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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離我太遠

2015-02-03 12:00王一
青春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郵包周莊封信

王一,1970年生于山東棗莊,1995年至今已在《上海文化》、《外國文學動態(tài)》、《時代文學》、《山西文學》、《青春》、《青年作家》、《短篇小說》、《滇池》、《西部》等雜志發(fā)表小說、評論、散文80余萬字。長篇小說《對面》入圍第二屆泰山文學獎,長篇小說《中國時間》被山東省作協(xié)重點扶持。短篇小說《別靠我太近》獲山東省第三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

1

已經(jīng)二十年了,第十三封信我還是沒送出去。

這封信像塊石頭一樣壓在我心里,沒想到這一放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無論走到哪里我都把它帶到哪里;二十年里,我始終沒放棄尋找收信人,也從沒想過放棄。

我是在十四歲那年的暑假找到這些信的,信是父親在半年前的那個冬天丟失的。

那年初一期末考試之前,數(shù)學老師因為有事請假,每逢數(shù)學課,我所在的初一一班便合到二班一起上課,平常班與班之間很少來往,交往的只是以前熟識的同學。幾天的數(shù)學課上下來,我便和新同學李曉唐熟識起來。李曉唐問我喜不喜歡吃瓜,我說喜歡。李曉唐高興地告訴我:“我家種了很多瓜,有甜瓜、香瓜、脆瓜,熟透的時候,連脆瓜都甜!”

“我現(xiàn)在都想吃了……”

“那等放假的時候你去,瓜地就在歡河邊,吃完還能在河里玩,能洗澡也能逮魚……”

“你家在哪兒?”

“渡口村……”

“渡口村?”我詫異地問道。

“是啊——”李曉唐說,“歡河一直自北向南流淌,到我們村南,拐了個大彎,變成從西向東流,河寬水流不快,河底是砂姜地,我從小說跟父親在河里逮魚,他可是村里響當當?shù)拇~高手……”

我知道渡口村,因為父親就是在渡口村旁的歡河里凍死的。他被發(fā)現(xiàn)時,已經(jīng)和冰雪凍在一起。

母親后來告訴我,那天父親推車上班時,她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因為下了整整一夜雪,父親出門的時候雪還在下,直到晚上雪依然沒停,天完全黑下來時,母親見父親沒來,急慌慌地趕去吳鎮(zhèn)郵電所,所長告訴她父親早上取信出去一直沒回來。

說起來父親那天完全可以不用送信,因為以前父親的同事也經(jīng)常這么做——每逢遇到雨雪天氣,他們便把信攢上一兩天,等天氣好轉(zhuǎn)再去送。父親卻從沒這么做過,無論風雨交加,還是大雪封門;無論酷暑,還是嚴寒,他都會把信安全及時地送到收信人的手里,因此他常常很晚回來,有時也會在第二天回來,所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脾氣,所以誰都沒在意。所長安慰母親說:“這么大的雪,老陳跑這么遠的路,肯定會找地方過夜。我以前送信晚了,也會隨便找個人家借宿,他這么大人了,你根本用不著擔心,我們這些人在外都習慣了,等雪停下來,他指定會回來……”

可事情遠不止所長說得那么簡單。一連等了三天,雪終于停了,可父親還是沒回來,所長也坐不住了,他召集郵電所里的人,沿著父親送信的線路一路找下去,終于在渡口村通往周莊的路上發(fā)現(xiàn)他的自行車,在歡河找到已經(jīng)凍僵的父親……我和母親、姐姐趕到時,父親已經(jīng)被抬到岸上——他蜷縮著身子,抱成一團,全身都被冰包裹著,像個巨大的琥珀,綠色的衣服在冰的冰凍下愈加鮮艷、耀眼。父親大張著嘴,像在呼喊,又像在努力吸氣,眼睛瞪得很大,從透明的冰凍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眼球里的血絲……一路上沒哭的我,看到這一幕,心一緊,“哇”的一聲號啕大哭起來,眼淚泉水似的流出來。那一刻,父親雖然在眼前,我卻覺得他離得那么遠,遠得讓我難以觸摸——前幾天父親還抱著我,用自行車推著去吳鎮(zhèn)衛(wèi)生院打針——現(xiàn)在卻被冰封著,雖然與我們想望,卻隔著一層厚厚的永遠都消融不了的冰……父親死時的樣子一直印刻在我腦海里,以致很多年后,只要一閉眼,我就能看到那個冰坨里的父親,就能感覺到他臨死掙扎時的痛苦。

沒有人知道父親是在送信的路上跌進歡河,還是在送完信回來的路上跌到河里去的。我知道那時候誰也不愿去問,也沒有人愿意去追究。

我跟母親說等放假的時候,去渡口村的同學家里玩,母親知道我并不只是玩,便欣然答應(yīng),還說我長大了。其實我想去那里的原因,一是去看父親滑落河底的地方,想知道他到底是在去的路上,還是回來的路上掉進河里的。更多的原因則是想找回父親的郵包,看看里面還有沒有沒送出去的信。因為自從父親死后,沒有人問起他的信送沒送完,我一直都想弄清楚。我知道,如果郵包里還有沒送完的信,父親肯定死不瞑目,他不愿意那些信中斷在他手里。

父親很喜歡他的工作,這一點我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我也喜歡他的裝扮:衣服、帽子、郵包,連自行車都是綠色的,每當看到他穿戴整齊,一種發(fā)自心底的敬仰油然而生——父親看上去很神圣,他送信的工作也讓我一直覺得很神秘。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父親怎樣給人送信,只知道他每天一早騎上自行車,背上郵包出去,直到晚上才回來,有時一直到我睡著之后他還沒回。父親經(jīng)常告訴我,每一封信都是一個希望,寄信的人期待他們的信能早一天送到收信人手里,也盼望著早一天得到收信人的回信,信成了他們相互聯(lián)系的通道,如果這個通道斷了,寄信人和收信人就聯(lián)系不到了,他們的希望和期待就都沒有了……父親的話我雖然聽不太懂,但我知道父親對信有種特殊的情感,這種感覺也深深地吸引著我,誘惑著我想要知道那些神秘的信里都寫什么,我一直等待機會,想一探究竟。

那是我還在上四年級的時候,一天晚上,父親回來把郵包扔在桌上,趁他吃飯的時候,我悄悄把郵包拿到里屋,小心翼翼地打開,里面果真有幾封還沒送出去的信,我興奮地拿出一封,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幾遍,發(fā)現(xiàn)信封得很嚴實,無法用指甲蓋啟開封口,于是找來母親做針線用的剪刀,貼緊封口,用刀鋒一點點地朝上啟,直到將信打開,我的心“怦怦”直跳,拿出信的那一刻,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輕輕展開信紙,信總共兩張。我瞪大眼睛仔細地看,耳朵支得老高,聽父親在屋里吃飯的動靜。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卻沒認出幾個字,因為信上的字寫得太潦草,我只能辨認出“哥”、“回”、“十五”、“弟”幾個字,其余的字無論怎么看都看不懂,更別說信上到底說些什么了,正呆愣時,聽到父親收拾碗筷的聲音,我趕緊把信紙按照原來的折痕折好,因為緊張,想裝進信封里,卻怎么也裝不進去,這時,父親已經(jīng)走到我跟前:“雨生,你干什么呢?”

我呆呆地愣在那里,一手拿著信封,一手拿著信紙,驚恐地望著父親。父親緊繃著臉,從我手里抽出信封和信紙,他把信封放在嘴邊,用力一吹,信封便鼓了起來,張開一個大口,毫不費力地把信紙裝了進去,又從桌子上的糨糊瓶里挑出糨糊,把信封好后放進郵包里。父親做完這一切后,坐在我面前,鄭重地對我說:“你知道信是什么嗎?”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也不想說話,只默默地搖了搖頭。

“信首先是一種信任,只有信任做基礎(chǔ),寄信的人才會把信交給你,讓你去送。你只有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才不辜負人家對你的信任,只有這樣,你才會得到別人的尊重,否則的話,別人也不敢把信交給你,你說對不對?”

我點了點頭。

“別人尊重你,你就更應(yīng)該尊重別人,怎么做到尊重?你送信是尊重,在別人不知道的情況下偷看別人的信,就是把信送到了,也不算尊重,你說是不是?”

我羞愧地抬頭看了看父親。

父親接著說:“……所以,別人的信你是不能私自拆開偷看的,無論什么樣的信,無論里面寫的是什么,你都沒有權(quán)利去看,做人就要做個讓別人信任的人,要做到誠實守信其實,偷看別人的信跟偷別人的東西一樣,小偷偷的是東西,你偷的是別人的秘密……”

“爸……我知道錯了——”

“只有一種情況可以看別人的信,那就是在收信人許可的情況下,我以前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收信的人不識字,他們讓我拆開之后再念給他們聽,你懂了嗎?”

“嗯?!蔽覒?yīng)了一聲,“以后我再也不偷看別人的信了,我要像你一樣,做一個讓人尊重的好郵遞員!”

