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2·27越境殺人案”之后，南方周末記者實地調查發(fā)現(xiàn)，盡管當?shù)卣瓦叿啦块T采取了各種措施積極應對，但越境犯罪的增多，仍在侵害中國邊境居民的生命和財產(chǎn)安全。

中國政府以開放姿態(tài)直面邊境犯罪問題。2015年1月5日，外交部發(fā)言人華春瑩回應，中方已向朝方提出交涉，中國公安部門正依法處理此案。

而要從根本上解決邊境犯罪問題，更有賴于中朝雙方的通力配合。邊境穩(wěn)定了，圖們江岸邊的人民才能安居樂業(yè)。

南方周末記者 于冬 發(fā)自吉林和龍、圖們、琿春

“同源異流”，同屬朝鮮族人，“多數(shù)時間里，兩岸的人還是很有感情，真沒想到會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

清晨，善山起床后，往灶臺里扔幾塊木柴，就匆匆地跑出家門，眺望老宋頭等各家鄰居的煙囪。

“如果不冒煙，那就可能攤上大事了！”一旦覺察到異常，66歲的善山就會抓起手機，奔向鄰居家，隨時準備向邊防派出所報案。

“鄰里守望”，當?shù)卣偨Y，這是一種群策群力的治安防范模式。

善山所在的南坪村，隸屬吉林省延邊朝鮮族自治州和龍市南坪鎮(zhèn)，也是鎮(zhèn)機關駐地。2014年12月27日，一名朝鮮逃兵越過圖們江，進入南坪村下轄的自然村吉地屯，村中四名村民遇害，皆為老人。

據(jù)村民介紹，吉地屯目前僅剩七八個老人留守。而曾經(jīng)擁有三千多人口的南坪村，如今只剩下不足三十名老人留守。

一起越境兇案背后，潛藏著一場被外界忽視的人口大遷徙。

血洗“吉地屯”

2015年1月11日，太陽一竿子高，大街上依舊難見村民的蹤影，南方周末記者的腳步聲倒是惹來陣陣犬吠。村南頭，一座廢棄的院落旁，幾頭黃牛正啃著雪地里露出的殘草，脖子上的鈴鐺叮鈴作響。

“如果你不主動搭訕，我還以為你是江那邊跑過來的。你一說話，我聽明白了，（你是）中國人。”尚未確認南方周末記者身份前，在南坪村一處水井打水的善山，正打算跑回家按下報警電話。

半個月前那宗越境兇殺案帶來的悲傷、恐懼與猜忌，仍籠罩著這個江邊小鎮(zhèn)。

2014年12月27日17時30分左右，南坪鎮(zhèn)邊防派出所接到報警電話：吉地屯發(fā)生兇殺案。

“那男的拿著一把手槍和一把刀?！?/p>

吉地屯與鎮(zhèn)上的南坪村只隔著一座小山包。案發(fā)后初步的調查表明，這名持槍的朝鮮男子趁著夜色潛入吉地屯，時間大致是當天17時10分。

媒體援引吉地屯“村長”的話說，一名朝鮮男子闖入村里搶劫，最先闖入村民車某家，“他拿走100塊錢，又吃了些東西?！?/p>

接著，朝鮮男子又進入60歲的“大隊會計”許雨龍家，不久，許雨龍被鄰居發(fā)現(xiàn)倒在庭院里，其妻則在廚房被殺害。

隨后，兇嫌欲洗劫章某家，驚恐中的章某按響警報器，房內(nèi)警鈴響起，兇嫌迅速逃離。

為應對猖獗的越境犯罪，當?shù)剡叿啦块T多管齊下。2012年，延邊州邊防部門向居民發(fā)放了600部報警手機。同時，邊境地區(qū)還推行“十戶聯(lián)防制”，把鄰近十戶（或十多戶）組成“聯(lián)防組”，家家安裝一種報警設備，連接到派出所，遇有突發(fā)情況，成員間還可相互支援。

