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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說六題

2015-01-12 00:11郝逸云
草原 2014年10期
關鍵詞:老韓秋生春生

郝逸云

鄰居

電梯樓,十多層高,秀梅家住八層。

面積不是很大,但是,戶型合理,裝修得很溫馨,哪兒哪兒都看著舒心。窗外,居高臨下,就能看到不遠處波光粼粼的黃河,寬闊的河面,兩岸逶迤延伸的綠色,儼然一幅渾然天成的水墨畫。日落的時辰,晚霞映紅了天空,映紅了河面,映紅了小區(qū)所有的樓宇,那景色美得幾乎讓人心醉。

秀梅一天要收拾好幾次家,這兒擦擦,那兒撣撣,收拾一會兒,就由不住停下手端詳一會兒,端詳一會兒,就由不住長長地、幸福地嘆息一聲。

收拾家,對秀梅來說,是一種享受。

秀梅很滿意她的這個新家,朋友來串門,秀梅總是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問人家,看這大窗子,亮堂不;看這窗簾,好看不;看這電視墻,我自己設計的,怎么樣,啊,怎么樣……得到肯定的回答,便得意地笑出了聲。

不過,也有讓秀梅不滿意的。

這是個新小區(qū),多數(shù)人家還沒有住進來,小區(qū)就顯得有些冷清。秀梅膽子小,害怕一個人坐電梯,而且,聽說小區(qū)的電梯質量都不怎么好,時常有把人關在里面好幾個小時出不來的事情發(fā)生。所以,秀梅出門總得把老公拉上。老公雖然退休在家,有的是時間陪她,但畢竟倆人并不是總能走到一塊兒,秀梅只好盡量少出門,多在家。

還有,就是她家的那個鄰居,也時常地在她心里引起一些不快。秀梅想,一個女人家,又是單身,干嗎總是呼朋引伴,招惹來那么多人,吵吵嚷嚷的,讓人耳根子不得清凈!小區(qū)明明有物業(yè),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事,可她偏偏老是來找她家老公。老馬,我家燈不亮了。老馬,我家衛(wèi)生間堵了。老馬,三缺一了。老馬老馬老馬……那么理直氣壯,那么無所顧忌,那么……親昵……又不是你家的老馬,這么得理!

秀梅在心里勸自己,遠親不如近鄰,互相關照一下是應該的。況且自己的老公自己知道。老馬心靈手巧,電器、木工、水暖,都拿得起來,一輩子木訥少言,沒有什么花花腸子。整天在家憋悶著,有點事情干也好,也頂如是散散心。但是,畢竟……每次在樓道里看到那位女鄰居,秀梅的心里總要起一點波瀾,沒法讓自己心靜如水。

女人四十來歲,身材很好,模樣端正,白白凈凈,像是個有文化的人。可是穿扮和舉止,卻著實讓秀梅不敢恭維。秀梅想了半天,想到了“摩登”這個字眼。頭發(fā)染得金黃,高高地盤在頭頂,文著眉,涂著眼影,嘴唇常??鋸埖刈儞Q著顏色。衣裳不是大紅,就是大綠,不是長裙拖地,像二三十年代的舞廳女郎,就是短襖露臍,仿佛時下那些十八九歲的清純女孩。說話高聲大嗓,想起啥說啥,像是不走腦子一樣。

秀梅搖頭嘆息,對老馬說,唉……白白糟踐了一副好人才。

老馬說,管閑事!人家就愿意那樣,活得自在就行了唄。

秀梅故意夸張地盯著自己的老公,說,哎喲,看樣子還很知心啊……這話就很有些味道了。

老馬有點吃不住勁兒了,可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尷尬地說,神經(jīng)病。

秀梅知道這是自己不講理了,但是老馬尷尬的樣子讓她很開心。她更加夸張地盯著老馬眼睛,說,看、看,臉紅了。心虛了吧?我又沒說什么……說著,倒把自己逗樂了。

這么說說笑笑的,生活反倒似乎生動了些。秀梅畢竟是通情達理的。倒是老馬,再聽到女人喊時,便有了些猶疑,直拿眼睛瞟秀梅。秀梅惱他這個樣子,好像自己有多小氣似的。便大聲地、熱情地替他答應著,來了來了,馬上就來?;蛘?,放心玩兒啊,讓我們老馬多贏點。老馬出門的時候,她卻又在他身上狠狠地擰一把。老馬疼得齜牙咧嘴,卻不敢聲張。

日子就這么時而輕風微瀾,時而水波不興,不緊不慢,有滋有味地陪伴著秀梅。秀梅覺得很滿足。秀梅享受著自己的滿足,也享受著自己的那些小小的不愉快、小小的猜忌和小小的警覺。直到有一天,這些小小的不快、猜忌、警覺,竟忽然發(fā)酵起來,一直膨脹到秀梅的心里裝不下,隱隱地感到漲得發(fā)痛。

最初,秀梅發(fā)現(xiàn),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一向樸素隨意的老公,竟講究起穿著了。

秀梅,這件夾克衫配個啥顏色的褲子合適???

