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媳婦

男人電話回來說，生意虧本，京城的飯不好吃。男人在電話里氣短心慌的，他說這幾天準(zhǔn)備回家，可能要住兩天。

莫不是出了啥大事？出再大的事宋大爺也不管，管不動了。宋大爺八十多了，老伴去世二十幾年，嫁出去的閨女也已經(jīng)有五年沒回來了，去京城做生意的兒子更離譜，先跑出去五年，五年里沒給自己一點(diǎn)信息，后來回來一趟，住了幾天，又跑出去五年沒有音信。忽然電話說要回家，愛回不回吧，不怕家里老人臭，多住幾天也行。

男人回家，雖然手上拎著腦白金腦黃金的，但嘴上氣勢洶洶，跟宋大爺說話，不待宋大爺把話慢慢講完，就加塞說自己的事，工地上死了兩個人，這些年在外沒個人幫襯，累死累活的，掙的賣命錢全栽進(jìn)去了。那口氣，好像自己活得這么辛苦，宋大爺和命運(yùn)一起有份捉弄他。

媳婦香蘭更胖了，不知吃啥好的喝啥貴的，胸圍腰圍直往外呼，看見男人她有點(diǎn)不好意思，頭一低，貼著床沿從男人面前過去，把一把藥片放在宋大爺手心里，一只手伸到宋大爺背后，托宋大爺坐起來，靠在床背上。然后又腿擦著床沿，從男人面前撤回廚房端水。

宋大爺有點(diǎn)尿失禁，女人要給宋大爺擦身換褲子。男人起身四處看了看，房子兩室一廳，收拾得挺干凈。香蘭和宋大爺各人一個房間，宋大爺房間里還留了張老伴的黑白照片。男人踱到陽臺上，陽臺角落里堆著賣錢用的紙盒子空罐子，晾衣繩上掛著宋大爺和女人的內(nèi)衣褲，女人從前喜歡穿大褲衩的，現(xiàn)在比以前更胖了，倒穿起了緊身小短褲。男人看著旗子一樣的布片，深吸一口煙，煙頭扔地上踩扁了，轉(zhuǎn)身去宋大爺房里。

男人想讓宋大爺把房子過戶給他，爹你也這把年紀(jì)了，我就你一個兒子，這房子早晚得給我，如果不是人命關(guān)天，我也不會為這房子大老遠(yuǎn)趕回來。宋大爺腦子不糊涂，說虧你說得出口，為了房子才回來，都跑出去多少年了，怎么才曉得房子？你甭想！

父子倆吵得厲害，男人犟不過宋大爺，別把老頭子給急得氣憋過去了嘍。過兩天，男人的姐姐回來了，她嫁去外省日子過得窮，大約為了省錢，一連很多年沒回家了，這次倒被弟弟請回來了。爹，你不看看自己多大年紀(jì)了，現(xiàn)在不把房子安排好，將來有個萬一，啥啥啥都是不方便。說到可怕又邪惡的“啥啥啥”，姐姐頓了下，斜眼看看房門外站著的香蘭。萬一鬧起來都是禍害，你現(xiàn)在過戶給弟弟，不但將來的事清楚，現(xiàn)在也是救人命，好多人感謝你呢，爹！女兒把宋大爺說成救人性命的活菩薩。

姐姐好說歹說，說到去世的媽，這個頭發(fā)花白的女人一下子傷感得特別厲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恨不得給犟老頭子下跪。宋大爺也哭，是啊，你媽多好一個女人啊，給我留了兩個種，我活成啥樣也不管，我還沒死就謀我的房子，要把我趕到路邊去。

姐姐緩緩收聲后，拉弟弟到門外，問道，那女人肯定給咱爹說什么話了，咱爹不該是這樣的，連媽的面子都不給，不能呀！

男人五年前從北京回來，辦了一件重要的事，和媳婦香蘭離婚。離婚第二天他又趕回北京，他在北京有了新的媳婦，還有了一個新兒子，會喊他爹了，怕時間耽擱了新媳婦生氣。沒及時打掃戰(zhàn)場，留下了個禍害，香蘭沒從家里搬走，竟然和宋大爺湊一塊了，還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日防夜防，家賊難防，真沒想到香蘭長得憨憨傻傻的樣子，心底有這么深的計(jì)謀。老頭子也不是個東西，和香蘭結(jié)婚！這不是老子打兒子的臉嗎？男人想來想去不服氣，就沖這一點(diǎn)，老頭子也該把房子讓出來，讓嚼舌根的人看看，兒子還是兒子，再說房子別叫外人占去了。