那一次,我以為父親會大發(fā)雷霆,沒想到他連批評我的話都沒說一句,卻讓我終生難忘,他的話我始終銘記于心,甚至連他說話的表情我都記得,雖然那一次我的心有些釋然,但偷看別人秘密的愧疚感一直壓在我心里,正是這種愧疚,更加深了我對他工作的向往……

2

我隨李曉唐騎著自行車,從吳鎮(zhèn)中學出發(fā),一路向北,穿過歡河大橋,再沿著河岸向前騎行沒多遠,就是父親掉進歡河凍死的地方。歡河水流湍急,由于剛下過雨,河水渾濁,河岸上綠柳成蔭,楊樹參天,我已經(jīng)完全認不出那個被冰雪覆蓋的歡河了,它已變得面目全非。我分辨不清父親到底是從哪個地方跌下去的,連一點痕跡都沒留下,但我知道他早已隨著冰雪的消融被帶走了——我的眼睛開始模糊起來,仿佛看到父親推著自行車,在風雪中艱難地行走,因為雪太厚,他每走一步,都得把腳抬得老高,在落下去之前還得試探著,棉絮一樣的雪落在他身上,打在他臉上,讓他分辨不清路的方向,身體的疲累讓他難以支撐,但他還是堅持著朝前走,雪早已融成了水,可父親已經(jīng)不在了……

“陳雨生,你發(fā)什么愣???快點走,馬上就到我家了……”李曉唐見我停下來呆呆地看著歡河,不耐煩地說。

“我想看一看——”我怕他看到我的眼淚,趕緊擦了擦,想告訴他關(guān)于父親的事,但張了張嘴,還是忍住沒說出來。

“這有什么看的?你沒見過水???”李曉唐說,“我們那里的人,天一熱,就到歡河里洗澡,男人在下游,女人在上游,白天晚上都有人洗,那里的水清,也不深,這里水太急,等會兒到家,先帶你去地里摘瓜吃,吃完再去河里洗澡……你可別說你不會水?。俊?/p>

“我——我不會——娘怕我淹著,從不讓我去河里——”

“到時候我教你!”

“好的……”

李曉唐帶著我沒有回家,而是直奔他家的瓜地。我還是第一次親手到瓜地里摘瓜。我沒想到瓜地里原來這么有意思,綠油油的瓜秧爬滿地,一個個圓的橢圓的瓜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有黃的,有綠的,還有白色的,煞是好看,李曉唐摘了幾個熟透的甜瓜,抱到歡河邊,我還沒等洗干凈,便吃了起來。第一次吃到又香又甜的瓜,而且是在滿地是瓜的情況下,我一口氣吃了兩個,當?shù)谌齻€吃到一半時,雖然看還想吃,肚子卻盛不下了。

我可能是渴了,騎行一路,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遠,出了一身汗,全身虛脫似的,路上的焦渴難耐,在瓜的浸潤下,就像裝滿水的氣球,毛孔立時陡張起來,在第二個甜瓜吃到一半的時候,汗眼淚似地涌出來,我都想象不到在瓜的作用下,汗會出這么快。夕陽西下,坐在河岸上,太陽紅彤彤地照在河面上,立時染紅河水,剛才洗瓜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的水的確沒有歡橋上看到的水那么渾濁,雖不清澈透底,也綠色可人,靠近岸邊的地方,能清楚地看到河底的沙子,被沖擊變形后泛黃的砂姜,還有游動的魚群,它們很小,小得幾乎看不到,就像河底里突然冒出的一串串氣泡,難以捕捉,可能是它們聞到了瓜的香甜,才循味而來的,只是在清洗瓜的時候,才偶爾感到它們觸碰你的手。

“這么小的魚?看都看不見——”

“什么?”蹲在岸邊的李曉唐對我撇了撇嘴,“這也叫魚?我們都叫它‘洗腳魚,你把腳放河里,它們會啃你的腳,能把你的腳洗得干干凈凈——”

“不叫魚叫什么?”

“就這魚?”李曉唐看了一眼,不屑一顧地說,“這魚我們根本不逮,就是想逮也逮不??!”

“為什么?”

“哪有這么小的網(wǎng)?。砍擞梦脦こ隙怠倚r候用手也能逮住,可逮它一點兒用也沒有,就是吃也費勁?。 ?/p>

聽他一說,我忍不住把瓜放在岸上,雙手伸進水里,看到魚群,用手一捧,抬出水面,眼看著魚在手里,一瞬間全無蹤影。這樣試了幾次,李曉唐風頭,哈哈大笑起來:“真是服了你了,逮這么小的魚,還費這么大勁!”

“看著逮到了,可一捧出來,手里什么都沒有……”

“讓魚先進到手里,你得慢慢朝上捧,你一使勁,別說是魚了,水都沒了——”

我又試了幾次,依然沒逮到魚。這時,李曉唐把手伸進水里,捧出一捧水,端到我面前:“你看——”

兩條小魚在他雙手捧著的水里左右沖撞,急躁地想找出口,不一會兒,李曉唐手里的水越來越少,兩條魚更加歡騰,游得越來越快,直到他手里的水全部從指縫間流出,兩條魚泥鰍似的在他手掌里撥動,我才發(fā)現(xiàn),它們很小,就像剪掉的指甲蓋一樣:魚肚泛白,魚脊灰黑,它們扭曲著身子,跳躍著。

“看見沒?它們就這么小,長也長不大!”李曉唐說著,雙手朝水里一放,兩條魚立時不見蹤影,他把食指和拇指完全張開,對我比畫了一下說,“這魚最多就長這么長——逮都不好逮,全是刺,我們都不吃!”

“那吃什么魚?”

“鯉魚、鱖魚、草魚,鯰魚……我可不喜歡吃鱔魚,我害怕,跟蛇似的……”

“上哪兒逮啊?”我半信半疑地問,“要都這么小的魚,得長多少年才能吃啊……”

“這邊水淺,根本沒有多少魚,再朝上——”李曉唐指著西邊說,“那里水深,聽我爸說,他在那里見過鏊子這么大的烏龜!”

“那不成精了?”

“你不知道,我們村原來一發(fā)大水就淹,水一退,河里溝里都是魚,你沒看河岸這么高?后來聽說把歡河改道,才沒淹著,當時傳說就是因為這里的水深,那個大烏龜只要一現(xiàn)身,村子準保被淹,所以我們村只要誰逮到烏龜就會直接扔河里……我聽說在上游那個潭子里逮到過大魚……”

“怎么逮的?”

“是有人用炸藥炸魚,兩米多長的一條魚,兩個人抬才抬得動……”

“那烏龜呢?”

“沒聽說——”李曉唐搖著頭說,“后來全村都被淹了,從那以后沒人敢去那里再炸魚,連我爸都不去那里藥魚……”

“怎么還藥魚?那魚還能吃?”

“不是藥,是用酒泡完糧食,把魚灌醉,在上游撒上藥,下游直接往上撈就行了……”李曉唐得意地說,“不光藥魚,那是在夏天逮魚,冬天歡河結(jié)冰,也一樣砸開冰凍逮魚,那才叫有意思呢——”

吹過來的風失去了午后的滾燙,我頓時全身清涼。這時,李曉唐三下兩下脫光衣服,走到河邊,一頭扎進水里,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在河中央探出腦袋,我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就像一條魚,他在水里游動,不停地翻卷水花:“陳雨生——快下來——洗個澡!”

看著李曉唐游得那么歡,我真想像他一樣扎到水里,可我不會鳧水,但一身黏糊糊的汗,讓我不由脫下衣服,來到河邊,試探著走到剛沒腰的地方,用手撩水朝身上澆。李曉唐見我不敢下水,手掌用力擊水朝我身上打,水花濺濕我的全身,連眼睛也睜不開了。李曉唐拉著我的手臂,硬往水深處拽,我極力朝河岸上掙,邊掙邊乞求道:“李曉唐,求求你了!別拽我,我真不會水——”

見我有些急了,李曉唐才收手,嬉笑著說:“你真笨!水都不會!”

就這樣,他在河里游,我在水淺的地方洗,直到太陽落下,我們才上岸。推著自行車,往他家走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渡口村不大,就像歡河臂彎里的一個嬰兒。

李曉唐家住在村子最南面,離歡河很近,一個闊大的院落,院子?xùn)|面有一棵高大的棗樹,西面是一個石磨,我知道他在學校里吃的煎餅應(yīng)該是用它磨出來的,每次吃到,我都覺得滿嘴流香,直到多年之后,我還在回味那股飯香……肚子里有了瓜,我們隨便吃了點煎餅,喝了碗稀飯,便跟著李曉唐來到他住的西廂房里,屋子里擺著各種各樣的漁網(wǎng),他一一向我介紹網(wǎng)的用途,我雖感到新奇,但沒見過用網(wǎng)捕魚,還是不知道該怎么用??繅堑牡胤搅⒅齻€新麥秸打的苫子,他抱起一床說:“你再拿一個,咱們?nèi)ヂ愤叧藳觥?/p>

當我抱起里面的苫子時,墻角堆積的一撂雜物突然倒塌下來,我趕緊放下苫子,把雜物撿起來重新撂到一起時,突然看到一個帆布包,上面滿是灰塵,我趕緊用手拍了拍,雖然很舊,但借著昏暗的燈光,仍能看到上面印著“人民郵電”四個大字,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促使我打開郵包,仔細翻找了一遍,里面什么都沒有,我轉(zhuǎn)身問李曉唐:“這郵包哪兒來的?”

