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白馬
“二狗,咱是好兄弟對吧,借幾兩銀子用用……你那是什么表情?”
“三胖,你有二兩銀子嗎?算了,看你那窮酸樣估計也不會有?!?/p>
“小張,借我……你跑什么,又不是要放你血!”
“老曹,借我二兩銀子,過幾個月翻倍還你……啊,太好了,你是要回屋取嗎?住手!你拎菜刀作甚!”
“……”
“你們……你們就不能給村長一點面子嗎?”半刻鐘后,我雙手叉腰,大聲咆哮。
凄凄冷風(fēng),蕭蕭落葉,我養(yǎng)的母牛蛋蛋嘴里銜著干草來回咀嚼,除此之外,世界一片靜謐。
我:“……”
在這個秋高氣爽的午后,我四處借錢無果,孤零零地站在自家院子里,看著手里那張告示,絕望極了。
告示上寫著:三日后,就是新科狀元郎衣錦還鄉(xiāng)的日子。
我所在的地方叫作富強城,這里幾十年沒出過狀元,當(dāng)然,這次也不是我們。狀元是人家隔壁城的,只因回來時路過我們這兒,家家戶戶都想著趁機沾點喜氣。
于是這一天就成了萬眾期待的好日子。
在這樣一個好日子里,鄰家的姑娘們都眼巴巴地等著,待到狀元郎高頭大馬經(jīng)過她們身邊時,她們含羞帶怯地把手中的紅手絹遞上去,若是狀元郎選中哪個收了,從此好事成雙……
而我作為富強城第二支村的村長、小半個城的招牌,卻連塊二兩銀子、用來示愛的嶄新的紅手絹都買不起,我覺得自己活不下去了。
走投無路啊走投無路。
“你們都不能理解一個村長的苦啊……”我仰天干號,號到一半,只聽身后一陣簌簌的響動,我整個人當(dāng)場僵住。
我身后不遠(yuǎn)處是一堵墻,墻的那邊從前住著和我一起長大的小伙伴葛云洲,可是這廝已經(jīng)離家兩年了,房子也空了兩年,此刻有聲音從墻頭傳出來,莫不是遭賊了?
下一刻,有人在我耳邊吐氣如蘭:“姑娘,要銀子,我有啊……”
我低下眼瞼。身后的人一襲松綠,錦衣玉帶,腰上纏了一大把鑰匙叮當(dāng)作響,松綠的袍腳上繡著俗氣的大紅牡丹,還是帶金邊的。
我笑著轉(zhuǎn)身:“不要試圖用銀錢來收買我,要知道我是很有底線的……你能借我多少?”
男子笑瞇瞇的,戴著五個玉扳指的修長手指伸出來:“要多少有多少。”
我看著他的手指晃啊晃,晃到帶著弧線的潔白下巴,晃到他含笑的漆黑眼睛,又晃到他額頭上戴著的鑲著翡翠的金抹額上——面前的人我是認(rèn)識的,但是此時他的這種情況卻和我的認(rèn)知有些不符,我定了定神:“葛云洲,你咋變成這樣了?”
葛云洲微笑,抬起滿是珠寶的手拍我的腦袋,開口還是我熟悉的語調(diào):“就說你不會忘記我的!我賺錢啦!回來啦!”他又跑到我的母牛蛋蛋面前,拍了拍它的腦袋,“閨女!爹回來了!”
蛋蛋面無表情,湊到葛云洲腦袋邊上,開始口水滴答地嚼他的頭發(fā)。
“你不是當(dāng)上村長了嗎,怎么還四處借錢?要多少,我有的是錢哦……”葛云洲死命從牛嘴里搶回自己的頭發(fā),恢復(fù)他那不正經(jīng)的樣子,蹲在地上,手指撥開腰間的錢袋,嘩啦啦數(shù)著小金幣,“你要二兩銀子作甚?”
“你真是葛云洲?”我看著他,雖然動作、語言都熟悉得不得了,但還是不可思議道,“你走了什么狗屎運了?”
他不理我,自顧自地朝我曖昧一笑:“借銀子是因為我明日回來,你要買手絹當(dāng)眾向我示愛嗎?”
“手絹自然是要送的啊,不過不是你。”我老實回答。
葛云洲再次從蛋蛋嘴里艱難地?fù)尰刈约旱念^發(fā),詫異地看著我。我尷尬地?fù)项^:“我不知道你明兒要回來,只知道九月二十七是狀元郎返鄉(xiāng)的日子……哎,你搶我銀子!”
