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最近一次聽到張金寶的名字是小七回到北京的兩年后,一次朋友聚會上。老賀顯出一副神叨的表情說:“你們聽說了嗎?瑪麗張的本名叫張金寶!”在座的七八個朋友開始交頭接耳,小七也裝作一副好奇的樣子參與其中,這個秘密她大概在十年前就知道了。盡管如此,她還是擺出了一副驚訝的表情。老賀又說:“這名字土的喲,跟村姑兒似的。我還聽說,這女的換過九次名字呢?!崩腺R其實并不認識瑪麗張,他們未曾謀面過??稍诩~約華人圈里,你有可能沒聽說過瑪麗李、瑪麗王、瑪麗何,但絕不會沒聽說過瑪麗張的。但實際上,張金寶只換過兩次名字。臟小強操著一口福建口音說:“這人呀,不管到哪里都得靠口碑活著。她把一個名字用爛了,可不得換個名字么?”臟小強是福建人,二十年前偷渡到了他的夢之國——美國,幾經(jīng)周折后,又將自己渡到了夢之國的核心城市——紐約。他在一家廣東人開的餐館里打黑工,沒人知道他真正叫什么,也沒人關(guān)心。只是認識他的人都管他叫臟小強,說是在紐約討生活的福建人,都有像蟑螂小強一樣頑強的生命力。
臟小強說的沒錯,飯館兒需要口碑,足療需要口碑,妓院也需要口碑,人更是要靠口碑活著的,尤其是在紐約的華人圈里??诒腿耸抢壴谝黄鸬?。當張金寶“火”起來的時候,正是用的瑪麗張這個名字。
小七和瑪麗張是什么時候認識的?具體日子小七也記不清了,只是隱約記得那是一個較為溫暖的冬天。和往常一樣,小七晚上八點準時從學校圖書館里走出來,排隊等待回家的60C路公交車。站在她前面的是一個金黃色長發(fā)披肩的女生。她穿了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兩條細長的腿就這么赤條條地露在冬日的夜里。小七把自己裹在一件白色羽絨大衣里,瑟瑟發(fā)抖?!霸趺窜囘€不來?”小七嘟囔句。赤腿女孩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可能還要等個十分鐘呢?!毙∑呋瘟艘幌律瘢B連點頭。
十分鐘過后,60C不慌不忙地駛來。她們并排坐在了一起。赤腿女孩開始和小七攀談起來,姓名、年齡、籍貫、專業(yè)兩人各交代一遍過后又不約而同地下了車。后來得知,赤腿女孩叫瑪麗張,住小七的隔壁。
回到家后,小七正準備入睡,突然門鈴響了。是瑪麗張。她穿著一條紅色蕾絲睡裙,手里端著一盤蛋糕和一瓶紅酒?,旣悘垖π∑哒f:“我能進去坐坐么?”小七看著她這架勢,哪里是坐坐這么簡單。小七面有難色道:“我明天有早課,恐怕……”瑪麗張垂下眼簾:“今晚是我生日?!?/p>
小七的房間是和別人合租的,室友是個香港人,她早已睡下?,旣悘堳谄鹉_尖,興奮地迅速沖進小七房間里,坐在床上,倒了兩杯紅酒。小七雖不討厭瑪麗張,可對她這種自來熟的行為實在感到不自在。
“二十八歲了,過得可真快。一轉(zhuǎn)眼到這個城市也有十一年了?!爆旣悘埳碜藡趁模俳z裙掛在胸前,露出了半個乳房。她在胸前不停搖晃著手中的大肚紅酒杯,紅酒在玻璃杯里一圈圈地轉(zhuǎn)悠著。小七坐在書桌旁的椅子上,低頭不做聲?!澳阌心信笥衙??”小七搖搖頭:“交男朋友會影響學習?!爆旣悘埧粗?,輕聲一笑。“我得趕緊畢業(yè)然后找個正經(jīng)工作。家里只供我讀一年預科和三年大學的錢?!爆旣悘堄终f:“你為什么叫小七?”“我臉上長了七顆痣,后來燒掉了兩顆,一顆是眼角下面的,一顆是嘴邊上的。因為姥姥說眼角長痣的姑娘容易哭,嘴角上長痣的姑娘愛貪嘴。姥姥不想讓我變成愛哭鼻子的小胖妹,就點掉了這兩顆。奶奶還說,其余的五顆痣不礙事兒?!?/p>