爺倆這一氣斗的，親親眷眷都被男人請來，勸宋大爺給兒子一條活路。

宋大爺臥床不起有兩年了，可腦子好使著呢，他看情形不對，再鬧下去別委屈了無辜的人，攤牌了。說房子已經(jīng)過戶給自己的媳婦香蘭了。香蘭站在床沿上，兩只胖手互相握著，臉紅彤彤的，不說話。

男人傻眼了。這么大事兒，你咋不跟我吱一聲兒，你腦子糊涂了！你干的都是啥事兒，盡丟我的臉，媽在天上看著呢！男人氣得發(fā)抖，香蘭沒給他生孩子，憑啥得房子。

宋大爺是教書先生退休，腦子好使嘴也能說。他說，我中風(fēng)了給你打電話，這么大事兒，你怎么不吱一聲兒就掛了？你糊涂了！你媽也在天上看著呢！

男人張嘴要辯，但話沒底氣，又閉上了。

趁著房間里族里老長輩們都在，宋大爺說，我病了這么多年，一兒一女沒人顧得上瞥我一眼，鬼門關(guān)去過幾趟了，每回拉我回來的都是這女人。他眼睛望著香蘭說。我算想清楚了，誰待我好，誰就是我兒女;誰心疼我，誰就可以是我老伴。宋峰你十年前去北京，把媳婦留在家里，你媳婦流多少眼淚我全看到了。五年前你回來，和香蘭離婚，你媳婦沒拖你一點(diǎn)后腿，她嘴笨說不過你，眼睛見識也沒你廣。我這個老頭子心疼啊，你媳婦在家等你，想有一個周全的家，你卻在外面有了別的女人，對她沒個交代！你媳婦在家代你盡孝，全心全意照顧我，我們宋家能就給她這結(jié)果？

長輩們都不說話了，都是七老八十的“老不死”們的了，哪個不盼望享兒孫福??？哪個不盼個老來伴？又有幾個舒舒坦坦、沒半點(diǎn)煩惱地過著？長輩們齊齊看著男人，等男人回話，給個讓人服帖的說法。男人也覺沒趣，臉上被打了耳刮子一樣火辣辣的，沒想到那個女人不蠢，還有點(diǎn)手段，把老頭子收拾得服服帖帖。

男人回北京后一個星期，又打電話回來了。他在電話里對宋大爺說，我問過律師了，那房子是媽留給你、我和姐三個人的，你可以把你的份送給香蘭，我和姐的份你得歸還，按照目前的市場價按份算下來，你得給我和姐50萬元。宋大爺“啪”掛了電話，孽種！

再過了一個星期，男人又打電話回來。這次他在電話里氣急敗壞地吼：老畜生，房子六年前你就過戶給她了，那時我還沒離婚呢，我要告你破壞我們的婚姻！

宋大爺喘著氣也對著電話吼：畜生，你告去！

二、姐夫

楚云飛放暑假了。姐姐打電話讓她過去。楚云飛很高興，姐姐家在省城，她正想去省城逛逛。而且姐姐自小霸道慣了，讓去不去，要挨罵的！

姐夫來車站接楚云飛的。這姐夫，她四年前見過幾次，那時候她還在上初中，不懂得他好在哪里，對他的長相完全沒概念，只曉得姐姐經(jīng)常在她耳朵邊上提，研究生啦，知識分子啦，在大學(xué)里做老師啦，楚云飛的感覺就是這個姐夫才學(xué)豐富，高不可攀。最近一次看見他，是他和姐姐結(jié)婚的時候。一晃一年又過去了，楚云飛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家幼兒園的老師了。

楚云飛出了車站，被一個穿紅色t恤衫的男人跟上了，她扭轉(zhuǎn)身子背對著他，目光冷冷地看著遠(yuǎn)處，誰知他不識相，又轉(zhuǎn)到前面來盯著她。這種目光楚云飛見多了，饞嘴都饞到眼睛里了。她斜眼偷瞥了他一下，戴個黑墨鏡，穿個紅T恤，藍(lán)色牛仔短褲，底下穿雙咖啡色皮鞋，沒品位的亂搭，一看就不正經(jīng)。男人見她看自己，湊上來說，你是云飛嗎？

