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好像在北京金臺路附近,有一家小飯館,門口掛滿了串串的紅辣椒。我(邵華)是從那里經過時不經意看見的。辣椒是那么多,那么紅,在繁華的都市形成獨特的風景。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望了望門口的紅辣椒,未加思索,便走進了這家飯館。當時飯館里只有一個中年男子坐在吧臺那里看書。那本書我再熟悉不過了——《我們愛韶山的紅杜鵑》——是我閑暇之時的隨筆。
今天,紅辣椒又把我引進這家并不知名的小飯館。我很熟悉紅辣椒,可以說,就是紅辣椒,伴隨父親走遍大江南北。從韶山到北京,從北京到上海,從上海到廣州,從井岡山到瑞金,再到遵義,到延安,到西柏坡,直到父親把紅辣椒送到蘇聯。父親一生也沒有離開紅辣椒。
父親愛吃辣椒,熟悉他的人幾乎都知道他有這個習慣。在那個艱苦年代,父親能吃上一頓辣椒就心滿意足,如果沒有別的菜,饅頭夾辣椒也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父親雖然是國家主席,但他的餐桌上依然那么簡單,可是辣椒卻沒有少過。警衛(wèi)員知道父親的忙碌與辛苦,總是想方設法搞到父親愛吃的紅辣椒。
記得1930年5月,父親在江西尋烏調查,警衛(wèi)員發(fā)現一家老表的窗前曬了幾串紅辣椒。在江西,辣椒并不是很多,像這種父親最愛吃的曬干了的辣椒更少見,于是警衛(wèi)員便敲開了老表的家門要辣椒。
江西的老表是熱情的,為紅軍做任何事情都是自己的快樂。聽警衛(wèi)員說父親愛吃辣椒,二話沒說,伸手摘下一串送給警衛(wèi)員。警衛(wèi)員高興極了,提起辣椒就往回跑。
那天父親的餐桌上又多了一碗紅辣椒。父親并沒有為眼前出現這一碗他最喜歡吃的紅辣椒而高興,因為它“來路不明”。不論在任何時候,不論任何東西,哪怕是一針一線,父親都是來去分明的。
當父親得知是警衛(wèi)員從老表那里要來的,沒有說什么,放下剛拿起的筷子,背著手在屋子里走了幾步,走到警衛(wèi)員的面前,和藹可親地問:“你參加紅軍以后,連長給你講過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沒有?”
警衛(wèi)員是剛參軍的小同志,不知道什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父親便耐心地向他解釋,并讓警衛(wèi)員告訴連長,叫司務長從父親的伙食費里把辣椒錢給老表送去。
群眾就是父親的“上帝”,父親把自己的一生都獻給了他的“上帝”,他也得到了“上帝”的支持與擁護。父親是“上帝”的忠實“信徒”,哪怕是連“上帝”都認為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父親也從不遷就自己。
“您是來吃飯的吧?”老板的話把我從回憶里拉了回來。我望著老板,一時語塞,不知說些什么好。我不是來吃飯的,只是看見門口的紅辣椒,便走了進來。
二
我不好意思地搖頭。我說我看見了門口掛的那些紅辣椒,便走進來看看。老板倒是一個爽快人,聽完我的話便哈哈大笑,便問我是不是非常喜歡吃辣椒。
我搖頭,我并非是喜歡吃辣椒,但我告訴他我對紅辣椒有特殊的情感。
老板跟我講,毛主席說過,愛吃辣的人都是革命者。湖南人愛吃辣的,因而革命家特別多;四川人也愛吃辣的,革命家也不少。聽到這里,我抿嘴笑了,抬眼又望見門口的紅辣椒。
父親是湖南人,他人格中也有“辣”的成分:火熱的革命熱情,雷厲風行的作風,他輕易不發(fā)火,可一旦發(fā)起火來,就是雷霆萬鈞。
父親曾經因為紅辣椒和賀子珍媽媽吵過架。
大概是在瑞金吧,父親的身體很弱,工作也特別忙,生活條件異常艱苦。賀子珍媽媽很心疼父親,想方設法搞到一些紅辣椒,炒了一碗給父親下飯。父親就是特別愛吃辣椒,吃上紅辣椒,心情也好,胃口也好。但是,他還是舍不得一次全吃光,每次只吃一點點,留著下頓再吃。這樣,一碗辣椒吃了好幾頓也沒有吃完。
那時是炎熱的夏天,那碗辣椒已經變味了,賀子珍媽媽知道父親消化不好,再吃這些會壞肚子,便把父親幾頓沒有舍得吃光的辣椒扔掉了。
再一次吃飯時父親發(fā)現辣椒沒了,便問賀子珍媽媽,她說扔掉了。