秀梅看到,老馬筆直地站在鏡子前,打量著鏡子里的老馬。

或者,秀梅,我記著我有條領帶來著,怎么找不著了呢?

秀梅看到,老馬腦袋鉆進衣柜里,撅著屁股翻找著。

秀梅把老公拉過一邊,說,看看你,像翻豬腸子似的……伸手進去,很快,手里就垂著一條領帶出來,在老公的面前晃。老馬伸手來接,秀梅卻一閃,干嗎,打扮這么時髦,去相親?。?!

老馬臉微微紅了一下,說,去開會嘛……

什么會啊,這么重要?

明知故問。老馬有點尷尬,也有些許的不悅。

是那位通知你去的吧?秀梅把頭向隔壁斜了一下。

又胡思亂想,老馬笨手笨腳地打領帶,賭氣不要秀梅幫忙。秀梅也賭氣不去管他,扭身進了廚房。老馬出門的時候,秀梅忍不住瞟了他一眼,說,你站??!老馬一驚,不知道秀梅要干什么。秀梅繃著臉,來到他面前,說,你這是打領帶,還是系褲腰帶?伸手在他脖領子上整理,弄妥帖了,依舊繃著臉說,別紅火得忘了回家吃飯……

神經(jīng)??!老馬咕噥了一聲,但,腳步畢竟難以覺察地遲疑了片刻。

小區(qū)的住戶逐漸在增多,與物業(yè)公司的矛盾也越來越多,于是小區(qū)的業(yè)委會應運而生。讓秀梅不解的是,隔壁那個女人,竟然被選成了主任。更讓秀梅不爽的是,這位主任又硬把老馬也拉了進去。老馬,走了,開會了。老馬,你過來,有點事跟你商量。老馬,穿得精神點,注意形象!

哼,真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還……還“注意形象”!關形象什么事?。?/p>

這一天,老馬打回電話說,散了會,大伙要吃頓飯。是商量的口氣,有幾分理虧似的。秀梅不知道怎么,一口就回絕道,不行,我身子不舒服。

秀梅真的身子不舒服。從一早起,她的肚子就絲絲拉拉地疼。要在往常,秀梅也不會當回事,受苦人出身,皮實慣了,有點頭疼腦熱的,自己找點藥吃就解決了??墒沁@一次,秀梅卻委屈得直想掉眼淚。直到看見老馬急匆匆地趕回來,緊張地詢問她,秀梅的心情才好了許多,肚子好像也不那么疼了。她想,自己是不是過分了點。endprint

下午,兒子打來電話說,保姆請假了,看看爺爺奶奶誰能過去一個下午,照看一下小孫孫。老馬自告奮勇,說,你歇著吧,我去。

老馬走后工夫不大,秀梅的肚子又絲絲拉拉地疼,而且越疼越厲害。她想了想,終于忍住沒給老馬打電話。小區(qū)大門口就有個診所,去開點藥吃吃,說不定就好了。秀梅簡單地梳洗了一下,換件衣裳,就匆匆忙忙地出了門。

電梯的四壁還被土黃色的木工板圍護著,上面亂七八糟地寫著些電話號碼,什么“專業(yè)裝修”“名牌木門”“拉沙背沙”,秀梅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忽然發(fā)現(xiàn)沒帶手機,她正猶豫是不是再返回去拿,電梯忽然停住不動了,電梯間里一片漆黑。

秀梅最害怕、最擔心的事情終于讓她給趕上了。

秀梅起先還竭力克制著自己,在心里鼓勵自己,不要慌,不要慌,沒事的,馬上就會好的,但是逐漸她的冷汗就下來了,心臟像被什么擠壓著,一陣陣地抽搐,她拿起電梯里的那只電話,沒聲音。她更慌了。偏偏這時她的肚子疼得越來越厲害。她拼命地用拳頭捶打電梯的廂壁,高聲叫喊,有沒有人啊……但因為肚子疼,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再后來,秀梅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秀梅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旁邊站著的,竟然是那位時常讓她煩心的女鄰居。秀梅看到她臉上滿是汗水,有幾綹頭發(fā)被汗水粘在臉上,臉上紅紅的,還有點微微氣喘,說實話,那樣子看上去頗有點狼狽。她看到秀梅醒過來,驚喜地說,啊呀,你醒了啊,真嚇死人了!還是那樣粗喉嚨大嗓子,惹得病房的人都往這邊看。秀梅不知道說什么好,而肚子里的疼痛又劇烈地襲上來,她不由得皺緊了眉頭,女鄰居慌忙說,別動,我去叫大夫。轉身便風風火火地出去了。

一會兒,老馬趕來了。秀梅的眼圈里就有了眼淚。老馬故作輕松地調侃她,看看,離了老公一會兒都不行!秀梅白了他一眼,忍著疼痛,問,是她送我來的?老馬莫名其妙,誰?秀梅像在家里那樣,把頭偏了偏說,她!老馬略微沉思了一下,說,可能是吧,是她打電話告訴我,你住院了。