“放家里老長時間了,”李曉唐見我神情凝重,說道,“我爸讓我上學用它背書,我嫌難看,就沒用,一直扔這兒,我都忘了!”

“郵包是你爸的?”

“不是——是他在歡河上撿的!怎么了?”

“什么時候?”

“去年冬天……在雪地里,他本來想去河里逮魚,鑿冰挖洞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

“里面有沒有信?”

“這——我還真不知道,他沒跟我說——他給我的時候里面什么都沒有……”李曉唐疑惑不解,“你問這干嗎?”

“這是——我爸的郵包……”

“怎么會丟在歡河里?”

“他凍死了……”我哽咽道,“為了送信,他冒著風雪,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凍死了……郵包一直下落不明……我也一直想知道他送沒送完信……”

“對不起,這些我都沒聽我爸說過,”李曉唐安慰道,“走,咱們這就去問他!”

李曉唐扔下苫子,拉著我去路邊納涼的地方找了一圈兒,沒有他父親,我們又跑到歡河邊,才找到他,他剛洗完澡,正坐在石頭上抽煙。

“爸,陳雨生想問你個事兒!”

“你看你們,跑一身汗還不趕快下河洗個澡涼快涼快?”

“李叔,我想知道那個郵包是不是您在歡河上撿到的?”

“什么郵包?”

“就是你給我讓我背書的綠色帆布包!”李曉唐說。

“您撿到的時候,里面有沒有信?”

“問這干嗎?”

“那是他爸的郵包……”

李曉唐接過話,急切地說:“他爸是為了送信才凍死的!”

“這樣啊——”李曉唐的父親遲疑了一下,狠狠抽了一口煙,長嘆一聲說,“怎么會這么這樣啊,真是……”

“你快告訴他郵包里有沒有信?”

“人都不在了,還管這些干什么?”

“郵包里是不是有信?”李曉唐生氣地問。

“是有一打兒……”

“在哪兒?你扔了?”

“我又不識字,也不知道上面寫什么,后來我看包挺好,讓你當書包用,你也不用,就扔西廂房了……”

“信呢?你扔了?”

“沒扔,我連動都沒動,就都鋪床了!”

3

就這樣,我在李曉唐父親鋪床的苫子底下找到了父親沒送完的信,一共十三封。信全都完完整整地封著,看上去一動也沒動,只是被苫子壓得凹凸不平。我一封封地用抹布擦干凈,裝進郵包里。把它們背回家時,我沒告訴母親,擔心她看到會傷心。我把十三封信一封封擺放在書桌上,久久地看著它們,心里無比沉重。想著父親每天騎車來往于村莊之間,把信送出去,再從郵筒里取回寄出的信帶到所里。我是后來才聽父親說的,他告訴我,那些蓋了郵戳兒的信都是外地寄到這里的,沒蓋郵戳兒的是他從村人手里或者郵筒里拿回來的,這些信都要交到郵政所,加蓋郵戳兒,再由別人送到各地。我仔細看了這十三封信,它們?nèi)忌w了“吳鎮(zhèn)郵電所”的戳兒,我知道這些都是父親沒送完的信。我一直想找到父親的郵包,想著把父親沒送完的信送出去,可當真正面對這些信時,我卻突然畏懼、茫然了——歡城市蒙縣吳鎮(zhèn)槐南村閩偉(收)、歡城市蒙縣吳鎮(zhèn)夾谷村魏明達(收)、歡城市蒙縣吳鎮(zhèn)洪家灣村張運光(收)……看著一封封寫著陌生地名、人名的信,原先的豪情一下落到谷底,完全沒有了找到信時的沖動和興奮。我不知道這些村子都在哪里,連名字也都沒聽說過,更別說那些陌生的收信人了。

我感到一陣陣的膽怯。

我們家住在吳鎮(zhèn)駐地,除了吳鎮(zhèn)小學、中學,我?guī)缀鯖]去過別的地方,也幾乎沒離開過吳鎮(zhèn)。唯一一次離開吳鎮(zhèn),是在姐姐考上高中的時候,因為高中在蒙縣縣城,父親帶我一起去送她,也想讓我感受一下,以便更好地學習,但那一次我也只是在蒙縣高中門口轉(zhuǎn)了一圈兒,至于縣城之外的地方,我根本就沒去過,不知道蒙縣有多大,甚至不知道吳鎮(zhèn)有多大,我擔心自己找不到信封上的村子,找不到那些收信人,也害怕見到他們……

一連幾天我的心里都很糾結(jié),那些信雪片一樣在我腦海里起起落落,時不時地鉆進我夢里,連作業(yè)都寫不下去,于是我暗下決心,利用假期的時間將這十三封信送出去??晌也恢来迩f的具體位置,到吳鎮(zhèn)圖書館,找到地圖冊,翻了一遍又一遍,就是沒有標注更詳細的吳鎮(zhèn)地圖。沒辦法,我只好將十三封信的地址記下來,裝作找同學似的問母親、問姐姐,然后按照由近到遠的順序排列,先送近的后送遠的。離吳鎮(zhèn)最近的就是洪家灣村,那也是我第一次替父親送信。

我對母親撒謊說去找同學玩,騎著自行車,去洪家灣給張運光送信,雖然母親告訴我洪家灣的大體位置,但想象中的方位和現(xiàn)實還是相差太遠,于是只能邊走邊問,讓我想不到的是,竟然很順利地找到了洪家灣,當我把信交到張運光手里,看著他驚喜的表情時,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激動。更讓我激動的是,他不僅沒問我信為何來那么遲,還握著我的手不停地說“謝謝”,那時我才突然明白父親為什么會冒著風雪那么著急去送信了,第一次成功把信送到收信人手里,給我了莫大的信心,第二天便送去了第二封信。在以后的幾天里,我又送出了幾封。

那天,我去夾谷村給魏明達送信,不巧自行車壞了,本來告訴母親下午就能回來的,可直到半夜我才回到家。母親和姐姐都沒睡,見我進家,母親又急又氣:“跑哪兒去了?這么晚才回來!”

“我——”我把自行車支好,撒謊道,“去同學家玩了!”

“咱媽到處找你,都快急瘋了!”姐姐拽著我的胳膊,一巴掌打在我后背上,但我一點都沒覺得疼。

“你姐也急哭了!”母親抽泣著說,“一早就騎車跑出去,也不說去誰家,我們找都沒法兒找!這么黑的天,你不知道早回??!”

“對不起,媽——”我支支吾吾地說,“我回來的路上,自行車鏈子斷了,又沒辦法修,我只能一路推著回來了……”

“到底去哪兒了?”姐姐問道。

“夾谷——村,我同學在那兒……”

“哪個同學?我明天去問問!”

“就是同學……”

“你還沒吃飯的吧?”母親心疼地說道,“還有稀飯,我去給你熱熱,你先喝點水,吃塊煎餅……”

我喝了整整一茶缸水,吃飯的時候,姐姐又說:“這些天天天往外跑,作業(yè)也不寫了?”

“我寫完了!”我分辯道。

“寫完也不能亂跑!明天哪兒也不能去!”

“我又沒亂跑!”

“別跟壞孩子不學好!”母親也說道。

“我沒有!”

“那明天在家好好復(fù)習!”姐姐說,“以后哪兒也不能去!”

“我——”我遲疑了一會兒,看著母親和姐姐擔心的樣子,我不敢再騙她們,把找到父親郵包去送信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那天晚上,我們?nèi)齻€人全都哭了。

從那以后,每當我說要送信的時候,母親都會爽快地答應(yīng),像送父親出門一樣,提前給我裝好煎餅,還特意用父親用過的鐵壺給我裝滿水,背上父親的郵包、水壺,我頓時覺得全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在母親和姐姐的鼓勵下,十二封信全都順利地送到收信人手里,只有最遠一封寄給吳鎮(zhèn)周莊村駱之柳的信一直都沒送出。

4

連我自己都沒想到,這封沒送出的信一帶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guī)缀鯚o時無刻不想著它。說起來也奇怪,這封信的信封很特別,跟別的信封完全不一樣,它用厚一點的白紙糊制的,折疊也不像普通信封那樣平行折疊,是對角斜著折疊而成的,背面看上去就像一個可以打開的錢包。信封上的字寫得很認真、很雋秀,一筆一畫的,不像別的信封上的字寫得很潦草,需要仔細看上幾遍才能辨認出來。這封信一看就知道是女生寫的字。別致的信封很薄,即便很薄,也透不出信里的字,整封信摸上去只有一張牛皮紙的厚度,我能猜到信封里只裝一張信紙,信的內(nèi)容也應(yīng)該很簡短,寄信人的地址也很簡單,只寫了“歡城大學”幾個字。

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歡城在哪里,只聽姐姐提起過,姐姐雖然沒去過,但她聽人說過那是一個挺好的大學,她也想報考那所大學。

我不知道周莊到底有多遠,只聽說它在吳鎮(zhèn)西北方向。我告訴母親去送信的時候,她很擔心我會迷路,吃飯的時候,母親用商量似的口吻問姐姐:“雨楠,要不你今天不復(fù)習了,和雨生一起去周莊送信吧?”

