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小蕙
光明日報領(lǐng)銜編輯、《光明文化周末·文薈》統(tǒng)籌。中國作協(xié)全委會委員,中國散文學會副會長,北京東城區(qū)作家協(xié)會主席。南開大學文學院兼職教授。出版《韓小蕙散文代表作》等26部個人作品集。主編出版《90年代散文選》等59部散文集。國務(wù)院特殊津貼專家。獲首屆“中華文學選刊獎”“郭沫若散文隨筆獎·優(yōu)秀編輯獎”,兩屆“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獎”“冰心文學獎”“老舍散文獎”等。1994年入選倫敦劍橋國際傳記中心《世界杰出人物大辭典》。2003年應(yīng)美國國會圖書館邀請,成為新中國首位在該館演講的作家和編輯,并獲美國國會圖書館獎、美國國會參議員獎、舊金山市政府和市長獎等。
沒到呼倫貝爾之前,它在我的認識里,是唐代詩人們曾不勝唏噓的邊外荒涼之地,比如“天外邊風迎面沙”(黃幼藻);“云陰月黑風沙惡”(白居易);“邊城何蕭條,白日黃云昏”(高適);“草上孤城白,沙翻大漠黃”(齊己)……雖然,在我們當代帶著強烈詩意的宣傳片里,它已有了茵茵綠草、朗朗藍天、獵獵彩旗、驃驃駿馬,還有滿臉燦爛笑容的各族牧民,但我不知為什么,自己固執(zhí)地認定,那是被雕刻過了的盆景。至于它的多雪的冬天,就更是想也不敢想,比哈爾濱還高的緯度,每年長達八個月的供暖期,積雪總是深及大腿根兒,以至于遠遠看去,人都像坐在雪上滑動而非用雙腿雙腳行走……說實在的,北京長達五個月看不到綠葉的冬天就已經(jīng)快讓我瘋掉了,而呼倫貝爾那草枯枝禿的蕭瑟期似乎永遠望不到盡頭,不等春天來到,人心早就絕望啦!
但草原上的事情真的有點兒鬼魅,在紅花爾基樟子松國家森林公園,我們竟與“蝴蝶谷”不期而遇了。
一彎小小的石橋,橫跨在一條端莊緩行的小河流上。流水貌不驚人地蜿蜒進草深不知處,水清澈,便不深,親切地打印出黃色、白色、灰色、黑色、花色的大大小小的河床石,一副素面朝天的原生態(tài)模樣??繕蝾^部分,有一小片灰白色的砂石裸地,大概是被人踩踏得過多的緣故,草褪去了,只剩下幾塊大條石,橫七豎八,這里那里。突然,有人大叫起來:“蝴蝶!蝴蝶!”
眼見著灰白色的砂石們突然變成了成群結(jié)隊的蝴蝶!一簇簇,一團團,一大片一大片的,盛開在河谷兩岸!蝴蝶皆白色,每一只都小小的,像單瓣的水仙花,只鑲嵌著一對簡單的翅膀,是最平凡的蝶種。但架不住多啊,集體的力量盛大,居然就形成了大朵大朵的白云,鋪展出華美的意義。有哪個壞小子悄悄靠過去,手一揚,于是,白云頃刻間變成了龍卷風,然后又唰地來了個天女散花,滿天滿地滿河谷滿胸襟滿心情,全被它們的翩遷舞蹈攫住了……
雖然遲至六月,草原上的春天才姍姍遲來,但草聞風而動,只一瞬就染綠了整個草原;野花急切地綻開身段,在綠絨毯上搖曳歌唱;牛啊、馬啊、羊啊、狗啊、鴿子啊,深深地嗅幾口新一年的香味,便撒了歡兒地奔走、聚會、相親,抓緊做父親母親;白云尖上的蒼鷹,草洞深處的田鼠,喳喳叫的花喜鵲,帳包里的阿媽阿爸,都各自急急切切地忙碌起來,抓緊完成這一夏天的壯烈……時間確實是太短暫了,《序曲》和《第一樂章》剛剛演奏完,悲愴的秋聲就從天邊遙遙地傳來了??墒遣菰?,千年萬年億年的呼倫貝爾大草原,早就學會了從容面對,麻利、干凈、練達、樂觀地按照自己的節(jié)奏,一年又一年地完成著輝煌的《草原交響曲》。同時,從內(nèi)心深處歌詠著上天賜予的神恩。
于是,天幕打開了,天使們紛紛拋下禮物,瀑布一樣的陽光傾瀉而下……
幸福,似乎像百靈鳥一樣,在草原上振翅,飛翔,歌唱?!靶腋!钡亩x似乎在這里格外醒目格外濃烈;或者說,哪怕只有須臾,人們和萬物也都欣欣于自己是生長過了,生活過了,體驗過了,互相傳遞過了、同聲相呼同氣相合過了,就共同感恩草原所帶來的一切。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忙碌著,為轉(zhuǎn)瞬既逝的夏天,為碩果累累的秋天,為迅疾到來的嚴冬,為生命的尊嚴而努力、而奮進、而燦爛、而享受、而其樂無窮!