葛云洲皺著眉,一地的金葉子也不要了,大力地?fù)肝覄偟绞值亩伤殂y。
“不借!”
都說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隊友,這話我能理解,但是眼看著我的隊友從豬變成神,可又不是跟我一伙的,這我就受不住了。
我用力地扒著葛云洲家的門,對著門縫大吼:“葛云洲!葛二蛋!姓葛的!虧我曾經(jīng)還把你當(dāng)兄弟!你如今發(fā)財了就翻臉不認(rèn)人!借我二兩銀子怎么了?你能掉塊肉嗎?耽誤了我終身大事,你賠我嗎?”
新雇來的家丁拉開門,葛云洲的聲音從里間傳來,帶著三分笑意:“村長大人,到底有何見教啊?”
我憤怒地瞪著那家丁,直把他瞪得后退三步,才大搖大擺地推門進去。這屋子我兒時不知來過多少次,簡直比自己家還熟悉,當(dāng)即找了個最舒服的椅子坐了下來,道:“葛二蛋,你好好說話,別擺譜,我們還是好兄弟?!?/p>
隔著一面屏風(fēng),里面?zhèn)鱽韲W嘩的水聲,夾雜著葛云洲慵懶的哼笑聲和女子的嬌笑聲。
我:“……”白日鴛鴦浴?葛二蛋,你頹廢了呀。
葛云洲“嗯”了一聲,笑道:“進來說話。”
我連連擺手:“算了吧,村長我是正人君子,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花骨朵……”我下意識地滿嘴胡言亂語,腳已經(jīng)飛快地邁出了三步,眼睛已經(jīng)斜斜地順著屏風(fēng)邊緣瞟了進去,正對上葛云洲似笑非笑的目光。
我咳了一聲,尷尬道:“洗頭哪?!?/p>
屏風(fēng)那邊,葛云洲一身松綠錦袍,斜斜地倚在鑲滿珍珠的美人榻上,烏黑的長發(fā)浸在水里,旁邊身穿青衣的丫鬟笑吟吟地幫他洗頭發(fā),素手一撩,濺起一片粼粼波光。
不得不說葛云洲的確是長了一張俊臉,高鼻薄唇,面帶桃花,不過我和他從小一起野慣了,上樹下河,泥巴滿身,還從未注意過這些。如今他有了銀子,打扮起來,確實人模人樣,也算是濁世佳公子一枚。
濁世佳公子揮了揮手,把那小丫鬟打發(fā)下去,才指著頭發(fā),哼哼唧唧道:“剛被閨女親熱了?!?/p>
“哎哎,我?guī)湍阆?。”我立刻狗腿地上前,擼胳膊,挽起袖子去揉他的頭發(fā),“那啥,二蛋,商量個事唄。”
“不商量。”葛云洲舒服地把頭擱在我的腿上,頭發(fā)浸在水里,睜開一只眼,“不要叫我二蛋。”
我贊同地點頭:“好的,二蛋,不過你怎么突然就賺這么多錢了?做生意了?你有生意頭腦嗎?該不會是去學(xué)人家考狀元了吧?”
“問這個做什么?”他面色不善,“反正我是不會借你銀子讓你買手絹的?!?/p>
我捺著脾氣解釋:“其實我也不是非要送人家手絹,就是湊個熱鬧。”
當(dāng)今天下民風(fēng)開放,送手絹這種事是我們富強城幾十年來的習(xí)俗。女子若是有心儀的男子,就可送他一塊嶄新的紅手絹,他若是收了,好事便成了。
葛云洲不肯借我銀子,難道是不喜歡狀元郎?我暗自猜測。
他挑了挑眉梢:“真的?”
我小雞啄米似的連連點頭:“當(dāng)然,長這么大,我什么時候騙過你?”
說完這句話,我自己顫了一下,長這么大,我還真沒少騙過他。
葛云洲垂下眼瞼,探手在懷中掏摸,摸了半天,道:“這樣的話……那也不借。”
我:“……”
我憤怒地把他的頭發(fā)砸進水里,濺了他一臉?biāo)骸案鸲?,你要不要臉??/p>
他大笑著躲開,正要說話,見我一臉快要哭了的樣子,連忙湊過來,道:“你怎么了?”頓了一下,“真的那么想見他?”
