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策
有的時候,我也不一定會那么熱切地想回到松石嶺,有的時候,我又想變成一只鳥,一瞬間就飛回到松石嶺。
我生活在松石嶺與K城兩個地方。關(guān)于K城,有必要多交待幾句:這是一座新開發(fā)的城市,面積不大,人口也不多,環(huán)境優(yōu)美,綠色怡人,應(yīng)該是一座最適合過日子的城市??墒怯幸惶煳覍@座城市產(chǎn)生了厭倦——我這么說,其實是有一些自欺欺人,真要厭倦了,我豈不是早已經(jīng)離它而去了嗎?然而,我沒有。
那天我回到松石嶺,放羊的李老漢像鷹一樣蹲在進村的路邊的坡嶺上,一張雞爪縐皮似的笑臉,在旱煙鍋冒出的繚繞的煙霧里,顯得既陌生又可親。他笑瞇瞇對我說,娃,回家啦?饃饃和大醬都在樹洞洞里哩?;匚萆蠈弦徽舯M吃哩!我十分熟悉這樣的細節(jié)。松石嶺的槐月就是K城人的冰箱、冰柜。松石嶺的村民可用不著這些玩意兒。即使季節(jié)走進了槐月末,立夏之前,松石嶺的村民依然會把偶爾吃剩的飯菜,儲存在樹洞里,或者自家灶間的窗臺上;多數(shù)情況下,村婦們則常把吃剩的食物用挑桿把它們掛在屋檐下。不過,這樣的情形并不多遇,因為松石嶺的人沒有剩菜剩飯的習(xí)慣,他們總是吃多少,做多少。
松石嶺的初夏是那個世紀的,K城的初夏屬于又一個世紀。
村民們掐指估摸著我該回家了,就早早為我備好了饃饃和大醬,儲藏在樹洞洞里。我最初在這里租下房子的頭十幾天,門上是上鎖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那把鎖就像一只丑陋的蜘蛛,把村民們的臉色折磨得很難看;進而我又發(fā)現(xiàn),這里的家家戶戶的大門上原本都是不上鎖的。后來我就把從K城帶過來的那把“鐵將軍”扔進了河里。這樣,他們就可以隨時到我屋里去??墒牵也辉谖堇锏臅r候,幾乎沒有人會隨意到我屋里去。這讓我有些感動。你們瞧瞧,他們早早為我蒸好了饃饃,好讓我進屋就有一頓飽吃,卻還是不隨意走進我的屋子,而是把吃食儲存在村東頭的樹洞洞里。李老漢甩著羊鞭,仰臉瞧著日頭,朝著另一座坡嶺唱去。旋律和歌詞,像一棵古樸的老樹。我也扯起老鴨嗓子開唱,一路朝村里唱去。遠遠瞧見村東頭和村西頭的章嬸和三姐在小清河邊浣衣,兩坨多肉的屁股高高地撅著,很是誘人。她們的眼睛是不是也長在了美臀上?她們都在專心洗衣服,怎么會看見我的到來呢?我立定在橋上和她們說話的時候,解開了個中秘密:她們是從河水的倒影上認出了我。
三姐瞧著水中我的倒影,說,他兄弟,想家啦?還是想換換口味啦?村里人都知道我特喜歡吃松石嶺的鄉(xiāng)土菜。
章嬸咯咯咯笑說,你是真傻還是裝傻?她問的當然是三姐。隨后仰臉問我,他兄弟,怕是想姚家的二閨女了吧?