楚云飛臉立刻紅了，沒想到這是姐夫。

都是姐姐害的，姐姐說姐夫現(xiàn)在是博士了，是講師了。楚云飛印象中的博士穿著黑衣服、戴著黑色方帽子，滿眼睛的學(xué)問。跟姐夫上了打的車，楚云飛害羞起來，覺得自己剛才太傲慢了，人家是博士，是高級知識分子，給你拎包拎箱子，你怎么連個“謝”字都說不出口？楚云飛小時候成績不好，見老師就心慌腳軟，對高學(xué)歷有種天然的敬畏，如今姐夫卻是高學(xué)歷加大學(xué)老師。這樣的姐夫跟她并排坐在車后座上，她簡直如坐針氈，姐夫問一句她才答一句。

姐姐收拾了一個柜子給她放東西，楚云飛把自己的東西一理好，算是在姐姐這兒暫時安頓下來了。

楚云飛懷著敬佩之情看姐姐和姐夫說話，這么厲害的男人，姐姐也就是中專畢業(yè)，在姐夫面前不犯半點(diǎn)怵，不僅不犯怵還指揮姐夫做這做那。姐姐的性格還和在家里做姑娘一樣，到姐姐家當(dāng)晚，姐姐就指揮楚云飛洗碗刷鍋了。姐夫呢，別看是個博士，和別家男人一樣，聽老婆的話，姐姐讓他倒垃圾，他就乖乖進(jìn)廚房收拾垃圾袋。楚云飛看見他細(xì)長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把垃圾袋拎手?jǐn)n起來，兩根小手指始終翹著，楚云飛看得忍不住笑起來。姐夫你去看電視吧，垃圾放這兒，我洗好了碗會收拾的，你只要告訴我垃圾站在哪里就行。

姐姐還沒買房子，租住在一套一室一廳的小房子里?？蛷d和餐廳連在一起，轉(zhuǎn)身都費(fèi)勁，只有臥室大一點(diǎn)。晚上睡覺的時候，姐姐安排楚云飛睡地上，這個地就緊挨著他們倆的床。

半夜里她被床震動的聲音吵醒，聽到姐姐、姐夫在扭打：薄毯子像被撐空了在風(fēng)中抖動，沉重的肉搏聲，還有近乎于無的耳語。楚云飛已經(jīng)20歲了，工作后在老家談了一個男朋友。她知道姐姐、姐夫在干什么，臥室門和窗簾的遮光效果很好，伸手不見五指。楚云飛悄悄翻個身，背對著床。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喊醒楚云飛，告訴她三餐安排。早飯去菜場買包子、油條，午飯楚云飛自己燒自己吃，晚飯楚云飛燒大家吃。姐姐本來有個正式工作，賺的錢全用來給姐夫讀研究生、博士了。姐夫大學(xué)的工作進(jìn)編落實(shí)后，姐姐嫌原來的工作不稱心，辭了重找。可是稱心的工作難找，這兩年，姐姐這里做做，那里做做。最近姐姐的工作是在一家飾品店做導(dǎo)購員，時薪制，姐姐一般工作八小時就準(zhǔn)時回家。姐姐說這兩年也不想換工作了，反正萬一懷孕了也不能做什么一本正經(jīng)的工作。

做家務(wù)，楚云飛不怕。中午弄了一個小點(diǎn)心后，楚云飛用手機(jī)拍了一張照片，微信給男朋友看。取名叫：色香味俱全。男朋友很快回了一個流口水的臉，楚云飛這才美美地開始享用點(diǎn)心。姐姐姐夫在家的時候，她不跟男朋友聯(lián)系，怕姐姐笑話，她一定會說：看你這點(diǎn)出息，一個小公交車司機(jī)就把你迷得這樣？

