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伯群
現(xiàn)代文化市場是在清末民初時才逐漸形成的,它的初建,在硬件上有賴于印刷機械的引進和造紙業(yè)的革新;在軟件上當然是依托新型編輯人才和書商等管理、印制人員的栽培與養(yǎng)成。上海開埠以來,先是由教會傳教士感到必須引進西方先進的印刷機械,以便擴大傳播宗教圣書的傳播范圍與加快它的傳播速率。這樣,中國開始有了石印與鉛印的機械設備。這種機械的運轉(zhuǎn)最早的動能還是用牛力,逐漸才發(fā)展為運用蒸汽機為動力。按傳教的需要,最初的石印書是《圣諭詳解》,還有多種版本的《圣經(jīng)》,其中還不乏初期的各種拼音方言《圣經(jīng)》。以后機械印刷業(yè)才逐漸擴大至廣泛的文化領域,如當時使書商獲巨利的是《康熙字典》的翻印?!暗谝慌? 萬部,不數(shù)月而售罄。第2 批印6 萬部,適逢北京舉行會試,參試舉子道經(jīng)上海,見書美價廉,每人購置五六部,以作自用或贈人之需,因此數(shù)月又告售罄?!雹傩茉轮埫?《上海通史·第6 卷·晚清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2 頁。可見精美的工具書使書商獲利無算。當時,以徐潤兄弟創(chuàng)辦的同文書局出版的書印刷最為精良,字跡清朗,裝幀精美,于是學界將此種版本命名為“同文版”。據(jù)民國《上??h志》記載,徐氏兄弟“以歐西石印法于文化事業(yè)裨益頗多,創(chuàng)同文書局,影印《圖書集成》,及廣百宋齋鉛印書局,印刷書籍,藝林詫為創(chuàng)舉。凡所規(guī)劃,皆為中國所未見,而事事足與歐美競爭”②熊月之、張敏:《上海通史·第6 卷·晚清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92 頁。。
其次是紙張問題。據(jù)國外的發(fā)明,19世紀30—40年代,廉價的白報紙(新聞紙)開始出現(xiàn),它的普及給出版事業(yè)開拓了更廣闊的空間,使書籍的成本大大降低,平裝書一般的定價僅需10 美分左右,使購買力較低的讀者也能問津,文化市場就易于做大,文化教育事業(yè)也更趨普及。而在中國,1891年李鴻章設倫章機械造紙廠于上海,到1924年,較大型的機械造紙廠已有21家,其中10 家就在上海及其附近的縣市。上海發(fā)達的印刷廠與造紙廠配套構(gòu)成了一個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的硬件環(huán)境。
硬件的具備,還需軟件跟上,最急需亦最難培養(yǎng)的是編輯與創(chuàng)作人才的造就。在起始,編輯與創(chuàng)作人員往往是合一的。而晚清于1905年廢除科舉制度,大量的知識分子需重新找尋自己的出路,到大城市去做“文字勞工”是一條新的“安身立命”之道。但是要做“文字勞工”是要經(jīng)過一番培訓的。有一個現(xiàn)象值得我們注意:自從1843年上海開埠之后,直到1872年才有第一張供華人閱讀的報紙《申報》,到1892年才有反映現(xiàn)代化的上海的小說《海上花列傳》,直到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優(yōu)秀的文藝小說才大量涌現(xiàn)。魯迅指認的《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老殘游記》和《孽海花》等四大“譴責小說”都是1903年這一年同時在上海登場的。那時距開埠已過了六十年。這一“時間差”就是一個培訓所需要的時間段。當然,這種培訓不是辦什么類型的“學習班”,而是一個耳濡目染,心領神會的過程,或者說這些由記者、編輯而作家的都是上海這個“社會大學”中的優(yōu)等生。他們在報社或書局中做訪員(記者)或編輯,在自己負責的版面上也親自動手寫文章,繼而刊登連載小說,從記者到名記者,從編輯到名編輯,直至以賣稿取得豐厚的報酬,乃至成為名作家,終于找到了自己新的社會定位。