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寒
奧古斯特·桑德(August Sander,1876—1964),德國著名的人像攝影師,并被譽為“德國人性的見證者”。桑德對他的被攝對象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尊重,他從不去改造被攝對象,而是盡量讓人物自己來表現(xiàn)自己。他拍攝到了整個時代,為時代留下了一張張面孔,成為一個特定時代的縮影。
【母親和女兒】
1926年,桑德為Helene Abelen和她的女兒Josepha在家里拍攝了這張照片。雖然這是一張簡單的家庭合影照,但是我們能從人物的面部表情中讀出不一樣的味道。在經(jīng)歷了一戰(zhàn)傷痛后,這位年輕母親所表現(xiàn)出“嚴肅的性格和或濃或淡或無奈的憂愁與傷痛”很容易就能讓我們讀出。相反,因為沒有經(jīng)歷過戰(zhàn)亂所帶來的痛楚,在女兒的表情里卻只有安靜和童真。
奧古斯特·桑德于1876年11月17日出生在德國科隆西邊的一個礦村中,父親是一位頗有繪畫天份的礦場木匠。桑德從小就繼承了父親繪畫素描的天分,并有著出色的表現(xiàn)。然而,在早期這些并沒有給桑德帶來實質(zhì)的改變,迫于生計,他在小學畢業(yè)后依然拿起鐵鍬走進了礦坑,開始了暗無天日的挖礦生活。進入礦坑工作后不久,上天并沒有將桑德的才華掩埋在窯洞中。一次偶然的機會,他被礦工頭選中去做一位風光攝影家的助手。從此,桑德透過那位攝影家相機的鏡頭看到了自己一生。從此,他狂熱地喜歡上攝影,而家人也對他的想法十分支持。一位家庭富有的叔叔支持了他學習攝影所需要的裝備,甚至包括當時最小尺寸的13×18公分的相機,而父親則在谷倉邊專門為他搭建了一間暗房。
桑德就這么幸運而又專心地投入到攝影事業(yè)上來。盡管他只有小學文化,但這阻止不了他對攝影的追求和理解。不久,桑德應(yīng)召入伍。在軍隊里,他一有空就會為戰(zhàn)友們拍攝照片,并將這些照片寄給家人欣賞。幾年的行伍生涯,讓他過得充實而又愉快,也拍到很多普通人難以見到的照片,這為他將來成為商業(yè)攝影師增添了新的砝碼。退伍之后,桑德在奧地利林茲做起了商業(yè)攝影師。他先在林茲的一家攝影棚給人當助手,后來又嘗試拍攝油畫式的人像照片糊口,并且賺了很多錢。但是,很快就因一次錯誤的投資而身負債務(wù)。34歲時,他重起爐灶,在科隆又開了一家照相館,再次開始了他的商業(yè)攝影師生涯。
一張張身份證里的時代面孔
落定科隆后,他擬定了一個計劃,打算做一次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拍攝選題。然而,天不遂愿,他的工作因一戰(zhàn)的爆發(fā)而被迫中斷,被召回軍隊的桑德也品嘗到了戰(zhàn)敗的苦果。戰(zhàn)后,他的攝影棚被急需身份證的人們擠滿,最后他干脆讓一大群人站成一排,拍成團體照,然后再一個個地剪下來,做成個人身份證照。這種拍攝方式簡便快捷,同時造就了他日后喜歡群體人物合影照的習慣。
看過奧古斯特·桑德照片中的人物后,你會發(fā)現(xiàn)他們有著相似的共性。比如,他們大都是擺好姿勢,刻意打扮,舉止中透著自認為最適當?shù)膬x態(tài)。這些照片中都攜帶著明顯的印記,那就是“我要把最美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他們中有的人在努力地維持自己精神最飽滿的狀態(tài),也有的人或許因為站的太累突然放松后反倒露出自在的神情。這些人中,都凸顯著嚴肅的性格和或濃或淡或無奈的憂愁與傷痛。因為他們都是一戰(zhàn)中戰(zhàn)敗國的子民。根據(jù)戰(zhàn)勝協(xié)約國的要求,德國需要重新建立戶籍檔案,幸存下來的人都需要辦理一張新的身份證,而奧古斯特·桑德正是站在相機后面看著毛玻璃,拿著快門線,口中喊著“注意啦,看我,拍”的那位攝影師。
這就是奧古斯特·桑德的工作。他的頭蒙在黑布里,透過笨重的木制大相機的鏡頭,從毛玻璃上尋找被攝者最美的一面。奧古斯·桑德并非僅僅做了“拍”的動作,通過這種方式,他看到了這些人的心靈,看到了“日耳曼民族”的靈魂。可以說,他比別人看得更遠,他不只是為別人留下了影像,同時也在為一個時代做忠實的見證。這些照片使桑德成為有史以來最重要的人像攝影家。這種表達不只在視覺表現(xiàn)藝術(shù)上占有一席之地,也同時是人類文明史的重要印記,幾乎所有談?wù)摰谝淮问澜绱髴?zhàn)之后文化重建工作的論著,都會提到他。
使用鏡頭的“巴爾扎克”
