。。
此外,法律知識亦是官員必備素養(yǎng)之一。明代以后,“刑名”治績成為官員考成的重要內(nèi)容,法律知識則更為重要。雖然有專門的刑名師爺幫助治理,但最終的判決還是要靠官員自己。若官員對法律一無所知則極易被奸猾老吏所蒙蔽,害人害己。正如劉衡所言:“司牧者未必人人讀律?;蜃詧D安逸,一切民事委之門丁。彼門丁者意在得財,不知民為何物,斷不肯助官愛民。所在因緣為奸,甚且潛結(jié)棍蠹,擇良民而魚肉之,以致弊竇漸滋,彼良民者動被誣告,而官又好濫準呈詞,不肯批駁。是以被誣者官未見面而家已全傾。此弊比比皆是,四川尤甚。”*劉衡:《蜀寮問答》,《官箴書集成》第6冊,合肥:黃山書社,1997年,第149頁。故官箴書除了要求官員們注意保持道德操守外,還要提升自己的法律素養(yǎng)。
2.“齊家”之法
在中國古代社會,通過科舉考試的士人一旦有機會出仕任官,即開始了離家漂泊的生活。特別是在回避制度下,地方官員甚至要離開自己熟悉的故鄉(xiāng)去任職。地方官員長期居住的官府衙門即成了他們的第二個“家”。一些官員為了方便照顧家人,還可能帶著他的父母、兄弟等家人一同居住在官府之中。因此,在“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的邏輯下,如何處理好這兩個“家”事亦十分重要。南宋的呂本中認為,二者遵循著同一個道理,治理官府就像平時居家管理一樣。“事君如事親,事官長如兄長,與同僚如家人,待群吏如奴仆,愛百姓如妻子,處官事如家事,然后為能盡吾之心。如有毫末不至,皆吾心有所未至也。故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順可移于長;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豈有二理哉!”*呂本中:《官箴》,叢書集成初編本。但到了清代,官箴書的編纂者普遍認為將二者進行區(qū)分是十分必要的,甚至要求地方官員暫時忘掉自己的“小家”?!霸诠賾n家直是愚障,不特非國爾忘家之義。去日苦多,區(qū)區(qū)所營卒亦何有?白樂天自警詩曰:蠶老繭成不庇身,蜂饑蜜熟屬他人。須知年老憂家者,恐似二蟲虛苦辛”*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232頁。。在這一區(qū)分下,清代的官箴書建議地方官員對官府的管理應注意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嚴家屬。官員帶家屬上任本不被提倡,但很多官員為了生活上的方便仍會攜帶家屬一起上任。因此,官箴書的作者認為,官員對其家屬要嚴加管束,將其限定在內(nèi)庭之中,不能讓其與下級的胥吏接觸。這樣一方面可防止家人受下級胥吏的蠱惑,與其串通,借自己的權(quán)威在外面違法作亂;另一方面,亦防止其染上種種陋習。汪輝祖即指出,“官衙習氣最足壞人子弟。凡家居不應有之事,官中無所不有。雖居官者紀范極嚴,然時而升堂,時而公出,檢束總有不至,仆從人等飽食群居,烏能盡安素分?如賭錢、唱曲、養(yǎng)鳥、魚嬖、優(yōu)狎倡之類,何地蔑有衣美食肥。猶其小者子弟,血氣未定,易為所惑”*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70頁。。且官非世業(yè),若其子弟染上這些陋習,輕則損失錢財,重則荒廢學業(yè)、殘害終生。
其次,謹用人。地方官員所謂家人包括兩類,一是地方官本人的家屬,前已述及;另一類是其為了應對日常事務花錢聘請的辦事人員,他們隨地方官上任,并依據(jù)自己的才能幫助其處理日常事務?!罢且蝗怂芾恚裟蛔?、若吏胥、若家丁、若差役,皆待用之人也。用之當則事成,用之不當則事敗,由治內(nèi)而治外,其毋忽此”*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78頁。。由于這些人都是具體辦事人員,而且又要地方官員自己選拔。因此,要求州縣官員在選拔的時候要格外謹慎,在用人時亦要嚴加約束。因為在這些官僚士大夫眼中,這些人都是缺乏道德修養(yǎng)的人,是靠不住的。如汪輝祖指出,“吾友邵二云編修言:‘今之吏治三種人為之,官擁虛名而已。三種人者,幕賓、書吏、長隨也’。誠哉言乎,官之為治必不能離此三種人。而此三種人者,邪正相錯,求端人于幕賓已什不四五;書吏問知守法然,視用之者以為轉(zhuǎn)移;至長隨則罔知義理,惟利是圖,倚為腹心,鮮不僨事,而官聲之玷,尤在司閽。嗚呼!其弊非說所能罄也!約之猶恐稽察難周,縱之必致心膽并肆”*汪輝祖:《學治續(xù)說》,《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44頁。。