“廢話!你不知道我盼了多少日子就為了見他一面??!”
葛云洲眉梢一挑,不高興道:“你看上他了?可你不是不喜歡讀書人嗎?你都沒見過他,怎么就喜歡他?”
“怎么可能沒見過?”我大聲哭號,“你不知道,我看上他很久了!”
我看上狀元郎謝恩科,自然是有原因的。
一年前,我剛被選上富強城第二支村的村長。新官上任,干勁十足,我?guī)е淮笃卑傩沾蛩惆l(fā)家致富,沒想到?jīng)]成功,銀子還統(tǒng)統(tǒng)賠了進去。從此,我這個村長就過上了悲慘的還債生涯。
百姓們想要牽走蛋蛋作為賠償,我不肯。蛋蛋直接瘋了,牛角一頂拱開一堆。我上前攔著,它把我也跟著一路撞過去……
等我醒來時看到的就是謝恩科,但他當(dāng)時急著上京,只說了他的名字就急匆匆走了,還給我留了些銀兩。為此我一直感動到銀兩花完。
如今終于等來了跟他再續(xù)前緣的機會,我卻被這二兩銀子的紅手絹折了腰。
當(dāng)然,葛云洲那廝還是沒有借銀子給我,最后是以我憤怒地把水盆砸到他那張俊臉上而告終。本來我還打算再踹上兩腳,出出氣,但是當(dāng)時外面一陣喧嘩,吹吹打打,我猛然醒悟是狀元郎到了,二話沒說沖出了屋子,臨走之前還順手抄了一塊他屏風(fēng)上搭著的大紅布,頂替求愛必備的紅手絹。
但是此時此刻,我站在大街上,有些傻眼。
街上人群熙攘,姑娘們揮舞著紅手絹,一口一個狀元郎,一口一個謝公子,嫵媚嬌羞者有之,大膽豪放者亦有之,沒有人因為我是村長的身份給我讓個路。狀元郎已經(jīng)走出老遠(yuǎn),我還在人群的最外層一蹦一蹦的,愣是什么也看不到。
我一轉(zhuǎn)頭:“哎呀,葛二蛋,你咋也來了?”
葛云洲額頭上是一個我用水盆砸出來的紅印,頭發(fā)也還未干,冷著臉去搶我手里的紅布。
“你搶我的手絹作甚?莫不是也喜歡狀元郎?”
我這一聲大喊,當(dāng)時就有人回頭來看,葛云洲下意識地松開手。我嘿嘿一笑,一聲口哨,我的蛋蛋嗒嗒嗒地從街那邊小跑過來:“哞……”
我一個跟頭翻上去,蛋蛋順著長街又嗒嗒嗒地跑了。葛云洲瞬間被甩得沒了影,我哈哈大笑。
半刻鐘后,我終于氣喘吁吁地追上了狀元郎的儀仗隊,騎在蛋蛋高大的身軀上,猛力揮舞著手中的大紅布,終于找回了一個作為村長的尊嚴(yán)。
我舉目四望,抬頭吸氣,一句“歡迎光臨富強城”在嘴邊繞了三圈,迸發(fā)而出:“狀元郎!我愛你!”
咳,臺詞什么的,能吃嗎?
高頭大馬上,狀元郎謝恩科果然停下來,偏頭注視我:“姑、姑……”
我:“……”
“姑、姑娘,我、我、我記得你!”謝恩科激動道。
“你、你、你真的記得我?”那一瞬陽光萬丈,那一瞬花開盈野,那一瞬我頭頂?shù)姆奂t泡泡升起,飄蕩出一個幸?!?,狀元郎是個結(jié)巴?