秀梅得的是急性闌尾炎,做了手術。一時間,病房里人來人往的,驚動了不少人都來看她。可是那個女鄰居自從送她來醫(yī)院以后,就再也沒露面。秀梅幾次想問問老馬,卻欲言又止。那天,她看見女鄰居出來進去,有點一瘸一拐的。秀梅想,別是為了“營救”自己才弄傷的吧。

秀梅的猜測得到了證實。那天,那位女鄰居本來也打算出門的,卻晚秀梅一步?jīng)]趕上電梯。不料沒一會兒,就聽到電梯里秀梅聲嘶力竭的叫喊聲。她急忙從步梯一路跑下來,找來人把秀梅弄出來,送到了醫(yī)院。因為穿的是高跟鞋,跑樓梯時一不小心崴傷了腳腕兒。

沒幾天,秀梅出院了?;氐郊依?,第一件事就是進廚房,翻冰箱,看冰柜,然后是打發(fā)老馬上超市,上菜市場。老馬狐疑地瞅著她,說,姑奶奶,有什么事能不能過些日子再說,您這身子骨,您自個兒不心疼,我還心疼呢!秀梅瞪他一眼,麻溜干你的活兒……無論老馬怎么勸阻,秀梅還是硬撐著,準備了一桌酒菜。

秀梅也沒請別人,秀梅只請了女鄰居一個。女鄰居望著一桌子酒菜,夸張地睜大眼睛,大大咧咧地在老馬的肩上拍了一巴掌,哇塞,老馬你好有福氣啊。說著便不客氣地坐了下來,并且招呼老馬,坐啊,站著干嗎,不想讓我吃啊?老馬尷尬地看看秀梅,秀梅抿嘴一笑,當沒看見。也說,真是的,坐下招呼客人??!

斟滿酒,秀梅舉杯對女鄰居說,大妹子,有件事,想請你幫我個忙。

女鄰居似乎沒有料到秀梅會說這樣的話,怔了片刻,也舉起酒杯,爽快地說,一定幫!居然先秀梅一步,仰頭把那杯酒干掉了,還像男人似的,對著秀梅亮了亮酒杯。那樣子,又把秀梅逗笑了。秀梅也學她的樣子,像男人一樣爽快地干杯,亮杯底。卻說道:你也不問問啥事,就答應?

女人揮揮手,說,大哥大嫂都是好人,要我?guī)兔?,肯定也是好事,為啥不答應?/p>

秀梅像受了那女人的感染,居然也去拍對方的肩膀,說,爽快!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咱姐倆真是對脾氣……

女人沒忘了正題,說吧,啥事兒?

秀梅也不再繞圈子,聽說咱小區(qū)要成立志愿服務隊,也算我一個!

女人驚喜地望著秀梅,卻忽然去老馬肩上拍了一掌,說,算,當然要算,你們兩口子都算!

三個人一起欣慰地大笑。其中要數(shù)秀梅笑得最開心了。

電話

手機的聲音很小,像蚊子哼哼似的,可是,秋生聽見了。

秋生這家伙,耳朵就是好使,別人誰都沒聽見,就他,像條獵狗似的,鼻子也尖,耳朵也靈,還最愛管閑事。聽見就聽見唄,還大聲地嚷嚷,像是故意要讓整個工地上的人都聽見:

“春生,接電話,準又是你家里的那個新娘子……”

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拖著長腔,左顧右盼的,像是在尋找春生呢。其實,春生就站在他跟前。

春生的臉騰地一下就紅了,咕噥:

“嚷啥呢,早知道了,有震動呢……”

但是,畢竟興奮。他雙手一送,手里的鐵锨劃著弧線飛出三五米,穩(wěn)穩(wěn)地插在一堆半干不濕的灰沙堆上,往一旁踱幾步,雙手在褲子上慌忙地蹭蹭,便去褲兜里掏,掏出來的卻是一團塑料膜,小心地剝開,這才現(xiàn)出里面一部嶄新的手機。春生捏著外面的塑料膜,把手機往耳朵跟前送,捏手機的手竟然有些發(fā)抖。

“喂……”

“嗯……”

“哦……”

只是聽,只是嗯嗯啊啊地應。不時還偷偷往秋生們這邊瞄一眼,好像電話里那些熾熱的悄悄話,都被那些人聽去了。于是,臉越發(fā)紅。

陽光明媚,沒風。大樓已經(jīng)裝上了玻璃幕墻,反一些光在樓前的空場,秋生、春生們就覺得天氣又有了幾分燥熱。

秋生、春生們在樓前的空場鋪地磚。秋生是師傅,春生做小工,給秋生打下手。秋生拿一把灰鏟,蹲在地上,把春生端過來的水泥沙灰攤平。春生搬一方地磚穩(wěn)上去,秋生便掂一把皮錘,“砰砰”地敲,磚就一點點朝著邊上那根線平下去。遇到邊邊角角,一只電動切割機,便發(fā)出震耳欲聾的尖嘯聲,照尺寸切出些寬寬窄窄、長長短短的小料,合鉚合竅地塞進一個個空當里。endprint

三五個師傅,兩三個小工。這邊“砰砰”敲一陣,那邊“砰砰”敲一陣,切割機的尖嘯聲此起彼伏。大理石地磚一塊塊鋪開去,橫平豎直。樓前的空場一點一點地敞亮起來,像秋生、春生們的心情。

心情敞亮,話就多,濃濃的鄉(xiāng)音在“砰砰”聲和尖嘯聲中穿插:

“這秋老虎,勁兒還挺足,都啥時候了,還這么熱!”

