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壬辰春,戴牧從故鄉(xiāng)婺州移兩株梔子花于杭州居家小院,“常念兒時家園端午清芬”,遂寫《梔子繁華圖》。這一情形,讓人想起了胡適的小詩《蘭花草》:“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贝嗽娊?jīng)由臺灣校園歌手劉文正的演唱,廣為流傳。年華未暮,容貌先秋,“不知老之將至”,想來莫名的悵惘陣陣襲來。此作白描勾勒,素淡極了,也雅致極了。
她的花卉是女性視角下的人文關(guān)懷,這種美,總讓人惆悵。寂寞之境,高蹈而恬淡,雍嫻而哀艷。蒼茫浩渺、寥廓無垠的時空之中,任何事情任何人物皆易碎,皆渺小,尤其那些美好的東西,更是須臾即逝,剎那即失。楊柳風年年徐來,風中的物也非人也非,火燒云時現(xiàn),觀者的心情時也遷序也遷。樹里聞歌之驀然,葉底見櫻之不虞,白馬過隙之倉促,拈花微笑之任情,在戴牧筆下,這種惆悵已然成為窖藏歲月的意緒、蟄伏約期的躊躇,探之無痕,覓之不獲,卻因一杯薄酒,就能鉤帳般開啟千古的情懷,只要一個輕吹,就能狂風般抖落滿樹的冰掛。片刻靜謐,稍許凝目后,又是莫名無限的孤獨,又是不知所蹤的悵惘。駐足于她的畫前,慨嘆之余,頓生一種說不清道不明,卻揮之不去的寂寞。悵與惘,乃戴牧畫作之大調(diào)。
劉大魁《論文偶記》云:“凡文筆老則簡,意真則簡,辭切則簡,理當則簡,味淡則簡,氣蘊則簡,品貴則簡,神遠而含藏不盡則簡,故簡為文章盡境?!贝撕喴嗟?。唐志契《繪事微言》云:“逸有清逸,有雅逸,有俊逸,有隱逸,有沉逸。逸縱不同,從未有逸而濁、逸而俗、逸而模棱卑鄙者。逸雖近于奇,而實非有意為奇。雖不離乎韻,而更有邁于韻?!贝艘菁吹|S昏只對梨花,落葉青苔歸路,簡也;春云吹散簾雨,絮黏蝴蝶還住,逸也。簡與繁,豈止品格,逸與俗,安在境界,濃與淡,又何啻顏色。簡與淡,乃戴牧畫作之大貌。
庚寅春杪,戴牧的足跡移至西安,在草堂寺偶見繡球花開,千朵萬朵壓枝低,淺碧粉瓊,砌玉鑲翠,甚是好看。歸來后,此般逝景,無以忘懷,遂鋪紙憶摹,畫了一張,聯(lián)屏一張,直至第五張方止,雖不狀物于寫真,卻已釋懷于指端。史鐵生云:“寫作是要解決自己的問題。開始寫作時往往帶有模仿的意思,等你寫到一定程度了,你就是在解決自己的問題?!睂懽魅绱?,繪畫何不然。靜荷動柳,蜂蝶知蹤,風入蕭菊,燕雀斜飛,有情芍藥,無力薔薇,光影初洗處,自行自色,淡月池塘輕翳,古人肝膽,更來照我冰心,無我之境也。畫筆之外,該是橫笛催花、絢爛歸沉寂的悠然,而有著隱約的淺愁,恍惚的落淚。非花鳥之單純線描,借助花鳥表現(xiàn)意愿也。
鯽魚多刺,海棠無香,紅樓未完,張愛玲引為憾事者也。鯽魚之鮮美,適口無比,紅樓之精彩,生花無限,而海棠之娟麗,可俗作美女比其狀:風儀秀整,唇紅齒白,窈窕且清嫻,婉妙又慧中,儼然小家碧玉佇立柴門,裊裊婷婷,綽約有姿。恰在這有色無香的清純間,有了一份纖塵不染的入骨、白璧無瑕的入髓。白描之外,戴牧筆下的《海棠圖》偏偏多了幾許早春遙看近卻無的淺妝,是否就是為補海棠無香之憾?宋代文人劉淵材,則將天下憾事歸納為五:鰣魚多骨,金橘太酸,莼菜性冷,海棠無香,曾子不能詩。其中也有海棠無香之謂,其果真憾事矣!那一分淺降,果真能補得海棠無香之憾?其繪典逸清麗而不流于嬌媚,素顏淡妝而不欠于裝飾,線條挺秀而不至于僵硬,設(shè)色輕涂而不失于沉穩(wěn),全然在蒿目時艱,郁郁感傷,又怕花開,落英誰瘞的氛圍中。顧盼綻放的描繪,溫馨心緒之蕩漾,如此便有了追求形似而不刻意、造型規(guī)整而能舒暢的主觀,便有了線條參差互見、肌理斑駁有致的模樣。
《宣和畫譜》云:“詩人六義,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而律歷四時,亦記其榮枯語默之候;所以繪事之妙,多寓興于此,與詩人相表里焉。故花之于牡丹芍藥,禽之于鸞鳳孔翠,必使之富貴,而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閑,至于鶴之軒昂,鷹隼之擊搏,楊柳梧桐之扶疏風流,喬松古柏之歲寒磊落,展張于圖繪,有以興起人之意者,率能奪造化而移精神,遐想若登臨覽物之有得也。”在戴牧的筆下,點滴芭蕉,桐陰月西,年年花譜重修,燕宿雕架,零落鴛鴦,筆筆呢喃詩文。朦朧里的有情芍藥,繁絲搖落,隔花才歇簾纖雨,一聲彈指渾無語,似李義山的無題感傷;混沌中的暗移梅影,疏疏一樹,不受塵埃半點侵,竹籬茅舍自甘心,乃納蘭詞的玉笛太息。藕風飄輕,蓮露凄冷,落殘紅小,任爾西風,乃戴牧花鳥畫幅中的人間微忱;蕭寺別緒,曉星欲散,何處長安,歸時奈何,乃戴牧花鳥畫幅外的未消遲暮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