例如孫玉聲,他是“滬人寫滬事”,自然有他的有利條件。他在1893年創(chuàng)辦的《新聞報》里先做了三年本埠采訪主任,后來又做了八年總主筆,他才有“底氣”寫他的《海上繁華夢》等長篇小說;而包天笑則先在上海三大報之一的《時報》編過“地方新聞”,他在《上海春秋·贅言》中說:“愚僑寓上海者將及20年,得略識上海各社會之情狀”,他才執(zhí)筆寫《上海春秋》。正因為他們在報社這個“近水樓臺”中,才有機會更熟悉上海的生活百態(tài),并以此為小說原料,作品才能得到社會的歡迎。因此,在清末民初,記者、編輯與作家往往是“三位一體”的??傊?,這些編創(chuàng)人才,是要先自己經(jīng)過“培訓”,才有資格像“導游”一樣,使讀者領略上海風光。原來的上海縣文化底蘊并不深厚,但開埠以后,商貿(mào)的發(fā)達,經(jīng)濟結(jié)構(gòu)的銳變,需要信息傳播加速運轉(zhuǎn),而先進印刷條件的具備,客觀的需求就使它有那種吸納四方八路人才的海納百川的氣魄,于是“文字勞工”們紛紛到上海聚結(jié)應聘,使上海很快成為全國出版業(yè)的中心。
印刷、紙張、編創(chuàng)三者要素齊備,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就有了其中的軟硬件的支撐。而文化市場的建構(gòu),還需要讀者——廣大的讀者群體。
讀者是一個多樣化的廣大群體,其中包括多個階層,既有知識精英,也有工農(nóng)大眾。但要將現(xiàn)代文化市場做大,就非要向中下層的普通讀者敞開大門不可。而現(xiàn)代文化市場的現(xiàn)代性標志,就是它所傳播的信息一定要具有當今的時代精神。例如,對精英讀者而言,當然是大力傳播維新或革命意識,希冀他們成為改變當前孱弱、萎瑣、沉滯現(xiàn)狀的強大動力;對中下層讀者而言,當然也有傳播維新或革命意識的重任,但對大量的中下層移民來說則還有一項針對性的使命,那就是要促使他們從鄉(xiāng)民觀念轉(zhuǎn)化為具有自由民的市民觀念,也即“鄉(xiāng)民市民化”,輔導他們?nèi)绾卧谌碌沫h(huán)境中“安身立命”。這對他們說來也是“及時雨”,而中下層移民得到了較為穩(wěn)定的生活資料來源,就是能使都市秩序相對安定,這是間接治愈“城市病”的良方??傊?,讀者是時代的讀者,讀者是生存于時代中的受眾。但是讀者既需要文化市場去“迎適”與“順應”,同時,讀者也是可以“培養(yǎng)”與“誘導”的。文化市場既有賴于他們而生存與做大,但文化的功能也可以將他們提升為合格的時代“產(chǎn)物”,而這些“產(chǎn)品”——新觀念的人——再反過來提升城市的品位與文化市場的新格局。魯迅用兩個概念評價“譴責小說”,說出了建立現(xiàn)代文化市場的關鍵所在:一個叫做“特緣時勢要求”,一個叫做“以合時人嗜好”。后者是指的要“迎適”與“順應”,前者是讀者也需要“培養(yǎng)”與“誘導”,這才能生產(chǎn)出符合時代要求的新型的人。魯迅說:
光緒庚子(1900)后,譴責小說之出產(chǎn)特盛。蓋嘉慶以來,雖屢平內(nèi)亂(白蓮教,太平天國,捻,回),亦屢挫于外敵(英,法,日本),細民暗昧,尚啜茗聽平逆武功,有識者則已翻然思改革,憑敵愾之心,呼維新與愛國,而于“富強”尤致意焉,戊戌變政既不成,越二年即庚子歲矣。其在小說,則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而于時政,嚴加糾彈,或更擴充,并及風俗。雖命意于匡世,似以諷刺小說同倫,而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或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則其度量技術相去亦甚遠矣,故別謂之譴責小說,其作者,則南亭亭長與我佛山人名最著。
