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紅旗(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關(guān)于南宋建陽陳八郎本《文選》價值的考察
●丁紅旗(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200241)
陳八郎本《文選》;書賈印記;原貌;刻本來源
陳八郎作為書賈,其所刻印的《文選》,較深地打上了書賈的印記.但遠(yuǎn)不可據(jù)此來否定陳本在展示五臣注原貌所起到的重要作用.通過文本仔細(xì)比核后能發(fā)現(xiàn):(1)與明州本適足以導(dǎo)致變亂的大段刪削比較,陳本僅是一些字詞的錯誤; (2)陳本展示的是五臣注的原貌,這也能從王觀國《學(xué)林》條目、日藏三條家本的核校中進(jìn)一步證實;(3)陳本與秀州本中平昌孟氏五臣刻本同源,其最終可能都源自后蜀毋昭裔刻本.因此,自可據(jù)此探求五臣注的原貌,這在版本學(xué)上有其重要價值.
在現(xiàn)存的《文選》宋刻中,紹興三十一年(1161)建陽崇化書坊陳八郎宅刻的《文選》(下簡稱"陳本"),是唯一幸存至今的基本完整的單五臣注本(因其"宋刻""宋印"而倍受珍惜,藏地臺灣"中央圖書館"特地用當(dāng)?shù)卣湎〉募t檜木建柜貯藏).說其基本完整,是因其有鈔配:
卷二十一至二十五鈔配,其余各卷零星抄配約三十頁.(臺灣"中央圖書館"1981年影印陳八郎本《文選》后附的鄭騫《跋》)
今核影印本,確如其說.其零星抄配的有卷六(一頁)、卷十八(一頁)、卷十九(六頁)、卷二十七(一頁)、卷三十(二十頁半),即后半部殘缺較甚.現(xiàn)在看,陳本對五臣注原貌的鉤沉、判斷能起到重要的作用,也即鄭騫《跋》中提到的能"使五臣注原貌得以復(fù)顯于世".因此,謹(jǐn)加撰文,剖析其特色、版本價值,追溯其來源,同時也辨明一些不無錯誤的觀念;因為一提到建陽甚或坊刻,似乎都是劣質(zhì)版本的代稱,一如北宋時蘇詡(蘇轍曾孫)跋文說的"欒城公(指蘇轍)集刊行于時者,如建安本頗多缺謬,其在麻沙者尤甚".[1]其實事實遠(yuǎn)不止這么簡單,一旦具體到某一刻本,恐怕更要具體考察.
陳本前有兩木記:
凡物久則弊,弊則新.《文選》之行尚矣,轉(zhuǎn)相摹刻,不知幾家,字經(jīng)三寫,誤謬滋矣,所謂久則弊也.琪謹(jǐn)將監(jiān)本與古本參校考正,的無舛錯,其亦弊則新與.紹興辛巳(1161)龜山江琪咨聞.
建陽崇化書坊陳八郎宅善本.
臺灣"中央圖書館"在1981年影印時,前附有王同愈(字勝之,又稱"桃鐙老人")手書長跋,吳清(字湖帆)識語,后則附鄭騫為影印而特撰的長篇跋語.綜合王、鄭二人的跋語,有以下數(shù)端,即字體、避諱、鏤刻時間等的判斷值得重視:
字體清朗悅目,洵為宋槧上駟.宋諱如玄、敬、殷、桓、譲、徵見目錄、朗、搆、驚西都賦、貞、匡、警西京、楨、(赤貞)吳都、楨、恒魏都、構(gòu)笛賦皆闕筆.……書內(nèi)紅筆狼籍,應(yīng)出宋人之手.凡宋諱嫌名如懸序、……等字皆有紅圍,當(dāng)為寧宗時人讀本.宋刻、宋印,而又宋人讀,真人間奇書也!(王跋)
全書無漫漶處,蓋不惟宋刻,且是宋印、宋讀.……全書字體挺秀,清朗悅目,乃建刻之佳者.(鄭跋)