父親一貫反對浪費,在一粒米都不亞于一粒黃金的年代,怎能說扔掉就扔掉呢?父親非常生氣,順手拿起盛滿水的洗臉盆,狠狠地摔在地上。賀子珍媽媽是一個自尊心很強的女性,她也沒有多解釋,哭著跑出門去,直到很晚才回來。事后,父親知道了事情的原因,很后悔當時的沖動,便向賀子珍媽媽道了歉。但是,父親還是惋惜倒掉的辣椒,他覺得有一點異味也不要緊,煮一煮也許還能吃。
老板向我講起了湖南湘潭,問我去沒去過韶山。我微笑著,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靜靜地聽他講述。
他告訴我,就在韶山的周圍,的確出了許多大人物,毛澤東、劉少奇、彭德懷。老板興高采烈地講,看樣子他為他的家鄉(xiāng)自豪,他為他的家鄉(xiāng)曾經出現過這么多風云人物而驕傲。
父親曾經把紅辣椒送到國外。
那是1942年,斯大林派人給父親送來了豐厚的禮品。
禮尚往來是中國人的優(yōu)良傳統。父親也打算送些東西給這位蘇聯最高統帥,但送什么東西才能與那些豐厚的禮品相稱呢?當然,這不是用金錢來衡量,而是在深遠的意義上。
父親讓人縫了個大布袋,裝上他親手播種、培育、收獲的紅辣椒,并附一封信。他在信中是這樣寫的:延安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東西,送上這點禮品,表示我的謝意。
這一袋子父親親手種植的辣椒,帶著中蘇兩國的友誼,帶著父親對斯大林的祝福,飛越千山萬水,被送到了蘇聯最高統帥手中。
父親不僅愛吃辣椒,也喜歡親手種辣椒。
三
1949年,三大戰(zhàn)役已經在人民勝利的凱歌與反動派的哀嘆中降下了帷幕。父親告別了河北那個小山村——西柏坡,來到了北京,住在香山雙清別墅。戰(zhàn)爭即將結束,中國共產黨領導全國人民種植了二十八年的“紅辣椒”也應該收獲了。香山雙清別墅警衛(wèi)班的戰(zhàn)士,在院子里開墾出一畝地,種上父親最喜歡吃的辣椒。自己動手,豐衣足食,這樣既不用花錢去買,也能讓父親吃個心安理得。
一天,父親散步時發(fā)現了院子里已經長得綠油油的辣椒的秧苗,便彎下腰仔細看它們,自言自語地說:“我這幾天沒來看你們,你們怎么長這么大了?”警衛(wèi)員七嘴八舌告訴父親這些辣椒是特意為他種的。
父親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風趣地說:“不勞動者不得食,我沒有參加勞動,怎么能白吃呢?下次澆水時,我也來澆。我參加了勞動,以后吃的時候就理直氣壯了,吃起來也就更香了?!?/p>
父親愛吃辣椒,但是,可惡的病魔卻剝奪了父親的這個權利。沒有辣椒,父親吃起飯來就覺得沒有味道。
父親的晚年,是孤獨的晚年。父親年輕時承受過失去愛妻、撕心裂肺的苦痛,老年又承受痛失愛子、不亞于地陷天塌的無情打擊。我和岸青、李敏、李訥還在,但是由于種種特殊原因,與父親在一起生活的時間也不多。父親雖然偉大,但他也是有七情六欲的人,他需要愛情、友情、親情。然而,這些都不存在了。
父親也許就只有這三大喜好:游泳,讀書,吃辣椒。年邁的他,幾乎又與這些無緣了。
“您怎么哭了?身體不舒服嗎?”那個老板詫然地望著我。
我意識到我失態(tài)了,連忙掏出手帕拭去眼角的淚花。我說道:“我的父親生前特別喜歡吃辣椒,可惜現在他不在了?!蔽姨а塾挚戳丝创巴饽谴募t辣椒,眼淚還是沒有止住。
老板轉身走了,不一會兒從后廚房拎出一串紅辣椒放在我的面前:“這位大姐,這些紅辣椒是我親手種植收獲的,正宗的湖南湘潭辣椒,送給您一串吧?!?
互不相識,怎好意思收人家的東西?我是很喜歡這串紅辣椒的,更何況是來自湖南湘潭,但我還是不想要。因為每當別人送我東西的時候,我總覺得父親那雙眼睛盯著我。
我不收,那位湖南漢子有點急了。我說這樣吧,既然給您錢您也不要,我就送給您一本書吧,咱們交換。我說著從包里拿出一本同樣的《我們愛韶山的紅杜鵑》送給他。
我拿起那串辣椒告別了老板。在街頭,當我回首時,發(fā)現老板還拿著那本書,在尋找著,也許他在書中的照片中發(fā)現了什么。
我回到家中,讓兒子新宇把那串紅辣椒掛在窗前。
我坐在室內,望著窗前那串紅辣椒。淚水,又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
(摘自《我們的父親毛澤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