相比之下,請原諒我不能不想到蒼白的我們,居于北京、上海、廣州等繁華都市,享受的溫暖、葳蕤、馨香、甘甜、舒服……可比草原上的人們多得多,我們對冰箱、彩電、電腦、手機、微博、微信……的方便占有也多得多,我們對文學、哲學、史學、數(shù)學、醫(yī)學、教育學、心理學、倫理學……的學習研讀也多得多,我們對影視、戲劇、音樂、舞蹈、繪畫、雕塑、書法……的觀賞領(lǐng)略也多得多,我們對世界政治、各國風情、人類文明、社會進程的了解和知曉也多得多……可是,我們有草原上的人們那樣知足常樂、那樣常懷感恩之心、那樣明曉世間的道理、那樣頑韌和高高興興地生活著嗎?
我們也像他們那樣從內(nèi)心里體味到幸福嗎?
在鄂溫克自治旗一望無邊的大草原上,從帳包里走出了七十三歲的老阿媽。
這位比我整整矮了一頭的瘦瘦的老額吉,生了十三個兒女,各個健康快樂地長大成人。她心滿意足地跟在老六——鄂溫克旗文聯(lián)主席蘇倫高娃的身后,微笑著,不言不語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幸福著。蘇倫高娃帶著她文聯(lián)的兩位姑娘,在敬天敬地之后,為我們披上了七彩的哈達。
舉目四望,風從東方來。風吹草不低,羊群像白云,牛群像麥浪,馬群像出征的將士。它們悠悠地踱著步子,慢慢地領(lǐng)受著青草的甘甜,深沉地調(diào)整著自己與大草原的關(guān)系,不慌不忙地演奏著一曲亙古的蒙古族長調(diào)。說是,早些年剛剛分草原到戶的那一段日子,有些短識者的無知令草原遭到了一些破壞。現(xiàn)在,人們已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保護環(huán)境的重要性,退耕還牧,停礦植草,為牲畜們實行“計劃生育”,讓一片片牧場輪番得到休養(yǎng)生息……由此,得到了草原上所有民眾,包括土撥鼠、兔子、刺猬、狍子、野豬、黃狼、紅狐貍等一致?lián)碜o。
“我的心愛在天邊,天邊有一片遼闊的大草原。茫茫草原天地間,潔白的蒙古包散落在河邊……呼倫貝爾大草原,我的心愛,我的思戀……”
這是名副其實的歌唱。
哦,我終于明白了:為什么草原上姑娘們的皮膚又白又細又嫩。這便是大草原的皮膚啊——白的是天上的云彩和地上的羊群;細的是溫煦的清風、雨點和彩虹;嫩的不止是由青青小草和颯颯小花織成的綠絨毯,更是初升的朝陽、晶瑩的甘露,以及心頭上滿溢著的濃濃詩意喲。
哦,呼倫貝爾,我來過了。
我看到了你的容顏,你的皮膚,你的俊朗,你的開懷。
我也為你迷戀。
我也為你驕傲。
責任編輯 晉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