兩人整晚只是隨性聊天。小七心中一直想問瑪麗張一句話——你沒有其他的朋友么?可這句話卻一直憋在心里,誰也沒想到,這一憋就是永遠。
瑪麗張獨自喝了一整瓶紅酒,紅酒把她的雙唇染成了醬紫色。她就這樣穿著紅色蕾絲睡裙倒在了小七的床上,像只即將死去的吸血鬼。她的生日就這樣在小七這樣一個陌生女孩的屋中平靜地度過了。小七站在床邊看著她,莫名地對她起了憐憫之心。
第二天醒來,瑪麗張早已離去。小七對妍姐講述了昨天發(fā)生的事情,妍姐只是說讓她遠離瑪麗張,這樣的女人都不是什么好人。在妍姐心里,頭發(fā)染成金色的都是壞女人。他給小七講了一個四年前,在紐約發(fā)生的真實故事。
事情發(fā)生在一個圣誕夜的前夕,是個星期日的白天。教徒們在圣約翰教堂里做禮拜,這時候三輛警車呼嘯而來。警察在教堂外面死守著,直到禮拜結(jié)束后,教徒紛紛走出教堂,四名警察沖進,把一個金色長發(fā)的中國女人給按在了地上。那個金色長發(fā)女人沒有掙脫,老實地被警察帶走了。可沒過多久,就又被放出來了。逮捕她的原因是,警方懷疑她跟三天前的一起兇殺案有關(guān)系。死者死前,兩人剛發(fā)生完性關(guān)系,可根據(jù)調(diào)查,兩人并無直接關(guān)聯(lián)。一個月后,這案子了結(jié)了,兇手找到了,果然跟這個金發(fā)女沒有直接關(guān)系。后來才知道,這金發(fā)女名叫櫻桃,本名是張金寶,說得好聽點她是個援交妹,說得難聽點就是個妓女。這新聞一曝光之后,就不得了了,關(guān)于她的小道新聞就像北京春天的楊絮一樣飛滿天。有人說櫻桃被一個越南大佬給包起來了,也有人說她曾經(jīng)進過三次戒毒所,每次都試圖從中逃跑,未遂,更有人說她已經(jīng)死了,被越南大佬給弄死了。她的事情被無數(shù)的華人盲流杜撰著。無論她是否已經(jīng)死去,櫻桃這名字就此消失了。那個時候,人們一度懷疑櫻桃為什么會去圣約翰教堂里做禮拜。有人猜測,她此時正因宗教迫害的原由申請難民,誰知道呢。
小七卻不以為然,她覺得瑪麗張與她口中的櫻桃相差甚遠——怎么能把所有染成金發(fā)的女人都叫壞女人呢?
2
這一天,小七沒有見到瑪麗張,第三天沒有見到,第四天也沒有……她的莫名出現(xiàn)像是一場夢,唯有枕邊那一根金發(fā)絲可以證明,瑪麗張是真實存在的,她的確在小七的床上睡過一晚。
小七幾次想去按響瑪麗張的門鈴,可每次都是在門外駐足,猶豫下還是退縮。僅僅一面之緣而已,何必再去打擾呢。可是她到底去了哪?紐約城中的普通公寓樓隔音效果極差,四面鄰居家中的每一點噪音都可以聽得清楚。就像上個星期,住在樓下的一對夫婦因在公共洗衣房中,丟失了兩條裙子,三條褲子,五件襯衫以及丈夫一件風衣外套而大吵一架。最重要的是,丈夫的一只很貴重的鋼筆落了外套的內(nèi)側(cè)兜里。夫妻二人的口音聽上去不是紐約城的人,有點像印度或中東一代的。小七在家里聽得津津有味,一清二楚。
這幾日,她總是把耳朵貼到墻上,探聽著隔壁——也就是瑪麗張房間里的聲響??擅看蝹鱽淼?,永遠都是樓上或是樓下再或是隔壁的隔壁所傳來的椅子挪動、咳嗽、打呼嚕以及做愛的聲音。