至于王、鄭跋中對陳本不無溢美的評價,可暫不置論.但王、鄭跋中所說的"宋讀"不免有疑問:因為卷二十九謝玄暉《齊敬皇后哀策文》中,標(biāo)題"敬"字,"九月朔日敬皇后"中"敬"字,以及"哀日隆于撫鏡"中"鏡"字,其末筆均為后人添加(筆跡明顯不一),然其小字注中此兩字卻都缺末筆---即非宋人所讀;否則,如是宋人,自不會補上當(dāng)日因避諱而缺的末筆("敬"、"鏡"二字宋人一直避,不存在"出祧"現(xiàn)象).而且,假如是宋人,對當(dāng)日的避諱自然熟習(xí),甚至成為一種生活常識,自不會特意為"宋諱及嫌名""加紅圍";這顯然是后人為判斷方便而特意標(biāo)志的結(jié)果.不過,其斷為紹興末的刻本,則無疑問.時至今日,對陳本的考察,固然在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初鄭《跋》中即有熱望---"倘能進(jìn)一步取三十卷全書,逐篇逐條,細(xì)心勘對," "使五臣注原貌得以復(fù)顯于世";但因其版本稀有、難得,直到九十年代中期始有學(xué)者涉及.傅剛先生《〈文選〉三十九類說考辨》,以及《文選版本研究》中專列一小節(jié)《陳八郎本》,對陳本的文獻(xiàn)價值進(jìn)行了初步的梳理.1998年,已屆耄耋之年的屈守元先生更在《文學(xué)遺產(chǎn)》第五期上發(fā)表了《紹興建陽陳八郎本〈文選五臣注〉跋》一文,表明己見.文不長(共三頁半),但因影響較大,故摘引如下.
陳本出于建陽,建陽坊本為宋刊下駟,盡管王同愈諸人以其稀有,極力夸耀.今亦無暇詳校全書,僅取李善未注,惟五臣有注之《文選序》觀之,可確定為陳本之誤者計有九處:
(3)又上句,三本皆作"鑣、轡、排、并也"(當(dāng)作"并排也"),陳本誤作"鑣、轡排沫",不知所云.
(4)"戒出于弼匡"句,翰注:"弼、輔、匡,正也."三本皆不誤,而陳本誤脫一"也"字.
(5)"論則析理精微",良注:"謂論之本也."三本皆不誤,而陳本誤"也"為"哉",遂致不通.
(9)"留侯之發(fā)八難"下注"去"字,本為"難"字注聲調(diào),"去"字下三本皆空一格,始有"銑曰……"等字,而陳本"去"、"銑"連書,竟似張銑之誤文.
以上九處皆確系陳本之誤,無可推卸者.陳本為五臣本之劣下者,若以"清朗悅目",竟稱"宋槧上駟"(王同愈語),此佞宋之諛詞,實不足與于校讎之流也.
不過,屈先生所言實有可商之處:第3條,斷句應(yīng)當(dāng)為"鑣,轡;排,并";沒"也"字,亦能講得通.同樣道理,第4條應(yīng)斷為"弼,輔;匡,正".第5條中,"論之本",核查陳本,實為"論之體".第9條,"去"下沒空一格,大約是為節(jié)省篇幅(見下論),但絕不會由此造成誤認(rèn),因為"去"字明顯比"銑"字小一號,是音注的標(biāo)示.實際上,陳本《文選序》中還有錯誤:
(1)"猶金石之針","金"應(yīng)作"針".
(2)"以事系"下脫"日,以日系月,以月系"等八字.
通觀這些失誤,確如屈先生所言"無可推卸",但僅據(jù)此論定"五臣本之劣下者"、"拙著貶損五臣,固為實事求是,毀譽抑揚,俟諸百代",并進(jìn)一步說"陳本萬萬不能代表五臣本之原貌也",卻不免引人生疑.且不說其自言撰文時已"無暇詳校全書",違背本人所說的"必須遵守實事求是的原則."實際上,就陳本的內(nèi)容而言,與宋代秀州本(下簡稱"秀本")、明州本(下簡稱"明本")比較,也各有優(yōu)劣,大不可一概而論.