“我自己去!”我立刻拒絕道,“讓我姐在家好好復(fù)習吧……”

“你就是不聽話!”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唉——你要是聽一點話,你爸他也不至于——”

“媽——你別再說了——”姐姐在一旁叫了一聲,還想說什么,但沒說出口。

我知道母親想要說什么,心里一陣劇痛,仿佛一下又回到那個大雪紛飛的冬天。

天陰沉了一晌,終在傍晚的時候,從天空中急速落下鹽粒似的雪。雪落在地上,又彈起老高,像元宵節(jié)晚上燃放的煙花,飛舞四散,不時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響,聽上去就像蠶吃桑葉,讓我有種麻酥酥的感覺。不一會兒,原本干燥的地上便濕乎乎一片,像剛灑過一遍水。

母親倚著門坐在屋里納鞋底,我知道那是給父親做的棉鞋,母親說,父親穿鞋快,每天都走很遠的路,騎一天的車,穿了快三年的棉鞋也不暖和,腳都凍腫了。父親老說不急,等給我和姐姐做好新棉鞋以后,再給他做。冬天剛一冷的時候,我和姐姐就穿上了新棉鞋,直到現(xiàn)在下雪了,父親的新棉鞋還沒做好,每次提起來,母親總要自責一陣。

我和姐姐在里屋寫作業(yè),看著窗外的雪,聽雪粒細碎的聲音,我的心早已飛了出去。草草地寫完作業(yè),跟母親說做完了,便一溜煙地跑出去。

跑到街上才發(fā)現(xiàn)很多像我一樣的孩子都在雪里瘋跑,我也撒歡似的追逐他們,沒過一會兒,地上便白茫茫積了一層雪粒,我和他們一起用雙手小心地從地上攏起雪,摶成一個個雪團,相互投擲。雪越下越大,后來,隨手就能抓起一團雪投擲。我們越玩越興奮,完全顧不上已經(jīng)濕透的棉襖。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我們才各自回家。回到家里,我才發(fā)覺全身早已濕透,外面冰涼的雪水往里滲,里面的汗水往外冒,棉襖、棉褲像剛從水里撈出來似的。

母親見狀,又急又氣,讓我趕緊脫下棉襖、棉褲,進到被窩里,被窩很涼,我被凍得瑟瑟發(fā)抖,父親端著熱好的湯讓我坐在被窩里喝,拿著卷好的煎餅給我。我吃完后便睡了,半夜的時候,渾身哆嗦不止,父親起來用手一試,說我發(fā)燒了。他給我吃了一片退燒藥后,燒還是沒退。父親害怕我燒出毛病,叫醒母親,用自行車馱著我,直奔吳鎮(zhèn)衛(wèi)生院。

從我家到衛(wèi)生院最多五里路,可路上積了厚厚一層雪,雪還在下,自行車不能騎,父親只好推著,我坐在自行車后座上,母親緊隨后面扶著我,一路上跌跌撞撞地來到衛(wèi)生院。醫(yī)生測了體溫,給我打了一支退燒針,又給我輸液,等輸?shù)揭话氲臅r候,我的體溫才慢慢降下來。整整折騰了一夜,快到天明的時候,父親又用自行車推著我回到家里。

我清楚地記得,回來的路上,母親嘮嘮叨叨說我不該在外面瘋玩,但更多的是自責,沒好好照看我。父親一直都沒說話,也沒責備我,只推車艱難地往前走。雪撲簌簌落下來,聽著父親、母親踩在雪上發(fā)出吱吱嘎嘎的聲音,我的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后悔玩那么瘋,濕透了衣服被凍發(fā)燒,才不得不去衛(wèi)生院。我知道父親送了一天的信,很辛苦,夜里也沒合眼,明天白天不能休息,還得去郵電所取信送信……就在那天,也許是那天,也許是第二天,父親在送信的路上掉進歡河凍死了……

每每想起死去的父親,我都感到揪心地疼,我知道是因為照顧我沒能休息,父親才被凍死的,我永遠不能原諒自己,所以姐姐或者母親無論是誰,無論她們怎么說我,我都會默默接受。

我見母親沒再說什么,便安慰道:“媽——你放心吧,十二封信我都安全送到了,這封信一定也能送到,就讓姐在家復(fù)習吧!”

“那好吧,”母親還是不放心,“要是回來晚了,你——”

“我知道——媽,如果太晚,我就像我爸那樣,找個人家借宿……”

“媽等你回來……”

有了送信的經(jīng)驗,對于不熟悉的路,我都會打聽,即使走錯,也還能按照原路找回來。去周莊要經(jīng)過李曉唐的村子,因為是去送信,我怕回來晚讓母親擔心,所以沒去他家,而是沿著大路一直騎行,越走越熱,雖然有風,但吹在身上火炭似的,即使在樹蔭下,也不覺得涼快。全身的衣服早已濕透。我不知道周莊有多遠,只希望能早一點到達,早點把信交給駱之柳。為了保持體力,我不得不勻速騎行,實在累了,便停靠在樹蔭下,喝口水,可一停下來更熱,剛喝進去的水一下冒出來,像剛從水里爬出來一樣……

就這樣,我一路走,一路問,直到太陽偏西的時候,我才找到周莊。遠遠地便看到一棵高大的核桃樹聳立在村子中央,我心里一陣驚喜,顧不上滿身的汗,腳下用力,騎到村口時,看到一群人在路過的樹下乘涼,我急忙下車問一個正抽煙袋的中年人:“大爺,您好!這里是周莊嗎?”

“是啊,你找誰?”

“我是來送信的——請問駱之柳家住哪兒?”

“駱之柳?”一個老頭兒哈哈大笑著說,“蘇五,還是你告訴他吧!”

“他早不在了!”

我一愣,嘴里喃喃地說:“怎么了?他——”

“他早去歡城了!”蘇五也笑著說,“就是他在周莊,也不住這兒!”

“住哪兒?”

“村西蘆葦蕩的茅草屋!”

“那茅草屋早塌了!”老頭兒不滿地白了蘇五一眼。

“那——他什么時候搬走的?”

“好多年了!”蘇五說,“我都不記得他了!”

“村里人都罵他,撇下老婆孩子就走了!”另一個人說。

“人家也沒做那么絕,還帶著一個女孩呢……”老頭兒看了看我,又說,“他女兒應(yīng)該有六七歲了吧!”

“你們知道他搬去歡城哪兒了嗎?”

“那誰知道?歡城那么大……”老頭兒苦笑一下說,“我長這么大,只知道歡城在東南,可一次歡城都沒去過……”

“別說是你——”蘇五嘲笑道,“咱們周莊除了來這里的知青知道歡城在哪兒,別人誰知道?。 ?/p>

“那他家人呢?”

“他老婆早死了,還有一個兒子,叫什么……”

“駱——家——”旁邊一個中年人搶過話頭兒說。

“對,叫駱家……”蘇五說,“那孩子學習好,早去蒙縣上學了……”

“他家還有別人嗎?”

“沒了——”

“那——這信——怎么辦?”

“你只能給退回去唄!還能有別的法兒?”

那是我頭一次這么沮喪,烈日當頭,走了這么遠的路,好不容易找到周莊,人卻不知去向,我的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父親遇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也不知道他會怎么處理,是交回給郵電所,還是帶在身邊繼續(xù)找?從他們的話中,我知道即使父親來送信,他肯定也找不到駱之柳,因為駱之柳早在幾年前就搬走了。我想父親可能會把信交到郵電所,再退回給寄信人,可現(xiàn)在父親不在了,而且郵電所里沒有人知道郵包里還有十三封沒送完的信,既然我已經(jīng)接過父親的郵包,送出十二封信,這一封我不想把它再交回給郵電所,只想找到駱之柳,即使找不到他,也要把信交到寄信人手里……

5

母親和姐姐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讓我把信帶在身邊,直到送到駱之柳手里。讓我沒想到的是我這一帶就是二十年。二十年里,我的心就像包著一層厚厚的積雪,難以消融,我知道是對父親的愧疚,也是對這封沒送出去的信的愧疚。

我上高三那年,母親去世,她在臨終前還惦記著那封信,叮囑我一定要送出去,我一直堅信自己能送出這封信,只是因為學習壓力太重,無法全身心投入精力去找駱之柳。那時候,姐姐已經(jīng)從京都大學畢業(yè),留在京都工作。本來姐姐想帶我去京都念書,也好相互照應(yīng)。

我說:“我不想去,換了環(huán)境還牽涉精力,我在這里已經(jīng)習慣了?!?/p>

姐姐說:“京都環(huán)境更好,師資教學都是最好的,肯定比蒙縣高中更適合學習。”

“你不也在蒙縣高中考上京都大學的嗎?”