直到第八天,瑪麗張的房間終于傳來了動靜。
晚上十點,鄰居紛紛歇息,在夜晚的寂靜中,不時傳來樓上男人雷鳴般的酣睡聲或是窗外警車的呼嘯。小七在房中準備著期中考試,這時,瑪麗張的房間里飄來了一陣對話,和一個男人。
男人說,下個月還是老地方見吧,錢已經(jīng)打到你的賬戶里了,注意查收一下。這次可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呢?,旣悘垱]開口。關(guān)上了門,男人便出去了。小七立刻從大門的貓眼望向走廊,卻只是隱約地看到一個男人的背影。
“我一定是瘋了。”小七倒頭便睡下了。
夜晚某個時辰,小七被一陣硬物敲打墻壁的聲音吵醒,她把頭縮到被子里。
此時的瑪麗張,正穿著一件吊帶睡裙躺在床邊。一個男人坐在床的邊緣,一點一點褪去褲子。顯然,這是他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他的動作笨拙、生硬、緊張,甚至顯得有些齷齪。男人的舉動讓瑪麗張想起了五年前的事情。
那是個秋天,瑪麗張的男朋友莫小楠去上課了?,旣悘堈业搅艘粋€兼職——教一個廣東仔彈鋼琴。上課地點是在這個廣東仔家里的地下室。那時的瑪麗張還不叫瑪麗張,叫櫻桃。廣東仔帶著櫻桃走進地下室,按了開關(guān),暗黃色的光在黑暗的房間逐漸暈散開來。地下室潮濕陰暗,有一股發(fā)霉的味道。這個地下室擺著一張單人床,床前有張書桌,桌子上躺著一架不是全鍵盤的電子琴。
地下室里,散發(fā)著死人般的味道。
櫻桃站在門外,遲遲不敢踏入房門。廣東仔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便開口說:“我們之前在網(wǎng)上已經(jīng)說好了,給你的薪水是四十分鐘五十美金。要不我給你再加一些。我給你七十美金怎么樣?”櫻桃答應了。她需要錢,她需要立刻從莫小楠的房子里搬出去。
她從未想到過自己經(jīng)過十五年的嚴格訓練后,會坐在一個散發(fā)著死人味道的地下室里,用一架簡易電子琴教一個成年的廣東仔彈鋼琴。而這個廣東仔卻只想彈一首光良的《童話》。
廣東仔坐在床的邊緣,就像此時這個男人一樣。他拍拍床邊,示意她坐過來。他把電子琴的開關(guān)打開,這個舉動讓櫻桃覺得無比可笑。她認為,這根本不能叫做琴,頂多算個玩具。
電子琴冒出了一陣高分貝刺耳的聲音。櫻桃慢慢把雙手放到了鍵盤上:“我先給你彈一遍,然后在五線譜上標注上簡譜的數(shù)字,簡譜你認識么?哦,對了,差點忘記問你,你之前學過鋼琴么?”廣東仔搖搖頭說:“我從來沒學過,簡譜也不認識。這是我第一次彈琴。”櫻桃沒再說話,照著譜子彈了一遍。然后拿起筆在音符上標注了數(shù)字。
廣東仔在櫻桃邊上如坐針氈,屁股在床上蠕動著。他微微起身,又坐下,就這樣,起身再坐下。一只手慢慢拉下自己的運動褲?;璋档臒艄庾寵烟业囊暰€變得越來越模糊。他的動作細小謹慎,櫻桃并沒有在意?!拔蚁冉棠阕R五線譜,下加一線是Do,往上半個格子是Ri?!睆V東仔似聽非聽地點著頭。他抬下屁股,又坐下,就這樣一直重復著。櫻桃終于看到了他的這一舉動。在這封閉幽暗的地下室里,再無旁人。櫻桃目光迅速轉(zhuǎn)移到琴譜上,感到空前的恐懼。廣東仔突然開口:“這是Do么?”