然臆說頗多,難云實錄,無自序所謂“含蓄蘊釀”之實,殊不足望文木老人后塵,況所搜羅,又僅“話柄”,聯(lián)綴此等,以成類書;官場伎倆,本大同小異,匯為長篇,即千篇一律。特緣時勢要求,得此為快,故《官場現(xiàn)形記》乃驟享大名;而襲用“現(xiàn)形”名目,描寫他事,如商界學界女界者亦接踵也。①魯迅:《中國小說史略·第28 篇·清末之譴責小說》,載《魯迅全集》第9 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2—284 頁。
魯迅的論述中有幾層意思:一、譴責小說是時代的產(chǎn)物,是“翻然思改革”的具體反映,對當時的現(xiàn)實是有“敵愾之心”的,是“特緣時勢要求”而盛產(chǎn)的;二、讀者是可以培養(yǎng)的,從“啜茗聽平逆武功”到“政府不足與圖治”,而因“揭發(fā)伏藏,顯其弊惡”使讀者能“得發(fā)為快”,這是一種讀者口味的大變化;三、這些小說在讀者中影響極大,不僅作者“驟享大名”,而且模仿者“亦接踵也”;四、但這些小說的藝術性很差,不可望《儒林外史》之項背,因此,不能以諷刺小說相稱,魯迅特為它命名為“譴責小說”。從以上的幾點看來,魯迅對“譴責小說”既有肯定,也有批評。但總的說來,魯迅是站在精英立場上,反映的是精英觀點。
胡適對“譴責小說”評價的角度與魯迅有些不同。在評價《官場現(xiàn)形記》時,胡適提出了兩個概念,一個是“社會史料”,另一個是“淺人社會”。他事先是知道魯迅的觀點的,但胡適是一個非常“圓通”的學者,這兩個概念一提出,他既不會與魯迅的觀點發(fā)生頂撞,又能很好地表達自己與魯迅不同的意見。先談“社會史料”這個概念,他說:
《官場現(xiàn)形記》是一部社會史料。它所寫的是中國舊社會里最重要的一種制度與勢力——官。它所寫的是這種制度最腐敗,最墮落的時期——捐官最盛行的時期。……雖然有過分的描寫與溢惡的形容,雖然傳聞有點不實不盡之處,然而就大體上論,我們不能不承認這部《官場現(xiàn)形記》里大部分的材料可以代表當日的實在情形。那些有名姓可考的,如華中堂之為榮祿,黑大叔之為李蓮英,都是歷史上的人物,不用說了。那無數(shù)無名的小官,從錢典史到王二麻子,從那做賊的魯總爺?shù)侥前雅畠韩I媚上司的冒得官,也都不能說是完全虛構(gòu)的人物。故《官場所現(xiàn)形記》可算是一部社會史料。
胡適同意譴責小說的藝術性是較差的,但作為“社會史料”,《官場現(xiàn)形記》就有不可磨滅的歷史價值。接著胡適又分析從第43—45 這三回中寫了一大群“佐雜小官”,就藝術性而論,是全書最精彩的部分了。他總覺得李伯元是有寫一部諷刺小說的才能的。如果按照這三回小說的格局,以這批小吏為全書的主人公,“這部書未嘗不可以做成一部風趣的諷刺小說。但作者個人生計的逼迫,淺人社會的要求,都不許作者如此做去。于是李嘉寶遂不得不犧牲他的藝術而遷就一時的社會心理,于是《官場現(xiàn)形記》遂不得不降作一部摭拾話柄的雜記小說了”。胡適接著說:
諷刺小說之降為譴責小說,固是文學史上的大不幸的事。但當時中國屢敗之后,政制社會的積弊都暴露出來了,有心的人都漸漸肯拋棄向來夸大狂的態(tài)度,漸漸肯回頭來譴責中國本身的制度不良,政治腐敗,社會齷齪。故譴責小說雖有淺薄、顯露、溢惡種種短處,然他們確能表示當日社會的反省態(tài)度,責己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是社會改革的先聲?!覀兓仡^看那班敢于指斥中國社會的罪惡的譴責小說家,真不能不脫下帽子來向他們表示十分敬意了。(著重點是原有的)①胡適:《官場所現(xiàn)形記·序》,以上有關胡適的引文均見《胡適文存》,第3 集,黃山書社1996年版,第383—393 頁。
胡適評論的標尺是以社會效益、史料價值和平民視角為基點。反過來,胡適對《儒林外史》卻有自己的見解。他認為此書只是在文人圈內(nèi)流行,在“淺人社會”則無多大影響?!皼r且書里的人物又都是‘儒林’中人,談的什么‘舉業(yè)’、‘選政’都不是一般人所了解的。因此第一流小說之中,《儒林外史》的流行最不廣,但這部書在文人社會里的魔力可真不少!…… 《儒林外史》沒有布局……這個體裁最容易學,又最方便。因此,這種一段一段沒有總結(jié)構(gòu)的小說體就成了近代諷刺小說的普通法式。”②胡適:《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載《最近五十年——申報館五十周年紀念》,上海書店1987年影印版,第16 頁。