第三,善理財。在古代中國,州縣政府沒有自主的財政權(quán),州縣日常的開支主要靠地方吏役、陋規(guī)、少量稅收以及官員的俸祿維系,所以在一些貧困的州縣,陋規(guī)、稅收收入少,則容易入不敷出。在一些較富裕的州、縣,其接待、應酬也比較多,財政仍然十分緊張。這樣,要提高地方政府,唯有增加陋規(guī)的收入,地方的胥吏更容易從中中飽私囊,對地方百姓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因此,王鳳生認為:“財非官所應言,而理財則居官所當悉?!?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73頁。
在清代的官僚體系中,國家的正式權(quán)力只到州、縣一級,學者將其總結(jié)為“政權(quán)不下縣”。因此,作為地方社會唯一首腦,州縣官員要負責其轄區(qū)的一切事務?!澳猎字沃菀兀缰魑讨渭?,無論大事經(jīng)心,即瑣屑亦須留意。所以家道漸致興旺,門庭氣象亦自整飭可觀,以治家之勤而”*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7頁。。因此,在官箴書的作者看來,清代官員在地方治理的過程中應具備以下幾個方面的知識:
1.稅收之法與司法知識
清初幕友董公振指出,對清代州縣官員而言,“日需辦理者,惟錢谷、刑名最為緊要”*董公振:《錢谷刑名便覽》,《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2輯26冊,北京:北京出版社,第76頁。。這兩方面因關系到州縣官員的考課結(jié)果,故格外受到重視。如何順利完成朝廷下達的稅收任務,又不會引起騷亂,也是歷朝歷代州、縣官員關心的問題。黃六鴻指出,要消除在稅收過程中可能出現(xiàn)的問題,方法很重要。“錢谷之重,只在催征、比較、折貯、解給、與漕項收兌,數(shù)者而已。催征有法,而百姓不得受其累;比較有法,而胥吏不得播其奸;拆貯有法,而侵蝕之弊可免;解給有法,而款項之數(shù)可清。求其欺官侮典盜餉逋糧得乎?至于漕項,惟收之人民而塞倉中之漏卮,兌之便丁而杜幫中之掯柄,則錢谷之司,庶無余事矣”*黃六鴻:《福惠全書》,《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76頁。。
清代州縣官員的另外一個重要職能即是司法,或謂刑名。嘉、道年間的徐棟指出:“刑名,以為官之考成所系,人之生死所關也。而吾謂所宜重者,尤在弼教以明刑。書曰祥刑,又曰刑期于無刑。豈尚申韓之術者所能哉?”*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371頁。可見,在以徐棟為代表的官僚精英看來,重視司法的目的不僅僅在于司法審判本身,而在于明刑弼教。因此,欲理刑名要先明律例。除此之外,如何受理、審問、判案,州縣官員都要了如指掌。對審、斷案件之法及律例的運用得法,才能達到明刑弼教的目的。如此,“儒者之刑名”遂成為清代官箴書關注的重要內(nèi)容。
2.荒政與治安之法
在古代社會,救荒與治安之法亦早有專門討論。而州、縣官作為社會治理的基層官員,這兩方面知識亦必不可少。自宋代董煟著《救荒活民書》之后,關于荒政的論著即層出不窮。到了清代,救荒之法即為官箴書所收錄,以為州縣官員提供指導。黃六鴻指出,對于以務農(nóng)為主的農(nóng)民而言,收成的好壞主要依靠天,故“歲之有豐而不能無歉也,猶人之長康而不能無病也。知歲不能無歉,必先有以預備之,使其當歉而不受其歉之災。知人之不能無病必先有以預防之,使其遇病而不受其病之困。夫非多積粟與多蓄藥之謂乎。積粟多而有以賑之,雖歉而不能為災也;蓄藥多而有以治之,雖病而不能為困也”*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313頁。。