“現(xiàn)在不同了,我想咱們在一起也好照顧你……”

我對姐姐說:“我能照顧好自己,你不用擔心我。”

姐姐見我執(zhí)意留在蒙縣高中,也不便強求,只說報考大學,一定選擇京都,我也爽快答應(yīng)了她。那天回家,在書櫥里翻書的時候,又看到那封信,信封已經(jīng)有些發(fā)黃了,信封上藍黑墨水寫的字因為過于陳舊變得模糊不清了。因為學習緊張,我偶爾會想起這封信,但還是把它收藏起來,用大信封裝好,放到盒子里。

高二暑假的時候,我又去了一趟周莊,那已經(jīng)不知是第幾次了。每次去周莊我的感受都不相同,我隱隱覺得,周莊對我有著強烈的吸引力,這種力量說不清,道不明,仿佛一直縈繞在我周圍,就像我的影子,一直緊隨著我,像那棵高聳入云的核桃樹,進入我夢里;像一個符號,烙印在我腦海里。去周莊多了,對周莊的了解也多了。它北靠大山,歡河穿村而過,后來我才知道這條穿村而過的河原來就是歡河的一個支流。歡河在周村西南,形成一片寬闊的河道,里面長著茂密的蘆葦,一眼望不到頭。在村里人的指引下,我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去駱之柳原先住過的茅草屋。它就在一座拱橋旁邊,茅草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得仔細辨認才能找到原來的地基,站在那里,聽風吹蘆葦?shù)纳?,我隱約聽到駱之柳的蘆笛聲,它仿佛在向我傾訴著什么,我能感覺到駱之柳當年獨守蘆葦?shù)墓录?,仿佛看到他一個人在河岸邊行走、散步……

從村里人的口中得知,駱之柳是一個脾氣古怪的人,關(guān)于他的傳聞很多,他原是下到歡城下鄉(xiāng)到周莊的知青,后來被迫留在周莊,我知道他遠離周莊到蘆葦蕩看蘆葦,是想一個人清靜,村人都說他游手好閑地吹蘆笛,還在夜里、在霧里鬼一樣地啼哭,會計當?shù)煤煤玫?,卻不想干,成天搗鼓他的數(shù)目字,沒有人知道他想干什么。駱之柳離開周莊去歡城,據(jù)說是去找一個人,那時候我才突然明白信肯定是那個人寄給他的。當我知道駱之柳已經(jīng)離開周莊去歡城時,我的心里便有了絲絲安慰,我想駱之柳肯定找到了那個寄信給他的人,這封信送到送不到也無關(guān)緊要了。雖然是這個道理,可我的心還是放不下,我之所以去周莊是想了解更多關(guān)于駱之柳的事,至于寄信人的地址——歡城大學,我本想去那里,但不知道寄信人是誰,因此,從一開始就打消了去歡城大學找寄信人的想法。那么,那人寄信人到底是誰?誰會給這個古怪的人寫信?信里都寫了什么……這些想法一直縈繞在我腦海里,雖然我渴望知道,但我始終都沒打開信。

當再次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種強烈的欲望驅(qū)使我打開它。就像第一次偷偷打開信一樣,我找來剪刀,在打開信之前,我還是忍不住朝整個屋子里環(huán)顧了一圈,我依然擔心父親會在某個地方看著我——我長吁一口氣,定了定神,鼓足勇氣,輕輕挑開塵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封口。在信封打開的一剎那,我的心還是忍不住“怦怦”直跳。一種渴望混雜著羞愧涌上心頭,那一刻,我知道難以抑制的欲望已經(jīng)占據(jù)了我的周身。信正如我之前猜到的那樣,只有薄薄一張紙,我小心翼翼地展開:

之柳:

收到你的信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高興。

關(guān)于你對“渦限”的推演,我請一位老師看了,他也一知半解,他已聯(lián)絡(luò)李毓文教授,也把你的論文寄給他了,讓他看后提些意見。我相信一定會給你帶來啟發(fā)和幫助。

之柳,這些天我一直想嘔吐,可能是懷孕了,很擔心,如果是,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了。你在哪里?

很想你。

你的衣梅

12月4日

看完信,我覺得全身無力,癱軟在椅子上,之前看信的欲望頓然消失,隨之而來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愧疚,我仿佛一下失去支撐,慢慢往下沉,無論怎么掙扎都阻止不了往下墜……就像以前做過的夢,眼看從高處落下的石頭砸到我身上,無論怎么喊叫都叫不出聲,想動也動不了,仿佛被無數(shù)條繩索捆縛著,就連呼吸也變得越來越困難……過了不知多久,一個激靈讓我突然驚醒,信還在手里攥著,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又一次拿起信,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了一遍,我說不清那是一個夢,還是經(jīng)歷了一次信里說到的“渦限”,雖然我不知道“渦限”究竟是什么,但就在那一刻,我突然意識到了它的存在。面對這封信,我的腦子里一片混亂。信里除了提到我從沒聽說也弄不懂的“渦限”,最讓我糾結(jié)的是衣梅懷孕了——已經(jīng)過去那么多年,那孩子是生是死?現(xiàn)在又怎么樣了?當時的駱之柳肯定不在衣梅身邊,那她又是怎么做的?他們究竟為什么沒在一起?后來又怎么樣了?這些問題仿佛一塊塊石頭不斷地向我壓過來,直到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突然后悔拆開這封信,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我感到一陣從未有過的羞愧,遠比上次偷拆信被父親發(fā)現(xiàn)強烈得多,讓我唯一感到欣慰的是,我知道那個寄信人在歡城大學,她的名字叫衣梅。

可知道以后又能怎么辦?我不能拿著信直接去找衣梅,那樣的話,她知道我偷看了她的信,一定不會原諒我。可不去找她,一時又找不到駱之柳,信還是送不出去。為此,我猶豫了很長時間,直到高中畢業(yè),我像姐姐一樣如她所愿考入京都大學……那一年暑假,我再三考慮之后,還是決定去歡城大學找衣梅,在大學里,我問了很多老師和同學,他們都說沒有姓衣的老師,也從沒聽說過叫衣梅的老師。我順便問了問駱之柳這個人,他們同樣一無所知。

后來,姐姐去京都大學看我,在宿舍里幫我收拾東西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駱之柳的信,于是詫異地問:“這信——你怎么還沒送出去?。俊?/p>

“一直沒找到駱之柳,我就把它帶在身邊了……”

姐姐拿著信,發(fā)現(xiàn)信已經(jīng)被打開,厲聲說道:“別人的信,你怎么能隨便打開???”

“我——”我羞愧地說,“那天我——因為實在找不到駱之柳,就想看看如果能找到寄信人……也好把信送回去,可我看到信后,就……”

“怎么了?”姐姐見我吞吞吐吐的不愿往下說,索性打開信封,取出信看了一遍,愣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怎么會這樣啊?”

“我——我也沒想到會是這樣的信……”我低著頭,認罪似的說,“后來,我也沒敢跟你說,就偷偷去了歡城大學找衣梅老師,可沒人認識,也沒人知道駱之柳,當時我還有點高興,如果找到衣梅,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跟人家解釋……”

“那解釋什么?這么大的隱私讓你知道了……”姐姐還想說什么,見我羞愧難耐,于是平靜了一下情緒,安慰道,“這么多年過去了,如果真找到她的話,她也許不會介意你偷看了她的信……”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信心再去找了……”

“為什么?”

“大學老師都沒聽說過這個人,我還能去哪兒找???”

“老師不認識?”姐姐頓了一下說,“那學生呢?”

“我問了一些學生,他們也不認識!”

“這都多少年了?現(xiàn)在的學生上哪兒認識他們?nèi)ィ∥沂钦f衣梅當時不是老師,而是當時在讀大學的學生……”姐姐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應(yīng)該早不知去哪兒了,出了這樣的事,被學校開除也說不準——”

后來,我又通過網(wǎng)絡(luò)搜索駱之柳、衣梅,并與搜索到的人通過郵件聯(lián)系,但沒有一個是我要找的人。我在搜索信中提到的李毓文教授時,發(fā)現(xiàn)他也早已于幾年前在京都去世。那時候,我隱隱覺得一切關(guān)于信的線索都被切斷,我再也找不到不駱之柳、再也找不到衣梅了,這封信會“死”在我手里……

6

大學畢業(yè)后,我幸運地分到歡城大學,這正是我想去的地方。

姐姐本來想讓我留在京都,可我還是決定回去,不僅是因為信的原因,更多的原因是我不喜歡京都,不喜歡京都的嘈雜、浮躁,在京都的四年里,我?guī)缀趺刻於际窃跓┰瓴话仓卸冗^的,我想我永遠都適應(yīng)不了京都,也適應(yīng)不了京都人。無論白天還是晚上,總難找到一個清靜的地方,就連圖書館都擠滿了人,我常常一個人躲在宿舍里,從圖書館借書回來,一個人獨守清靜,這樣的安靜也很短暫,但值得慶幸的是,上學的那段日子,我讀了很多書,喜歡讀書也是在那時候養(yǎng)成的。