章嬸的問話把我的臉漲熱了。這樣的感覺讓我有點費解且心跳——多少次了,只要一回到松石嶺,在我的少年時代曾經(jīng)有過的羞恥感就會重新回到我的體內(nèi)。這讓我深感奇妙。
最終,我還是被河水里的魚吸引了目光。我看著它們一尾一尾的在河流的鵝卵石之間、在浣衣女人們的周圍恣意游弋。我不再關(guān)注章嬸和三姐高翹的臀。我還不到三十七歲。我卻悲觀地發(fā)現(xiàn)正在朝著陽萎的行列靠攏。若是在K城,別說村婦的屁股,即便是時尚美少婦們的屁股我也不愿抬眼看一看,那會累我的眼睛??墒敲恳淮我蛔哌M松石嶺,我就會滋生出無法按捺的亢奮。然而,這種亢奮畢竟是短暫的。
饃饃硬得猶如河水里的鵝卵石。大醬是松石嶺的鄉(xiāng)土菜之一種,是用新鮮的青、紅辣椒、嫩嫩的筍尖和鮮活的小草蝦摻上農(nóng)家自制的黃豆醬釀制的。美味天下無雙。絕不夸張。事后我聽說,饃饃是李老漢家里蒸的,大醬是村會計的媳婦送的。在樹洞里儲存好了大醬,村會計的媳婦又和三姐,對了,還有姚家二閨女幾個女人為我打掃整理了房間。我猜想,她們?yōu)槲易鲞@一切的那天,我也許正巧在K城做著赴松石嶺的準備哩。唉呀!我怎么把公司里送我的人徹底忘在了山道上呢?一走進松石嶺,我就會犯這個毛病,已經(jīng)好幾次了。方秘小心翼翼的聲音在手機里唯唯諾諾的那一刻,我才想起來,他和司長還在山下的鄉(xiāng)公路那里等待我的回話呢。我趕忙說,忘啦。忙忘啦。我沒事,正在床上躺著,熱饃饃一會兒就好,還有你們?nèi)ツ陣L過的大醬。你們放心回去吧。方秘一定是沒有及時掐斃手機,聽筒里傳來方秘對司長說話的聲音,他(說的是我)一到這里就好像換了一個人!客氣的好像我成了他的老板!我聽得來氣,剛想關(guān)掉手機,司長的歡呼聲把我嚇了一跳。司長的高門大嗓通過揚聲器炸得我耳朵幾乎都要聾了:萬歲!萬歲!要是老板娘也能出去個把月,那就萬萬歲了!這一下我可真是氣壞了。這些個小人,居然連老總的稱呼都給省略了!
我不知道為什么沒有把電話追過去罵他們一頓。不會是饃饃和大醬的香味平息了我的怒氣吧?
李老漢讓他的外孫子騎在他的脖頸上第一個來看我。我伸頭看屋外的天色,日頭好像剛隱沒在松石嶺的山峰背后,西天上桔紅的一大團云彩,是陽光最后告別的痕跡。我問李老漢,這么早就趕羊回圈了?李老漢耍了一個十分漂亮的C型動作,把脖頸上的外孫悠到了懷里,問我,吃飽了么?我笑說,再有三個也不夠我吃的。我開了一個玩笑。李老漢當真了,雙眼瞪得如大紅棗,五個饃饃還不夠?!擰身就往回走。我聽見他的背影扔過來幾個字:你別急,家里興許還剩一個,我去給你拿過來。我知道玩笑開大了,追風(fēng)一樣拽住李老漢,說,只吃了兩個半,還剩兩個半呢。李老漢瞪我一眼,說,沒見過你們城里人這樣吃飯的!我們說話間,李老漢懷里的娃,歡天喜地揮舞著小手沖著我手腕上金光奪目的歐米加哇哇亂叫。他被歐米加的光彩吸引了。頭幾次來,他也是這樣。那時我頗為心煩,索性躲著他。李老漢說,你就給木敦子(娃娃的小名)摸一摸又能咋啦。那還能有多貴重?我猶豫了片刻,摘下手表套進木敦子的小胳膊,一直套上大臂。他的大臂正好和我的手腕一般粗細。
正說著話,三姐來了。過不一會兒,章嬸、村支書、李大哥、田畦、劉霞、許奶奶,前前后后也來了;當然也少不了一些喜歡熱鬧的半大娃娃。除了孩子們,大人們幾乎問的都是一句話:吃飽了么?這讓我不禁想起兩年前,我在離K城一百零七公里的一個叫福興的村鎮(zhèn)買房居住時,那里的村民們對我的問候:劉老板,又發(fā)福了!生意肯定是又做大啦!最初我是喜歡福興的。我對那里留念了兩年,前前后后住了有兩個多月。后來我感覺那地方有好些K城的影子,甚至那影子里的內(nèi)容大有趕超K城的趨勢,最終我就選擇了這里,一個遠離K城二百六十一公里的地方——松石嶺。