姐姐、姐夫當(dāng)著妹妹的面調(diào)情，他們?yōu)閷Ψ接幸痪湓捳f得不妥追來追去，追到沙發(fā)上，然后摁倒對方，打屁股、掐臉蛋，到最后是摟著一記親吻，那吻簡直把兩個人吸在一塊兒了。開始楚云飛覺得眼睛沒地方放，姐姐的熱辣性子就是這樣的，不遮不掩，可是這樣同一個男人親熱，她是第一次看見。姐夫呢，更加讓她吃驚，她是懷著敬佩一個博士的心情來看他的，然而他俗之又俗，小小的租房里一個書桌都沒有，楚云飛只見過一本擱在馬桶水箱蓋上的《量子力學(xué)及其新進(jìn)展》，才能勉強(qiáng)確定他高級知識分子的身份。他同姐姐調(diào)情，也全然沒有半點(diǎn)遮掩。

兩個星期后，就在她要把姐夫當(dāng)成一個完全的俗人時，姐夫又把她拉了回來。那天晚飯姐夫沒回來吃，姐夫的一個課題研討會在學(xué)校召開。晚上10點(diǎn)多姐夫回來，拎了一大包資料，他的論文，研究成果，會議材料等，原來他的書都全看在腦子里了。他興趣盎然，拉著姐姐和楚云飛聊，雖然已經(jīng)簡而言之，但復(fù)雜介質(zhì)啦、電磁場啦、電磁波啦……楚云飛和姐姐還是完全聽不懂，只知道會議開得很成功。楚云飛從姐夫資料袋里拿出一本書，是姐夫的論文，厚厚的書，兩三百頁呢。

姐姐從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三個人一人倒了一杯，說祝賀老公步步高升。姐夫很高興，擺手說，什么步步高升，祝我終于出了一口氣，這個論文憋我兩年了，終于出版了，大家對它的評價都很高……下面就要開始著手評副教授了。姐夫仰望著天花板，為自己計(jì)劃未來。

楚云飛羞澀地舉杯，敬姐夫，祝賀姐夫終于出了一口氣。姐夫又回到了那個戴博士帽的形象上，而且還和教授聯(lián)系上了。姐姐確實(shí)有眼光。

那天晚上，他們照例在床上折騰了很久才睡覺。

后半夜，天上的星星都睡著了。楚云飛穿著棉布睡衣，兩朵乳房分?jǐn)傇谛貎膳?，棉布睡衣外面還蓋了一條薄毯子。夢里的楚云飛胸口有點(diǎn)癢，翻個身子，手臂垂到胸前。有個黑影迅速縮回了手。楚云飛一下醒了，睜開眼睛，伸手不見五指，但她分明看見一個人影爬回了床上。再細(xì)細(xì)往前推，那胸口的癢……是了！有雙手伸進(jìn)毛毯，放在她兩朵乳房上，輕輕地捏。她身子不動，兩條胳膊把胸護(hù)好了。做夢嗎？肯定不是！幫她蓋毯子不小心蹭到的嗎？碰和捏的感覺太不相同。楚云飛再也睡不著。

第二天是周末，姐姐昨晚的開心還在，說云飛來兩個星期了，帶她出去玩玩。楚云飛完全沒有精神，不想去，但沒有足夠的借口推脫。站在景點(diǎn)上，腦子里全是半夜那雙手。他跟她說話，她不回他，也不正眼看他。裝得跟沒事人一樣，還博士呢，教授呢，哼！

姐夫跟姐姐說，云飛擺臉色呢！姐姐不高興了，把楚云飛拉到角落里說，姐夫好容易抽空陪你，你別給臉不要臉。楚云飛眼里迅速洇上淚水。今早出門，因?yàn)樯賻б粋€保溫茶杯，姐夫說她記性不好，腦子有問題。他還沒對她說過重話，為這種小事這樣說，恰恰確定了楚云飛心中的猜疑。他故意惹她哭，她哭了，他才有理由掩蓋;她的不開心才有合理的解釋。你看現(xiàn)在，姐姐就以為她還在生早上因茶杯挨罵的氣。他猜中她不敢對姐姐說出事實(shí)。按姐姐的脾氣，如果她知道了事情，一定是護(hù)著自己的男人，說楚云飛的不是。沒有十足的證據(jù)，怎么敢說？

爬山的時候，姐夫伸手拉她上一個大臺階，那只手無心得很，若說有心那便是他遞給她的一根橄欖枝。姐姐在旁看見了說，姐夫向你道歉呢。楚云飛被姐夫拉著，很不情愿，身子有意往后仰，姐夫笑嘻嘻地，臉上還是昨晚研討會成功的開心。他坦蕩蕩地，她別別扭扭地。