“姑娘是這兒的村、村長吧,我們之前見過……過!”謝恩科笑得燦爛,伸手去接我手里格外大的求愛必備的紅手絹。
人群響起齊刷刷的吸氣聲。
我下意識地抬手遞過去。
一陣風(fēng)吹來,我手中的紅色布匹在風(fēng)中鼓蕩出一個奇異的形狀。那一瞬間,嗩吶不響了,喧嘩聲沒有了,唯有大風(fēng)呼呼,招搖起我從葛云洲那兒順來的格外顯眼的大紅布,看那形狀是——
一條男子的……大紅褻褲。
我“……”
狀元郎返鄉(xiāng)的那一天,我連二兩銀子買手絹的錢都沒有,只有手中的褻褲被風(fēng)吹得嘩啦啦作響。狀元郎的手僵在半空,接也不是,退也不是。人群齊刷刷地瞧著我倆,目光呆滯。
我不想活了。
下一刻,葛云洲終于擠進人群,幫我脫離苦海。
葛云洲也嫌丟人,臉上歪七扭八地蒙了塊布,背對著人群,把我從蛋蛋的背上扯下來,抱著我悶頭便往外擠。
我在他懷里嗚嗚叫,他卻巋然不動。直到遠(yuǎn)遠(yuǎn)離開人群,我一口咬在他心口上,他哎喲一聲,終于把我放下來。
我心想,你長什么脾氣,你把褻褲隨便亂放你還有理了?正要把我做村長的威嚴(yán)搬出來,這廝哼了一聲,像小時候那樣,反抄住我的腿便把我的肚子朝下扛到了肩上,又順手摸出鼓囊囊的錢袋塞住了我的嘴。
“村長,你活該單身沒人要。”
我:“……”
生活是如此艱難。
自那日之后,我這個富強城第二支村村長火了,成了三個村最近茶余飯后的談資。
連帶著一起成為談資的,還有被送褻褲的狀元郎。反倒是葛云洲因為當(dāng)時蒙著臉,沒什么人認(rèn)出他來。
翌日,我作為風(fēng)口浪尖上的人物,還是頂著巨大的壓力,提了二兩豬肉,去找謝恩科賠禮道歉。
新科狀元的排場自然不必說,我以村長的身份站在門口說了半盞茶的時間,護衛(wèi)愣是沒搭理我。葛云洲吊兒郎當(dāng)?shù)囟自诘厣希掷飻[弄著一大串鑰匙,不屑道:“你不是說你不喜歡讀書人?再說狀元有什么了不起,沒我長得俊,沒我有錢……”
我踹了他一腳:“少廢話,快幫村長想法子?!?/p>
他“哎喲”一聲,一動不動地蹲在那里。
我又踹了他一腳。
“這不正想著呢!”葛云洲火冒三丈。
半晌,就在我磨著牙想要再踹他一腳的時候,這廝終于磨磨蹭蹭地起身:“哎,好吧?!彼麌@了一口氣,突然拉起我的手,深情地說,“雖然這事很棘手,說不定還要冒著破產(chǎn)的危險,但是我愿意千辛萬苦、出生入死,赴湯蹈火、奮不顧身,只為了你?!?/p>
我的第三腳踹了過去,葛云洲“哎喲”一聲,“千辛萬苦”地走向守衛(wèi),“出生入死”地掏出錢袋,“赴湯蹈火”地扯出兩張銀票,“奮不顧身”地塞到對方懷里,嘆了一口氣,道:“好累?!?/p>
下一瞬,我丟下他,撒歡地奔進去找謝恩科。
葛云洲:“你這忘恩負(fù)義的女人!”
……
我還是成功約到了謝恩科。長街之上,我仗著村長的身份,名為帶著他去體會我城的風(fēng)土人情,實為逛街。
謝恩科居然很高興,穿著一身大紅的袍子,興奮地站在我旁邊,俊臉泛紅,羞澀地開口:“村、村長,你喜歡這個胭脂嗎?我、我送你一個?!?/p>
我矜持微笑:“我可以自己買?!?/p>
“不用、不用客氣,想要什么,這盒怎、怎么樣?”
我正要說話,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見一截松綠袍角。葛云洲不知何時晃過來的,正假裝看東西,拿了扇子擋著臉,趁機朝我使眼色,示意我看中間的首飾,意思是不要胭脂,要這個,這個首飾看起來貴一些。
我:“這個耳環(huán)吧,好看點?!?/p>
謝恩科羞澀地付了銀子。葛云洲又走到另一邊,抬頭看一把羽扇。
我:“這個扇子好,要這個。”
葛云洲又去看一件長衫。
我:“這個衣裳……”
“……”
半炷香后,謝恩科那張小白臉垮了下來:“我沒、沒帶太多銀子……”
葛云洲適時轉(zhuǎn)身,唰地收起扇子,摘下一枚玉扳指扔在鋪位上,攬過我的肩膀笑道:“就說吧,新科狀元哪有我有錢?。看彘L,過來,還是跟著我好,吃喝不愁。”
“是你?”謝恩科不高興了。
然后我眼見著這剛打了個照面的兩個人,以最快的速度扭打到了一起——我撕你的衣裳,你揪我的頭發(fā)。
相對來說,葛云洲這個從小和我們一堆小無賴打過滾的,此時還是略微占了上風(fēng),在撕人家衣裳、掐人家脖子的同時,還不忘趁機踹上兩腳。
我:“你們要打架咋不打聲招呼呢?”話說這是在打架吧?