胡適對譴責小說的評價,既“曲折”而又“圓通”,實際上是兩位超一流學者的一場論辯,他們既有共同點,也有因視角各異而顯露的不同點。我們從中可以得到許多啟發(fā)。但胡適之所以看重像《官場現(xiàn)形記》此類藝術性欠缺的通俗小說,因為它的確是包含著許多擊中要害的史料的一座反映社情的“富礦”。
這樣,我們將話再說回來,應該看到,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就要靠像《官場現(xiàn)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等通俗小說的廣泛流傳,才能做大。只有“特緣時勢要求”、“以合時人嗜好”,現(xiàn)代文化市場才能擴大地盤、繁榮興旺。清廷是興起過多次文字獄的專制統(tǒng)治者,但在上海租界這塊飛地里,可以痛快淋漓地痛罵與譴責,老百姓讀了覺得解氣、痛快。他們就像有了一種煙酒以外的“嗜好”一樣,愿意自掏腰包,買你的小說讀,這對現(xiàn)代化的文化市場的大發(fā)展是很有裨益的。只要看當時出版的像《海上花列傳》、《官場現(xiàn)形記》此類小說的“袖珍本”,每本只有二、三回,就告訴我們,這不是在書齋里搖頭晃腦地苦讀、或密圈密點地去鉆研的做官“敲門磚”,而是老百姓隨身帶在口袋里,以便隨時“過癮”的暢銷讀物。讀者固然是上帝,但地上的上帝與天上的上帝不同,地上的“上帝”也是可以“培養(yǎng)”的,培養(yǎng)的目的就是為了推動社會的現(xiàn)代化。譴責小說不能不說也是參加了對晚清的掘墓。
在建構(gòu)現(xiàn)代化文化市場時,讀者固然重要,但還有一只看不見的手,甚至可以起著“指揮棒”的作用,那就是書商。書商們特有的靈敏嗅覺,善于摸準文化市場的暢銷點,從而取得高額的利潤。他們覺得暢銷點在何處,就收此類稿件,甚至不惜出高價收購。讀者受歡迎的程度就是暢銷點之所在,但在暢銷點上也不能否認他們的炒作與轟抬作用。過去書商覺得“制藝”的書最好賣,所謂“制藝”也就是科舉考試的“輔導參考書”。讀書人要做官,榮宗耀祖,就得去趕考,而這種書也被視為高中功名的“捷徑”。就像現(xiàn)在要考高一級的學校,教輔參考書是必不可少的“扶梯”。但當科舉廢除之后,這類書就形同廢紙。與此同時,政府提倡興辦學校,于是教科書就特別好銷。在李伯元的《文明小史》第36 回《下鄉(xiāng)場腐儒矜秘本 開學堂志士表同心》中就反映了此類出版動向。山東開書鋪的商人想以出版教科書發(fā)財:
就有好幾家做書鋪買賣的人,想因此發(fā)財,不惜重價,購買教科書稿本,印行銷售。無奈山東一隅,雖近海岸,開化較遲,那些讀書人還不甚知道編教科書的法子。恰好有十幾個從南方來的當教習的,都是江浙一帶的人,見過世面,懂得編書的法子,就有些蒙小學的課本編出,每編一種,至少也要賣他們幾十兩銀子,刻出板來,總是銷售個罄盡。因此編書的人,聲價更高了。如沒得重價給他,他斷斷不肯輕易把稿出售。
在清末的維新浪潮中,又通行引進外國的著作了。書商也就敏銳地嗅到了這種風氣。但譯書得要翻譯人才,但懂洋文的不一定會譯書,而文字上有點功力的宿儒,在洋文面前又兩眼墨黑。店主人就開風氣之先,比林紓與人合譯文藝小說還先走了一步,請了留學生來譯書,譯成的書再經(jīng)名宿的修改,成書后又到租界衙門去立案,搞個“版權(quán)所有”,這套生意經(jīng)在書商手里,運用得非常嫻熟。這在《文明小史》第17 回《老副貢論世發(fā)雄談 洋學生著書夸秘本》中也有詳盡的描寫:
店主人道:“近來通行翻譯書籍,所以小店里特聘了許多名宿,另立了一個譯書所,專門替小店里譯書,譯出來的書,小店里都到上海道新衙門存過案,這部書的版權(quán),一直就歸我們,別家是不準翻印的?!?/p>
店主人說:“……所以往往一本書,被(留學生)翻了出來,白話不像白話,文理不成文理,只要經(jīng)他的手,勾來勾去,不通的地方改的改,刪的刪,然后取出他那本秘本來,一個一個字的推敲。他常說翻譯出來的東西,譬如一塊未曾煮熟的生肉一般,等到經(jīng)他手刪改之后,賽如生肉已經(jīng)煮熟了。然后不下油鹽醬醋各式作料,仍舊是淡而無味,他說他那本書,就是做書的作料,其中油鹽醬醋,色色俱有?!?/p>
