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莫波格+王雨滌+高悅?cè)?/p>
查理終于“走”了,剩下我一個人。眼前的一切都是我的,我要試著以原本的面貌回憶經(jīng)歷過的每一件事情,就如同剛剛發(fā)生過一樣。我擁有的將近十八年的日日夜夜,絕大部分時間查理都曾陪伴著我——
查理牽著我的手,帶我往前走,我知道我即將去一個恐怖的地方,那里有性格暴戾的緬寧先生,他得心應(yīng)手的“武器”是長長的教鞭。查理是我的二哥,比我大三歲。而我的大哥喬是用不著上學(xué)的,他有些智障。媽媽說入學(xué)是全新生活的開始,我的感覺卻是快樂童年的終結(jié)。我被編入“小家伙班”,而查理早已是“大炮班”的一員了。還好,我的班主任是瑪莉特小姐而不是緬寧先生。在學(xué)校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我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是“大炮班”的女生茉莉,她比查理小一歲,據(jù)說是班上最棒的學(xué)生。我們相識時茉莉?qū)ξ椅⑽⒁恍?,我感到一陣暖意涌上心頭,這正是我所需要的。課間游戲時,茉莉像姐姐一樣提醒我的鞋帶開了,我窘迫地低聲回答“我不會系”,她竟俯身幫我系好。我想起以前爸爸帶我去森林,他工作,我玩耍,鞋帶開了都是由爸爸幫我系好。我木訥,而且天生膽小,那天一棵吱嘎作響的大樹搖晃著向我倒來的時候,我卻雙腳僵硬動彈不得,爸爸邊喊:“小托,快躲開!”邊撲向我,一聲轟響過后,爸爸倒在血泊之中。我的爸爸詹姆斯·皮斯佛在林地伐木三十年,最后竟是為了救我把自己徹底交給了這片森林。這是我內(nèi)心藏著的一個可怕的秘密,一個無法對任何人說出口的秘密。
我說過我生性怯弱,但為了喬我打了生命中第一場貨真價實的架。那天課間喬來學(xué)??次液筒槔恚艿酱髩K頭吉米的戲弄和污辱,我跑過去保護(hù)喬并和吉米交起手來,我顯然不是吉米的對手,被他打得口鼻流血。正在吉米致命的一拳即將砸向我胸口的時候,他卻被來自身后的重重一擊打倒在地——關(guān)鍵時刻查理救了我。事后他和吉米每人挨了六教鞭的處罰,而茉莉帶我去水房洗去了臉上的血跡。從那天開始,茉莉成了我們中間的一分子。
媽媽的歌聲特別好聽,她的歌聲是我們童年的全部音樂,在這一點上喬繼承了媽媽的天賦。不過自從爸爸去世后,媽媽的歌聲便很少了。每當(dāng)媽媽遇到難心事而愁眉不展時,喬的歌聲反倒成了對媽媽最好的撫慰。喬經(jīng)常唱的一首歌便是《柑橘與檸檬啊》。有時媽媽聽著這歌聲會破涕而笑,有時我們?nèi)叶紩椴蛔越丶尤氲胶铣小?/p>
茉莉病倒了,得的是猩紅熱。查理和我去她家探望被茉莉的母親拒之門外,一是這病傳染性很強,二來(這是更主要的原因)她的媽媽一直反對茉莉與我們交往。但我們還是惦念著茉莉,每天晚上我們都會為茉莉祈禱。結(jié)束祈禱后,喬會唱起《柑橘與檸檬啊》。到了年底,茉莉終于康復(fù)了,她又回到了我們中間,這件事是這年圣誕節(jié)我們收到的最好禮物。
轉(zhuǎn)眼間我過完了十二歲生日,而查理和茉莉都畢業(yè)了,我孤零零一人升入了緬寧先生的“大炮班”。我感到查理對學(xué)校的事漸漸失去了興趣,我跟他講些什么他都顯得心不在焉,他關(guān)心的似乎只有茉莉。在接下來的一段時光里,我承擔(dān)了在他倆之間秘密傳送信件的任務(wù)。在查理的要求下,這件事一直秘密進(jìn)行著,進(jìn)行到我也快走出校門。一天放學(xué)回家時,竟意外地見到茉莉就坐在媽媽身旁。原來,茉莉懷上了查理的孩子,被她的父母逐出了家門。就這樣,茉莉成了我們家庭中的一員,我一方面欣喜若狂,另一方面也痛苦至極?!叭诵小钡臅r光就此結(jié)束了,我被從夢幻拉回到現(xiàn)實中。每到晚上,隔壁房間隱約傳來查理同茉莉親昵的聲音時,我倍感孤獨——世界上我最愛的兩個人不該在追尋對方的過程中遺棄我吧。