第二天楚云飛找了個學(xué)校的理由，整理東西回老家了。姐夫這個人她實(shí)在看不透，也害怕看了。高級知識分子，只有她姐姐才能搞得懂，搞得定。她還是喜歡她的小公交車司機(jī)。

三、后媽

女人嫁過來的時候，韓月只有6歲。

父母親分開已經(jīng)有一年，她還不清楚離婚的概念，只知道有時她住母親那邊，有時她住父親那邊。當(dāng)父親突然讓她喊這個陌生女人“媽媽”的時候，她很驚訝，怎么還有一個媽媽？

女人很時髦，會打扮，在小城里是一道風(fēng)景。她待韓月還不錯，帶她去游樂園玩，給她買新衣服，幫她洗澡、梳好看的辮子，給她做好吃的，像媽媽一樣用軟軟的聲音跟她說話。她聽爸爸的話，喊她“媽媽”。

回到母親住的地方，母親告訴她“后媽們”的故事。沙基鎮(zhèn)上一個后媽給孩子灌白酒，灌醉了，用火鉗把孩子活活打死，可憐孩子醉得連疼都不知道;夯基鎮(zhèn)上那個殘疾小乞丐，常年拖著鼻涕，光屁股趴在地上，男不男女不女的，據(jù)說是他后媽把他丟出來的——他爸爸娶了后媽就全聽她的，對待自己親兒心腸硬得像鐵。她第一次聽到白雪公主的故事，母親著重講了后媽怎樣處心積慮想害死白雪公主，善良的公主吃了后媽給的紅蘋果，韓月的心“通通通”地跳著，跟著故事里的白雪公主一起死去。后來她在幼兒園又聽到了灰姑娘的故事，當(dāng)孩子們?yōu)橥踝咏K于找到心中的公主歡呼，她憂心忡忡于另一個細(xì)節(jié)：后媽讓灰姑娘獨(dú)自在家干活，自己卻帶著她親生的女兒們?nèi)⒓油踝拥氖⒀纭?/p>

韓月知道了親媽和后媽的概念，她開始對女人產(chǎn)生懷疑，她粉紅色的笑臉下藏著險惡的心，這青面獠牙的女鬼！她不再叫她“媽媽”、接受她的禮物，也不再給她微笑。

第二年女人生了一個弟弟。親媽說，你看好了，以后東西也不會給你買了，她有自己的兒子呢。

女人依然常常給韓月穿的吃的，直到弟弟6歲時，她終于露出了狐貍尾巴。給韓月買新衣服的頻率慢了，那年冬天，她只給她買了兩件新衣服，弟弟則有三件。她仔細(xì)觀察，心里冷笑，親媽說得對。

比這個更可恨的是，父親竟然要奪回親媽對她的撫養(yǎng)權(quán)，還讓她少去親媽那里。你別不識好歹，你那個媽的話有幾句真為你好？父親教訓(xùn)她。她討厭他把親媽說得那么遙遠(yuǎn)，她回答他：你那個女人的話又有幾句是真為我好？她料定是后媽在父親耳朵邊上說了誹謗她們親娘倆的話，父親才會變得和傳說中的一樣。

通過再次協(xié)議，父母親商定好，韓月的撫養(yǎng)權(quán)還是歸母親，但平時她得住父親這邊，周末一天住母親那邊。

母親的日子過得不好，離婚后又一次被男人騙了，那個男人帶著她生的男孩消失了。母親租住在一間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半夜娘倆擠在一米二寬的小床上，韓月?lián)еH媽那溫暖結(jié)實(shí)、毫無防備的身體——和后媽在一起，肌膚接觸只能讓彼此更尷尬。母親跟她講自己跟父親戀愛的故事，他們是中學(xué)同學(xué)，他文采斐然，她是?；ǎ麄兎纯垢改?，自由戀愛。講著講著，母親哭了，她幫母親擦眼淚，自己的淚卻止不住地流。她快上初中了，已經(jīng)有了懵懂的關(guān)于愛情的向往，她恨透了父親那邊的女人，她搶走了自己的父親，擠走了自己的母親。如果不是她，母親怎么會淪落到這地步？她給她買這買那，那些東西難道本來不就是她韓月的？

