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從歷史亮相之始到生命凄美落幕之時，沈澤宜的一生是才華橫溢的詩人的一生，詩評家與《詩經》研究教授只是其詩人主體滂沱詩意所催發(fā)的旁枝逸葉，在浙江乃至全國詩壇，“沈澤宜”三字，讓人思維接通的是一個傳奇，一個自負的北大才子，一個自許政治的英雄，一個詩人精神苦旅的美學雕像。然而客觀上，沈先生的額頭卻深深著烙印著時代刀削斧鑿般的錯亂車轍，成為那一代知識分子群體苦難深重卻癡心不改的精神象征，相信隨著時光的流逝與研究的深入，其標本意義將日益彰顯。

本欄目選發(fā)一批包括《詩經》譯詩在內的沈澤宜代表性詩作，并配發(fā)紀念文章、圖片資料，以期展示沈先生詩歌創(chuàng)作全貌，并以此寄托我們對先生綿邈無垠的緬懷與追思。（特約編輯：沈?。?/p>

◆別崇花

別了，山野的玫瑰，熱情的故鄉(xiāng)女郎！

別了，你天體似的笑容，眼中有星月的輝光！

明天天明時我們就要分手

歲月的長河將喧騰起怎樣的波浪？

從遼遠的北方，一顆受創(chuàng)的心返歸故土，

那里有我的爹娘，山里有先人的陵墓。

長年聽任性的風響過喧鬧的竹林，

鳥唱蟲鳴，黃昏時有歸去的漿聲。

這里，陽光照耀著云外的山巒，

山頂肅穆的古塔，塔尖上白云舒卷。

道道風帆掠過青翠的田疇，

張張竹筏?？吭诰偷倪叞丁?/p>

而當明如清淚的漁歌從港灣深處升起，

我們的頭頂碧藍碧藍，好一片八月的晴天！

而你，像我一樣也在同一片土地上誕生，

守護我們搖籃的是同一顆故鄉(xiāng)的星辰。

我們喝同一條河中的水長大，

同樣的風吹拂全身。水鄉(xiāng)的細雨

曾多少次吹濕了我們的衣襟？

在透明的七月之夜，看西天的彩霞逐漸暗淡，

頭頂有流星飛過，那可是牛郎的燈盞？

天庭飄滿了他們的歌聲，黑夜因而更加燦爛。

西風中白云流浪，命運之舟將載我去何方？

天之涯？海之角？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

歡樂短暫，離別久長，我心憂傷……

一九五七年八月，湖州

◆我愛……

我愛早春二月

故鄉(xiāng)桑葉的新黃。

那日愈濃深的翠綠

飽蘊著無限生機，無邊熱望。

我愛映山紅，

當春風吹到江南的時候，

在故鄉(xiāng)的山岡上，

一簇簇，一叢叢，

在每個被人遺忘的地方

盛開怒放。

我愛寬闊平坦的大路，

落滿金子般的陽光，

修一條那樣的大路，

直通向每個人的心上！

一九七四年早春，湖州

◆雪地之燈

——懷念林昭

不知道為什么

我總懷念山那邊的一盞燈

在冷霧凄迷的夜晚

在白茫茫雪地中央

美麗地，孤獨地，凜然不可侵犯地亮著

在它光茫所及的地方

盡可能遠地擯棄著

風卷積雪的

濃深的夜

一九七九年三月九日夜

◆霜 晨

你也喜歡嗎？

那霜花閃爍的早晨

大地涼冷的呼吸

拂落夜的蠱惑和諂媚

使形體瑟縮，想象飛騰

心，敏感得像小鹿

受驚于沁透密林的晨曦

沿著瀏亮的小溪

濺一路清新警覺的蹄聲

一九八一年冬無錫城郊

◆根的獨語

甌江江心嶼宋代古塔上，在極端瘠薄的土壤中，長著一棵神奇的桔樹，綠葉素英，秋來掛滿黃澄澄的佳桔。更為神奇的是它的一條碗口粗的主根凌空直下，懸掛塔心，為尋找大地現(xiàn)已向下延伸至塔高的三分之二部分。