壓根沒人理我,這兩個相愛相殺的,眼見著從街上一路快打到我家門口了。我吹了聲口哨,蛋蛋哞了一聲,慢悠悠地出來,牛角擋開了一個。
我沖上去,適時抱住另外一個:“有話好說!”
謝恩科喘著粗氣,抬手表示同意。葛二蛋看了我一眼,朝著謝恩科招了招手。謝恩科莫名其妙地上前一步,葛云洲把他推到蛋蛋的身邊,自己后退三步,磨了磨牙。
謝恩科:“……”
我默默地替狀元郎默哀了半刻鐘。
下一瞬,謝恩科脖頸一熱,蛋蛋正面無表情地嚼他的頭發(fā),口水滴答了他一身。
葛云洲:“哈哈哈哈,閨女,好吃嗎?哈哈!”
“……”
兩人二話不說,又打起來了,這次動靜鬧得比較大。一刻鐘后,一堆家丁拎著棍子趕過來——是來保護葛云洲的。兩刻鐘后,一群護衛(wèi)提著槍沖過來——是來保護狀元郎的。三刻鐘后,一群百姓捧著瓜子跑過來……是來看熱鬧不嫌事大的。
再然后,大家齊刷刷被請進衙門喝茶。
葛云洲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搭理我了。
我去敲他家的門,他面都沒露,只輕輕一聲吩咐,新雇來的家丁們就上前一步,把我趕出他家范圍之外。
我不死心,爬到自家圍墻上打算偷溜進去。葛云洲一揮手,又幾個家丁上來,那堵墻唰唰唰地高了一丈。
我挑著眉梢——不就是在衙門被關(guān)了兩天,為何把事情算在我頭上?
咳咳,那日的情形是這樣的。
因為這兩位的私人恩怨引起了富強城小范圍的打架斗毆事件,我們被齊刷刷請進了衙門喝茶,喝完茶還要被關(guān)個四五天教育一番——這法子在我們富強村,簡單粗暴而且有效。
話雖這么說,卻也有例外。我跟縣老爺還是很熟的。我當(dāng)了這么久村長,沒少過來跟他聊天,況且這事與我無關(guān),無論是感情上還是事實上,他都不能關(guān)我。
而葛云洲和謝恩科這兩位,一個是土財主,一個是狀元郎,各自有逃脫的法子。所以葛云洲象征性地待了一晚上就出來了,謝恩科更加厲害,壓根就沒進去,喝完茶就施施然走了。
于是葛云洲心里不平衡,把這個人生污點怪在我頭上,死活不理我。
至于兩人的私人恩怨是什么,沒人告訴我。
我坐在從葛云洲家搬回來的那個鑲著珍珠的美人榻上,無聊地?fù)钢厦娴恼渲椤呀?jīng)賣出去三四顆了,我現(xiàn)在也算是半個有錢人,不再是抬不起頭的窮村長。
我摳得正起勁,一人在我身邊悠悠道:“在想什么?”
“在想狀元郎?!蔽翼樋诨卮?。
“為什么不想我?”來人習(xí)慣性地蹲在地上,擺弄著手里的鑰匙串,“我這么久不理你,你不想我?”
“不想啊?!?/p>
葛云洲:“……”
葛云洲憤恨起身,去搶我坐著的珍珠美人榻。我連忙四仰八叉地橫在榻上:“不行!搬到我家就是我的了!不給!你來我家就是特意想把它要回去嗎?”
“是又怎樣?”葛云洲鐵青著臉試圖把我拉走,我死命扒著不放,他也往上面扒,把我擠在最里面,“你下去!”
“我不!你下去!”