弟弟韓冬已經(jīng)能說會道了，跟前跟后地叫韓月姐姐。這個弟弟她倒不陌生，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她心情好的時候覺得自己是喜歡他的，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十分討厭他。有一次，她從親媽處回來，因?yàn)閯偭鬟^淚，心上的鹽還在蜇她。她跑進(jìn)廚房把奶奶殺雞時濺在地上的血沾到弟弟的面包片上，再裹上蕃茄醬，騙弟弟吃下去。

爺爺奶奶都偏心，魚肚子上的肉夾給弟弟，魚背上的肉才給她;大蝦給弟弟，小蝦給她。他們明顯是在拍女人的馬屁，狗屎的親情，連演都不會演。韓月心里詛咒他們，筷子故意一歪，碗里的半盆菜被弄到了桌上。她的目光冷冽，沒有笑容。奶奶忙收拾油膩的桌子，嘮嘮叨叨批評她：丫頭，你的手怎么這么沒數(shù)，你看，油弄到冬冬身上了。

韓月只管吃自己的，眼里的冷箭射到弟弟身上，再射到女人身上，再射到爺爺奶奶身上。老不死的，吃死你們，吃窮你們！

女人也說話了，韓月你多大孩子了，怎么這么不小心？女人知道她是故意的，她已經(jīng)不像嫁過來時那么愛笑了，常在大家面前說錢不夠用，那難看的臉色想來就是擺給韓月看的。

上高中了，路遠(yuǎn)，要買電瓶車。韓月想買一輛粉紅色的，跟女人早就講好的。女人帶她逛街，末了說逛一天了，實(shí)在找不到粉紅色的，明天還要上班，我看紅色的還更好看呢，價錢也不便宜。女人也不管韓月的意見就買下了。韓月車都沒拿，一甩手就回家了，心想，如果是你親女兒，你能這么敷衍？

她哭著把這件事告訴親媽。親媽鬧上門來，罵女人臭婊子，不要臉的騷貨，不是東西，虐待她的女兒。樓洞里擠了好多來看熱鬧的人，交頭接耳地說話，很多人原本并不曉得這是一對繼母女。事情的發(fā)展偏離了買車的源頭，親媽隔著防盜門和后媽對罵，后媽竟然也回罵韓月親媽婊子，急得韓月直跺腳，她站在屋里，幫防盜門外的親媽，她大聲罵屋里頭的后媽臭婊子臭婊子臭婊子。后媽一吃驚，亂了陣腳，失了勁頭，對罵的話成了沒有箭頭的稻桿。門外頭的人議論紛紛，更熱鬧了。

那次她們親娘倆大功告成，后媽生氣了——大人還生小孩的氣，可見的確不真心親她。從那以后她和后媽開始了多年的冷戰(zhàn)——在韓月看來，女人的熱情明顯有假，她的那些兄弟姐妹們也虛晃晃的，對著韓月稱女人為“你媽你媽”，明知不是一根筋上來的，你媽個頭?。?/p>

17歲那年，父親車禍去世了。后媽帶著她和弟弟韓冬，披麻戴孝;弟弟小，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她和后媽被人攙扶著，哭得昏過去幾次。父親活著的時候，忙著處理她和后媽的關(guān)系，因?yàn)轫n月一直懷疑父親中了女人的毒，不再愛自己，所以沒跟父親好好說過幾次話。而這次，韓月終于把父親緊緊抱在了懷里——一百七八十斤的男人變成一捧骨灰。

眾人散去后的屋子空蕩蕩的，父親被掛到了墻上。后媽對她說，你和弟弟都姓韓，都是爸爸的孩子，我會把你們帶好。這次，她有點(diǎn)相信后媽的話了。父親只一個星期，她和后媽都迅速瘦了許多，她們倆一個是寡婦，一個是孤兒，都是姓韓的男人拋下的可憐人，瞬間失了共同的依靠;而此刻后媽臉上的淚珠、黑眼圈、疲憊是真實(shí)的，眼睛也不回避她的直視——韓月冰涼直視的目光已經(jīng)成為一種表情。

然而親媽說，后媽總歸是后媽。

此時，親媽的日子過得更差了，在賓館做保潔，臨時工，一個月才千把塊錢。韓月想既然父親不在了，自己干脆跟親媽走，但親媽只是低頭落淚。她到底心疼親媽，還是跟后媽住著，吃用都是后媽的。親媽算過了，后媽手里有父親去世的賠償金，里面有韓月的份。