戰(zhàn)爭的陰云在迫近,德法兩國在交戰(zhàn),而英國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要成為法國的盟軍共同對抗德國。對此我雖然知之不多,卻一反常態(tài)變得異?!坝赂摇保吘箙④娛俏一乇懿槔砗蛙岳虻淖詈美碛?。我在晚餐上宣布了這項重大決定,但讓我沒有想到的是,哥哥查理已被上校點名,必須無條件地應(yīng)征入伍。在過完閃避媽媽無數(shù)次挽留的兩天之后,我和查理一同去設(shè)在火車站的新兵招募點報了到,我倆沒有把上戰(zhàn)場的事告訴喬。
在新兵營受訓(xùn)的幾個星期里,我?guī)缀鯖]有時間去想念誰。不管那些軍官或士兵告訴我們戰(zhàn)場上有多危險多殘酷,我們都還是相信自己只是穿著戲服排練戲碼的演員。但從我們登上艦艇開往法國的那一刻起,事情便發(fā)生了變化。我們都明白,模擬游戲的日子已經(jīng)結(jié)束,沒有人會懷疑未來日子的嚴(yán)肅性。
我們的頂頭上司是韓利中士,他以折磨甚至摧殘新兵而聞名,大多數(shù)人見到他都會毛骨悚然。大家都明白,如果做了不該做的事,如抗議、抱怨、還嘴,甚至瞪他一眼,只會為自己帶來更多的痛苦和懲罰。而大家之所以會有這么深刻的體悟是因為親眼目睹了查理的下場。那一次,我被韓利中士“賞賜”給我的超強度操練弄得筋疲力盡,即使如此,還是被韓利中士追罰雙手高舉來福槍過頭圍繞校閱場跑五圈,就在我即將跑完又被他追加五圈時,查理離開了隊伍徑直走到韓利中士面前為我抗?fàn)?。?jù)說查理的爭辯入情入理,十分精彩,但當(dāng)晚還是被關(guān)了禁閉。第二天,查理在大雨中被綁了一整天,他雙腿被分開,雙手如老鷹展翅般被牢牢綁在輪軸上,體會著“田野懲戒一號”的滋味。當(dāng)我們踢著正步經(jīng)過他面前時,查理對我微笑著,我試圖回他一個笑容,但大滴的眼淚卻混著雨水滾滾落下。隊列里響起歌聲,士兵們齊聲唱著《至好朋友就是耶穌》,而我心底響起的旋律則是《柑橘與檸檬啊》。
開赴前線的消息讓我們既緊張又覺得放松,率領(lǐng)我們這支隊伍的是維可石上尉,我們就此可以同可惡的韓利中士說“拜拜”了。維可石上尉管理我們既嚴(yán)厲又和藹,還能夠以身作則、身先士卒,沒多久大家都親切地稱他維叔。維叔鼓勵士兵們唱歌,他說唱歌可以提高士氣。有一次查理哼起了《柑橘與檸檬啊》,我也加入了哼唱,接下來許多人都加入其中。當(dāng)然,沒人知道我們唱這首歌的原因,這是我和查理之間的秘密——我們思念媽媽、喬和茉莉,我們想家了。
部隊很快就進(jìn)入了前沿陣地,我們隱蔽的防空洞前面不到兩百碼就是敵軍的壕溝。戰(zhàn)前的沉寂其實是很可怕的,不過有查理在,我起初的恐懼也隨之煙消云散。除了敵對的德軍外,我們身邊的第一個敵人是老鼠,另一個敵人則是我們身上的虱子,還有不停下著的雨。一種煩躁的情緒在隊伍中滋生著,有時士兵之間還會發(fā)生一些小的摩擦,每當(dāng)這時查理總能出面化解矛盾,使大家和好如初。其實自從上次查理頂撞了韓利中士以及微笑著“享受”“田野懲戒”之后,沒有一個人不尊敬他。身為他的弟弟,與其說我感覺自己活在他的陰影之下,不如說我生活在他的光環(huán)之中。一次深夜,我軍五人巡邏隊深入無人地帶偵察敵軍火力,我方付出了勒思犧牲、維叔負(fù)傷的代價,消滅了四個敵人并抓回一個俘虜。在晨霧的掩飾下,查理背著維叔成功地返回防空洞,直到擔(dān)架員將維叔抬往后方醫(yī)院。臨別時,維叔將自己腕上的手表摘下送給查理留作紀(jì)念。