顯然,陳八郎作為書賈,其所刻印的《文選》,無疑較深地打上了書賈的印記;這一點與宋國子監(jiān)本、明本、秀本相比,確實至為清楚.概括而言,有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避諱字(缺末筆)時有時無,極不嚴(yán)謹(jǐn)(宋人避諱一直很嚴(yán)格).岳珂《愧郯錄》卷二《宗廟舊諱》"《紹興文書令》曰:廟諱、舊諱、正字皆避之",以及《揮麈錄.前錄》卷三:"(中興之初)倉卒之間,各易其姓,仍其字而更其音者,勾濤是也"等,都說明紹興時避諱較嚴(yán)格,且避嫌名.對其避諱字,王同愈先生的判語似較嚴(yán)格;但參核原書,遠(yuǎn)非如此,即以《目錄》來說,謝玄暉《郡內(nèi)高齋閑坐答呂法曹》中的"玄"字就不闕筆,甚至同一頁中《為齊明帝譲宣城郡公表》《為范尚書譲吏部封侯第一表》《為褚諮(陳本錯為(言谷)議蓁譲代兄襲封表》等三處"譲"字都闕末筆,但《譲庾開府表》《譲中書令》中的"譲"字卻不闕筆.這種情況在具體的注釋中更為突出,不僅有時不避嫌名,甚或本字也多有不諱,如英宗趙曙,"曙""樹",舊諱"讓"等字多不諱;再如卷二十七《五等諸侯論》"思其堂構(gòu)"、卷二十八《楊荊州誄》"克構(gòu)堂基"中的"構(gòu)"字,卷二十八《演連珠》"春風(fēng)朝煦"中的"煦"字,亦不諱,顯得較為隨意.這一點,只要與避諱謹(jǐn)嚴(yán)的明本比較,就能清楚地看出.
其二,排版上,內(nèi)容多"擁擠"地排在一行,不再另起一行.如篇題,即卷首處,"文選卷第三" "賦丙""京都下"一行,"左太沖吳都賦一首" "魏都賦一首"一行,"吳都賦""左太沖"一行,共占三行;而相似的內(nèi)容在明州本中,"文選卷第五""昭明太子撰""五臣并李善注""京都下" "吳都賦一首""左太沖""劉淵林注"等都各占一行,共七行.其間較典型的,如卷十五的標(biāo)題《和伏武昌登孫權(quán)故城一首》,竟直接在上一首詩小字注"欲追蹤此事"下;不僅如此,其題解內(nèi)容的末尾"作此詩遙和之"下,僅空兩格,就又接上了正文"炎云遺劍璽".這樣一來就排滿了整個版面,幾無空白.卷十六謝靈運《擬鄴中詠》中,"王粲"下緊接解題"家本秦川,貴公子孫,遭亂流離,自傷情多".卷二十八《演連珠》更是把五十首全部接在一起,而不另行分段.這固然是節(jié)省了紙張,降低了成本,但也確實影響了版面的疏朗、開闊,不無急促、緊縮甚至凌亂之感.這只能是書賈射利、降低成本下的一種行為.
其三,俗體字、簡化字頻頻出現(xiàn).整體看,正文中這種情況不多見,多出現(xiàn)在注文.為避免繁瑣,此僅以卷十五、十六為例:如"曖曖",作"曖(即減省符號)";"少好學(xué)"中"學(xué)"作"斈";"想其餘聲"中"聲"作"聲";"一唱萬夫嘆"中"萬"字作"萬";"樂盡其歡娛"中"盡"作"盡";"榻牀"作"榻床";"其辭也"中"辭"作"臺辛"等.其竟多為現(xiàn)在的簡化字.這些情形,在現(xiàn)存的北宋國子監(jiān)本《文選》、明州本《文選》中都不存在.
其四,誤字是有一些,的確疏于???具體見下.毋庸諱言,這些都是陳本不可掩飾的硬傷、缺陷,至少是粗疏之處,也說明木記中的"參??颊?的無舛錯"一語確實不那么可靠,有書賈自我宣傳、標(biāo)榜的因素;但是不是就可以據(jù)此否定陳本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道理很簡單,錯字是一方面,能不能反映原貌卻是另外一個問題.這就需進(jìn)一步深入考察.
下面先從內(nèi)證---即具體的文本與秀本、明本比核,稽考陳本能否反映原貌.為更容易看出問題,且避免枝蔓、繁瑣,茲隨機(jī)擇取陳本中的卷九、十五、十六、二十八與秀本、明本相比較.比核后能看出:
(1)凡秀本與明本有差異的,陳本總是同于秀本,而異于明本,如陸士衡《文賦》"或謂初覽之(明本誤為'拙')"、謝朓《觀朝雨》"中心不(明本為'可')安定也"、劉琨《勸進(jìn)表》"失御,謂失御人之道(明本誤為'失御人之道')"、陸機(jī)《演連珠》"非貪(明本誤為'食')瓜衍之賞"、"聞之曰: '善覘哉'"(明本作"善哉,覘國")、"亦資合理之士(明本誤為'事'),以審要會也"等句;甚至秀本錯的,陳本也照錯不誤,如謝朓《和王著作八公山》"秋場廣(明本作'庶',正確)能筑"、劉琨《勸進(jìn)表》"多難,謂遭小白(明本作'無知',正確)之難"等句中的"廣"、"小白"處.