又過了兩年，韓月大學(xué)畢業(yè)了。后媽在商場工作，做品牌服飾的導(dǎo)購員，曲里拐彎地也認(rèn)識幾個有錢人。她找朋友的老公幫忙，陪笑臉說好話，幫韓月謀了個工作。工作不算太好，也不算太差，每個月兩三千塊錢收入，韓月獨(dú)立了。

再過些年，韓月結(jié)婚了，嫁了一個賣汽車的。后媽出于做媽的立場，也給她置辦了嫁妝，不算太少也不算太多，反正在韓月看來不給自己丟臉，也不給自己長臉。她得給兒子留著呢，韓月想。她從后媽家里搬出來后，就把親媽接到自己身邊。從她知道親媽就是肚子流血、眼里流淚，忍痛生下自己的那個人開始，就盼望有一天能讓親媽跟自己過上好日子。親媽無家可歸的時候，她心疼極了。

韓月懷孕了，生了個男孩。丈夫待她不錯，孩子管韓月親媽也叫奶奶，就像親媽生了孫子似的，親媽樂得合不攏嘴。韓月聽過白雪公主的故事后，十多年沒有喊后媽“媽媽”了，冷戰(zhàn)的幾年里，她壓根不喊后媽，父親去世后，她喊她阿姨。阿姨快五十了，又嫁了個男人，因?yàn)轫n月與她本來沒有什么話說，加之心下總覺得后媽改嫁等于背叛了父親，對她后嫁的男人也頗不喜歡，所以除了逢年過節(jié)，平時基本不回家。

韓月已經(jīng)是一個婦人了，在俗世里翻滾過，有些事情，族人們、鄰人們也不再背著她嘀咕。一點(diǎn)點(diǎn)地，玻璃碎片聚合成塊，她看到了事情的另一些影子。

當(dāng)年，自己親媽嫌父親沒有出息，在外面找了個做大生意的男人，然后毅然和父親離婚。親媽離婚后和大老板生了個男孩，但大老板已有家室，不想離婚，有一天趁親媽外出，大老板帶著男孩消失了。親媽竹籃打水一場空，知道父親脾氣好、耳根子軟，且聽說父親新置了房子，就回頭來找父親，想說些好話讓他回心轉(zhuǎn)意，誰知父親告訴她已經(jīng)和女人訂了婚，新房子就是用來結(jié)婚的。親媽上門找女人吵架，罵她是勾引她男人的狐貍精，拆散他們原配夫妻。她們倆的怨恨，在韓月正式認(rèn)識后媽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

而后的故事，就有了韓月的存在——她像一把開刃的匕首推動故事朝流血的方向前進(jìn)。

親媽說的那個愛情故事，只是故事開始的前半段，父母親年少時懵懂友好的部分罷了。

而更為可疑的部分，親媽從來沒有說過。據(jù)一些并不可靠的流言說，韓月不是父親的孩子——在這件事上父親對后媽說，既然叫我爸爸，我就養(yǎng)她這個女兒。當(dāng)然這些外人的議論，韓月是不信的，唯一知道真相的親媽，韓月不愿意去問。她和女人爭奪了這么多年的父親，她不愿相信他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

碎片的整合，花了她幾年的時間。此時，孩子上幼兒園了，她按著自己內(nèi)心的計(jì)劃走，要給兒子最快樂最簡單的童年。而這些年漸次到來的信息，和人生的軌跡，讓她開始走上與親媽后媽們重疊的路，愛情啊婚姻啊都是一些瞬間多變的復(fù)雜東西，難明其里，讓人患得患失。這些年，每得到一個新的碎片，她心里就先替親媽辯駁，辯不過了，就退一步解說：誰不想活著舒服一點(diǎn)，任性一點(diǎn)，自由一點(diǎn)？誰又能活得那么周全？她有時候看著跟在自己身邊的兒子，覺得他好像當(dāng)年跟在自己身邊的弟弟，她后悔自己當(dāng)初給弟弟看了太多不好看的臉色。大人的事，自己懂多少？