我喜歡歡城大學,也許是因為信發(fā)自歡城大學的原因,也許來自我的內(nèi)心,我發(fā)現(xiàn)我對歡城大學有種獨特的情感,這種情感埋藏在心底已經(jīng)不知多少年,有時候我會忍不住想起衣梅,想她現(xiàn)在會在哪里,過得怎么樣……每當想到這里的時候,我都會有一種負罪感,一種難以容忍的愧疚感,我想這不只因為自己沒能把她的信送到駱之柳手里,還有對父親的愧疚。對于這封沒送出的信,我一直渴望把它送出去,無論交給駱之柳,還是送回給衣梅,只要能找到他們,我都會坦然去面對,也會減輕我的罪責和愧疚。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的愧疚感絲毫沒有減輕,相反,我對衣梅卻有了另外一種說不清的情感。我不止一次地在腦海里勾勒著衣梅的形象,就連做夢,有時候也會夢到:她穿著棉襖,裹著棉被,倚靠在床頭燈下,手握鋼筆,寫了一張,撕掉后摶成一團兒,扔到地上,又寫一張,看了看,又撕掉扔到地上,直到滿地都是紙團,地上的紙團堆積不下時,它們竟然從門下的縫隙里往外鉆,起先被壓得扁扁的,在擠出來的那一刻突然脹大,一個個朝我砸過來……我常常被這樣的夢驚醒,然后靜靜地想著她寫信時的樣子,想著她急切盼望回信的心情……我難以說清,衣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已經(jīng)深深埋在我心里,當這個念頭在我心里萌生的時候,我無法面對那封信,也無法面對自己。也因此,我始終都沒放棄尋找他們……

我剛?cè)ゴ髮W,便從各方打聽衣梅的消息,得到的回答都是沒聽說過,就連那些快退休的老教授也不記得有叫衣梅的學生。

那天同學聚會時,我意外地見到李曉唐,他已經(jīng)是歡城公安局的警官了。

“雨生,我以為你會留在京都呢,怎么回來了……”李曉唐興奮地說,“你姐不是在京都嗎?”

“是的,”我說,“我打心里不喜歡那兒,亂糟糟的,除了人就是車,有什么好?”

“那可是京都,誰不想去?”

“我還是喜歡這里——你不是也留在這里了?”

“我是沒辦法,學習沒你好,就只能上個警官學校了……”李曉唐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你回來不會是因為這里有你想的人吧?”

“哪有的事!”

“以我工作一年的經(jīng)驗,從你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來你在騙我……”

“要說有也有,說沒有也沒有……”

“這是什么話?”李曉唐笑嘻嘻地說,“老實交代,她是誰,在哪兒?”

“我都不知道她在哪兒……我還想找她呢!”

“上學上傻了吧?”

“不是,”我苦笑了一下說,“還是因為信的事……”

“信?”李曉唐恍然大悟道,“那些信你不是送完了嗎?”

“還有一封寄給周莊駱之柳的信沒送出去,”我說,“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他,可始終都沒找到……”

“你可真執(zhí)著!這么多年你都沒放棄……”李曉唐說,“不過,話說回來,這都什么年代了,誰還寫信啊——對了,信是誰寫的,你一定看過!”

“寄信地址是我們大學……”

“我是說寫信人是誰?”

“衣梅……”

“那還不好找?。≌媸撬滥X筋!再說了,一封信有什么大驚小怪的,除非……”李曉唐神秘地問,“除非信里寫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就你鬼!”

沒辦法,在李曉唐的兩三追問下,我把信的內(nèi)容告訴他,他聽后也非常震驚,連說應(yīng)該把信送出去。

“曉唐,你能不能通過公安局查一下他們的地址?”

“這事交給我辦,我一定幫你!就是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

我一直等著李曉唐的消息,那個火熱的下午,我從新華書店回來,走在歡城大街上,突然接到他的電話,他說駱之柳的確是在歡城,但已經(jīng)在多年前去世……聽到他的話,我的頭一陣暈眩,眼前一黑,全身突然虛脫似的差點昏厥過去,趕緊靠在路邊的樹上,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你沒事吧?”李曉唐一遍遍地在電話里問我。

“沒事……那他家里人呢?”

“就只有駱之柳,還有他女兒駱英,駱英后來遷到京都,不知去向……”

“他們沒跟衣梅在一起?”

“戶籍上沒有,也沒查到衣梅這個人,不過——”李曉唐頓了一下說,“倒是查到一個叫陳衣梅的人,從年齡上看差不多,可人家不姓衣,姓陳,也不在歡城大學,不過,她好像還有一個女兒,別的我記不清了……”

掛上電話,我的腦子里依然回響著李曉唐的聲音,我清楚地知道這封信再也送不到駱之柳手里了,連衣梅也不一定找得到,一種莫大的愧疚感充斥再次襲來:如果我不玩那么瘋,如果我不發(fā)燒,父親可能不會死;如果父親沒死,他可能通過別人早就把信送到了駱之柳手里;如果駱之柳接到信,可能會和衣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這一切,都因為我的原因改變了……

7

我無力地站在那里,過了不知多久,才感到腿腳麻木,仿佛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抬也抬不動,走了走不了,于是只得彎下腰,用手扶著膝蓋,左右擺幾下,腳才恢復(fù)了知覺,慢慢地朝前走了幾步,嘴里干渴難耐,環(huán)顧了一下周圍,人群熙來攘往,滿眼都是服裝專賣店,連一個飲料攤兒都沒找到,我只得強忍著繼續(xù)朝前走。穿過“丁”字路口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服裝店林立的鬧市里藏著一個“下午吧”。說它藏是因為店面向后縮得很深,和別的門市極不相稱,仿古的兩層樓,青磚、青石、青瓦,鏤空的木制門窗,與時尚服裝店形成強烈反差。

“下午吧”開著空調(diào),涼爽又舒適,但屋子里空蕩蕩的,闊大的屋子里靠墻擺放著一個個書架,里面擺滿了書,靠近窗戶的地方擺了幾張茶幾和藤椅,一個蓄著長發(fā)的男人,坐在藤椅上看書,見我進來,抬起頭,對我笑了笑:“下午好!”

“你好!”我走過——坐在藤椅上說,“請給我來杯冰水!”

那人走到吧臺,不一會兒,便端來一杯水,放到我面前,我急不可耐地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下大半杯,頓時感到一股清涼從嗓子直沁肺腑,心還是一陣陣地疼。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眼睛盯著杯子,又像什么都沒看,腦子里一片混亂:難道信真就送不出去了?他女兒駱英在京都,現(xiàn)在只有通過她才有希望把信送出,可這么大的京都去哪里找?如果找不到又該怎么辦?衣梅就像完全從這個世上消失似的,什么信息都沒有……

“您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嗎?”

聽到店主的話,我才回過神來,對他點了點頭說:“沒事——只是有點累了——”

“休息一下多喝點水,可能會好些……”他說著,又端起杯子走到吧臺,加滿后端過來,“請慢用!”

“謝謝!”我又喝了幾口,擺放書架空閑的墻上掛著幾幅小幅油畫,油畫很抽象,我能猜到畫出自讓主之手,這些畫與書相映成趣,我不由驚嘆道,“這么繁華的地方還藏著個書店,真是意想不到啊?”

“是啊!歡迎來‘下午吧!在這里既可以讀書,也可以休閑……”

“真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我站起身,走到書架旁瀏覽了一圈兒,沒想到這里的書品位這么高,新華書店難見到的書這里都有,關(guān)于文學、藝術(shù)、哲學、電影方面的書籍和碟片很多,而且很全,讓我不禁從心底里敬佩這個“下午吧”的主人。

“這些書賣不賣?”

“當然——”

“淘到這么多好書真是不容易!”

“是?。 钡曛髡f,“我喜歡讀書,也喜歡收藏,有些書我也只收藏了一本……”

“你是畫家?”

“算是吧,亂畫而已!”

“這些畫都是你的作品吧?”

“習作——我只想給書店增添一點情趣……”

因為這學期開的是電影賞析課,除了教科書之外,別的資料不多,我只能自己收集,所以挑選了幾本電影和哲學方面的書,在碟片區(qū)又找到了心儀已久的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十誡》。我對基耶斯洛夫斯基的喜愛從大學的時候就開始了,那時候幾乎收藏了他所有的電影碟片,后來,《十誡》被一個同學借去弄丟了,我一直想找機會再買,但一直都沒買到,不想在這里遇到了。

我深深知道基耶斯洛夫斯基透過他的影像呈現(xiàn)出的那份沉重,我自己也沒想到會把這份沉重帶到課堂上,那天播放完他的電影《十誡之八——心靈之罪:“不要做偽證”》之后,我說:“基氏電影《十誡》故事都很簡單,用劉小楓教授的話說,基斯洛夫斯基為故事里的人物設(shè)置了極端的困境,讓他們面對永恒的道德難題和棘手的選擇,挑戰(zhàn)古老的十誡,伴隨徹底的絕望和撕心裂肺的痛苦的是無比悲憫的情懷和博大的心胸。這部短片是我非常喜歡的一部,也是欣賞次數(shù)最多的一部,每次觀看的時候,我總在想,在這部短片里——索菲亞教授的負疚感究竟來自哪里?請發(fā)表自己的看法……”

“因為索菲亞和她的丈夫都是天主教徒,她們篤信教規(guī),不能為伊麗莎白提供假的出生證明,小伊麗莎白如果沒有出生證明,就可能會被蓋世太保逮捕,在這種情況下,裁縫只得找人帶她逃離波蘭,索菲亞因為沒有做假證明,沒能救助她一直活在愧疚之中……”一個男同學仔細分析道。