(2)陳本夾注的位置,有一些特別的地方,如卷九陸士衡《文賦》中"混妍蚩而成體,累良質(zhì)而為瑕.象下管之偏疾,故雖應(yīng)而不和"句,明本于"為瑕"下斷開,且把"象下管……不和"句注"堂上歌《鹿鳴》,堂下吹下管.管聲疾與《鹿鳴》雅聲不相和葉,故此文象之"上調(diào),夾在"如玉之有瑕也""良質(zhì)謂風(fēng)雅也"句之間,與陳本不同.再如"恢萬里而無閡,通億載而為津.俯貽則于來葉,仰觀象乎古人.濟(jì)文武于將墜,宣風(fēng)聲于不泯"句,明本于"古人"下斷開,"恢萬里……來葉"的注為正常順序,但陳本卻把本該置前的注,放在了末尾"不泯"注的后面,顯與明本不同.總之,陳本這種下一句注文夾在上一注文中間的特別格式(同于秀本,而異于明本)的事實,能無可辯駁地坐實陳本與秀本的同源關(guān)系;或者說,陳本至少是以秀本為底本.
(3)明本刪去五臣注的地方,如卷十五《田南樹園激流植援》"蔣詡隱于杜陵,唯開三徑,唯故人求仲、羊仲從之游,故",《數(shù)詩》"成帝封舅氏五人,謂之五侯",《和伏武昌登孫武故城》"《莊子》云:君子得時則義行,失時則鵲起",《和謝宣城》"徐稚,字孺子,豫章人也,時陳藩為太守,而不接賓客,唯稚來,特致一榻,去則懸之,來則下之",《擬今日良宵會》"韓娥之歌,余聲繞梁;薛談之歌,聲遏行云"等處,陳本悉數(shù)具有,且完全同于秀本.
(4)整體看,這四卷,陳本的誤字有:《文賦》"文質(zhì)相爭(半)"(括號中為正確的字),《洞簫賦》"飛揚白皮(波)""包眾聲"(上缺一"并"字),《舞賦》"比八(代)舞者作歌"、"言趨走之乎,又(人,澆)薄之輩""行如顏回、者其(冉耕)" "有威力者,雖兵亡(共工)、驩兜"、"翟公著(署)門刺(譏)客見事晚也",《演連珠》"如珠之而(在)貫焉"、"亦由明王(主)將理"等38處.這些例證足以說明陳本的錯字是有一些;但也絕不是想象得那么多.至于這些錯誤是刻印之誤,還是底本本身的不同所造成,今已無從分辨.
以上前三點,足以證實陳本同于秀本中的五臣注;否則,自不會這般絲絲入扣.進(jìn)一步,如果把日藏三條家本五臣注《文選》殘卷(僅存卷第二十)與陳本合勘,能看出兩個特點:
其一,日抄本與陳本下注的語段完全相同,整個寫卷沒有一處歧異.
其二,除了極個別字詞的差異外(主要是三條家本自身的錯誤),如《獄中上書自明》中,"賜之死,取之死其尸","取"下"之死"衍;"情若相傾匡蓋之間","匡"衍;"遂自剄.藉"下脫一"借"字; "中山將"下脫"為亡"二字等,沒有整條正文、注文的錯誤,即沒有他注,特別是李善注的混入.
這兩點充分說明了日抄本與陳本確實源自單五臣注本,陳本不是從北宋以來盛行的六家本《文選》中摘錄出來的;否則,自不會這般符若合契.日抄的存在正好佐證了陳本作為五臣單注本在校勘學(xué)、版本學(xué)上的重要價值(已另外撰文).