他一手指著琴譜,一手便按下了琴鍵了。櫻桃點點頭,雙手開始發(fā)抖,但又不能暴露出自己的恐懼。他已經(jīng)把灰色的運動褲脫在了大腿跟的位置上,并且沒穿內(nèi)褲,他生殖器的上毛發(fā)就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他如此坦然地坐在床邊上,雙手接過櫻桃遞給他的琴譜:“這些數(shù)字是什么意思?”櫻桃腦袋里像是被吸塵器吸空了般。她要保持鎮(zhèn)靜。櫻桃說:“是簡譜?!睆V東仔露著半個屁股坐在床上,認真地看著。
櫻桃故作鎮(zhèn)定地說:“我去一下洗手間。”廣東仔微笑地對她點頭示意。
她拿起包,緩慢起身,此時櫻桃已經(jīng)沒有了呼吸。她快速地,幾步?jīng)_出了地下室,推開大門跑了出去。她隨便朝著一個方向拼命地跑,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跑得這么遠,這么快了。她終于跑得沒了力氣,回頭看看,廣東仔并沒有追上來。她癱倒在一棵樹下,把臉埋在了臂彎里,哭了。
現(xiàn)在,這個男人已經(jīng)把自己脫得精光,他赤條條地坐在瑪麗張身旁,伸手慢慢劃下她身上的吊帶裙。瑪麗張慢慢躺下,面無表情地盯著天花板。
一陣床頭木板不停敲打墻壁的聲音,不斷傳進小七的房間里,這陣敲打聲里又伴隨著做愛發(fā)出的呻吟。小七仔細聽著。男子說:“我要來了?!爆旣悘埪曇粲行┎荒蜔骸耙欢ㄒ纬鰜恚桥M去我們就不要再見了?!敝宦犇腥恕鞍?!”的一聲。世界安靜了。
小七心里一陣惡心。過了會,一聲關(guān)門聲響。夜晚又恢復了原有的寂靜。
小七睜大眼睛,凝視著萬籟俱寂的黑夜。她繼續(xù)聆聽隔壁是否依然有動靜,卻不知不覺中睡著了。
3
期中考試格外關(guān)鍵,如果有一門課沒有考好,那么這門課就要重修。也就意味著,她要延遲一個學期畢業(yè),住宿費、學費、餐費、電話費、交通費通通得增加,她每次想到這些的時候,焦慮癥就會發(fā)作。她的焦慮癥是剛來紐約時患上的。那時候她只身一人,英語只停留在簡單的日常生活用語水平上。家里給的費用只夠她上一年預科以及三年大學的。小七父母認為,大學第四年的時候就應該有能力出去找工作,養(yǎng)活自己了。如果這一年預科不能順利畢業(yè),則就要卷鋪蓋打道回府了。在上預科的時候,她認識了妍姐。妍姐便給小七介紹了一個打散工的地方,可是那時候美國政府明文規(guī)定,中國留學生是不可以打工的。但是妍姐介紹的這份工作是一個廣東人開的中餐館,老板為了偷稅,在店里打工的人基本都是中國留學生,或是一些沒有身份的難民。付給他們的薪水是政府規(guī)定的最低時薪的一半。小七沒有打工經(jīng)驗,但樣子卻乖巧。老板就讓她暫時到廚房里做洗碗和倒垃圾的工作。這時,她就認識了臟小強。臟小強當年從福建坐船偷渡到美國,在海上漂泊的數(shù)月里,有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們死掉了,就死在臟小強的腳邊。如今,他已經(jīng)在美國生活五年了。小七很好奇,像臟小強這樣在美國沒有身份,沒有家,沒有錢的人為什么偏要來美國討生活。每當談論到這個問題的時候,臟小強總是笑嘻嘻地說:“美國哪里都好,連廁所的衛(wèi)生紙都好?!?