“你家二??剂藗€啥學校?”

“陳寡婦家老屋賣了個好價格哦……”

天南地北,想起啥說啥。

春生接電話,秋生樂得清閑,也去褲兜里掏。半晌,也掏出一團塑料膜,琢磨片刻,并未剝開那膜,卻又裝了回去。又去另一邊褲兜掏,掏出一盒煙來,給跟前幾位師傅、小工發(fā),自己也拈一支,叼在嘴上,點燃,吞云吐霧。掏煙、發(fā)煙、點煙,耳朵一直都向春生那邊伸著。

但,畢竟聽不到什么。于是就夸張地,頗感興趣地盯著春生那張通紅的臉,似乎那臉,那通紅,是春生在給大伙講故事哩。大伙當然明白秋生的暗示,于是,也都隨著秋生的目光,樂滋滋地瞅,瞅那臉上的紅,瞅那紅里的故事。

工地上于是安靜了不少。

一個胖且黑的矮個子從樓的一側轉過來,睜大眼睛吼:

“怎么回事?不干活,都看西洋景呢?”

是轉著普通話的家鄉(xiāng)話。

人們慌忙又動了起來。

秋生沒有小工支應,干不成活,卻也把皮錘拿在手里,敲敲打打,弄出些手忙腳亂來,給那矮胖的人看。偏那“矮胖”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把戲,直沖這邊走來,臉上惱得越發(fā)黑,竟罵起來:

“媽巴子,裝神弄鬼,糊弄老子啊!”

秋生訕笑:

“不敢不敢,我看看這幾塊磚鋪瓷實了沒有,精益求精嘛,嘿嘿……”

“矮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問題的根源,左右一掃描,就把一旁的春生捕獲到視線中。正要發(fā)作,卻見春生的臉龐紅紅的,小太陽一樣,晃人眼,讓人胸口那兒不由得怦怦地跳;捏電話的動作輕輕柔柔的,像捏著電話另一頭的一只小手?!鞍帧鳖D時沒了脾氣,再也罵不出口。

春生此時好像已經(jīng)進入了狀態(tài),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臉繼續(xù)紅著,話卻已經(jīng)多起來:

“我也一樣的嘛,還用說……”

“吃得好,住得好,你不要操心了……”

“我也急啊。還得兩三個月吧……”

把一口家鄉(xiāng)話說得軟綿綿的,樹樁子般硬實的身段竟也搖擺出幾分嫵媚。

“矮胖”似乎有些看不下去了,啐一口在地上,嘟噥說:

“操,這茬子年輕人,瞧這點出息……”

去灰沙堆前,把春生插在那里的鐵锨一把提在手中,風一般地舞起來,像一臺充足了電的機器,渾身散發(fā)著強勁的動力,一霎時,一大堆水泥沙灰被他攪得細軟柔潤。于是鏟一大锨,隔老遠便朝著秋生甩過去,那一坨沙灰不散不亂地聚著,飛出一條弧線,準確地落在了“矮胖”給它瞅好的位置。一連幾坨飛過去,又去垛上搬一塊地磚,腳步如飛地來到秋生跟前:

“操,這么丁點活兒,想磨嘰到啥時候……”

聲音極大,鄉(xiāng)音極濃,顯然是吼給工地上所有人的。

人們的手腳明顯快了起來。

秋生不敢怠慢,麻利地把沙灰攤平,夸張地敲打那塊地磚,作秀般地俯下身去橫瞄豎瞄……嘴里卻還不忘給春生打著圓場:

“四叔,俺四嬸兒這幾天沒給你打電話?”

“矮胖”不語,環(huán)顧工地,露出滿意的神色。半晌,卻忽然冒出一句:

“那婆娘,幾個電話費恨不得拴在肋骨上……”

話音中隱隱似有幾分失落。

“那倒是,咱村就數(shù)俺四嬸會過日子!”秋生不失時機地拍馬屁,“四叔,這也是你的福分嘛”。

“矮胖”嗤地一聲笑了:

“操,用得著你給老子說寬心話?”但終是有些受用,失落轉換成了得意。

秋生做個鬼臉給旁邊的人,卻忽然失驚作怪地大聲嚷:

“呀!四叔,你的電話響哩!是俺四嬸兒吧……”

果真,“矮胖”身上“嚶嚶”地在響,但“矮胖”并不著急,他乜斜秋生一眼,不以為然地說:

“嘁,老子手機打爛好幾部了,也沒接過那婆娘幾個電話?!?/p>

說完,也像春生似的,雙手把鐵锨一送,鐵锨飛幾步插在了沙灰堆上。又慢吞吞地拍拍手上的灰沙,這才不慌不忙地去褲兜里掏出一只手機。手機果然磨損得很厲害,像個多少年的陳年舊貨,但鈴聲卻清脆。“矮胖”把手機送到眼前瞅,微微一怔,隨即咧開嘴巴笑開了,用力踢了旁邊的秋生一腳:

“你個猴兒崽子,嘴咋這么毒呢……”

秋生蹲在那兒,被踢得一趔趄,差點坐地上,也咧開嘴笑:

“看把你高興的,趕緊接吧,不然掛了?!?/p>

“掛就掛唄,老夫老妻的,誰稀罕?!鞭粢幌陆勇牐植皇r機地找補了一句,“以為是你們這茬年輕人呢?”瞅一眼秋生,又瞅一眼春生,這才慢條斯理地把手機送到耳朵旁邊,故意大聲地說:

“喂,妞她媽???我忙得腳后跟朝前了,你還打電話搗亂……”

“哦,想我啦,嘿嘿嘿……”

“旁邊?有人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怕啥?哈哈哈……”

“知道啊,中秋節(jié)嘛……”

“嗯,快樂,快樂,鄉(xiāng)親們都快樂著呢。晚上給大伙吃燉羊肉。嗯,內蒙古的羊肉,香!”

“家里都好?爸媽都好?還有妞……”

語調慢下來了,柔和了許多。

“矮胖”顧著打電話,竟沒注意到工地上不知啥時又靜了下來,鏟灰的拄鐵锨立著,鋪磚的拄橡皮錘蹲著,都把耳朵伸過來,聽“矮胖”跟他家的婆娘扯談,目光都有些恍惚,甚至有星星點點在閃。秋生又去褲兜里掏,掏出一盒煙來,琢磨片刻,復又裝了回去。再到另一邊掏,掏出那團塑料膜,慢慢剝開,瞅著那只半新不舊的手機,手指在鍵盤上猶疑著,不知該不該摁下去。endprint

那邊,春生不知啥時看到了“矮胖”,壓低聲音說:

“不說了,四叔在呢,要罵了,耽誤這么半天。”

他繞著“矮胖”的背影溜過來,卻發(fā)現(xiàn)大伙都癡癡愣愣,并沒有在忙碌。正要偷偷地混到人堆里,聽到“矮胖”炸雷似的一聲吼:

“咋了,不干活,看西洋景呢?還想不想吃燉羊肉了?!?/p>

人們如夢初醒,又急忙動起來。春生、秋生繼續(xù)搭伙。

“矮胖”踅過來,照春生屁股一腳:

“騷性夠啦?沒夠接著騷!”

春生尷尬:

“四……”

“矮胖”卻忽然嘆一口氣:

“唉,還是你們年輕人想得開。俺那個婆娘,沒說幾句就掛電話,把幾個小錢恨不得拴在肋骨上?!?/p>

春生借坡下驢:

“俺四嬸兒會過嘛……”

“矮胖”卻不理他,早搖搖擺擺,朝樓房那邊踱去。留下春生、秋生們,在那里回味……

百尺竿頭

天氣有點怪。亮燦燦的太陽晃著人眼,“噼噼啪啪”的大雨點子就往人身上砸。淋了雨的人們,猶疑,看天,天上沒有答案。云是一坨一坨的,誰也不愿意靠近誰,各自為政的樣子,雨點子也就時斷時續(xù),七零八落,形不成個陣仗。太陽呢,也不打算給人們一個什么承諾,只是從云縫里露出些曖昧的眼神,卻賊亮。

天沒主意,人們只好各打各的主意,有的避進路邊的店鋪;有的撐開了雨傘;有的索性不去理睬,繼續(xù)著自己的忙忙閑閑。

葛三兒卻依然糾結,看一看天,便唾一口在路邊,罵,日他的,什么鬼天氣。看一看自己的鞋攤子,又唾一口在路邊,罵,日他的,什么鬼天氣,一支香煙始終在唇上粘著,不離不棄的樣子,且上下彈跳,十分活躍。

葛三兒的鞋攤子就擺在路邊的人行道上。一只只裝鞋的紙箱子,一字擺開,摞兩三層,半人高,柜臺一樣,占據(jù)了好大一片。柜臺上面,一雙雙式樣時髦,顏色艷麗的休閑鞋,炫耀在鞋盒子的上面,吸引著路人的目光。柜臺的后面,一輛微型面包車,高高地揚起后蓋,車廂里塞得滿滿當當,全是跟柜臺上一樣的紙箱子。車廂側面,臨時扯一條幅,大大地橫著幾個字:“廠家直銷,物美價廉。”

可是,此時,葛三兒的鞋攤子卻跟天上的云彩一樣,亂成一團,不成個陣仗。“柜臺”被拆去了一角,柜臺上的鞋子,有的已經(jīng)被收進鞋盒子,有的已經(jīng)被裝進紙箱,有的卻還被晾在柜臺上面,擔憂著天上的云。