再從另一個角度看,宋人的筆記中,一些學(xué)者基于批評或肯定引用了一些五臣注;那么,如若把筆記中提到的五臣注與陳本一一比核,就不難看出宋時五臣注原貌的一些情形.對這些涉及五臣注的筆記條文,仔細(xì)審讀后能發(fā)現(xiàn)一個特別的現(xiàn)象:一般學(xué)者多將五臣注、李善注比較,唯獨王觀國《學(xué)林》中的條目是個例外,在三十七條中,注釋直接提到的都是五臣注,甚至卷七"《閑情賦》"條所涉及到?jīng)]標(biāo)明注者的"注曰:'美人謂君也,言恐歲暮而不早用賢也'""注曰:'美人謂湘神也,以喻望君之使也'""《文選》注曰:'佳人,謂友人也'",實際上都是五臣注.進(jìn)一步,把這三十七條中涉及到的五臣注一一比較后能發(fā)現(xiàn),除卷五"格"條"格,擊也"(陳本作"格,謂空手擊也";當(dāng)屬脫漏了三字)、卷七"《甘泉賦》"條"青蔥色"(陳本作"青蔥,玉樹色",當(dāng)屬脫漏了二字)外,剩余的均與陳八郎本相同---就足以證明王觀國所據(jù)以考證的本子是單五臣注本;這也反過來說明陳本確實體現(xiàn)了刻本時期五臣注的原貌.這是因為王觀國作為一個嚴(yán)謹(jǐn)?shù)膶W(xué)者,其所讀且據(jù)以立論,一定會選擇一個較好一點的本子,或時人公認(rèn)的本子.說明孟氏本在當(dāng)日確實值得人信賴,也為此有較高的聲譽,甚且為王觀國一類的學(xué)者所認(rèn)可.
因此,不管怎樣,除了極少數(shù)的錯字、誤字外,自可據(jù)陳本探求五臣注的原貌.
那么,緊接著一個問題:陳本是源自秀州本,還是跟秀州本中的五臣注為同一來源?先看秀本中的五臣注來源.據(jù)奎章閣本《文選》末所附秀州州學(xué)跋文,其說的以北宋監(jiān)本為底本,以及較為嚴(yán)格的刪削、合并原則."二家注無詳略,文意稍有不同者,皆備錄無遺.其間文意重疊相同者,輒去留一家."大體近于實情,[2]基本可信.其五臣注,源自平昌孟氏五臣注刻本.這樣,刊刻謹(jǐn)嚴(yán)的秀本選孟氏本,說明對其水平的器重、肯定;或者說,孟氏本必然優(yōu)于其他五臣注刻本,在反映原貌上高出一籌,才被選入合刻本中.
現(xiàn)在看,陳本當(dāng)不是直接源自秀本,除上面已論證的陳本源自單五臣注本,非是合刻本外,還有以下原因.(1)秀本刊于元祐九年(1074),時間較早;重要的是,不知何故,南宋以來中土沒再見秀本的記載.因此,陳八郎要搜集到秀本至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此僅就卷十九李密《陳情表》、陸機(jī)《謝平原內(nèi)史表》、劉琨《勸進(jìn)表》等言,秀本五臣注居先,是以五臣注為底本,"煢煢孑立"下校語"善本作'煢煢獨立'""奉詔奔馳則以"下校語"善本無'以'字"等也表明了這一點,即合并李善注文,其斷句本該與陳本相同;但這些篇中斷句多有不同,如"臣密言……至于成立",陳本為一句,秀本則為五句.不同處這么多,就不是單純版刻所造成的差異. (3)陳本與秀本的一些細(xì)微差異,除了前所舉的明顯錯誤(或刻印錯誤,或為底本本身的錯誤)外,還有一些,如卷十五王景玄《雜詩》"但(明本、秀本作'粗'字)知狐白溫"、卷十九劉琨《勸進(jìn)表》"含氣(明本、秀本作'血'字)之類"等,陳本的正文采用李善注本的"但""氣"字,說明陳本非僅是據(jù)秀本,自有其謹(jǐn)嚴(yán)的地方.(4)卷十五陳本詩歌的順序為《齋中讀書》《田南樹園》,明本、秀本則乙之. (5)據(jù)沈嚴(yán)《序》,孟氏所據(jù)舊本成公綏《嘯賦》中脫落了"走胡馬之長嘶,回寒風(fēng)乎北朔".陳本如是據(jù)秀本而來,當(dāng)補上這一句,但陳本沒有,就說明了非是據(jù)秀本而來(不可能正好脫落了正文這么長的一個句子).因此,穩(wěn)妥一點地說,陳本與秀州本中的平昌孟氏本同源.
