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從囚徒到天地心靈的黑白思考
——馬啟代《黑如白晝》品評
⊙牛殿慶[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浙江 寧波 315100]
承蒙詩人馬啟代的厚愛,新近由線裝書局出版的新著《黑如白晝》,已贈我?guī)讉€月了,看到它就讀上這么幾首,每次都被那詩句牽引著,額頭幾乎擰出汗來,這汗一半是黑色的思索,一半是白晝里艷陽下詩美的陶醉。這“黑如白晝”是什么?是沒有白哪有黑,是沒有黑就沒有白的黑白辯證法?是藝術(shù)之光折射的對人生社會的思索。這樣說來自然繁瑣,那暗夜里的萬家燈火,正是我們慣常的比喻:黑如白晝。這樣就多了溫暖和希望。
文學是一種圣潔的藝術(shù),詩是文學中的文學,是頂尖的藝術(shù)。必須以一種參禪的心境寫詩,必須以一種朝拜的虔誠讀詩,寫詩缺了禪悟的心,詩就沒有了宏闊和溫暖;讀詩沒了虔誠的朝拜,就無法領(lǐng)略詩的柔軟與深刻。馬啟代的詩給了我們這樣一個參禪悟心的機會,在這個寫詩比讀詩的人還多的時代,在這個紅塵肆揚、浮躁無根的年代,馬啟代的詩是個特例和意外,在這個詩歌完全迷失的時代,他的詩卻有自己對生活的判定和命名,他知道自己是誰,知道把靈魂放在哪個高度,知道用詩的語言把心引領(lǐng)向何處,他對這個時代的黑白思考就注定了他的詩的來路和方向,他的詩在黑暗中疼痛,在疼痛中涅與重生,也許這是對黑白思考的最好詮釋:黑是生命的背景,白是未來的藍光。
詩人馬啟代這本集子所收入的詩均寫于2011年元旦到2012年底。時間標注到“日”,極為詳細,地點均為“泰山”,泰山是古代帝王祭天的地方?!逗谌绨讜儭肥窃娙艘砸粋€“詩囚”的身份,在泰山煉獄般的生活境遇,是在心靈深處對泰山天地萬物的一種祭拜。煉獄即涅,這《黑如白晝》的釋義也應該包含這個意義——黑的煉獄,白的涅重生。
這種關(guān)于黑白的雙色藝術(shù)孤獨的思考,思考的孤獨,是如何表現(xiàn)的?我想應該有這么幾點考慮:
一是在“我”和萬物的對話中,表現(xiàn)孤獨?!啊挥酗L,隔著鐵窗和判決,給我說話/天空無云,陽光和風一定非常孤獨”(《天空無云,陽光和風一定非常孤獨》)。這里詩人置身在黑暗中,把自己完全融入到面對白晝的萬物中去了,風、云、陽光是他的伙伴,“我”也是他們的伙伴,“我”是物,物是“我”,物我同在的境界,也就是物我兩忘的境界。到這里我終于理解作為泰山“詩囚”的詩人,能夠這樣“三生煉得浩然氣,拋卻浮名作詩囚”(《許多年,我為詩找一個家,其實它一直在我心里》)的堅強、樂觀、豁達的生存哲學,這應該首先感謝詩這個媒介了;其次應該感謝詩人作為泰山之子與山的相濡以沫,和諧共處,與泰山天地萬物的物我兩忘。“那些去南方串門的云朵、飛鳥/以及綠葉和花朵,忘了回來/我聽到陽光和風在天上走動”①,這種以動寫靜,以物喻人的寫法,彰顯了詩人孤獨中對美好事物的期待,也是對美好未來的期待。
二是對天地之間萬事萬物的贊美,可以理解為對外面世界的渴望,對自由的渴望。詩人寫星星“北斗七星,七個裸體的小孩,一直望我/那么干凈的眼神”,“裸體的小孩”即為赤子,老子曾贊美“含德之厚,比于赤子”,還說“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這是得道之人達到的境界,也是一個赤誠的詩人應該達到的境界。所以,詩人還說“星星,泰山上的燈,哪一盞是你在望我”,這是孤獨者的渴望。他寫各種各樣的風,“春風只在它耳旁,說了幾句溫柔話/這位老先生,就迫不及待地返老還童/冒充多情的樣子/不知趣地吐出綠來”,這是溫柔的春風,生機勃勃的風。