拍攝身份證照的人潮讓桑德的照相館門庭若市,也讓他大賺了一筆。期間,他結(jié)識了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與藝術(shù)家,并和畫家斯威特結(jié)為摯友。為了還原照片的細節(jié),突出人物神態(tài)的傳達效果,他聽從了斯威特的勸告,不再使用油畫味道極濃的布紋放大紙,也不再對照片進行上脂處理,從而擺脫了那種因模仿繪畫趣味而刻意模糊化的效果。他嘗試用新的肖像放大技法,采用最簡單的平光相紙,盡可能地還原底片原有的細節(jié)。這樣做的好處是,作品中的面孔能夠更加貼切而深入地反映出該人物的真實形象。
熱潮消退后,桑德又拾起了自己的拍攝計劃。他決定拍攝德國各行各業(yè)、各社會階層的人物肖像。他將這個龐大計劃命名為“二十世紀的人”。他將德國民眾分成七種“類型”:農(nóng)民、熟練的手工藝人、女人、各類職業(yè)身份者、藝術(shù)家、城市人和社會邊緣人。由于受“新客觀主義”思潮的影響,他開始追求“精確攝影”,一種坦白直率、焦點清晰、風格倔強的人像攝影,他稱之為“以誠實的方式道出真實”的攝影。
桑德決定以故鄉(xiāng)Westerwald的農(nóng)民為其攝影計劃的起點,進而推及德國廣大農(nóng)村和城市各階層人物。對于故鄉(xiāng)的生活,桑德非常熟悉,他曾回憶說:“這些人,從小我就熟悉他們的生活……因此,一開始,我就從個別類型的村民中,看到了一種相同的特質(zhì),那是人類品質(zhì)的記號!”從此,桑德開創(chuàng)出了一種全新的肖像攝影方式:以攝影家所熟悉的特定的地域環(huán)境,來系統(tǒng)地記錄一個特定的時代里人物所共有的特質(zhì)。照片里的這些人物,同住在一塊土地上,操著同一種方言,有著同樣的生活習俗和宗教信仰,這便是桑德心目中所揭示的有關(guān)“日耳曼人”的一種精神上的原型。此后,桑德被攝影界奉為“使用鏡頭的‘巴爾扎克”。
后來,有評論家指出,桑德的鏡頭在穿越不同身份與不同性格的人物之中,攫取到了同一血源里所蘊藏著的精神內(nèi)涵。他在一副副不一樣的面孔下,不一樣的眼神里,不一樣的照相姿勢和不一樣的畫面構(gòu)圖當中,不約而同地表現(xiàn)出了“日耳曼民族”所具有的普遍特性。
他上了納粹黨的迫害名單
桑德的成功,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看到的。他的作品刺痛了納粹黨敏感的神經(jīng),讓他們感到了恐懼。在納粹黨人看來,桑德鏡頭下的德國人與他們所認準的“亞利安民族是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人種”的觀點完全相悖。這些照片非但不能為納粹的民族優(yōu)越論提供形象佐證,相反,他的作品集里還收錄了納粹想要滅絕的猶太人的肖像。因此,桑德遭到了納粹當局的追查與迫害,就連他的兒子也在1944年死于集中營。
1934年,納粹黨人開始搜索市面上桑德的《時代的臉孔》一書及他家中的底片,并將之燒毀。后來,他的大部分底片也在戰(zhàn)亂中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損毀,他苦心經(jīng)營的近4萬張底片也在1944年的大火中化為灰燼,《二十世紀的人》這本巨著也最終流產(chǎn)。
盡管如此,桑德仍舊是20世紀的見證者。英國文藝評論家赫茲說:“桑德成為魏瑪共和國的編年史,橫跨威廉大帝的沒落和希特勒的升起。那段日子的德國在矛盾的激情中沸騰,是一塊夢想和夢魘、希望和墮落交替出現(xiàn)的土地。令人興奮的早期政治自由氣氛,慢慢地轉(zhuǎn)變成極權(quán)帶來的噩運。桑德平靜地觀看,他的相機不帶熱情地追尋德國人的心路歷程……當我們在那失去的歲月搜尋那些臉孔時,我們驚愕地看到自己的反射。”
照片就是你的鏡子,就是你
桑德冷靜、客觀與理性的攝影方式,最大限度地確保了被攝者自身的存在方式與存在價值。無論被攝者怎樣掩飾自己當下的身份特征,他都會通過畫面細節(jié)完美的體現(xiàn),自然地呈現(xiàn)出被攝者最為真實的一面。
后來,有評論家指出,桑德是唯一被列入我們生活大事記的一位攝影家,任何人看到他的照片都會真切地感受到這就是“日耳曼民族”!這位照相館師傅不只是拍攝一張張人像,而是拍攝到了整個時代,他為時代留下了面孔。
英國攝影史論家伊安·杰夫里在評價桑德時說:“桑德的照片有很大的啟發(fā)性——這更像一篇小說的起點,而不是一張社會學的插圖?!笨梢哉f,冷靜和誠實是桑德肖像藝術(shù)最為可貴的品質(zhì),也是桑德獲得洞察力與靈感的主要源泉。桑德對他的被攝對象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尊重,他從不去改造被攝對象,而是盡量讓人物自己來表現(xiàn)自己。人物面對相機就像在照鏡子,用桑德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從不讓一個人看起來不好,他們自己表現(xiàn)出自己。照片就是你的鏡子,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