沒有什么可以報答

我只能努力生長

癡癡地伸向大地

一條祈盼的臂膀

也許我會中途夭折

在即將到達時

一個孩子的攀援的手

會毫無惡意地把我摧傷

也許一記落地的雷霆

把我的樹攔腰劈斷

我將從此

孤單地在塔心懸蕩

可我依舊默默地延伸

相信著在一個美好的早上

終將跑完全程

我的顫指終將撫摸大地

在母土深厚的愛里

卸下我的淚水

我的渴望

一九八一年夏溫州江心嶼塔下

◆駱駝刺

駱駝刺竟也結著甜甜的小果實

為你

我才渾身長滿尖刺

守護著易于受傷的漿果

那在酷熱和干旱里

以我全部的愛養(yǎng)育的

紫色的星

真盼我的枝頭能結出

采摘不完的葡萄，奶酪

塞滿你所有跋涉的口袋

可我只有這些小不點兒了

都拿去吧

哪怕往前再走一步

遠行人！

一九八四年夏敦煌途中

◆感 覺

而天是藍的

草叢中陽光涌動

熱烈而惆悵的氣息

自麥地傳來

大地如夢 生命

簡單得像一聲唿哨

從這頭到那頭

迅速傳向田野的空曠與遼闊

你站立不動

分不清那種感覺

是熱愛還是憂傷

一九九五年夏

◆西塞娜十四行·之五

仲夏夜，夜晚燥熱迷人

西塞娜，請穿過長廊

從樓上走下來！我等你

已等得兩鬢如霜，過來

把你如蘭的氣息吹到我臉上

晚風在桉樹林中低語

它說你應當穿上無袖裙

把苗條的上臂露在外邊

點燃我沉默的海

像一顆天外飛來的星

吻我，用陽光和蜂蜜吻我

讓我的口唇落滿星空的痕印

讓我從你灼亮的雙眸中

目睹我奇特而痛楚的重生

◆西塞娜十四行·之四十一

今夜，請一起守護這盞燈

讓我們用生命的油膏供養(yǎng)它

只要這盞燈還亮著

世界就不會永遠由黑夜看管

請緊緊依靠在我胸口

那樣，寒冷就無法走近

我們就能更真實地感知

黑暗中自有珍貴的生命

他們都是我們的姐妹兄弟

從最大的行星到最小的花朵

大家以光芒和芬芳相愛

縱然有的輝煌有的微弱

黎明到來時我可能已沉沉睡去

西塞娜，請你別忘了把我喚起

◆西塞娜十四行·之四十五

菖蒲和麝香的少女，水邊的少女

當你從硚步拾級而下，所有的魚都來朝拜

一如伯利恒的香客。它們親昵地咬你的指頭

那蔥根似的指頭，此刻正在飛快地洗滌

青菜，碗碟，和胖篤篤的蘿卜

啊，上帝，但愿那樣的水永遠清澈

梔子花和月桂的少女，眸子明亮的少女

你把烏油油的辮子隨意地撂到背后

我的心也嘩地一聲翻了過去，才發(fā)覺

我正站在橋上朝一群鴨子癡癡地張望

它們拍拍翅膀嘎嘎地叫著

被你的水花趕開，又討好似地游聚攏來

紅楓葉和晚香玉的少女，柴門邊的少女

你拈花微笑，目送一對歸鴉朝山那邊的竹林飛去

◆西塞娜十四行·之七十二

一條魚被攔腰剁去一截

只剩下了一頭一尾

那條魚就是我，西塞娜

總也游不進尋常天氣

頭依然響往崇高和美麗

尾卻一再把它嘲弄、譏諷

強行焊接事實上不可能

沒法跳躍也沒法游動

頭依然覺得年輕，渴望奇跡

尾等待退出，早已衰老疲憊

所有理想都成了泡影

所有心事都已成死灰

只有你，西塞娜，能把它重新合攏

如同合攏生與死，春與冬

◆西塞娜十四行·之八十五

我被押進土牢等待處決

西塞娜熱淚交流前來探監(jiān)