葛三兒坐在面包車的尾部,看看天,看看路上的行人,看看自己的攤子,拿不定主意,是該往回收,還是該往外擺。旁邊賣服裝的攤販笑道,葛三兒,愣球甚了,沒看見雨早停了。

服裝販子胖大,肚子顫巍巍的,把葛三兒比得越發(fā)瘦小。葛三兒待理不理,日他的,再下開咋辦。這么一會會兒,折騰我三四回了。

嗤,統(tǒng)共沒下幾滴子雨,看把你玄乎的。

你倒站著說話不腰疼,你有棚子遮著,你當然不用折騰。嘴上的煙彈跳著,幫著葛三兒發(fā)泄。

旁邊的服裝攤子,果然比葛三兒的鞋攤子氣派得多。鋁合金的支架,紅色的防雨布,好幾米大的一個涼棚,又遮陽,又遮雨。攤床上的各色服裝,碼放得錯落有致。攤主還雇了一個時髦的女孩子幫著看攤兒、招徠顧客。他落得清閑,便忍不住過來調侃葛三兒。

葛三兒,大小也是個老板,干嗎那么寒酸???

葛三兒看看對方的大肚子,看看旁邊氣派的涼棚和那個時髦亮眼的小女女,有幾分羨慕,也有幾分無奈,你財大氣粗嘛!我一分錢掰兩半花哩……嘴上的煙卷也彈跳得有氣無力。

也是,創(chuàng)業(yè)難哩。我以前有會兒,連你這也不如,你好賴還有輛面包哩……胖子感慨著表示同情。

不過,我看這雨也沒的下了,你看看人家,誰也沒你這么緊張。胖子又說。

葛三兒環(huán)顧四周,果然那些賣魚賣肉、賣蔬菜、賣水果的攤販們,個個安之若素,對天上的云,云縫中的日以及或許有或許無的雨,全然沒放在心上似的。

葛三兒終于心動起來,躍躍欲試的樣子,嘴里卻兀自嘟囔著,他們賣的甚?魚還怕淋雨?西瓜還怕淋雨?手上畢竟開始動作起來,把剛剛堆進面包車里的紙箱子又搬出來,補在“柜臺”剛剛因拆而缺失的一角上;鞋盒子一只一只重新打開,讓鞋們炫耀各自的色彩。

忙碌著,便有人停在鞋的前面,拿起一只來端詳。老板,這鞋咋賣呢?

葛三兒還沒顧上答應,閑在一邊的胖子,卻搶著來代庖了,便宜,新款休閑式的,穿著賊舒服。

來人是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婦。男人頭發(fā)花白,但梳理得齊齊整整,像個退休的知識分子,站在一旁,冷著眼瞟那些鞋。女人樸素端莊,頗有涵養(yǎng)的樣子。她靠近鞋攤兒,拿起這雙,放下那雙,還不時地拿眼光去征求男人的意見。男人只是微微地搖頭。

買一雙吧,晚上散步穿。

太花哨了,扎眼。

女人似乎很滿意這款鞋子,不甘心就走,于是沒話找話,這鞋是哪兒生產的?。?/p>

又是服裝販子來代庖,美國原裝進口!

女人實誠,一時竟沒有聽出對方的調侃,驚訝地看看服裝販子,看看葛三兒,又拿目光去咨詢自己的男人。男人笑了,拿起一只鞋盒子,看地址,也流露出幾分驚訝,哦,是咱們本地的產品……又看到面包車上的字,問葛三兒,真的是廠家直銷?

葛三兒點頭,嘴上的煙卷一霎時安靜著。

胖服裝販子又來搭腔,人家是廠長哩!有名的下崗職工創(chuàng)業(yè)模范!

男人仔細打量葛三兒,目光中多出了幾分贊許。放下鞋盒子,拿起一只鞋,端詳,翻過來,調過去,比女人還仔細,甚至扒著鞋縫看。一會兒點頭,贊許;一會兒搖頭,惋惜。贊許或惋惜,都融進深思的味道里。

氣氛有點凝重,服裝販子以為自己說錯了什么,便不再吭聲,捧著大肚子,踅過一邊。葛三兒卻坦然,迎著男人詢問的目光。endprint

男人問,這鞋賣得咋樣?

葛三兒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般。

男人笑,你倒誠實。又說,我看這鞋質量不錯,價格也不高么。

葛三兒又是點頭,接著搖頭,現(xiàn)在的人,光認名牌哩。

男人若有所思,說,也未必。說著,湊近葛三兒,鞋舉在兩人之間,一手指指點點,嘴上滔滔不絕,從鞋幫說到鞋底,從款式說到顏色。

葛三兒初時茫然,繼而深思,最后頻頻頷首,做醍醐灌頂、恍然大悟狀。嘴上的煙卷不知何時已經(jīng)不見了。

一旁,女人初時默然,繼而忍耐,最后嗔怨,頻頻扯男人衣角,老毛病又犯了吧,好為人師!