我喜歡松石嶺,絕不是章嬸說的我看上了姚家的二閨女。那時候我根本不認識二閨女。二閨女的名字并不好聽,小名叫草兒,大名叫姚彩云。松石嶺的夜晚安靜得有些神秘,除了間或有幾聲狗吠,或者遠山飄過來的不知名的動物的叫聲,剩下的就是我的呼吸聲。吸吸的響聲,很真切也很實在,這讓我十分難得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存在。而在K城,我經(jīng)常會有一種自己找不到自己的困惑。此時此刻的真切感,讓我感到激動和溫暖!神秘的感覺很快被激動和溫暖取代了。我原來是喜歡這種寧靜的,它讓我很踏實。我像一頭即將冬眠的熊,盡情體味著這一份寧靜,不用服用安定,就朝著夢鄉(xiāng)走去了。我正瞇瞇糊糊睡去的時候,馮春女兒的哭聲響起來,有點像覓食的小貓的叫聲。馮春就住在我的屋后。這是我今天夜里聽到的最嘈雜的聲音了。
睡到半夜,一陣一陣的柔風(fēng)撩醒了我的夢。風(fēng)里帶著潮濕的涼意。若是在K城,五月頭里,有那些貪涼的人早已赤膊睡覺了。我記得躺下的那會兒身上蓋的是毛巾被,而此時,我掀去的卻是一床小薄被。薄被彌漫著一股河水里的藍色的味道。我猜一定是隔壁的李嫂為我蓋上的。說不清那河水清洗過的薄被怎么會那么好聞?能嗅出水的味道來——原來水也是有味道的。當然不是氯氣(過去使用漂白粉殺菌、漂白,如今改用氯氣了)的味道;也不是茶葉或咖啡的味道。是一種河水與陽光接吻揉合而成的氣味,清香甘甜;并不是最初我的意識里單一的藍色的味道。我趴在薄被上使勁地聞了一會兒,然后去茅房撒尿。
屋外灑了一地的月光。
孩提時代我們經(jīng)常在月光地里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后來我長大了,城市也長大了,這時候我漸漸對月光失去了印象。城市已經(jīng)不需要月光了,到處都是燈光,照明的,民用的,美化城市的,招攬生意的,紅黃白藍,五顏六色。我們已經(jīng)不需要月光了。于是月光也就忘記了我們。松石嶺的月光有幾分別致:灑在萬物上,透亮透亮,仿佛萬物披掛了一層薄薄的雪,土路上明亮亮的,是有生氣的亮光。居然有一只大鳥飛了起來,撲哧哧劃過了夜空。月光把大鳥展翅的身影裁剪得猶如一副剪紙??熳呓┓康臅r候,一條追逐著一只貓嬉戲的狗,一溜煙擦著我的褲角竄了過去。
返回的時候,我摸錯了門,走進了李大哥的房間。我當然是無意識的。我睡眼朦朧地看見床上有一個隆起的背影。我依然還停留在迷糊的狀態(tài)。聽見那背影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上一下就像一個給自行車車胎打氣的人那樣上上下下的運動著。這個動作把我驚醒了。緊接著,在那動作里,傳來了李嫂的呻吟聲——不是痛苦的呻吟,是幸福的歌吟。我徹底清醒了,像貓一樣退了出去。你能不能使把子勁呀!我的小李子!是李嫂亢奮的話語,一直貼到我的脊背上。
一想起李嫂的那句話,我就睡意全無,就想笑。真沒想到李嫂也會如此發(fā)嗲,撒嬌。李嫂的歌吟和嬌情,讓我想起了曾經(jīng)看過的一本書:《中國古代性學(xué)集成》。
前幾天李大哥請我上他家喝酒的那個晚上,趁李嫂進廚屋的當口,他悄悄問我,劉兄弟,你說和媳婦那個的時候,不用戴套套會不會更帶勁一些?我說那還用說嗎?肌膚相親當然比多了一層障礙好!我問他,你們一個月能干幾回?他眨巴眨巴眼睛,說,想了就上。和吃飯是一個理,餓了就吃。真夠形象生動的;也是大實話。
松石嶺的夜晚是神秘、安詳,還有幾分詩意的!