小七坐在三百人的教室里,忐忑不安。老師發(fā)下考卷。為了防止學生作弊,考卷分成了A、B、C、D四種題目不同的卷子。如果想抄襲似乎是不可能的了。小七看著試卷,突然絕望了。題目與復習時的內(nèi)容完全就是兩回事。再環(huán)顧下班里的同學,大家都在奮筆疾書。尤其是坐在她左前方的那個黑人女孩,眨眼間卷子上已經(jīng)書寫了四行。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卷子,腦袋里并沒有認真思考答案,而是在掂量著這次考試不及格的后果——回國還是再重讀一個學期,想到這里就好像天塌下來了一般。八名監(jiān)考老師像幽靈般在四周游蕩。無奈下,小七只好硬著頭皮填寫答案。又一個小時過去,那個黑人女孩自信滿滿地站起來,走向前,交了考卷后離開了考場。逐漸地,同學們也都紛紛收拾起桌面,離開了考場。小七心急如焚,手心的汗把卷子浸得皺巴巴的。
她看了下自己的試卷,填寫的答案似乎并沒有錯得離譜。每道題還是經(jīng)過認真思考后才作答的。一個小時地填寫,卷子上也都是滿滿的字跡。她潦草檢查一遍后,便交上了考卷。希望這次可以蒙混過關(guān)。
她急忙跑出校園,到了那個公寓后面的小花園里。一個人獨自坐在一張木條凳上,發(fā)呆。
一個星期后,考試成績下來了。小七看到成績的那一刻,突然崩潰了。她把頭埋進臂彎里哭了。這哭聲是那么的絕望。走出公寓大門,人們腳步緩慢地走在街道上,享受著當下的陽光。
4
晚上,小七走到家門口的時候??匆娨粋€身著黑色西裝,年紀大概在五十歲上下的中國男人,手提公文包徘徊在瑪麗張門口。男人見到小七后,尷尬地笑了下,便迅速低下頭,把身體轉(zhuǎn)向一邊。小七不知那男人鬼鬼祟祟地在做些什么,她回到家,仔細盯著門上的貓眼,注視著那男人的行動。不一會,瑪麗張給他開了門,男人進去了。小七又迅速把耳朵貼在墻上,聽著動靜。幾分鐘過去后,那聲音又竄了出來。
小七心臟亂跳,屏住了呼吸。她多半已經(jīng)猜到了什么。她后退幾步,退到了窗子旁,她再也不想看見這個骯臟的女人。也許已經(jīng)沒有以后了,自己的路像是夜晚中的一片海,絕望得讓人恐懼——是時候該回國了,可回國后就連個文憑也沒有,這該怎么交代?這時候,瑪麗張的房間里又傳來了一陣對話。男人說:“這些給你,應該夠你到今年年底或是明年年初的生活費了,還有這個電話號碼,我已經(jīng)跟移民局那邊的朋友打好招呼了。幫你辦美國永久居民身份可能有點困難,但是他們可以把你的簽證再延續(xù)三年。我下個月就回國了,太太在杭州要生孩子了,我得回去。這次可能就不再回美國了。你以后好好照顧自己,錢攢得差不多了就別再干這個了。瑪麗,我還是喜歡過你的,這個你是知道的吧?”從始至終,瑪麗張沒有說一個字。
男人走后,就連樓上那個胖白人的呼嚕聲也沒有了。深夜,這座城市進入了睡眠。唯有小七和隔壁的瑪麗張還醒著。她們就這樣獨自在漆黑的房間里,睜著眼睛,恐懼未來。
小七做了一個夢。
瑪麗張多次打電話給小七,也曾按響過她的門鈴。可她一概視而不見。可這么躲著也不是個辦法,畢竟兩人的住所只有一墻之隔。一日,在公寓樓下的超市里,小七遠處看到了瑪麗張的背影,她在冷凍區(qū)的冰柜中挑選食物。小七立刻轉(zhuǎn)身,躲在了一排貨柜后面。她懷里抱著水果,心里仔細想著,她到底犯了什么錯?自己與她其實不熟絡,按道理來講她的私生活與自己又有何關(guān)系?