男人回頭看一下,尷尬,無話。女人又對葛三兒說,你別聽他瞎白呼,讓他干,連你也不如。

葛三兒卻頗顯興奮,握住男人的手不放,卻對女人說,師母,你是不是瞧不上我們的小廠??!

女人連忙擺手,不是不是,別誤會……

葛三兒越發(fā)激動。那就好了,明天,不,從現(xiàn)在開始,老師就兼任我們廠的技術顧問。

男人也連忙擺起手來,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葛三兒不容分說,拿起一雙女式休閑運動鞋,裝進鞋盒,塞到女人懷里,又拿起一雙男式的裝進鞋盒,塞到男人懷里,說,老師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我可盼著老師的改進意見哪!

女人猶豫,看男人。

男人爽快地說,拿著!小伙子這么有誠意。說著,給女人使了個眼色。

女人領悟,好吧,不過,我再挑選挑選。

說著,又是一番拿起放下,打開合住……終于流露出滿意的笑容,兩人對視一眼。

女人說,小伙子,謝謝你。

男人說,小伙子,百尺竿頭……

兩人離去。

天已經(jīng)完全晴了。陽光燦燦的,但并不灼人。雨水雖然剛剛濕了地皮,卻也把空氣濯洗得清新宜人。

葛三兒整理鞋攤兒,一只鞋盒子下面赫然是幾張嶄新的鈔票。葛三兒看剛離去的兩位,遠遠地已不甚分明,目光便模糊起來,嘴里咕噥,百尺竿頭……

服裝販子又捧著肚子踅過來,葛三兒,叨咕啥呢?

葛三兒沒理他,掏出煙盒,拈出一支,摁著打火機,湊在嘴上,卻忽然又一把扯下粘在唇上的煙卷,沖著遠處那二位的背影大聲喊:

百尺竿頭——

百尺竿頭——

百尺竿頭——

明天……

不大大個物件,聲音卻格外地響亮,一曲曲老歌、新歌從小東西里飛揚出來,繚繞在草叢間、樹梢上,盤旋在樓棟之間,又飄蕩過馬路,仿佛一場露天音樂會般熱鬧。

天黑了老半天了,路燈也不甚明亮,老韓的眼神不大好,瞅了半天,也沒找見音樂的源頭。桂花“撲哧”一樂,指給他看。老韓更加訝異,不相信地盱著眼瞅。桂花說,沒見過?那叫“低音炮”,高科技。

高科技征服了老韓,他信高科技。老韓點點頭,深有感觸地說,現(xiàn)在這東西,造得,真是,嘖嘖……終于沒有找出合適的詞來贊嘆。老韓文化不高。

但是,桂花感觸的卻不是高科技,而是那些隨著音樂恣意暢快地舞蹈著的女人們。

高科技的低音炮安放在一個小廣場旁邊,小廣場坐落在一個居民小區(qū)旁邊,小區(qū)建設在一條寬闊的馬路旁邊。小區(qū)很高檔,出出進進的都是高級轎車,小廣場也沾了“貴氣”似的,顯得高雅華貴起來,拿別樣的神情挑剔著從它身邊經(jīng)過的人。

小廣場周圍綠樹掩映,花草葳蕤。將一邊燈火輝煌的住宅小區(qū),和另一邊車水馬龍的街道都隔開在外。街燈、樓燈交相輝映,樹影朦朧,月輝清澈,頗有些鬧中取靜的詩意。深秋嫩寒,并不砭人肌骨,晚風吹在人身上爽爽的。這樣的夜晚,這樣的燈光、月光,這樣詩意的微風和音樂,都像專為那些跳舞的人而預備的。跳舞的女人們衣著大方得體,神情優(yōu)雅自如,舞姿翩翩。桂花的目光,便稠稠地,粘在了小廣場上不愿離開。

桂花腳步踮踮,身子柔柔,隨著音樂,似舞非舞,欲罷不舍。老韓伸手踢腳,做著隨意自創(chuàng)的健身操,把桂花的樣子看在眼里,偷笑。他拿目光鼓勵桂花。桂花瞅瞅自己身上的便裝,看看腳上休閑的布鞋,雖然并不寒酸,比起那些跳舞的人們,畢竟太過隨意了些。桂花怯著步子,終是沒能融入那詩意中去。

倆人沿著一條小徑繼續(xù)向前走。桂花戀那音樂,腳步遲遲的。老韓也不急,雙手叉在腰上,軸承似的轉。桂花跟上來,和他并肩走,老韓依然扎手舞腳。

多少年沒跳了?老韓不經(jīng)意似的問。

桂花很認真,回憶,十大幾年了吧?

從那年下崗,再沒進過舞廳。

語氣幽幽的,像是觸碰到了那十幾年的艱辛。

怕都忘了吧?

都像你那么笨?那會兒就讓你學,到底你也沒分清三步四步!

老韓笑了,算是承認了自己的笨。笑完又說,剛才咋不進去試試呢?