但兇嫌并未直接離開南坪村。他又闖入了70歲的李倉祿家，將李家夫婦殺害。其間，饑腸轆轆的兇嫌，還把一戶村民家中冰箱里的豬肉偷走，才從村中溜走，去向不明。

兇嫌被發(fā)現(xiàn)并抓獲，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上午。

“那小子長得老好看了，小圓臉，白白的。”出租車司機李朝陽說。他常年往返于和龍市與南坪鎮(zhèn)，恰巧目睹了抓捕現(xiàn)場：

來自邊防團的一名營長帶領七名士兵，確認身著黑色外套的兇嫌后，迅速包抄。一名民警則發(fā)出警告：把手槍扔到地上，趴地上不要動！

朝鮮男子置之不理?；炭种?，他在兩百多米外率先扣動手槍扳機。混戰(zhàn)中，仰仗步槍的射程優(yōu)勢，一名邊防團士兵擊中男子腹部，邊開槍射擊，邊靠近包抄，逐步將其制服。最后，發(fā)現(xiàn)他的手槍中尚有七發(fā)子彈。

經(jīng)過三天的實地探訪，南方周末記者粗略勾勒出朝鮮男子的逃亡路線圖：案發(fā)當天21時左右，他沿著江邊公路行走四五公里后，逃至釜洞口村。

這也是圖們江畔的一處“空巢村”，與朝鮮茂山郡僅一江之隔。有未經(jīng)證實的消息說，這名男子正是來自朝鮮茂山郡的駐軍，大約26歲，官至“小隊長”。

蹊蹺的是，當晚，劫掠成功的“小隊長”并沒有返回朝鮮境內(nèi)，而是撬開了釜洞口村唯一居民家的門。案發(fā)時，唯一的村民恰好不在家。

“房間里油鹽醬醋齊全，他竟然自己做飯吃起來。”一名知情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進入房間后，兇嫌先是脫下身上的血衣，燒掉，又找來一身干凈的黑色外套換上，睡了一宿。

2014年12月28日上午，“小隊長”依舊沒有選擇返回朝鮮，而是跑到沿江公路上搭車，第一輛駛過的出租車已滿員，并沒有停下。

這時，一輛銀行運鈔車駛來，幸虧得到公安部門的通報，司機發(fā)現(xiàn)該男子形跡可疑，尤其具有明顯的羅圈腿，遂報案。不久，大批邊防官兵和警察趕到現(xiàn)場。

截至南方周末記者發(fā)稿時，當?shù)卣⑽垂荚敿毎盖?。外交部發(fā)言人洪磊2015年1月7日說，朝鮮逃兵非法越境槍殺4名中國邊民事件發(fā)生后，中國警方立即展開抓捕行動。在抓捕過程中，涉案人員被擊傷，醫(yī)治無效死亡。

越境行兇

“從我們掌握的第一手資料來看，越境作案呈遞增趨勢，做完壞事就跑回他們境內(nèi)，這導致很多案件成為懸案?！毖舆呏菀幻賳T介紹。

南方周末記者根據(jù)公開資料統(tǒng)計，2000年至今，1334公里長的中朝邊境線上，至少發(fā)生14起惡性越境殺人案件。

越境犯罪呈現(xiàn)出一定的關聯(lián)性：每當朝鮮困難加劇之時，越境犯罪率就會升高。

2003年，是越境犯罪的第一個高峰。這或許與朝鮮局勢有一定的關聯(lián)。2003年1月10日，朝鮮宣布退出《核不擴散條約》，重啟濃縮鈾試驗，招致國際社會嚴厲制裁，民生更加艱難。

來自有關部門的記錄觸目驚心：2003年1月23日，中朝邊境北段琿春市板石鎮(zhèn)，數(shù)名朝鮮士兵越境搶劫，開槍后逃回境內(nèi)。四天后，一名19歲的朝鮮士兵持AK－47步槍犯境，在琿春市敬信鎮(zhèn)被拘捕。同年2月19日，一名朝鮮軍人私渡圖們江，潛入大蘇村，切斷報警電話線后，將一對夫妻刺死。

第二個越境犯罪高峰期則是2006年前后，朝鮮遭遇自然災害，糧食歉收。

2007年6月15日傍晚，吉林省龍井市開山屯鎮(zhèn)小麥山下，只有9戶人家的愛民村八社均遭洗劫：一名持有刀槍的朝鮮軍人潛入愛民村八社，挨家挨戶地索要米面、豆油、衣服和鍋具等，隨后鉆入深山老林。吉林省內(nèi)媒體《城市晚報》2007年7月5日透露，兇嫌被邊防部門抓獲。