小七決定大步走到收銀臺前去,即使碰巧遇到瑪麗張也要坦然地面對她,可這時候,瑪麗張突然叫住了她。小七卻還是下意識地閃躲了下。“你是在躲著我么?”瑪麗張開口直奔主題。小七用力搖搖頭?!澳菫槭裁茨忝髅髟诩?,我按你門鈴你卻不回應?打你電話你又不接?剛才明明看到我卻又躲起來了?”小七心里亂了,臉也感到一陣滾燙。
“那天,我看到有個男人在你家門口,然后……然后?!毙∑邲]有看瑪麗張的眼睛,低著頭小聲說?!叭缓竽兀磕氵€看到,聽到了什么?”瑪麗張問。小七停頓了下:“你的私生活,和我無關(guān)?!闭f完便轉(zhuǎn)身走掉了?,旣悘堈驹谠?,看著逐漸走遠的小七。身旁籃子里的冷凍番茄肉醬和意大利面條在慢慢往下滴水。她就這么一直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心擰成了一個畸形的疙瘩。
晚上,瑪麗張在小七的門口來回踱步,幾次想按響門鈴,但又把手縮了回來。長長的走廊里空無一人,燈滅了又亮,亮了又滅。隔壁家的那對夫妻又在吵架,好像是因為丈夫喝醉了,把車鑰匙弄丟了。妻子氣得在摔東西,因為那是他們家里唯一的一把車鑰匙。今天瑪麗張的房里不會出現(xiàn)任何男人,她把兩個客人的預約都取消了。走廊里的燈滅了兩次又亮了兩次,她終于按響了小七的門鈴。
門鈴只響了兩聲,小七就開了門?,旣悘垱]有化妝,這是小七第一次見到最真實的她。她的皮膚黯淡無光,幾條魚尾紋淺淺地掛在眼角。去掉了黑色的眼線,眼神也顯得那么滄桑,疲憊。這張臉在告訴著人們,青春已經(jīng)在多年前就離她而去了。她把頭發(fā)簡單地綁在腦后,穿了一身淡橙色的運動服,她像一只快要干枯的橘子站在這里。
小七示意她進到屋里來。她知道瑪麗張來的目的,待她們進到了臥室后,小七輕輕關(guān)上門,鎖住了。她生怕那個香港室友會聽到她們的對話。
瑪麗張坐在了小七書桌前的一把椅子上,把身子挺得筆直。小七坐在床邊,看著某處。她們都等著對方先開口。屋子里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聲,還有從隔壁傳來的吵架聲。妻子憤憤地說:“車子的另一把鑰匙就是你在去年喝醉的時候弄丟的!”丈夫終于忍不住了,奪門而出。
“原來這個房子這么不隔音?!爆旣悘堄捎陂L時間沒有說話,嗓子里卡了一口痰,她又清了下嗓子,終于把這第一句話講了出來。
小七點點頭,指著她睡覺的那面墻說:“我們就只有這一墻之隔?!?/p>
瑪麗張說:“我剛搬來不久,房東說,這里的隔音效果很好的。每天躺在床上,我只想把自己裹在被子里死死睡去。有時候會失眠,失眠的時候會讓我想起那些男人的口臭和骯臟的手在我身上胡亂地摸著。但這么多年倒也習慣了。我多次想自殺,我厭惡自己,覺得自己特別臟。可最后我發(fā)現(xiàn),骯臟的不是我,是生活?!?
“那為什么去做妓女?為了錢?”小七說。
瑪麗張說起了五年前的事情。
5
她記得特別清楚,那是2008年的圣誕節(jié)。那時候的瑪麗張還叫櫻桃呢。圣誕節(jié),原本基督徒紀念耶穌誕生的日子,是家人團聚在一起,在家中吃飯、慶祝、一起拆禮物的日子??蓪τ谀切]有宗教信仰的留學生而言,他們只好湊在一起在酒吧喝酒或唱歌兒。他們不明白圣誕節(jié)的真正含義,也不明白圣誕節(jié)到底是在慶祝什么。只知道,圣誕節(jié)是一個大家必須都要喝得醉如爛泥的節(jié)日,像過生日一樣。
就在平安夜這天晚上,櫻桃的男友莫小楠告訴了她一件事情——他準備移民美國了,他的家人終于同意給他辦投資移民。等他辦好身份后,他們會立刻結(jié)婚,這樣櫻桃也就自然而然有美國身份。這個消息對櫻桃來說并不是一個好消息,那時候的她并沒有想要留在這個地方,她本想著畢業(yè)后,兩人回國再共同發(fā)展,畢竟在美國他們什么也沒有。五年里搬了快二十次家,這意味著什么?櫻桃的行李箱永遠會擺在房間里最顯眼的位置,箱子里也永遠備著日常生活用品。她說,這是為下一次搬家做準備。他們在這里永遠都是漂泊的局外人,這些留學生就像北京四月的楊絮,紛紛揚揚地在空中飄呀飄,飄呀飄。