法官，她父親，慌忙趕來攔阻

痛罵女兒竟敢愛上一名囚犯

爸爸，她說，你總把那樣的人送上斷頭臺

姑息、縱容真正的惡棍

你信奉的從來就不是法律

還自以為執(zhí)法如山，濟世救民

是的，爸爸。我愛他如同熱愛真理

他愛這個國家，這些黎民

我知道你既不肯信更不會改

我只能用生命為他作證

說罷，她雙手捧下自己的頭顱

我聽見處子的血潮水般從大地流過

◆西塞娜十四行·之一零零

我是一只久已負傷的鴻雁

銜著橫貫胸膛的箭急急飛行

當我經過你頭頂時我甚至

發(fā)不出一聲贊美你的叫聲

你抬起純潔無邪的大眼

閱讀我凌空書寫的歌謠

那兒有時光邃遠的回聲

生的悲歌和靈的尖叫

如果我在你的肩頭停落

請拔出我胸口致命的箭

血將從傷口噴出我將倒下

在你眼前含笑地合上雙眼

而后，請解下我腳上的那封書信

西塞娜，接替我送到前面的鄉(xiāng)村！

◆傾訴：獻給我兩重世界的家園

點一炷清香在我居室

我才能說到家園

以青山為背景，白鷺從東方飛來

緩緩鼓動的翅膀稍一傾斜

雨水便從天上落下使河流受孕

大地，膨脹著欲望，它以花朵

暗示生殖和繁衍。小草

頂翻腐葉，從冬的暖床探出頭來

在平原，在每個未被打開的角落

瘋長

眾水之上，一聲鳥叫的距離

我們和冬衣一起晾曬前人的夢想

鄰居們一邊拍打，一邊互相問候

為生命的短暫相逢興高采烈

大山止步的地方，浙北平原

以只許你見一次的美打開

向東向大海和大海那邊的世界

風雨經過，寒來暑往

接住飛鳥銜來的種子

種植稻香，麥浪、詩歌

種植愛情的消息樹

和關于未來的朦朧而遙遠的想象

誕生。啼哭。衰老。死亡

季節(jié)無聲地輪回

我們把苦艾和桃枝插上五月的門楣

在眉心點一粒端午痣

光榮與恥辱，戰(zhàn)爭與饑荒

在豐收的鑼鼓聲中，這古老的民族

延續(xù)和更新著一個古老的傳說

夾岸而居，燈火十萬人家

平原深處棲息著村莊

吳歌、燕子、逝去的櫓聲

刈草女孩把辮子勾到胸口

那是怎樣的一個女兒呵

以白雪，黑水晶，傳說和野蜂的腰肢

做成的女兒，不可褻瀆的女兒

此刻她把辮子撩到胸口

那兒必定有個湖，在羊的咩叫聲中

她把雙腳伸進頓時光芒四射的湖水

徐徐解開沖向腰際的烏發(fā)

為胸口的臌脹與擠壓驚慌失措

以大山的骨骼修筑道路

打造船舶，掛滿風帆與鈴鐸

織出心事纏綿的絲綢

用愛將地球和人類捆綁

從河灣到河灣，從村落到村落

天性向善的門屝雖然貧窮

卻總開向陽光與喜慶

哪怕明知那只不過是一種奢望

只有村路依然泥濘

你必須脫掉面具和城市的鞋襪

在吱咕吱咕的跋涉聲中

腳趾縫中冒出泥漿

感受一種清涼和暖意

一種家園和大地才有的真實撫摸

在天空的倒影水波的晃動中

去尋找童年的燈籠和父親的呵斥

閑來無事，眺望燈火

怎樣被積木般的城市點燃

如此神奇，如此燦爛。于是

便原諒了它的浮躁，說謊

和鋪天蓋地的廣告

在一群伙伴中，我不過是

一名打彈珠的少年，如今

像一株被冬天掠奪一空的桑樹

高舉風中的雙臂，張開十指

為永遠的家園祈禱平安

二〇〇三年清明

◆第二十七個字母

就像第二十七個字母

一個女孩，耷拉著拖鞋

在車水馬龍中不緊不慢走著

鈴聲焦急，她全然不覺

差點把我連人帶車撞倒

她終于抬了抬眼

眼神如此疲憊，荒涼

這不可能是一種單一的失落

更像一座危樓隨時打算

整個兒坍塌

在馬路靠近中央的一側

在熙來攘往車水馬龍中

一個女孩漫無目的地走著

耷拉著拖鞋

二〇〇五年八月十八日

◆殤

——致S. J.

不敢通話。就怕

再次勾起你的悲傷

你妹妹，我曾見過兩次

多好的女孩

上帝召回的

要比我們優(yōu)秀，純粹

我們在泥淖中活著

溫暖無比，習以為常。慢慢地

自己也變成了一個

泥做的人

腥濁而松脆

九天之上

有一個站立的位子。留給她

禮拜上蒼

星光，悲憫無聲

二〇〇八年四月十日

◆暮色蒼茫

“天都快黑了

干嗎還不回去？”

“要不是為你

怎么會在露水里？”

“天都快黑了

干嗎還不回家？”

“要不是為你

怎么會在泥濘中？”

——譯自《詩經·邶風·式微》

◆采 草

整個早上采摘藎草

采了還不到一捧

頭發(fā)都累得彎曲了

回家去洗洗干凈

整早上都在采藍草

采了還裝不滿衣兜

他說五月就能回家

都六月了，還不見音信

他要是去打獵

我替他把弓裝好

他如果想釣魚

我替他結好釣繩

釣的是什么呀？

釣那鳊魚、鰱魚

釣那鳊魚、鰱魚

他釣我看有多開心

——譯自《詩經·小雅·采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