“這種負疚感一直折磨著她,她希望小伊麗莎白好好活著……”一個女生說,“當然,她們沒有違背‘不要做偽證的教義,從天主教徒的層面上說,她們的確維護了自己的信仰,可從道德層面上來說,正因為‘沒做偽證,可能會造成伊麗莎白的死,這個緣由是間接的,也是直接的……”

“在電影里,基耶斯洛夫斯基設(shè)置了兩組人物,一方是裁縫,一方是索菲亞夫婦,裁縫沒有信仰,我們可以看作是很現(xiàn)實、很真誠的代表,他在伊麗莎白父母被關(guān)進集中營之后,把她藏起來,他所能想到的和能做到的只是想挽救伊麗莎白的生命,最終因為他們的努力成功了,伊麗莎白活了下來,這對伊麗莎白來說,此后的二十幾年,她一直生活在沉重的負擔里,當她因為感恩和虧欠找到索菲亞的時候,索菲亞講述了多年來折磨著自己的負疚,而裁縫對當年的事卻避而不談,對趨于現(xiàn)實的裁縫來說,只問她做什么衣服……”另一個男生發(fā)言道,“這部看似簡單的電影,卻包容了太多東西:有對信仰的道德審判,也有對生存和現(xiàn)實的沉重思考……”

學生們的思維敏銳得讓我震驚,討論一直持續(xù)了兩個課時,聽著他們的發(fā)言,我仿佛一次又一次地進入法庭,聆聽他們對我的審判……

8

自從知道駱之柳去世的消息后,我覺得自己就像索菲亞一樣,以后所有的日子都會在負疚之中度過了,因此,無論做什么事都毫無激情,無論怎么努力,都做不到,也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雖然有時候極力想去避開,可越是這樣,就越覺得愧疚。我想不出還有什么方式把信送出去,仿佛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封信,所有的一切也都圍繞那封信……見我成日怏怏不樂,也不愿出門,李曉唐擔心我會患上自閉癥或者抑郁癥,其實我知道自己不會,但還是走不出那封信帶給我的“陰影”,或許二十年里,我早已習慣生存在它的“陰影”之中了……

李曉唐常常來大學里找我,不止一次地開導(dǎo)我讓我放棄,我也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可一看到它,一想到它就是放不下,只期望著哪一天會突然出現(xiàn)奇跡,就像桑德拉·布洛克的電影《湖邊小屋》,在同一個地點,同一個信箱里,收到不同時空的信……電影還在,郵箱還在,而看電影的那個我卻截然不同,我不希望突然收到衣梅的信,只想通過她的郵筒把信寄還給她……

那天,我和李曉唐在仝家炒雞店吃飯,我知道他喜歡吃這里的辣子雞,所以每隔一段時間,我們總會跑到這里炒上一只吃,來這里吃辣子雞的人很多,大多都是提前預(yù)訂,因為雞是老雞,炒一只需要很長時間,即使有五六個灶,也忙不過來,想吃的人多,但無法滿足,因為要炒到進味,骨肉間離,又不能脫骨,而且味道全都融入雞肉,夾起一塊放進嘴里,舌頭一擰,肉是肉,骨頭是骨頭,骨肉在舌尖的作用下完全分離,既有肉香,又留骨香……

每次等待炒雞的時候,我們也總是要上一瓶酒,邊喝邊等。李曉唐呡上一口告訴我:“我一直托京都方面的朋友查找駱英的消息,可他們回話說都沒找到……雨生,我在想,關(guān)于那封信,你已經(jīng)盡力了,我看以后就別再去了吧?”

我喝了一大口酒:“曉唐,你給我說駱之柳已經(jīng)去世的時候,我心里不知道有多難受,我想如果他在的時候找到他,把信交給他,無論他和衣梅之間發(fā)生什么,或者什么事都沒發(fā)生,我都會感到欣慰,可我沒能做到,現(xiàn)在知道他死了,可他的信還在我手里,而且我已經(jīng)知道信的內(nèi)容,卻沒辦告訴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只有去找衣梅,還不一定找得到,就是找不到衣梅,找到駱之柳的“你不能只為找他們活著吧?”

到……”

“你為什么非要這么折磨自己?”

“不是折磨,好像也不僅僅是為了這封信,反正我也說不清……”

“我覺得你真沒必要為信的事花費這么大代價,畢竟還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做,還有很多路要走……”

“這信在我手里二十年了,二十年啊……換了你,你能放就放掉了?”

“當然——誰都一樣,我只是覺得應(yīng)該順其自然,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找不到,就像越想得到的就不一定能得到,不想要的可能隨時都會來……”

“我還是想找到衣梅,把信交還給她!”我說,“我在學校檔案館網(wǎng)站里查找了很久,也沒查到叫衣梅的學生,后來,我找到館長,他說以前的檔案沒錄入上網(wǎng),只能查找原始檔案,我一有空就去檔案館,待在里面查找,幾乎翻遍了所有檔案,始終都沒找到……”在酒的作用下,我有些抑制不住自己,“很多次我都會在夢里夢到她,她寫信的樣子,她的渴望、她的焦慮……”

“你不會是愛上那個衣梅了吧?”

“怎么會?你怎么會這么想?”

“我看就是!”李曉唐說,“肯定從很久之前你就這么想過,不然——你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戀愛?給你介紹幾個,你也不見……”

“胡說!”我兩眼直盯他說,“我現(xiàn)在沒考慮這些,而且也不想,來,喝酒——”

“你不會想把信送出去之后再考慮吧?”

“有這想法……”

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一覺睡到第二天中午,后來打電話給李曉唐才知道,我喝了一斤白酒,怎么勸都勸不住,最后沒辦法,他連拖帶拽把我拉上出租車,送回學校。

當我回想那天喝酒時的情景,卻怎么也記不起喝了多少,說了什么話,連怎么回來的都不知道,后來再出去吃飯的時候,便不敢再喝。

在檔案館里沒找到衣梅的任何檔案,我不禁懷疑信封上寄信人的地址會不會是衣梅有意寫的,她為什么這樣做?如果不是有意寫的,那么寫信的衣梅肯定是學校里的老師或者學生;如果是有意寫的,那她又會在哪里?連李曉唐都沒查到她的信息,難道大學里沒有這個人?難道衣梅不是她的真名,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又是誰?她又叫什么?她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又該去哪里找她……這讓我又一次陷入謎團之中。

9

歡城大學為迎接明年的六十年校慶,成立了籌委會,大學將在校慶期間搞一系列大型活動,開完動員大會后,為了籌備,全員教師都做了明確分工,在不影響正常教學的情況下,每個人都利用自己的業(yè)余時間,為活動做準備。學校安排我負責整理校史,在校慶之前編輯成書,并在校慶期間作為禮品贈送給來賓。

因為翻看過很多檔案,整理校史對我來說是很容易做到的事,再者,也樂意做這件事,因為可以利用這個機會,仔細查找“衣梅”這個人。在幾個學生的幫助下,我的工作進展很順利,我們很快整理出了各個時期的發(fā)展歷程,但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七十年代大學的歷史資料,問了檔案館齊館長,齊館長說資料全在這里,這讓我的工作一時陷入被動,我想如果找不到那段時期的資料,即使做得再完美,校史無疑是個巨大的缺憾。無奈,為盡快完成任務(wù),我只能邊撰寫歡城大學的歷史沿襲,邊讓齊館長繼續(xù)查找七十年代的資料。

星期五一早,當我快寫完“歷史沿革”一節(jié)的時候,齊館長打來電話,讓我去圖書館,我想問他什么事,他也沒說,只管讓我去一趟。我有些納悶,檔案館館長怎么跑到圖書館去了?當我趕到圖書館時,齊館長正和一個年輕老師站在倉庫門口,見我來了,齊館長興奮地告訴我:“陳老師,這是新來的圖書管理員劉老師,他又幫我們找到一些檔案資料,走,我?guī)闳タ纯础?

“怎么回事?”我跟著他們邊走邊問。

“這事說來話長,”齊館長苦笑道,“這還是十年前的事,當時的檔案館是全校最老的樓,已經(jīng)屬于危房,后來學校決定在原址上重新規(guī)劃建設(shè),就借用圖書館倉庫盛放資料,因為地方狹小,盛放不下,就把一些檔案資料和圖書堆放到一起了。新檔案館建好后,原來存放在圖書倉庫的檔案資料都搬到新館去,當時誰也沒在意,還有一部分檔案資料和圖書混在一起,這一擱就是十年,因為這些檔案資料不在圖書管理范圍內(nèi),所以也沒有人借閱,劉老師剛來,因為不熟悉業(yè)務(wù),在清點圖書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檔案館遺留的資料……”

“真得感謝劉老師了——”我對他點頭說道。

“要不是劉老師,這些檔案資料還不知再陳放多少年呢,”齊館長慚愧地說,“說不準過些年,圖書館賣舊書就把這些檔案資料當廢紙賣掉了呢,真要那樣,我們檔案館的罪過可就難以饒恕了……”

“都在這兒呢!”在倉庫一個拐角靠墻的地方,劉老師指著書架說,“館長說,讓我清理登記一下,準備把破舊圖書處理掉的……”

“幸虧你及時發(fā)現(xiàn),不然——真不可想象……”

我仔細一看,檔案資料和破舊圖書放在一起,上面滿是灰塵,已經(jīng)看不出上面的字了。我隨手拿出打裝訂好的檔案,用手拍打了一下,頓時塵土飛揚,我們?nèi)齻€趕緊用手揮了揮,我隨手翻了翻,果真是七十年代的檔案資料:“怪不得沒有七十年代的檔案呢,原來躺在這里啊……”

“這次就全交給你了!”齊館長看著我,用探詢似的口氣問,“陳老師,要不要我找人整理完以后,再給你送過去?”