我老婆和公司里的人怕我看來并不是裝出來的。十天過去了,手機安靜得像吃了過量的安定,整天啞口無言。這一點讓我很滿意,也有心思穩(wěn)穩(wěn)地住在松石嶺。想到這一點滿意,我反倒理解了他們有時候在背地里發(fā)我的牢騷的心情了。大家都是娘胎里鉆出來的嘛?,F(xiàn)在,我能夠體諒公司的職員了,反過來,從內(nèi)心里我又多么希望他們也能夠理解我的不易,我的艱辛,我的困苦呀!沒錯,在公司有的時候郁悶極了,我經(jīng)常會對他們發(fā)無名之火——實際上是有來由的火。我用力扯起嗓門對他們吼叫:你們誰體諒過我的難處呀?!有那么多的“婆婆”騎在我頭上,一個也得罪不起,都要像侍候親娘老子一樣侍候著!還有那么多的競爭對手明槍暗箭與我爭斗!可是你們也就我一個——大不了再加上倪副總(我太太),才兩個“婆婆”。有時候說你們兩句就受不了了。你們也太沒出息了,一點委屈都不能受,以后怎么干大事?!可是他們卻很少理解、體諒我。認為我是“人仗錢勢”。
這些日子我經(jīng)常在想,事實上,我不僅僅在資本積累方面關(guān)心公司職員,給他們開工資,在成長方面同樣關(guān)心他們,希望他們要樹立明確的人生目標——我教導(dǎo)他們學(xué)會忍氣吞聲,對他們實現(xiàn)人生目標,只有益處不會有壞處。
我?guī)缀醢阉墒瘞X家家戶戶都吃遍了。村民們一家一戶挨著請我吃飯。除了早飯,每天從中飯,一直請到晚飯。在K城,我很久都不吃豬、雞、牛、鴨之類的肉了,淡水魚也只是偶爾吃吃鱖魚或者銀魚。在松石嶺吃了二十幾天,只要是葷菜,我從不放過。為此,有些村民就從我的饞相上對我這個城里人的身份產(chǎn)生了懷疑。他們不是把懷疑藏在心里,而是無遮無攔說出來:你們城里人整天都吃些啥?怎么見了葷就像舊社會似的?我說,在來松石嶺的路上我就饞了!那是為啥?我說就是嘴饞。為什么,我也說不清。田畦聽我這么說,就說,饞了就可著肚子吃。夾了一塊足有寸厚的肥膘肉塞進我的碗里。我看看肉,看看飯桌四圍的陪客,笑得有點傻傻的,把肉香進了肚子里。
到了昨天,挨門逐戶的請客終于結(jié)束了。到了吃飯的時間,我也端著飯碗湊到村中心馬小帥家的屋山頭和村民們一起吃。
我聽父親說過,在俺們的家鄉(xiāng),村里人吃飯也有這種習(xí)慣:到了吃飯時間,村民們?nèi)齼蓛桑髯远酥埻胂褛s集似的都擁到了某個集合地。趕上冬天,大家可著墻根朝太陽地里一蹲,逢上盛夏,大家全聚在背陰的樹下或山墻里,圖的是趕吃飯的當口,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聚一聚。
松石嶺的村民把這個時間段、這樣的吃飯狀況,稱之為“雜燴飯”。經(jīng)歷過幾次以后,我明白了“雜燴飯”的意思:其一,無論誰碗里的菜,你只要看著對口味,盡可放心下筷子夾了往自己嘴里塞。你吃得越多,被吃的人越高興——說明他(她)家的菜做得可口,招人饞。其二,大家一邊吃飯,一邊說故事。葷的素的,只要大家高興,你盡說了。這兩點是松石嶺的特色。仔細一琢磨,這“雜燴飯”的名稱還起得著實恰如其分。