親媽已經(jīng)是個頭發(fā)半白的大媽，體態(tài)臃腫，全無當(dāng)年?；ǖ挠白?。她嘴上叼著煙——說老了，改不了了，不改了;兩腿架開了，坐在板凳上擇菜，不時說出那句曾讓韓月深感欣慰的話：還是女兒貼心，拉屎拉血生出來的，跑得了人跑不了心。親媽毫無防備的笨拙身體里，藏著簡單的構(gòu)思和強(qiáng)大的能量，讓她安心地把女兒養(yǎng)在別人身邊，而不懼丟失。這么多年來，她只要不時地給韓月講講后媽們的傳說，韓月就成了落難的公主。

但是，一個每天都要吃高血壓藥、糖尿病藥的中年婦女，如果以前沒有恨過她，以后也犯不著恨她了。更何況，自己的確一直愛她。韓月想。

后媽還是住在那個家——后媽再嫁時，韓月跟她大吵過，不許她在父親眼皮底下玷污這塊干凈地。屋子重新裝修過，父親的照片被收到了箱子里——這是爺爺奶奶的意思。爺爺奶奶還跟后媽住著。韓月一個房間一個房間看著，眼里都是從前：六歲她剛剛進(jìn)這家，后媽幫她洗澡梳頭穿衣服;后來這里有了弟弟，她和他吵架，偷偷打他，作業(yè)故意教錯他;再后來她罵后媽婊子，她和爸爸爺爺奶奶所有人吵架;后來父親去世了，她和后媽、弟弟居于同一屋檐下……女人待她——如今自己做了母親，想想有些教育的細(xì)節(jié)、經(jīng)濟(jì)的盤算——還是付出了很多，也懷了極大的耐心，而且即便是親生母親，也就是這樣了。

后媽房間墻上還掛著父親去世前一年她拍的藝術(shù)照，泛黃的美人笑在過去，后媽是愛美極了的人。當(dāng)年為她愛打扮，為她拍這套藝術(shù)照，韓月和她計(jì)較過，日子過得這么緊，憑什么做女兒的沒有化妝品，不拍藝術(shù)照，做媽的老女人倒要浪費(fèi)這些錢，擺得這么妖媚還想勾引誰？

女人的故事韓月不甚明了，據(jù)說是受過愛情的傷?？傊?，她28歲遇上父親，做了韓月的后媽——人們說，怎么挑的，挑來挑去挑個讓自己做后的，老話怎么說來著，寧坐茅坑板，不做前后晚??？

算起來，后媽今年也該50歲了，比親媽小兩歲。她正在廚房忙著燒吃的，一會兒她就要端著菜，出來招待韓月一家三口了。

后媽一向不太說話，韓月想這次應(yīng)該自己先開口。第一句叫她什么好呢？韓月看著廚房里忙得熱火朝天的女人背影，腰越發(fā)細(xì)瘦了，但頭發(fā)還是做得一絲不茍，她跟親媽走了一條相反的路。

父親不在這么多年，韓月第一次為叫女人什么感到為難，感到叫什么都挺不好意思的。也第一次覺得，自己大概也算是這個女人的女兒。

然而故事的發(fā)展，只到韓月出嫁后難得回家為止。生活這本書并不厚愛任何人，它既沒有對韓月翻開親媽那本書，也沒有翻開后媽的任何一頁。韓月靜止在她對現(xiàn)下生活的愛里，丈夫、孩子、親媽一家團(tuán)圓，日子越來越好;也靜止在對童年、少年、青春這三個特殊時期的恨里，狐貍精、骨灰、作為對手的弟弟、以及老不死的爺爺奶奶們，他們與她越來越遠(yuǎn)。她只在自己的那本書里前進(jìn)，女童、少女、少婦、母親……她在不同時期的每個階段里，用自己調(diào)制出來的畫筆，不斷修正自己的情緒、身份、故事和人生的方向，有逐漸復(fù)雜的色彩和陰影。她可能永遠(yuǎn)沒有機(jī)會接近任何一個真實(shí)的她們——立體的、身上有深淺不同的顏色。

故事后兩段關(guān)于親媽、后媽的揭曉，她們?nèi)齻€的融合，不過是好事者善意的想象，她旁觀她們，知道一些不方便對當(dāng)事人說的東西。但，她知道的也只是片段，況且道聽途說的，誰負(fù)責(zé)真假呢，只適合敷衍成文，私下里讀讀，臆想這世界還有透明的可能罷了。

作者簡介：

白小云，2002年開始，陸續(xù)在《鐘山》《青春》《雨花》《芳草》《上海文學(xué)》《延河》等發(fā)表純文學(xué)作品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