這樣,孟氏本五臣注的來源就很關(guān)鍵了.再次細(xì)審沈嚴(yán)《五臣本后序》:
二川、兩浙,先有印本.模字大而部帙重,校本粗而舛脫夥.……今平昌孟氏,好事者也,訪精當(dāng)之本,命博洽之士,極加考核,彌用刊正.(原注:舊本或遺一聯(lián),或差一句,若成公綏《嘯賦》云:"走胡馬之長嘶,回寒風(fēng)乎北朔."又屈原《漁父》云: "新沐者必彈冠."如此之類,文注中或脫一二字者,不可備舉.)……時天圣四年(1026)九月二十七日,前進(jìn)士沈嚴(yán)序.
沈嚴(yán)說的"極加考核,彌用刊正""文注中或脫一二字者,不可備舉",說明底本的錯誤確實較多;而這正吻合其所說的二川(東川、西川的合稱,指四川)、兩浙本"校本粗而舛脫夥"的特點;因此,孟氏所用的底本當(dāng)即源自二川、兩浙本.兩浙本具體指何,因史料匱乏,不易考究了.但二川本卻是能考知一二的.約明德二年(935)至廣政十六七年(953~ 954)毋昭裔相蜀時[3]5刻印了五臣注《文選》,這也是首次刻印《文選》的記載.大中祥符九年(1016),子毋克勤上其板.[4]天禧五年(1021)七月,內(nèi)殿承制兼管國子監(jiān)劉崇超上言:
本監(jiān)管經(jīng)書六十六件印版,內(nèi)《孝經(jīng)》《論語》《爾雅》《禮記》《春秋》《文選》《初學(xué)記》《六帖》《韻對》《爾雅釋文》等十件,年深訛缺,字體不全,有妨印造.內(nèi)《文選》只是五臣注本,切見李善所注該博,乞令直講官校本別雕李善注本.[5]
因給皇帝真宗建言,劉崇超極為詳細(xì)地區(qū)別了國子監(jiān)書版損毀的情形.據(jù)此能證實劉氏所說的《文選》刻版,就是六年前毋氏所獻(xiàn),原因有二:一方面,書版已"年深訛缺,字體不全,有妨印造",吻合其書版已刻了七八十年的事實;另一方面,毋氏所獻(xiàn)的另外兩部書版《初學(xué)記》《白氏六帖》,劉崇超也提到了,這不是巧合,正佐證其為昔日所獻(xiàn).這也說明書版正貯藏在國子監(jiān)內(nèi).因此,盡管沈嚴(yán)《后序》特別提到國子監(jiān)書周鬻天下,蓋"防傳寫之草率",而沒說其底本就是國子監(jiān)本,只能據(jù)實說是"二川"本.又,蜀大字九經(jīng)本的行款(《文選》與其同一時期所刻,行款當(dāng)同),據(jù)王國維推斷,為"每半頁八行,行大十六字,小二十一字".[3]6這個版式,如與明本每半頁十行,行二十二大字,三十小字比,也只能是"模字大而部帙重"了.這樣,后此十年的天圣四年,沈氏提到的"二川"本,就當(dāng)指毋氏刻本.
再來看陳本自述的來源、刻印情形,這里最關(guān)鍵的是"監(jiān)本"、"古本"所指.屈先生在上引文中認(rèn)為:
此所謂"監(jiān)本",當(dāng)即"杭本"(即"兩浙之本");所謂"古本",當(dāng)即"蜀孟之本"(即"二川"之本).