李大哥昨天夜里興許又和嫂子干那個干帶勁了。我端著飯碗到場的那會兒,他正在說一個頭幾天進城在長途客車上聽到的葷故事。說得連飯碗都擱在地上忘記了去喂他饑餓的肚子,任由不知哪家的貓咪在那里打牙祭。可是我卻絲毫不感興趣。我四處尋覓二閨女的身影。村民們像我們兒時玩丟手絹游戲那樣圍了一圈,咀嚼聲,大笑聲,噴飯聲,淺笑聲,敲碗聲響得熱熱鬧鬧。我在這熱鬧聲里還是沒有覓見二閨女的身影。都過去二十三天了。她去后村看她二姨怎么需要如此漫長的時間呢?我沒有辦法抑制住想見到她的愿望。我必須承認曾經(jīng)對她有過一些幻想。但是,自從那一年,張藝謀為了拍攝《山楂樹之戀》的電影,正在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四處物色青澀女孩,我告訴她,我已經(jīng)安排公司方秘書正在設(shè)法與攝制組取得聯(lián)系,打算向張導(dǎo)推薦她的那天,她緋紅著臉,對我說了一句,謝謝劉叔!我不想離開松石嶺那句話以后,我對她的幻想就那么徹底地瓦解了。為什么我一走進松石嶺,就會不由自主發(fā)生變化呢?至今我依然找尋不到答案。這個困惑經(jīng)常會讓我想起美國的土著人。
我當真玩起了丟手絹的游戲:不一會兒便在人群里找到了二閨女的母親。我站在她的身后說,我終于把大姐找到了!她比我頂多年長八九歲。二閨女母親問,他大兄弟,說,有啥事?我說,二閨女托我買的袖珍收音機我?guī)砹恕4蠼愕难劬龅靡涣?,瞪得溜圓,說,這閨女,怎么能這樣呢?我慌里慌張說,別誤會,別誤會。她不是白要,我也不是白送,幫她帶的。買這個東西可真不容易。城里人現(xiàn)如今很少有誰用收音機了。這些話有一部分是實情,有一部分是虛構(gòu)。二閨女并沒有托我買收音機就是虛構(gòu),是上次我來松石嶺,看見她在家聽臺式收音機,自己做主給她買的。二閨女母親聽我這么說,點點頭,放心了。問我多少錢,隨即四處張望,一定是在找二閨女她爹,好讓他把錢給我。我說不急不急,等見到二閨女,我親手給她。二閨女母親說,那也行。就是不知道這閨女還需幾天才能回——她二姨病了。
她的眼睛里透出了悠悠的思念。她的眼睛天生美麗,此刻平添了這一份悠思的情緒,顯得格外動人。我不禁就想到了二閨女的那一雙美眸。
這時候田畦的故事剛起了個頭。我被田畦的故事吸引了注意力。
田畦說,十聾九啞。哎,奇嘞,我說的這個叫柳樹梢的孩子,生下來就是個啞巴,可啥都聽得真真亮亮的。他聽得見別人說話,自己卻一個字蹦不出口,你說他急不急?成天纏著他娘眼淚汪汪鬧著要說話。他娘能不焦心嗎?比他還急哩!可是有啥法,別說家里窮沒有錢醫(yī)病,就是有一座金山銀山又管啥用?花再多的錢,也找不到能讓啞巴開口說話的郎中。柳樹梢就這樣哭啊鬧呀纏著他娘。娘明白兒的心思,卻沒法,只有陪著抹眼淚。