維叔的離去讓我們很失落(后來又傳出他傷重而亡的噩耗),同時戰(zhàn)況也不太樂觀,德軍的轟炸已經(jīng)使我們減員不少。每次轟炸結(jié)束,鐵絲網(wǎng)外就會散布著一塊塊突起物,那是一些尚未被掩埋的尸體,是我們這邊的士兵,確切地說,曾經(jīng)是。一次次擊退敵人進(jìn)攻后,我心中涌起一陣成功的驕傲,有查理的榜樣在,畢竟我沒有臨陣脫逃。但在一次我方發(fā)起的沖鋒過后,撤回防空洞的士兵人數(shù)只有五成,而查理不在其中。一天過去,正當(dāng)我以為查理肯定是陣亡了的時候,查理竟然趁著夜色爬了回來。原來查理當(dāng)時被一顆流彈擊中了腳踝,昏厥在一個彈坑里。查理脫險的當(dāng)晚就被送到后方醫(yī)院,而幾天后我被通知去探望他時,查理告訴我他已經(jīng)得到一張返鄉(xiāng)養(yǎng)傷的車票。查理對我說,如果運氣好,他會趕上小寶寶的降生。我為他即將成為爸爸而高興,同時也因他能夠見到茉莉而心生嫉妒。
部隊經(jīng)過整編,補充進(jìn)來許多新兵。我以前總會想象,若有一天查理不在我身邊,我一定會頓失所依。而事實上,我更離不開那些新入伍的“菜鳥”兵,是他們幫助我們完成了自我定位——他們相當(dāng)仰慕、尊重,甚至敬畏我們這些戰(zhàn)場上存活下來的“老鳥”。但有一個壞消息,新來的指揮官居然是那個氣度極小、只知記仇的韓利中士。
收到了查理和茉莉?qū)憗淼膬煞庑?,他們已?jīng)當(dāng)上了父母,兒子被取名為小小托,我這個小托自然升格為叔叔了。我把這兩封信隨身攜帶,不時拿出來讀讀,直到記熟為止。我將查理歸來的希望寄托在這兩封信上,而它們給了我勇氣和力量,讓我止住有可能的發(fā)狂。
傷愈的查理及時歸隊了,我像是吃了一顆定心丸,許多新兵還沒有意識到,我們當(dāng)中唯一敢與韓利中士抗衡的就是查理。也是這一點,決定了查理日后的悲劇命運。一次德軍密集的炮火突襲而來,氣浪將我沖倒,瞬間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當(dāng)我意識到自己被埋在了一個彈坑內(nèi)的時候,幾乎已經(jīng)無法呼吸了,死亡一步步向我逼近。迷蒙中我聽到有人呼喊著我的名字,接著我被人拖出了黑暗——無疑又是查理救下了我。韓利命令道:“全體起身,沖鋒!”查理抗議著:“現(xiàn)在敵人的機槍正對著我們,你想讓我們的弟兄白白去送死嗎?”韓利中士以來福槍相逼,迫使士兵們一個個沖了出去,但查理抱著滿臉流血的我最終還是一動未動。最后韓利中士吼叫道:“走著瞧,我會把你送交軍法小組!”
韓利中士說到做到,第二天查理被逮捕離去。盡管事實證明韓利中士的錯誤指揮造成了隊伍不應(yīng)有的大批傷亡,但是六個星期后還是傳來軍法小組的判決結(jié)果:二等兵查理·皮斯佛因違抗軍令罪處以槍決。我被允許與查理做最后的訣別,時間只有二十分鐘。查理看上去沒有更多的悲傷,他平靜地對我說:“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自己絕不流淚,你也要這樣?!彼贸鰩追鈰寢?、茉莉的信,囑咐我保存好,日后告訴喬“查理絕對不是懦夫”。他把維叔送給他的手表交給我:“幫我看著它嘀嗒地走吧,以后時機成熟時,請把它交給小小托,這樣一來他起碼擁有了一件來自爸爸的禮物。”這是最后一次機會,我鼓足了勇氣要告訴他爸爸是怎樣死的,但我剛一開口,查理便打斷說,“其實媽媽和我早就知道了,是那棵樹殺死了爸爸,不怪你,小托?!蔽覀冊谧雷拥膬深^雙手交握,然后將額頭碰在一起,閉上眼睛,一起哼唱著《柑橘與檸檬啊》……
1916年6月25日清晨6時,查理被執(zhí)行死刑。6月底,我們這些為數(shù)不多殘余人員被編入另一支部隊開赴新的戰(zhàn)場。戰(zhàn)爭還在繼續(xù),也許勝利會很快到來,也許境遇會更加糟糕。管它呢,我心中想到的是我必須活下去,因為我要信守對查理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