遺憾的是,其并沒有給出判斷依據(jù),這就不免有爭議.因為無論如何,范圍較大的"兩浙之本"不能專指"杭本"或"監(jiān)本";"古本"也不一定是專指"蜀孟之本",邏輯上講不通.退一步,即便是指"杭本",現(xiàn)今所知的還有杭州貓兒橋鐘家刻本(殘存兩卷,分別藏國圖、北大圖書館),也不能徑直稱"監(jiān)本".相反,如果說"監(jiān)本"是指毋昭裔的五臣刻本,倒是名正言順;因為毋昭裔刻板后被其子捐獻(xiàn)給朝廷,正存放在國子監(jiān).沈嚴(yán)可能基于未能再次刷印的事實沒提監(jiān)本,但對江琪或陳八郎來說,意義就不同了:因為刻版存放在國子監(jiān)是事實,稱監(jiān)本是名實所歸;這樣也易售,有宣傳效果.這是不同的心理在起作用.又,雖然書賈陳八郎打著"監(jiān)本"的名義易售,陳本也失于校勘,"的無舛錯"一語不可信;但最好不厚誣古人,相信陳八郎還是盡力找一可靠的本子作為底本,因為他是書商,會知曉這能事半功倍.揆之情理,江琪作為木記的撰寫者,并不一定參與實際的???由此致使其"的無舛錯"的評判和褒獎失實;但整個的校書過程,特別是大體原則,江琪肯定是知曉的.這樣,其所言的"監(jiān)本與古本參校"一語,當(dāng)信而有征,即以監(jiān)本為底本,并參校了"古本".據(jù)此,陳本至少與孟氏本同源,極可能都源自后蜀毋昭裔刻本.
綜合來看,陳本確實存在一些訛誤、脫漏之處,甚至有一些讓人費解的錯誤,如上舉《舞賦》"比八舞者作歌"中的"比八","的無舛錯"的說法靠不住,這也足以證實??闭摺⒖逃≌叩氖杪?此也毋庸諱言,說明了一定程度上屈先生對《文選序》所作論斷的正確性.但是也能看到,其說的"琪謹(jǐn)將監(jiān)本與古本參??颊?,還是有根據(jù)的.重要的是,如與明本相比,陳本僅是字詞的錯誤,絕沒有明本數(shù)量不少的大段刪削,淳熙八年(1181)尤袤在池陽郡齋(今江西貴池)刻印《文選》時的跋文就說"四明、贛上各嘗刊勒,往往裁節(jié)語句,可恨".這一點很關(guān)鍵,因為字詞的錯誤較容易克服,大段的刪削適足以造成李善注、五臣注的竄亂、混雜,這是因為限于種種條件,后來的刻印者不一定都能見到國子監(jiān)本、秀本,或單五臣注本,南宋中后期尤袤刻本、贛州本的竄亂就充分證明了這一點.追溯其源,明本不得不承其責(zé)乎?
對五臣注的評價,四庫館臣《提要》曾這樣說:
今觀所注,迂陋鄙倍之處尚不止此.……然其疏通文意,亦間有可采.唐人著述傳世已稀,固不必竟廢之也.
鄭騫則在《跋》中進(jìn)一步申發(fā),但略有異議: "五臣之疏陋,誠有如前人所譏者,然絕非全不足取.""余嘗取六臣合注比而觀之,頗覺五臣往往可與善注互為發(fā)揮,合讀二者,文意益明,不止如提要所云'間有可采'而已."
亦顯然,對五臣注客觀、公正的評價無疑要得之于一個前提,即五臣注原貌的揭示;據(jù)上文考核,陳本在恢復(fù)五臣注的原貌方面,是能起到重要的作用.這應(yīng)給予充分的估計.臺灣游志誠先生《五臣注原貌》一文,就是通過陳本與日本古抄三條家本(僅殘存一卷)與陳本比較,勘核后游氏認(rèn)為:"據(jù)以校證,知日抄寫卷大有助于五臣注原貌之考辨.""其十,日抄系注位置與陳八郎本同,可輔證陳八郎本確為五臣單注本,非從六臣本剔出."[6]不過,要做到這一步也確實需要如鄭《跋》中所說的"逐篇逐條,細(xì)心勘對"的功夫,而不能一味地肆言斷語.
[1]于敏中,等.天祿琳瑯書目[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75.
[2]丁紅旗.關(guān)于明州本《文選》減注現(xiàn)象的考察[J].蘭州學(xué)刊,2011(10):145-150.
[3]王國維.五代兩宋監(jiān)本考[M]//王國維遺書.上海:上海古籍書店,1983.
[4](元)脫脫,等.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77: 13894.
[5]徐松.宋江公要輯稿[M].北京:中華書局, 2006:2972.
[6]中國文選學(xué)研究會.五臣注原貌[M]//文選學(xué)新論.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7:429.
G256.22
E
1005-8214(2015)10-0076-05
本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項目"《文選》唐宋寫、刻本研究"(項目編號:11YJC751016)的階段性成果.
丁紅旗(1973-),男,河南信陽人,文學(xué)博士,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副研究員.
2014-11-01[責(zé)任編輯]李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