你們說奇不奇吧,到了柳樹梢七歲那年的一年,他說不哭就不哭了,像變了一個人,長成懂事的小大人了。不哭不鬧了,還早早晚晚幫著娘老子料理家務(wù),下地干活??墒谴謇锏娜诵睦锒济靼?,柳樹梢想開口說話的心沒有死。大家時不時??匆娝愕揭暗乩铮瑢χ鴺渖系镍B雀哭喊,對著河里的鴨子哭喊,對著呼呼的風(fēng)聲哭喊。這娃娃懂事了,躲著他娘哭喊,是不想讓他娘再陪著他抹眼淚。轉(zhuǎn)眼柳樹梢十歲了。有一天,柳樹梢對他娘說,頭天夜里做了一個夢,吃了翹翹山上的一種野果子,自己就開口說話了。從那以后,他娘就像瘋了似的,整天往野地里跑,往五里外的翹翹山上爬,尋找野果子??墒橇鴺渖冶葎澋牡降资巧稑拥囊肮幽兀孔瞿锏囊卜直娌磺?。那時候,樹梢他娘滿腦子想的盡是野果子,每年一到了巧月,無論晴天雨天,她就滿山遍野四處去尋找野果子。咱莊戶人家熟識的、吃過的桑葚、君遷子、沙棗、火棘、秋胡頹子、梅子、獼猴桃、酸棗,她全都往家里帶;咱沒見過的,她也采摘回家,先是自己吃,等吃過沒啥事了,再讓樹梢吃。日子晃得可真快,轉(zhuǎn)眼樹梢看著看著就十五歲了。他娘為他尋找了整五年的野果子哩!聽說還大老遠上咱松石嶺來尋找過哩!五年下來,你們誰也算不清那孩子吃下肚多少野果子了,可還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有一天,他娘對他爹說,我咋這么憨哩!樹梢他自個做的夢,他應(yīng)該能認識那個野果子的樣子!他爹說,你不是憨,你是急暈頭了。他娘就牽著柳樹梢朝翹翹山上跑。娘倆晌午上的山,結(jié)果在山上找了多半天,也沒有找到柳樹梢夢里吃過的野果子。眼看著天就快擦黑了,娘還要往深山里去,樹梢心疼他娘,不依了,拽著他娘往山下去。一個要上山,一個要下山,兩個都使著勁,柳樹梢也不知咋就沒有攥牢實,手里一滑溜,他娘一個后仰,咋就那么巧,就掉進身后草窩子里的一個洞子里了。柳樹梢心里一急,奇怪的事就出現(xiàn)了。樹梢沖到洞口,連哭帶喊,就喊出了幾聲“娘”!“俺娘”!
這個故事我在松石嶺租下房子的第二年就聽李老漢說過。確是一個離奇的故事。聽李老漢說,它又是一個真實的故事。翹翹山離他們村也不過四十華里,比起松石嶺還要偏遠一些。就是聽說了這個故事,后來村里有不少人都去過翹翹山,也都親眼見到了柳樹梢。他的歲數(shù)比李老漢長了五歲。李老漢說,別看快八十的人了,說起話來,嗓子亮堂得很。
柳樹梢和他娘的故事,從此被松石嶺的村民們保留下來。無論是誰,只要想起來,就會利用吃雜燴飯的機會說一說。不過,每個人說的時候,都會添加一些新的細節(jié)或情節(jié)。村民們也是百聽不厭。
臨返城的頭天晚上,二閨女還是沒有回到松石嶺。那一晚我嚴重失眠,讓我重溫了在K城經(jīng)常失眠的痛苦。我只好自我調(diào)侃說,也夠本了,畢竟睡了幾十天的好覺。今天的失眠也算是為即將來臨的失眠,提前進行一次預(yù)習(xí)吧!