我們兩個擠在一張小小的美人榻上,緊緊貼著,誰都不動。葛云洲瞪著我,半晌,他俯身下來……
“?。 蔽乙荒_把他踹了下去。
葛云洲:“……”
他恨恨起身便走,把門摔得震天響。我愣愣地坐在原地,越想越氣。門外的腳步聲又回來了,我登時就飛出去一只鞋:“回來做什么?滾!把蛋蛋也牽走,那是你閨女,趕緊牽走!”
謝恩科探出頭來,訥訥道:“村、村長?”
我:“干什么?”
謝恩科兩三步走進來,把我往旁邊擠了擠,一屁股坐在美人榻上,高興地去扯自己衣裳:“來!來!”
流氓都是成堆出現(xiàn)的嗎?
葛云洲折返,怒道:“姓謝的,你做什么?”
我余怒未消,二話不說也跟著一個螺旋腳,朝著謝恩科那張小白臉踹了過去:“砰!”
等到大伙聽到聲音沖進來的時候,謝恩科被我們倆打哭了。
“我、我不過是想讓她給我縫縫衣裳,你、你們……”狀元郎眼淚汪汪的,腫著嘴角含混不清道,“你、你、你們欺負(fù)老實人!我要告訴我爹!”
……
別的不說,他們又進了衙門。
當(dāng)日傍晚,我跟著縣老爺晃進去瞧了一眼,依舊是葛云洲可憐兮兮地蹲在牢里,謝恩科連個牢門都沒進去過。我此時才知道,謝恩科他爹是有身份的人。縣老爺偷偷地跟我說,說不定這廝的狀元都是買來的。
我攤了攤手:“別說了,這世界太復(fù)雜,我不太懂……”
縣老爺嘆了一口氣:“算了,你趕緊把你這小伙伴領(lǐng)回去吧,別來煩我。放了放了。”
那邊葛云洲也跟著號:“不用你們放!村長會親自來救我的!”
我擺了擺手:“得了,別放,關(guān)著吧,關(guān)著省心?!?/p>
葛云洲:“……”
我撣了撣袖子,回家悶頭睡覺??墒且贿B睡了三天,葛云洲還是沒出現(xiàn)。我心想,縣老爺真是個實在人啊,正準(zhǔn)備大發(fā)慈悲去縣衙把葛云洲領(lǐng)回來,縣老爺卻道:“領(lǐng)不回來了,他犯事了?!?/p>
“啥?”
我反應(yīng)過來,義憤填膺地道:“我就說!葛二蛋兩年去哪兒弄這么多錢,一定是作奸犯科了!說,他是不是做了土匪、殺了人什么的?”
縣老爺嘆了一口氣:“這倒沒有,就是謝恩科回家,他爹發(fā)現(xiàn)他被打了,非要來找葛云洲麻煩。這一找,不得了,一樁事就被掀起來了?!?/p>
“到底咋了?”
“葛云洲、謝恩科這兩位私下買賣狀元?!?/p>
我:“……”
我瘋了!
“到底怎么回事啊?我不懂?。《脊治姨?,智商跟不上發(fā)展??!”
謝恩科不見了,約莫是回家避風(fēng)頭去了,而葛云洲還是被關(guān)在牢里。
這段時間,我深深地思索了我們倆的孽緣。
我們兩家一直以來就是鄰居,僅僅隔著一堵墻。葛云洲出生比我晚三個時辰,還未足月,他娘的奶水不夠,為此葛云洲和我喝的都是阿娘的奶水,兩家感情也好。
我從小就不太喜歡他,那時候葛云洲長得白白嫩嫩的,跟個糯米團子似的,臉比我的都嫩,一掐就能掐出水來似的,安靜時往那兒一站,任誰都喜歡。我羨慕嫉妒恨,簡直爆棚。
當(dāng)年阿爹還笑稱,長大以后,讓我嫁給他當(dāng)媳婦。
他也跟著奶聲奶氣:“我娶你吧,姐姐?!?/p>
我不屑一顧:“呸,小屁孩,拖著兩道鼻涕,誰要跟你這個土包子?”
再長大一點,上了學(xué)堂。這廝雖然還是拖著鼻涕,但成績很好,大家都說他是當(dāng)狀元的命。阿爹阿娘看看他,再對照著自己家的娃——這吃著一樣的奶水長大的,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所以當(dāng)他再次說“我娶你吧”的時候,我懷恨在心:“呸,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人,比我學(xué)得好的我統(tǒng)統(tǒng)不喜歡,最討厭的就是狀元!”