原來此人在書中就姓辛,名名池(新名詞之諧音),他的這本秘本就是將各種外國傳來的新名詞分門別類地抄起來,平時秘不示人,書店老板要買他這本書,他開價一千元。辛名池還給自己的書取了個書名:《翻譯津梁》,后來又改為《無師自通新語錄》。這樣譯出來的書也可想而知,決不會高明到哪里去,但這確是早期文化市場之一瞥。
可見書商是最善于利用時潮,炮制暢銷書的。另外當一個時尚的小說題材發(fā)展到極致時,當它在讀者中產(chǎn)生審美疲勞時,他們就會琢磨讀者新的興趣點,誘導并炒作新的時尚題材,以轉(zhuǎn)換讀者的關注度,從而達到利潤的新高度。因此,現(xiàn)代文化市場得遵循潮起潮落的規(guī)律,舊潮平歇就必然會掀起新潮頭。在通俗小說中,平襟亞的長篇小說《人海潮》以行家里手、業(yè)內(nèi)人的資格,向我們展示出版界的種種潮起潮落的內(nèi)幕。
平襟亞是從家鄉(xiāng)常熟穿了一件舊竹布長衫到上海來闖蕩的,以編著《中國惡訟師》等獵奇暢銷書賺得第一桶金,然后從小書商做起,直到成為著名的大出版商,在上海孤島時期,主持過《萬象》雜志,風光一時,在文學史上也得提他一筆的。他在小說中揭示了上海出版界是一個大魚吃小魚的勾心斗角的場域,在1965年他自己曾寫過一篇《一本書發(fā)家史》,其中也坦陳自己怎樣以“小鬼跌金剛”的招數(shù)立足于出版界。因此,他可以如數(shù)家珍地揭出上海出版界的種種怪現(xiàn)象:
上海出版潮流千變?nèi)f化,這并不是書賈的喜歡變化,是閱者的眼光變化。書賈無非想賺幾個錢,不得不隨閱者的眼光轉(zhuǎn)移,迎合閱者心理,投其所好,利市十倍。像這種“恨”、“怨”、“悲”、“魂”、“哀史”、“淚史”的名目,還在光復初年,轟動過一時,以后潮流轉(zhuǎn)移到武俠一類。有人說武俠小說足以一掃萎靡不振之弊,于是大家爭出武俠書。甚么《武俠叢談》、《武俠大全》、《俠義全書》、《勇俠大觀》,沒有一部書不出風頭,后來越出越多,鬧翻了,做的人也實在太拆爛污。甚至一根煙桿子刺殺128 個好漢,兩柄寶劍,鼻子里進去,屁股里出來,簡直像說夢話一樣,看的人也就沒有興味了。書業(yè)潮流便轉(zhuǎn)移,大家說,黑幕不像武俠小說向壁虛構(gòu),這是揭破社會的秘密,實事求是,很有來歷,因此坊間大家爭出黑幕。說也奇怪,上海洋場十里,千百萬言也揭它不盡。甚么《黑幕大觀》、《黑幕匯編》、《黑幕里的黑幕》,這是籠統(tǒng)的,還有分門別類,甚么《姨太太黑幕》、《大小姐黑幕》,后來越出越多……從此不到幾時,那張牢不可破的黑幕也就揭穿。后來潮流又轉(zhuǎn)到財運上面去,財是大家貪的,見報上登著廣告說,看了這種書,立刻可以發(fā)財,有哪一個阿木林不喜歡發(fā)財,因此甚么《財運預算法》、《財運必得法》風行一時,上海地方差不多癟三叫花子手各一編…… (第32 回)
書上雖然說這是隨著閱者的眼光而轉(zhuǎn)移的“書潮”,其實讀者只不過是對前一種“書潮”產(chǎn)生了審美疲勞;而書賈就想出新法來炒作,所謂“大家說”,還不就是書商的“廣告”在說?直到后來由炒作再到“走火入魔”的境地,于是一個新的落潮期又加速到來。
其實一個新潮頭的興起,開始還是有它的客觀原因的?!盎辍迸c“淚史”等名目的小說的出現(xiàn),是由于當時的社會不容許青年有婚姻的自由,也歧視寡婦的再嫁?!队窭婊辍泛汀堆櫆I史》就是在這種社會氛圍中使不少讀者為此一灑同情之淚,那是作者與讀者內(nèi)心的共鳴。于是《玉梨魂》一版再版三版,竟銷了近30 萬冊。但是當同類的書趁潮而起直到泛濫時,就令人生厭了。當時《小說月報》的主編惲鐵樵就明確宣布:“愛情小說所以不為識者所歡迎,因出版太多,陳陳相因,遂無足觀也,去年敝報上幾屏棄不用,即此意也。”①惲鐵樵:《答劉幼新論言情小說書》,《小說月報》6 卷4 號,1915年版。當上海《時事新報》1916年10月10日發(fā)起征答黑幕時,何尚不是義正辭嚴地宣告:“上海五方雜處,魑魅魍魎群集一隅,名為繁盛之首區(qū),而實則罪惡之淵藪,魔鬼之窟穴而已?!