與在K城失眠不同的是,這一晚的失眠并不難熬。無論是睜著眼抑或閉上眼,二閨女都像一束杜鵑花在我的腦海里開放著,然后那花的影像逐漸清晰起來,是二閨女含羞微笑的秀臉。
二閨女的雙眸是那么樣的純凈,澄澈的仿佛村口的小清河,一眼就能看見水底的游魚;她的心也如小清河一般,一眼就能看見底。真的,你們沒有見到過這樣清純的鄉(xiāng)村女孩。只要見過一眼,保準會記住一輩子。自從見了二閨女第一面以后,我經(jīng)常會躺在床上幻想:誰若是找到這樣一個女子為妻,盡可以高枕無憂,踏踏實實過日子了!既然是幻想,不免也混雜著一些邪念。邪念是長了翅膀的,時不時就會朝著二閨女的身體上飛去,飛得我周身熱氣騰騰??墒?,翅膀即將落下去的那一刻,我的手就會重重地抽打在自己臉上,火辣辣的疼,像是被別人打了。多少次了,都是這個結(jié)果。在K城,我也會對別的女人產(chǎn)生幻想,我會讓幻想盡情地延續(xù),直到達及目的。
李老漢、章嬸、村會計和田畦是村民們選派的代表,他們一直把我送到山下的鄉(xiāng)級公路上。方秘和司長遠遠堆著一臉假笑迎向我,緊跟其后的是違心的虛情假意:真的好想你也。劉總。你也真能蹲得住,快有五十天了吧?我揮手制止他們,少來這一套!酸掉我的大牙!快幫鄉(xiāng)親們拿東西。這時候他們似乎才注意到村民們肩扛手提的大袋小包。都是各家送的土產(chǎn)品。
上了車,我囑咐司長,穩(wěn)步啟動。等車緩緩上了路,我把擱在紙袋里的三千塊錢丟進方秘懷里,說,快扔給李大爺。想了想,又連忙把錢拿過來,伸出頭朝著正擺手為我們送行的村民們喊道:謝謝鄉(xiāng)親們的熱情款待和禮物。親兄弟明算賬。說完,就把紙袋子扔在了公路上。
這一次方秘的虛情假意里多少還是有一些真實感慨,一路上他不止一次說,我這一次住的時間最長,竟然住了四十五天。說這話時臉上的表情,好像真的是見到了太陽從東邊落山的驚嘆表情。我說我早就和你們說過松石嶺是世外桃源,可是你們誰相信?都說現(xiàn)在不可能有這種世外桃源。時下的人怎么全都這么假!你問一百個人可向往世外桃源的生活,不說百分之百,我敢說,至少九十七個人肯定說向往。幾十天我都沒有如此居高臨下發(fā)過感慨了,現(xiàn)在逮著了,我必須要享受一番。于是我加大嗓門說,如果你真要讓他來松石嶺生活,別說住一周,我看,三天都住不了!假呀!真假!我要不是不放心公司一大攤子屁事,才不想回K城呢。方秘在頭里竊笑,說,公司有倪總主持工作,各方面都運轉(zhuǎn)正常。我聽出了他話里的弦外之音。這弦外之音傳達了三點意思:其一,沒有你劉總在公司,太陽每天照常東升西落;其二,你一回到公司,全體員工又要夾起尾巴做人了;第三,你舍棄不了K城的誘惑。憑心而論,這三點都是大實話??墒撬辉撧D(zhuǎn)彎抹角,不該竊笑(透過倒車鏡我窺見了藏在他臉上的竊笑)。這像什么話!我憤怒了,開口就罵,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像一只犯了錯誤的猴子縮在座位上。后來的三個多小時的路程,方秘就那么像猴子一樣縮著,竟然連椅子背都沒敢靠一下。這個結(jié)果滿足了我的虛榮心。我不知道是對自己,還是對車上的人,長嘆一聲,說:K城,我胡漢三又回來了!然后,我很明確地問司長,我不在家的時候,我的悍馬沒有人亂動吧?司長說,誰有那么大的膽子。我說那就好。把我送到公司,你立馬去把油給我加足。明天我上高速好好飚他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