再然后這廝變了,開始學(xué)著跟我們在泥坑里摸爬滾打,小糯米團子也變黑了,人也學(xué)會沒事就蹲地上壞笑。雖然學(xué)堂上他還是聽得認(rèn)真,卻再也沒有考過第一。我們給他取綽號葛二蛋,他也只是笑了笑,并不反駁。
為此,阿娘說我?guī)乃恢蛄宋叶嗌俅巍?/p>
兩年前的那日,他娘親沒了。他一身粗布衣衫前來找我告別,說他和他爹要搬走了,我擺擺手:“走吧走吧,祝你好運哦?!?/p>
他上前抱了抱我:“你好好保重?!庇值溃澳愕降紫矚g……”頓了一下,竟再沒說出口。
那時候我不禁心中一酸,想起若不是因為我,這小子現(xiàn)在定然已成了人中龍鳳,不知多少個狀元被他得了去,哪能像現(xiàn)在這般一事無成。畢竟是我耽誤了人家,我還是有些不忍,安慰道:“放心,我最不喜歡的就是讀書人了,最討厭的就是狀元了?!?/p>
他的雙眼似乎暗淡下去,他不再說話,把他養(yǎng)了好久的牛蛋蛋送給我后,轉(zhuǎn)身走了。
一別兩年。這兩年里,我爹娘相繼去世,我一個人無依無靠,時常會想起他,所以即使再沒有銀子,我也沒想過把蛋蛋賣掉。后來我努力當(dāng)上村長,想著以后萬一他回來了,好歹可以罩著他,沒想到卻出了這檔子事。
我火急火燎地奔向大牢:“葛二蛋,那狀元真是你的嗎?”
他蹲在地上,挑眉看著我,答非所問:“可想我了?”
我哀號陣陣:“我想死你了哦!你不出來我都沒銀子花哦!話說你到底圖個啥哦?”
“你不是說不喜歡狀元?”
我:“還真是因為這個啊?!?/p>
他攤手,跟我說了來龍去脈。
事情要從兩年前說起。當(dāng)日葛云洲向我辭行,便和他爹進京打算做些買賣,奈何他爹急病突發(fā),沒多久便去了。他一個人無事,嫌做生意太麻煩,就隨便去考了個狀元,但我曾經(jīng)又說不喜歡……
正巧路上遇到謝恩科,這位公子哥離家出走,人傻錢多,一直想背著他那個當(dāng)朝廷命官的老爹買個官玩玩。于是二人一拍即合,一個戴著狀元帽過長街十里,殊榮無限;一個得了大筆銀子一夜暴富,身著錦繡。
我聽得下巴都掉下來了:“葛二蛋,你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朝廷命官的兒子你都敢惹?”
葛云洲撇撇嘴:“是吧,我為你犧牲了這么多,你卻因為他當(dāng)初給了你幾兩銀子就移情別戀?!?/p>
我滿臉無辜:“其實也不是,我還是挺……”
“挺什么?”他烏黑的眼睛眨了眨,期待地問。
我咬咬牙,正要開口,縣老爺皺著眉打斷我們:“別廢話了!買賣狀元這是大罪,敘完舊趕快出去,本老爺捋捋思路,再給你們想想法子?!?/p>
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大罪?你不會被砍頭吧?”
葛云洲笑得云淡風(fēng)輕,毫不在意:“我若是死了,看見你家墻根那坑了嗎?那就是我給自己準(zhǔn)備的地方。這樣我便可以天天看著你,還能給植物當(dāng)肥料,春天開出的一朵朵花全是我的臉,天天沖你笑……”
我:“蛋蛋最喜歡吃墻根底下的花花草草?!?/p>
他:“你這個女人能不能解解風(fēng)情?”