“不麻煩齊館長了,我找人重新歸整一下,等用完再整個交給你!”

“我?guī)完惱蠋熣砭涂梢粤?,這事就不用您操心了……”劉老師接過來說,“齊館長您忙您的就是——”

“那可真是感激不盡啊……”

“這是我應(yīng)該做的……”劉老師說。

我又找來兩個同學,我們一起幫劉老師把圖書和檔案資料一一分開,圖書由他自己整理歸類,我們把檔案資料全部搬到我的辦公室,然后逐一整理分類。那天,當檔案整理到一半的時候,一位男同學發(fā)現(xiàn)檔案里夾著一個文件,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拿著文件大聲念道:“關(guān)于開除陳衣梅同學的決定……”

“學校還開除過學生?”另一個男同學驚訝地問道。

“因為什么?”一個女同學好奇地問。

“因為……”男同學頓了頓,神秘地說,“她懷孕了……”

“這還不簡單?打掉就是!”另一個男同學說,“就是不打胎,辦個休學,生完再回校,不就完事了?這有什么大驚小怪的……”

“那什么年代?能和現(xiàn)在比?”

“誰?”聽他們一說,我立時繃緊了全身的神經(jīng),忙問,“學生叫什么名字?”

“陳衣梅——”

“這肯定得寫到大事記里去吧?”

“別胡扯!”女同學生氣道,“你以為什么事都可以寫啊?”

“拿給我看看……”我一愣,急忙說道。

最先發(fā)現(xiàn)“決定”的男同學把文件放到我面前,我拿起紅頭文件,仔細看了一眼上面的名字——是“陳衣梅”,又一字不落地看了一遍開除決定,是陳衣梅!我的嘴里不停地念叨:“陳衣梅——衣梅,怎么會姓陳?我怎么會這么笨!這可真是……”

腦子里頓時“嗡”的一聲,我一下昏厥過去,不知過了多久,等我醒來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沙發(fā)上,幾個同學驚恐地看著我。

“我——我怎么了?”

“老師——你昏過去了——”

“可把我們嚇壞了……”女同學說,“陳老師,這些天編校史太累,您真該好好休息一下了!”

“對不起,剛才我有點兒頭暈,喝點水,過會兒就好了……”看著他們驚恐的神情,我支撐著坐起來安慰他們道,“你們也休息一下吧……”

幾個人互相看了看,不約而同地說:“陳老師,您好好休息一下,我們先回去了!”

等他們走出辦公室,我拿起那張?zhí)幚頉Q定,一字一句地又看了一遍,腦海里一次次地浮現(xiàn)出“懷孕”、“衣梅”的字眼,我突然意識到這個開除了的陳衣梅就是我要找的那個寫信的衣梅。于是撥通李曉唐的電話,激動地告訴他:“曉唐,我找到衣梅了!”

“在哪兒呢?”

“她在歡城大學上過學,后來被開除了!她不姓衣,姓陳叫陳衣梅……”

“你怎么知道的?”

“在學校檔案里看到的,是因為懷孕被學校開除的……”

“懷孕?信里也是這么說的……”

“是的。她寫信的日期是12月4日,學校做出開除處理的時間是4月23日,一定是她,”我想了一下又說,“親密的人在互相通信時,你見誰在名字前面加上姓啊?”

“有道理——”李曉唐在電話里說,“難怪你一直找到不她,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吧?”

“怎么安心???”我急躁地說,“她已經(jīng)被學校開除了!又不是還在學校里,況且這么多年了……”

“那不是還沒找到???”

“是沒找到,可——現(xiàn)在至少知道她是歡城大學的學生了……”

“這頂什么用?不跟沒找到一樣?”

“你上次幫我查到一個叫陳衣梅的,我記得你說過年齡也差不多?”

“這么長時間,我哪記得住——”

“你再幫我查一下,應(yīng)該就是那個陳衣梅……幫我找到她住哪兒?”

放下電話,我的全身仿佛一下輕松了很多,我想終于可以把信交回給衣梅了……

10

下午三點多,李曉唐打電話告訴我陳衣梅的住址在歡城大街107號,我急忙拿上信,打車來到歡城大街,因為只有門牌號,不知道具體位置,我只好下車挨個查看門牌號。沿著歡城大街一路找下去,發(fā)現(xiàn)這里都是精品服裝專賣店,問了店員才知道單號在北,雙號在南。穿過馬路來到北面的西裝店,看到離107號越來越近時,我的心幾乎跳了出來。99、101、103、105……當我穿過105號的服裝店時,發(fā)現(xiàn)隔壁就是“下午吧”,我清楚地記得來過這里,在這里喝了冰水,還買了書,那個長發(fā)店主熱情地接待了我……可墻上沒有門牌號,我不確定“下午吧”就是107號,于是越過“下午吧”,看到下一個服裝店是109號,再次折回身來到“下午吧”門前時發(fā)現(xiàn),門緊鎖著,上面鑲著一塊木牌,木牌上寫著:“敬告 ‘下午吧只在下午營業(yè),時間為14:00-18:00。”

低矮的“下午吧”夾在兩邊五層樓房中間,就像一個側(cè)臥的老人,青石、青磚、青瓦,墻體裸露,白灰勾縫,看上去古色古香,我不禁對陳衣梅肅然起敬,也許只有她能做到,也許只有她才會這么做……可現(xiàn)在,一個只在下午營業(yè)的書店,連下午不開門了?難道做不下去了?我地疑惑不解地走進旁邊的服裝店。

“你好!”我對女店員點頭一笑說,“請問‘下午吧是不是歡城大街107號?”

“是啊!我們店是105號……”

“您知不知道‘下午吧的店主人去哪兒了?”

“他?”女店員看了看旁邊的店員,那個人對她搖了搖頭,她接著說道,“我們好多天都沒見‘下午吧開門了,他應(yīng)該去外地寫生了吧?”

“陳衣梅還是畫家?”

“陳衣梅是誰?”

“就是‘下午吧的主人啊……”

“‘下午吧的主人是個男的,他也不叫陳衣梅,叫駱家……”女店員解釋說,“你是不是搞錯了?”

“駱——家——那個長頭發(fā)的人就是駱家?”

“是?。 ?/p>

“駱家——”我囁嚅道,“陳——衣——梅——怎么會這么巧?難道他們早就在一起了?”

“您沒事吧先生?”

“沒事——我——真是太巧了!”我激動地問,“駱家什么時候回來?”

“這可說不準,他這人說不出去就待‘下午吧幾天不出去,說走十天半月都見不到人影兒!

“我找他有急事——你們有沒有他的電話?”

女店員搖了搖頭。

于是我只得寫了張字條,塞進“下午吧”的門縫里。

一周之后,我終于等到駱家的電話。再次來到“下午吧”時,我發(fā)現(xiàn)駱家頭發(fā)更長了,比上一次見到他時更黑了。

“陳先生,您找我?”駱家端著兩杯咖啡放到茶幾上。

“你就是駱家?”

“是的?!?/p>

“老家在周莊?”

駱家應(yīng)了一聲。

“你父親叫駱之柳?”

“是的……您認識他?”

“不,我不認識,”我從包里掏出信說,“這是一封二十年前寄給你父親的信,我一直在找他,可沒找到,信也一直沒送出去……”

“我也一直想找到我父親,可一點消息也沒有……”

“我從我的同學李曉唐那里得知,他已在幾年前去世,你妹妹駱英后來去了京都……”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愧疚地說,“我以為這封信再也送不出去了,沒想到竟然找到了你,對不起,我不得不告訴你,對不起——因為一時找不到你父親,我——我把信拆開看了,又費盡周折才找到了這里……”

我把尋找駱之柳和陳衣梅的事告訴駱家,他雙手顫抖著從信封里掏出信,慢慢展開,看了很久,才抬起頭說:“感謝陳先生!如果不是這封信,我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知道這房子是陳阿姨留給我的遺產(chǎn),可她現(xiàn)在在哪里?我也一直想找到她……”

“李曉唐只說戶籍地址在這里,別的信息倒沒聽說……”我喝了一口咖啡,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說,“我差點忘了,李曉唐好像還說她有一個女兒……”

“她叫什么?她在哪兒?”駱家迫不及待地問。

“這個他倒沒說——不過,我可以打電話問他……”

我剛拿出電話,李曉唐便打過來:“雨生——你在哪兒?”

“我在‘下午吧,跟駱家在一起——”

“太好了!我已經(jīng)查到陳衣梅的下落,”李曉唐高興地說,“你告訴駱家,陳衣梅早在兩年前移居澳洲,現(xiàn)在應(yīng)該和她女兒生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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