“風不停地吹/直到把一湖的波紋吹進我心里……風不停地吹/再吹/天空,我將把這些皺紋還給你”,這是奇妙和力量的風,是魔力的風,能把皺紋吹開,可見詩人想象力的奇特。在另一首詩《一陣風把我吹回童年》中,風的這種力量更加強大:“一陣風把我吹到中年/歲月涌過來,被礁巖撕得粉碎……一陣風把我吹回童年/我已無法再退。世界,我要生長!”這種力量是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的,因為沒有任何理由,任何勢力,能夠阻止成長的力量。“世界,我要生長!”這一聲喊出了巨石下平凡的小草。還有那成熟的風,“這是秋天,風壓在監(jiān)獄的上空,不斷成熟/一枚胚胎爆芽的聲音/讓天地顫栗”;還有那邪惡的風,“活在風中,我一直與風/較勁,撞頭/直到把風碰得喊疼,落荒而逃”;還有那兇惡的風,“天空的傷口上/有風的隊伍在集結(jié)//天空的痛是風咬出來的/風的影子,在天空自由地生長//天空,長滿了風的牙印……”縱觀這本集子,寫風和陽光恐怕是最多的了。
三是詩是“我”的生命,萬物是“我”的代言人,是心靈的白晝。是什么支撐起了泰山“詩囚”兩年煉獄般的日子?
首先是詩歌,詩就是白晝?!拔乙恢痹谶@里堅持/今天,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詩行”,“詩是黑夜里活的陽光”,詩和陽光對于詩人同等重要,詩就是詩人的未來,陽光就是詩人的呼吸:“有一天,我要關(guān)閉呼吸,給陽光斷電,把世界含在眼簾/我的詩句,會保存我的心跳和體溫”,詩還是他的伴侶:“詩,讓你受委屈了,陪我坐監(jiān),不是我的本意/誰讓我們志趣相投呢?”這些白晝的意象,應該為詩人歡呼歌唱?!拔业脑娦欣镉诛h蕩起雪花,輕柔,凜冽/還伴著呼呼的小北風”,季節(jié)在詩人的詩里變幻交替,是詩支撐著詩人獨守著囚禁的生活,詩支撐著詩人的每一天,每一天的天地萬物都會飄進詩人的詩里與之相依為命?!啊L走過三遍,就是霜,再走,就是漫天的雪花/一直走,我知道百花就要開了”(《我雙手攥緊了那句讖語,怕風生雷動一直沒有打開》)。季節(jié)還在詩人的詩里變換,在另一首詩里我們可喜地看到詩的收獲和莊稼的收獲一樣可貴:“熟透的黃金已顆粒歸倉,秋風累了/熟透的詞匯也趨向內(nèi)斂”(《我的詩行里又飄蕩起雪花,輕柔,凜冽》)。盧克萊修說:“心靈中的黑暗必須用知識來驅(qū)除。”(《物性論》)詩囚的心靈黑暗必須用陽光和詩來驅(qū)逐。
其次是天地萬物生態(tài)和諧。詩人以泰山之子的情懷,以參禪祭拜的虔誠,以平等和諧共處的生態(tài)觀,面對置身囚禁的遭際,這樣泰山的天地萬物都被詩人調(diào)動起來了,天地人三才達到了前無古人的和諧,詩人的心空才黑如白晝。這種和諧在《天堂里有翅膀的撲棱聲》中表現(xiàn)得十分充分:“一只麻雀,落入樹冠里//又一只麻雀,落入樹冠里//許多只麻雀,落入樹冠里//……松樹,激動地晃了晃/夜晚也一塊落了進去//——我站在樹下,成為夜的一部分/幾絲燈光來救我//天堂里有翅膀的撲棱聲……”一只又一只到很多只麻雀在詩人的眼前落入樹冠的巢穴,這大自然動植物生態(tài)和諧的一幕,讓身在煉獄的詩人十分艷羨,也十分溫暖?!拔摇焙鸵股跒橐惑w,聽那天堂翅膀的聲音?!翱蔹S里浸透太陽的顏色/我恐一葉陽光的重量,把大地壓疼”,這里陽光濃縮在一片葉子里,詩人奇特的想象不單在把無重量的陽光想象成有重量,而且還將無感覺的大地想象成有感覺,更重要的是天地人都有了相同的情感。
第三是對天地萬物的尊重,物是詩人寫詩的意象,本來可褒可貶無足輕重,詩人卻十分珍視?!帮L,和塵是萬物的形式,浮名沒有體重/詩是有重量的//我和詩站在一起,歷盡浮塵,迎風不倒/詩句閃耀出鐵質(zhì)的光芒”。詩人要把“風”和“浮塵”用到對立面,還要做一句不分貴賤的解釋,足見對天地萬物的尊重了。這種對萬物的敬重也是對自己生命的尊重與肯定。