我在他的咆哮聲中,失魂落魄地被拖了出去。
葛云洲的案子進展得很快,快得讓人不可思議。
此時我才明白他為什么非要去招惹謝恩科——朝廷命官的獨苗。
葛云洲與謝恩科是同一根繩上的螞蚱。正因為謝恩科他爹是朝廷命官,出了事為了保住他,定然會把事情壓下來,于是連帶著葛云洲跟著受益。果然,三天之后,在謝恩科他老爹的擔(dān)保下,葛云洲由“買賣狀元”的大罪隨便變成一個不痛不癢的“作奸犯科”,這廝又主動交出家產(chǎn),戴罪立功。
再后來我自作主張把罪名頂了下來,縣老爺又以我村長的身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把我革了職,只是把我關(guān)了十天就放出來。
十天之后,我出來的第一件事,就聽說葛云洲要成親了。
我整個人都愣住了,抑制不住自己想要立刻去打人家新娘子一頓的念頭,但是后來想著葛云洲這一遭說到底也是被我害的,我還要破壞人家婚事,簡直不能更壞了,這個想法只能作罷。
但怎么說都是鄰居,我又是富強城的前任村長,他的婚事我不去還真是說不過去。
接著我提前餓足一天,眼冒金星地單手扶著蛋蛋,捏著最后的兩枚銅錢當(dāng)作禮金,厚著臉皮進去,二話不說坐下就吃,并惡狠狠地腦補著嘴里現(xiàn)在咬的是葛二蛋的肉。
我嚼得正歡,旁邊坐下一個人,開心地同我打招呼:“村長!你來啦!”
我滿嘴油,抬起頭:“謝恩科?”又道,“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又回來了?”
謝恩科笑得歡樂:“嘿,來看看你們?!?/p>
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你怎么不結(jié)巴了?”
聽了這話,謝恩科登時垮下臉:“別說了,當(dāng)日被我爹一頓好打,驚嚇過度,嗷嗷直哭,再后來就發(fā)現(xiàn)他把我的結(jié)巴打好了。”
我:“……”
我腦袋里浮現(xiàn)出謝恩科挨打時眼淚如泉涌的景象,正想爆笑,又突然想起我跟葛云洲還把他打哭過一次。想到葛云洲,我又郁悶了,咔嚓咔嚓使勁咬著骨頭。
我咬得正歡,里間出來三個丫鬟直奔我而來,二話不說就奪走我的碗筷,架著我的胳膊把我拖了開去,口中嚷嚷:“不許吃了!”
我吐出一塊雞骨頭,嚷道:“做什么,放開我!我是前任村長!你們家新郎官的好兄弟!”
葛云洲一身大紅新郎服大步經(jīng)過,面無表情地看了我一眼:“誰跟你是兄弟?”
我當(dāng)場心就涼了,什么也管不了了,登時就把手里的半只雞腿扔到他嶄新的婚袍上:“葛云洲,你個沒良心的!老子為了你什么都沒了!還蹲了十天大牢!你就這么待我!有了媳婦忘了我!還說我不是你兄弟!葛二蛋,你不是人!你不就是嫌棄我禮金給的少嗎?好歹來一趟,老子餓了三天,你就讓我吃飽了又能怎么樣?”
我吼得聲嘶力竭,圍觀的群眾鴉雀無聲。
葛云洲挑了眉,一貫的熟悉表情,此刻卻讓人絲毫捉摸不透:“罵夠了?”
我淚眼汪汪地看著他,伸著脖子,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他一擺手,手下的小丫鬟們繼續(xù)把我往里拽,我怒道:“放開我,你們要作甚,還要把我殺人滅口不成?謝恩科,救我!”
謝恩科坐在原地,笑瞇瞇地看著我,屁股都沒挪一下。
我絕望了。
下一刻,我被拖進屋子,在小丫鬟們嘰嘰喳喳的談笑中,大紅衣裳一披,大紅蓋頭一罩,又被簇?fù)沓鋈ァ?/p>
四周皆是笑聲,我尚來不及思考這是什么情況,只聽葛云洲道:“這個女子,她為我進了大牢,我欠了她,必然要用一輩子來還?!彼哌^來握住我的肩膀,“嫁給我,讓我補償你一輩子,你可愿意?”
接著他隔著大紅的鴛鴦金絲蓋頭,準(zhǔn)確地找到了我的嘴,吻了過來。
我:“……”
不知道誰率先鼓掌,掌聲一片,匯成一片歡樂的海洋。
“愿意嗎?”他猶自追問。
我覺得自己沒有比這個時候更丟人的,連聲音都帶了哭腔:“不!”
隔著蓋頭,看不見葛云州的表情,我突然就有些后悔,正要改口,只聽葛云洲笑瞇瞇地說:“那也不成了,親了爺?shù)淖?,就是爺?shù)娜耍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