有組織的集體越境犯罪偶有發(fā)生。2006年10月一天深夜，七名朝鮮籍男子闖入延邊和龍市廣坪林場，與執(zhí)勤哨兵發(fā)生沖突，一名中國邊防戰(zhàn)士被刺死。

在歷次反越境犯罪行動中，中國民警、邊防部隊多人殉職。2001年8月31日，朝鮮軍人李革男持械闖入延邊州龍井市，先后將民警李正根、治安員楊壽星，及23歲的邊防戰(zhàn)士李兆林殺害；2005年10月16日凌晨，五名朝鮮逃兵持槍洗劫廣坪的一處度假山莊，并挾持經(jīng)理及三名游客。營救行動中，駐軍湖南籍戰(zhàn)士李亮犧牲。

為數(shù)不多的堅守者

隆冬時節(jié)，圖們江已經(jīng)全面封凍。南坪段的河面僅五六十米寬，輕輕一滑就可到對岸。不過，中國一側拉起了長長的鐵絲網(wǎng)，不少地區(qū)用中文和朝鮮文寫著“禁區(qū)”二字。

南坪鎮(zhèn)駐地，除了不足三十名的留守老人，其余的都是“吃公家飯的”：鎮(zhèn)長、副鎮(zhèn)長，以及郵局、衛(wèi)生所、供電所、加油站等部門的工作人員。傍晚，他們大多匆匆地離開小鎮(zhèn)。

“（這樣下去，）以后邊防地區(qū)沒有人了！”善山說。

上世紀80年代初，南坪鎮(zhèn)駐地有三千多人口?，F(xiàn)在，村西南角的南坪鎮(zhèn)中心小學徹底荒廢，孤零零的教學樓，門窗也被偷走。

“土地撂荒，學校關門，找年輕力壯的當村干部都很難?！币幻叿啦块T人員說，村中一旦出現(xiàn)越境犯罪案件，這些留守老人幾乎沒有任何反抗能力。不少留守老人不識字，連報警手機都不會使用。“崇善有位老太太，她以為手機像座機一樣，壓根兒就沒給手機充過電?！?/p>

整個中朝邊境地帶近百個村鎮(zhèn)，都出現(xiàn)嚴重“空巢化”。當?shù)卣?008年一份統(tǒng)計表明，延邊州前往北京、廣州、青島等關內(nèi)城市打工的朝鮮族人則接近50萬，至少還有26萬青壯年在韓國務工。正是通過在韓務工的龐大的南坪籍人員，發(fā)生在中朝邊境的兇案，由境外媒體率先披露。

這是一場被外界忽視的人口逆向大遷徙。據(jù)延邊州的地方志記載，16世紀初，朝鮮半島的農(nóng)民為逃避苛政，陸續(xù)越過圖們江前來墾荒，“朝耕暮歸”，“春來秋去”。1840年代以后，朝鮮人開始大規(guī)模定居延邊。

時過境遷，這些“越墾者”的后代，迫于生計和人身安全，多數(shù)選擇了離去。

漫長的邊境線上，只剩下老弱居住生活。“空巢化”的真空，吸引著鄰國不法分子開始越境。

2010年，延邊檢察機關所做《延邊州近年外國人犯罪情況調查》顯示，外國人在延邊地區(qū)的犯罪，高出全國水平三十多倍。2005年-2010年間，延邊州檢察院共辦理外國人犯罪案件237人，其中朝鮮國籍犯罪人數(shù)多達193人，占外籍犯罪人員總數(shù)的78%。

一名邊防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頻繁的越境犯罪，讓當?shù)剡叿啦块T頭痛不已，在部分敏感邊境路段，安裝有激光攝像機等先進電子設備，晝夜不停地無縫隙監(jiān)控。

對于非法越境者，邊防部隊的權限通常只是進行阻止和勸阻，對躍躍欲試者難以構成威懾?！笆畱袈?lián)防”、“鄰里守望”，對于邊民而言，更是亡羊補牢式的措施。

“年紀大了，出去務工沒人雇（我們）。”善山是為數(shù)不多的堅守者。他說，他不愿離去，也無處可去，圖們江畔就是他的家。

（出于受訪者人身安全考慮，善山、李朝陽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