第四是這本集子里最重要的意象——陽光。在黑暗生命的背景中,詩人多次寫到陽光:“這一缸春水,一冬天的陽光/喂養(yǎng)著,幾尾嬰兒般的魚”(《電腦屏幕上的魚》),沒有陽光,哪有“那小嘴,舉著忘憂的歲月,游來游去”的電腦屏幕上的魚,讓人羨慕的魚。詩人是這樣描寫陽光和陽光的力量的:“陽光那么厚,貪婪地俯身在重巒之上/它仿佛鋪開了整個世界的光/在向我一個人示威”,因此,詩人高呼:“我被震撼了,這種力量叫浩大!”陽光的力量,在詩人筆下還很可愛和神奇:“久雨之后,陽光正好打在那株野菊上/我分明看到它使勁搖擺了一下/整個正午都跟著晃了晃//我不知道它要說什么,連問三聲,它一動不動/陽光在我頭上抓了一下/我拍了拍額頭,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我拍了拍額頭,把天空拍打得直掉金子》)因為陽光這個意象,“詩人讓見慣不奇的生命和大自然的細枝末節(jié),重新煥發(fā)出人性的溫暖?!薄拔乙恢痹谶@里堅持/今天,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詩行//終于,太陽把干凈的天空和屬于我的藍/統(tǒng)統(tǒng)還給了我”(《今天,陽光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詩行》),陽光不但照耀了詩人孤獨黑暗的生活,還照耀了詩人健康的心靈和詩人如植物般四季生長的詩歌。我們不能簡單地把陽光只看成是未來的希望,他的詩對人心抱有希望,對人性抱有希望,甚至是對自己囚徒生活抱有希望,因為那是反抗黑暗的心靈之光。
關(guān)于陽光的意象還有那么多意義包含在那么多詩意濃郁的句子里,還是采摘幾句與大家分享:“冷眼觀世界。陽光走過的地方水都活著/一閃一閃的眼神在說話”,有陽光走來,就有萬物的靈動。“突然進來的一束陽光,照在我端坐的泰山上/我臉色寧靜,牙齒咬著一座山的心事”,陽光照來,一座山一樣沉重的心事,也顯得不那么沉重了。陽光總是美好的和美麗的:“陽光被冰濾過,透明的冷,陽光還是陽光/有陽光的地方,就讓它們?nèi)ヌ顫M”,“我看到雪花站在陽光的指尖上搖晃,它桃紅的唇/在天空種植脆嫩的鳥鳴”,“看那渴死也不曾閉眼的陽光/——我摸一摸胸口,想吐出幾口綠”。
詩人馬啟代的這本集子,詩藝上成熟老到,結(jié)構(gòu)精益求精,煉字如金,詩意練達,意境優(yōu)美中飽含感傷和哲理,這是很特別的??傊珏X鍾書總結(jié)過的:“作出好詩,得經(jīng)歷卑屈、亂離等愁事恨事,‘失意’一輩子,換來‘得意’詩一聯(lián),這代價可不算低,不是每個作詩的人所樂意付出的。”最后還回到詩集的最后一首詩上——《蚯蚓,是地下詩人》:“它讓土地穿越身體,如詩人讓黑暗穿越靈魂//……所謂精耕細作就是從泥土里打磨詞語/它不以柔克剛,只以小搏大”,這是靈魂的洗禮,是黑如白晝的哲理升華。
①由于詩人大部分詩作的標題都很長,篇幅有限,文中相關(guān)詩句均出自線裝書局2014年4月第1版的“長河文叢”中馬啟代的《黑如白晝》。
[1] 牛殿慶、傅祖棟、王巖.和諧:文學的承擔[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
[2] 錢鍾書.詩可以怨[J].文學評論,1981(1).
作 者:牛殿慶,詩人、作家、評論家,浙江寧波城市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教授。
編 輯:趙紅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