緢蟊酒渚仁乐暝浮渤说莉\,務使若輩無逃形影,重光天日而后已?!雹趨⒁姟稌r事新報》1916年9月1日,第3 張第4版《報余叢載》欄“征稿啟事”??墒窃诳沁^程中,漸漸走入邪路,趨向下流,簡直成了犯罪之教科書。正如葉小鳳所斥責的:“黑幕二字,今已成一誨淫誨盜之假名。當此二字初發(fā)于某報時,小鳳奉之若神明,以為得此慈善廣大教主,將地獄現(xiàn)狀一一揭布,必能令眾生目駭心驚,見而自戒。及見其漸近淫褻,則喟然嘆曰,洪水之禍發(fā)于此矣。”③葉小鳳(楚傖):《小鳳雜志》,上海新民印書館1935年版,第31 頁。包天笑也在《小說畫報》上發(fā)表一篇題名為《黑幕》的小說,揭露有些書商是心安理得地毒害讀者的。包天笑寫他的一位友人,著了一部高等數(shù)學書,很有學術價值。他在許多書局間“周游列國”。可是得到的回答是本書局只收黑幕小說,其他一概不收。有一位書局的經(jīng)理還鼓勵這位數(shù)學家改行寫黑幕小說,說他們書局特別喜歡收這類稿子:“上海的黑幕,人家最喜歡看的是賭場所里的黑幕,煙窟里的黑幕,堂子里的黑幕,姨太太的黑幕,拆白黨的黑幕,臺基上的黑幕,還有小姐妹咧,男堂子咧,咸肉莊咧,磨鏡黨咧……。”這位經(jīng)理也毫不諱言地說:“我們也知道喚做嗎啡出版物,……雖然到將來毒發(fā),受它大害,可是賣藥的人出門不認貨,卻就不管了?!雹馨煨?《黑幕》,《小說畫報》第14期,1918年版。為了高額盈利,昧心的書商是不擇一切手段的。
在平襟亞的《人海潮》中,還揭露了書商之間的相互傾軋,但書商間的勾心斗角歸根結(jié)蒂是使讀者遭受損害。
其尤甚者,影戤剽竊,統(tǒng)做得出,你出一種書,風行一時,他們連忙趕出一本大同小異的來搶你的生意。譬如你出一部單行本,叫做《中國文學史》,他便放大范圍,出一部《歷代文學大觀》把你罩住,假如你出的大部著作《中華全國名勝志》,他摘取菁華出一部《中國名勝要覽》,你賣三塊錢,他只賣三角小洋。報紙上廣告比你登得大,牛皮吹得比你足。你就給他打倒。這還算正當?shù)母偁帯F浯?,你倘出一部《諸葛亮全史》,你文言他白話。你倘是出一部《武俠大觀》,他跟出一部《武俠巨觀》。你定價二元,他定價二角。更有你叫“公民書局”,他叫“百姓書局”。說不盡的形形色色,怪怪奇奇。你先出版多時,他跟著你出了,登報時反而鄭重聲明說:“近有無恥之徒,出版同樣書籍,在市上魚目混珠,務請閱者注意?!蹦愕脑颈凰u了,他登報翻說:“請注意抄襲,在外混售,男盜女娼,雷殛火焚?!?第44 回)
這種種令人驚詫莫名的手段,大概就算是“小鬼跌金剛”的戰(zhàn)術了。但其結(jié)果是令讀者良莠不分,莫衷一是。在茫茫的書中不知那種書是貨真價實的有益的讀物。
在本文的第二節(jié)談到地上的“上帝”是可以“培養(yǎng)”和“誘導”,而第三節(jié)主要講的是地上的“上帝”又是可以被出版商“忽悠”的。除了以上出版業(yè)中書商與讀者的關系之外,在通俗小說中我們還能看到書商與作者多種多樣的關系。當現(xiàn)代文化市場的初期,作者與編者往往是合一的。書賈居高臨下,視雇員如草芥。在《人海潮》中,作者借人物之口,為若干當年的書賈畫像,聽了令人沉痛莫名:
書賈雇用文人,奴蓄柰養(yǎng)都弗如,文人一到書賈旗幟下,憑你本領再大,發(fā)威不出,惟有肝腦涂地。你瞧海上幾家大書局,每年辭歇一批舊編輯員,另聘一批新編輯員。猜他們用意,差不多當編輯員一段甘蔗,他們簡直是一部榨甘蔗的榨床,只把你甜汁榨盡,便丟到你垃圾桶里,絕不留戀。
只要看周天籟所寫的《亭子間嫂嫂》中亭子間嫂嫂的鄰居朱道明,作為書局的雇員,他一天到晚,彎腰曲背,要寫八千到一萬字,但只合幾角錢一千字,一天到手一、二只洋,他要養(yǎng)家糊口,只能在文化市場中靠搖筆桿吃飯,真是備嘗甘苦的了。