在美國的日子,他們相依為命。櫻桃和莫小楠像是連體嬰般的形影不離。之所以形影不離,不是他們對彼此的愛有多深,是因為他們沒有辦法。兩個孤寂的靈魂在陌生的城市,他們想靠得近一點,再近一點,最好可以合二為一,成為另一半的寄生蟲,只有這樣才會讓他們安心,漂泊的肉體才會有依靠。櫻桃沒有朋友,他有莫小楠就足夠了。她已經(jīng)習慣了紐約這樣畸形病態(tài)的生活方式。她盼望著莫小楠的身份可以快點辦下來,這樣他們就不用再為續(xù)簽、租房子這樣的事情而煩惱了。櫻桃認為,在美國只要有了身份,買了房子就可以變成真正的美國人了,一個可以永久居住在這片土地的本地人了。
瑪麗張說:“日子就這么湊合過著,可誰知道,突然有一天莫小楠提出了分手。”
后來,我給自己寫了一封信:
莫小楠,此時此刻,我在這家徒四壁,漆黑的夜里。我又開始想你了,每次想你時,我的四肢、心臟、大腦,甚至是腳趾間都在隱隱作痛。我覺得我病了。從這個時候開始,從我在記錄這些的這一刻開始,我做了個重大決定,我要報復這個世界,報復這個無恥的社會,更重要的是報復你。
再后來,莫小楠又來找我了,他說他不愛那個女人。但那個女人可以幫助他,包括事業(yè)和生活。他又對我說,你知道么櫻桃,其實我也挺不好受的。當和一個自己不愛的女人步入婚禮殿堂的時候,當那個狗屁華人牧師問我是否愿意娶這個女人為妻我說“是”的時候,你知道我有多難過么?我覺得自己特別失敗,特別悲壯。
聽完這話,我轉(zhuǎn)身就走了。
那是瑪麗張最后一次見到他。那個時候,她就知道人該現(xiàn)實一點,冷酷一點,健忘一點,只有這樣才能保護好自己。櫻桃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對他說聲謝謝,他讓櫻桃成長了,變得堅強了,同時也墮落了?!?/p>
小七說:“那然后呢?”
“沒有然后了,就像我的人生,沒有了然后?!?/p>
6
“我要回國了,下個星期天的機票。這次的期中考試沒有過。畢業(yè)的話,可能要再延期一年。家里沒辦法再為我承擔費用了。你跟我一起回去吧?;氐絿鴥?nèi),我們一起重新開始。”
“說得容易,怎么重新開始?又不是打游戲,這條命死了可以重新復活的。也許你可以,但我是回不去了?;貒哪铑^在五年前,踏上這條路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打消了。來這里已經(jīng)十一年了,這意味著什么?我的青春,我的愛情,生活上所有的辛酸全部獻給了這里?;貒乙粺o所有,就連朋友也沒有。雖然我在美國同樣孤獨,但在這里每個像你我一樣的中國人都孤獨,這一點你敢否認么?我們大家都一樣,所以就不覺得孤獨了。我的父母認為我在美國生活得很好,他們以我為驕傲。我上一次回國時是在三年前,當飛機快要降落的時候我哭了。我終于能回來了,回到爸媽身邊了。我不再是瑪麗張,不再是為了生活,為了那無謂的美國身份而出賣自己靈魂和肉體的瑪麗張了。當變回張金寶的時候我居然哭了出來。可是一個星期后,我開始想念美國了。當然,在美國我依然一無所有,甚至美國的一切都與我無關(guān)。但相比之下,更令我恐懼的是北京的車水馬龍。”
“回國吧,國內(nèi)的機會還是多一點的。美國的生活就像是個大沼澤,現(xiàn)在唯一能救你出來的方法就是回國。你不必很快做決定,下個星期天我希望在機場看到你?!?/p>
瑪麗張在曼哈頓最繁華的街道上,她走路的姿勢從容不迫。她目視前方,眼神淡定,像是把耳朵關(guān)了起來。說唱藝人在路邊手舞足蹈,最后摘下禮帽。路過行人偶爾將硬幣投入禮帽中。她就這樣在曼哈頓人生嘈雜中孤身自立,看不出她的幸福與悲戚。她孑然自處的身影逐漸被淹沒。
星期六的晚上,小七的門口放了一盆花?;ㄅ枥锶艘粡埣垪l:
它叫永生花,是經(jīng)過復雜工序加工而成的??吹贸鰜砻矗@永生花的前生是新鮮的玫瑰花和康乃馨。賣花的老板說它能活三年。我把它送給你,它能陪伴到你畢業(yè)的那天。珍重。
作者簡介:
孟小書,1987年生于北京,畢業(yè)于多倫多約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