災荒的發(fā)生往往容易引起治安問題,因此,治安之法與荒政關系緊密。如如何平盜、抵御山賊的襲擊以及平息動亂等,即成為災荒時期要解決的重要問題。在清代中葉以前,主要的治安之法即實行保甲制,清代后期,隨著社會動蕩的加深,保甲逐漸被團練所取代。而在清代前、中葉的官箴書中多記載保甲之法,而在后期的官箴書中有關團練的討論比較多。因此,在清代的官箴書中,救荒與治安之法,成為其另外兩個重要的內(nèi)容。
3.教化之方
在儒家的政治理念中,教化才是其最終目標。對那些充滿理想的官僚精英而言,實現(xiàn)儒家教化理想才是最重要的。針對清初的地方官員只關注自身的升遷而不注重地方教化的現(xiàn)象,黃六鴻指出,“近世之政一切束干功令,刑名、錢谷,惟嚴參罰以相繩。大吏督之于上,屬員奉之于下。故每以薄書期會為急,補愆救過之不暇。而又何能為百姓興禮讓之俗講衣食之謀哉?”*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288頁。。由于官員們只關注自己的仕途命運,而忽視教化之推行,才會出現(xiàn)百姓不知禮儀,有犯上作亂之事發(fā)生。“古者州縣之長,莫不以教養(yǎng)為先,而催科次之,刑罰又次之。蓋民無以教,則不知孝悌禮義。而犯上作亂之事,無所不為。民無以養(yǎng),則不能仰事俯育,而流離轉(zhuǎn)徙之憂,勢必難免”*黃六鴻:《?;萑珪?,《四庫未收書輯刊》第03輯19冊,第288頁。。
然而對于大多數(shù)官吏來說,教化雖是一十分誘人的理想,但因不能制度化而無法實施。因此,清代的官箴書作者即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為官員們實現(xiàn)教化理想提供種種意見。如葉鎮(zhèn)指出,“留心教化者,隨事隨人皆可勸導。如審理事件,就案內(nèi)人依傍本案推廣言之。凡孝弟忠信禮義廉恥之行,俱堪觸發(fā)。他如下鄉(xiāng)查辦公事于稠人聚觀之地,亦復如是。勸導計一歲,中經(jīng)吾面諭者不下數(shù)千人,而此數(shù)千人輾轉(zhuǎn)傳播不下數(shù)十萬人,相與鼓舞風動,是蒞事臨民無處非教化,正不專恃朔望講約為移風易俗之具也”*徐棟:《牧令書》,《官箴書集成》第7冊,第353頁。。在這些官僚精英看來,“為治以教為本,只隨人隨事、隨時隨地諄諄教誨,民自感化。所謂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袁守定:《圖民錄》,《官箴書集成》第5冊,第218頁。。但黃六鴻也指出一些具體的措施,“如集中之藝果、木植、桑榆、禁淫祀、嚴邪教、禮耆德、恤孤貧立義塜、平治道涂、建立坊鋪、修葺館、嚴飭關津、禁溺子女、育養(yǎng)嬰兒、禁止婦女燒香、凌辱仆婢等事,皆于政教、風俗煞有攸關,固當亟為留意者也”*黃六鴻:《?;萑珪罚端膸煳词諘嬁返?3輯19冊,第7頁。。
總之,清代官箴書的預設讀者為州、縣官員,其內(nèi)容主要是對州縣官員的道德“儆戒訓誥之詞”和相關的地方治理知識,而清代的官僚精英即希望通過這些知識的傳播,提高地方政府的行政效率,改善吏治。
綜上,清代官箴書數(shù)量的激增,一方面是由于人們對這類書需求的增大;另一方面也與清代的官僚精英乃至皇帝(如雍正)的積極傳播有關。清代的官僚精英希望通過官箴書的傳播來彌補州縣官員的地方行政經(jīng)驗的欠缺,從而提高行政效率,改善吏治。正是清代官僚精英對官箴書這一態(tài)度,使得官箴書在內(nèi)容和形式上發(fā)生了改變,趨向于技術化與實用化,主要表現(xiàn)即是對地方治理技術的關注與公牘的選編與匯編的加入。清代官箴書中對吏員管理的關注也不再僅集中在官員自身的道德素養(yǎng)上,同時還包括對“家人”的管理。在面向地方社會的治理中,稅收之法、司法知識、荒政知識、治安之法以及教化之方成為其中必備的知識。盡管我們無法考察清代官箴書對地方治理的實際影響,但通過對其內(nèi)容的考察,我們也能夠知道這類書籍向清代的州縣官員們提供了什么樣的知識,仍然可以看到二者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