后來是編輯與作者分了家,文人就靠賣文為生。對不合暢銷書標準的寒士賣文,不論你的學問有多大,要煮字療饑,是會到處瞧出版商的臉色和品嘗閉門羹的。在《人海潮》中作者寫了一個真實的故事,此人就是南社的著名人物之一朱鴛雛。在作品中作者將他化名為洪幼鳳。朱鴛雛在南社曾因論詩與柳亞子鬧成僵局,被柳亞子逐出南社;后柳亞子為當時的意氣用事非常后悔,撰文表示歉意。朱鴛雛著作亦豐,尤以詩歌著稱,算得上是當時的一位青年才俊??墒撬陡宓教幣霰?,生活艱辛,22 歲即早逝。他常感慨“賣文不如賣淫”。在《人海潮》中平襟亞寫他臨終前向小說的主人公沈依云傾訴:“想我半生賣文,不能庇家蔭室,長使母凍妻饑,便是活在世上,也負疚良深。現(xiàn)在脫離人世,別無愿望,只求閻羅王來生不再使我做個文人,備嘗千般苦況?!彼攀篮?,夫人也因過度悲傷,不到一月也香消玉殞。朱鴛雛的事跡在報刊上傳開后,忽然又成一“潮”,一夜間成了熱門人物,說他清才雋永,妙筆回環(huán),是王實甫再世,曹雪芹復生。有人學著他的筆路,雜湊成章,署上“幼鳳遺著”,賣給書賈,稿費加倍。過去不愿買他的稿子,現(xiàn)在書賈從亂紙堆里好不容易翻找出來,就用三號字排版,奇貨可居。
不少書商就是為高額利潤而生成一雙“勢利眼”。凡是能為書商獲取高額利潤者,就往往受到書賈的“包圍”。平江不肖生向愷然帶了一部《留東外史》回國,到處兜售,也沒有書商能接受,后來以5 角錢一千字的低價為書商所收購。雖然銷路好得出乎意外,但那時他的名聲還平平。在上海做寓公,也沒有多少人請教。后來包天笑找到了他,約他給包天笑主筆的《星期》寫稿。向愷然用文言寫了一篇《獵人筆記》,內(nèi)容是湘西獵戶狩獵的種種驚險故事。這股新鮮味道給世界書局的老板沈子方聞到了,很是羨慕。下面是包天笑的一段回憶:
后來為世界書局的老板沈子方所知道了。他問我說:“你從何處挖出了這個寶藏者?!庇谑撬麡O力去挖取向愷然給世界書局寫小說,稿費特別豐厚。但是他不要像《留東外史》那種材料,而要他寫劍仙俠士之類的一流傳奇小說。這不能不說是一種生意眼,那個時候,上海的所謂言情小說、戀愛小說,人家已經(jīng)看得膩了,勢必要換口味,好比江南菜太甜,換換湖南的辣味也佳,以向君的多才多藝,于是《江湖奇?zhèn)b傳》一集、二集……層出不窮,開上海武俠小說的先河,后來沈子方索性把平江不肖生包下來了。所謂“包下來”者,就是只許給世界書局寫,而不許給別家書局寫,就像上海戲館老板,到北京去包了名伶來唱戲一個典型。
至于沈子方“包”張恨水也有許多聳人聽聞的“八卦”,小報上形容沈子方與張恨水談判,僅十幾分鐘就“搞定”,一下子給他八萬元。但據(jù)張恨水自己的回憶:沈子方要他將北京的《春明外史》的紙型毀掉,由他出版,四千元稿費一次付清;《金粉世家》稿費也是四千元,分四次付清。另外約他為世界書局寫四部新作,稿費每千字八元。張恨水自己說,總數(shù)相加是“一萬數(shù)千元”,這在當時是很大的一筆巨款了。
將作家這個“自由職業(yè)”變成“不自由職業(yè)”是當年出版業(yè)中常有的事,不過大多是口頭協(xié)議,君子協(xié)定;但像后來世界書局沈子方將這種方法行諸于公開文字,卻并不多見。蘇州作家程瞻廬是位多產(chǎn)作家,而且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多面手,大可洋洋數(shù)十萬的長篇連載,短至補白一則僅數(shù)行,還能兼及多種體裁,皆能饒有趣味,無不成為各種報刊的搶手貨。于是也被沈子方看中,聘為世界書局的特約撰述,成為世界書局辦《紅》雜志與《紅玫瑰》的大臺柱。這兩本周刊就需要大量的稿源,而且規(guī)定必需有四期存稿,并向讀者作出決不脫期的承諾。因此,每一期上程瞻廬都有一個長篇連載,還要加四、五篇短文。在《紅》雜志第22期(1923年1月出版)的《編輯者言》中沈子方公開宣布:“本雜志主任嚴獨鶴先生及特約撰述程瞻廬、陸澹庵諸位先生,所有作品,概在本雜志披露,其他雜志一概謝絕投稿?!?/p>
書賈要賺錢,無可非議,可是那種冰火兩重天的情景,大概以當時為最盛。這也是出版商與作者之間的多重復雜的利害關系了。
在晚清的出版業(yè)中,還有一個特殊的現(xiàn)象值得關注,那就是當時的所謂“禁書”——革命書刊的出版銷售問題。這在清末是一件很神秘的事。在知識精英文學中也有所描寫,如冰心在20世紀40年代寫《關于女人》中,講到她母親如何秘密地傳遞這類禁書:
母親對于政治也極關心,三十年前,我的幾個舅舅,都是同盟會的會員,平常傳遞消息,收發(fā)信件,都是母親出名經(jīng)手。我還記得在我八歲的時候,一個大雪夜里,幫著母親把幾十本《天討》,一卷一卷的裝在肉松筒里,又用紅紙條將筒口封了起來,寄了出去。不久收到各地的來信說:“肉松收到了,到底是家制的,美味無窮?!蔽艺f:“那些不是書嗎?……”母親輕輕的捏了我一把,附在我的耳朵上說:“你不要說出去。”
冰心寫的是很真實的事情,可以想像,弄不好是要殺頭的,因此事情干得緊張而神秘??墒窃谕ㄋ仔≌f中卻告訴我們,在當時文化市場上是很容易買到禁書,而且可以批發(fā),書商為此可以賺大錢。對此情況,在嚴獨鶴的《人海夢》中有比較詳細的描寫。他寫一個綽號叫野雞大王的書販,平時總在茶樓里兜售各種書籍,以小說為最多,新舊小說他都齊備,手頭沒有的你只要說出書名,馬上可以設法去取,而且價錢又比書坊為廉。如果悄悄的問他,有沒有革命書籍,如什么《革命軍》、《西太后》、《興漢滅滿論》、《革命小史》,等等,他都可以為你辦到。而且將發(fā)行渠道也能說個大概。下面是他被捕后的一段招供:
劉光漢道:“如今不說別的話,我先問問你,你所有關于革命的書籍,到底多不多?”野雞大王:“怎么不多呢?實對你講,眼前只有這類書,銷路最好,獲利也最厚,薄薄的一本書,批價只有一角左右,賣給人倒可以照定價取個五六角。要看的人,見是禁書,便不管價錢,也不問內(nèi)容,都搶著要買。我近來在這上面倒很賺了一注錢哩。”
(劉光漢:)“我且問你,你既然批發(fā)得到這許多書籍,也一定知道來源,我想這些書籍的編輯、印刷、發(fā)行都一定有個地點,你可以告訴我嗎?”野雞大王道:“說這句話,你就是外行了。老實講,在上海發(fā)行革命書籍,固然也有真正革命黨人所做的,然而卻是極少數(shù),其余不過是因為這些書銷路最廣,胡亂出上幾本賺些錢就是了。所以編輯人員的名字,除了《革命軍》這一部書,大家知道是鄒容所作,已經(jīng)吃了官司而外,其余大概都是捏造的。至于編輯人員到底是誰?有沒有編輯所又何從考查?就是印刷,也無非托幾家小印刷所暗地代印,斷不會大張旗鼓的革命書籍印刷所。講到發(fā)行,更不必談,無非是秘密出版,秘密售買,隨便在書上印著一個某某書局的字樣便了,你若真?zhèn)€要按圖索驥,去找這些書局,只怕走遍了上海,也找不到哩?!?/p>
這就是偵探頭子審問野雞大王的一番交代。讀來先以為這是為了迷惑偵探的煙幕。后來在馮自由的《革命逸史》中看到了一節(jié)《野雞大王徐敬吾》,才知道嚴獨鶴寫的還是真人真事呢!“大王專以出售革命書報為業(yè),是時各種革命書報雖受社會歡迎,但各書局制于官力,咸有戒心,不敢直接出售……大王恒挈其女公子寶妣出入于福州路青蓮閣等茶館,叫賣各著名犯禁之書報,如革命軍、黃帝魂、駁康有為政見書、孫逸仙、沈藎、自由血、女界鐘、俄羅斯大風暴、猛回頭、警世鐘、揚州十日記、孔孟心肝、蘇報案紀事、三十三年落花夢、二十世紀大舞臺等書,不下數(shù)百十種,行人趨之若鶩,至為暢銷。”①馮自由:《革命逸史·初集》,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23 頁。這里馮自由寫得似乎太公開了,當時,雖在租界,但銷售也需隱晦一些才是真情實況,不過這個書籍小販看來還是實有其人的。從這個情節(jié)中也反映出當時的人心所向,清廷的末日也為期不遠了。
通俗小說反映社情的林林總總是多方面的。本文僅就通俗小說中所反映的清末民初現(xiàn)代化文化市場建立過程中之一側(cè)面,作一概略的介紹。就通俗文學作品的藝術質(zhì)量的確是參差不齊的。像嚴獨鶴的《人海夢》就是質(zhì)量較高的小說。而像《官場現(xiàn)形記》一類作品,藝術質(zhì)量就較差。但胡適認為,它們可以作為“史料”而長存,通過《官場現(xiàn)形記》可以認識中國舊社會里最重要的一種制度與勢力——官與官場。而從本文提及的若干反映清末民初出版業(yè)的面面觀,也可以從中懂得許多我們所不知道的史實。從胡適的論點以及我們所引用的平襟亞的《人海潮》等作品都可以證實,通俗小說確是一座反映社情的富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