桂花又露出了怯怯的神情,不行,我這身穿扮……再說,人家現(xiàn)在跳的是廣場舞,和那會兒的交誼舞不一樣。

老韓不以為然,嗤道,有啥不一樣,還不就是扭扭腰,擺擺腿。

老韓果真學人家的樣兒扭擺起來,樣子笨拙可笑,逗得桂花咯咯直樂,使勁在他背上拍了一掌。

老韓說,就你這身段,跳起來準比她們好看。

桂花又幽幽地嘆了口氣說,不是身段好不好的事……

老韓明白桂花的心思,更不服氣了,那是啥事?她們高貴,她們了不起嗎?

桂花不說話了,加快了腳步走在老韓的前面,有點賭氣的樣子。不知道是在賭老韓的氣,還是在賭自己的氣,抑或是在賭那些貌似“高貴”的跳舞的女人們的氣。

老韓在后面不緊不慢地走,他步子大,桂花并沒有把他甩下多遠。老韓說,人家馬姐就不像你,看看人家那精氣神兒。endprint

桂花還是不吭聲。

一樣樣兒的都是賣菜,人家馬姐咋就沒那么多的顧忌。

桂花到底放慢了腳步。

人家還是農村來的呢。

桂花斜過臉來,疑疑惑惑地看著老韓,說,我剛才好像看見……

老韓肯定地點點頭,沒錯,就是她。紅格子上衣,藍裙子,高靿兒靴子,跳得美著呢,比別人一點都不差!

桂花眼睛亮一下,沒吭聲,回頭張望。已經(jīng)走出一截了,人影幢幢的,也看不大分明。音樂卻毫不費力地追逐在桂花和老韓左右,把小廣場里的詩意和愉悅、自在、歡欣、滿足……一股腦兒地播灑在他們的心里。

是什么曲子,聽出來了么?桂花又斜著臉,問老韓。

這能考住我?《洗衣歌》唄,我最喜歡的。說著老韓得意地跟著曲子唱起來,哎……是誰幫咱們求解放,阿拉黑司!是誰幫咱們翻了身,阿拉黑司……老韓五音不全,唱得七腔八調,但是很有感情。桂花抿嘴笑他,卻也動了情,也跟著唱起來,感謝領袖毛主席,感謝親人解放軍,嘎啦亞西若若,格桑梅朵桑……唱著,腳步又有了舞蹈的感覺。

老韓說,怎么樣,向后轉,回去試試?

桂花卻堅決地說,不!

老韓有些失望。

桂花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著,嗔怪地斜了老韓一眼。

老韓好像明白了,說,那……

桂花說,明天!

老韓看到,桂花的眼里,滿是剛剛找回來的自信。

還有,對明天的期盼和憧憬……

歪瓜裂棗

小伙子看上去只有二十出頭,臉上的稚氣還沒有褪盡,可是做起買賣來卻顯得十分老練。

他不怎么吆喝,也不巴結招徠顧客,很隨意地跨坐在三輪車的座子上,無所謂似的和另一個三輪車旁的伙伴聊著天。

有人過來問,你的瓜甜不?他便憨憨一笑,不答。

于是問者也笑:也是,問你等于白問。但是卻有了幾分信任,便湊到三輪車前,伸手去車里挑揀。

瓜是那種新品種的甜瓜。被后生碼放得整整齊齊,下面薄薄地鋪一層草,上面也薄薄地苫一層草,看上去清清爽爽的樣子?,F(xiàn)在被人一翻,立刻顯得凌亂不堪。后生似乎并不在意,臉上依然憨憨地笑。

買瓜的人走了,后生又開始不厭其煩地重新碼放他的瓜。先把下面那層草鋪勻,然后把瓜一個個碼上去,看不出有什么章法,很隨意地拿,很隨意地放,然后抓一把草輕輕地苫,苫一半,露一半,車里便又是清清爽爽的樣子了。

手上忙著,嘴里不忘和伙伴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你猜猜,我那一個大棚,今年能下多少瓜?

伙伴也在忙?;锇榈能嚿弦彩枪?。

我跟你說,至少也得萬數(shù)來斤呢。

伙伴正在給顧客稱瓜。

你猜猜,為啥能產那老多。

伙伴像是沒聽見他在說啥。

我跟你說,我今年種的是新品種哩。

伙伴從顧客手中接過一張大票,對著光照著。

昨天,你猜猜,晚上幾點我才回的家?

伙伴正在給顧客找零錢。

都十二點多了,我才賣完那車瓜啊。賣了整整八百元錢呢。

伙伴又在招徠下一個顧客。

后生不在意伙伴的漠然,他看上去心情不錯,但是顯然與昨天賺了錢沒多大關系。他說,今天不行,到現(xiàn)在也沒賣出去幾份。過會兒沒準好點。

一對老年夫婦來到車前。老夫婦都戴著眼鏡,穿戴整齊,舉止文雅,像是退休或離休的機關干部。

女人說,喲,你的瓜怎么變了樣了。昨天那種白瓜沒了嗎?

后生說,阿姨,這種瓜可比白瓜好吃多了。

女人信任地點點頭,但還是扭頭對老伴說,買點嘗嘗?

于是開始挑揀。剛剛碼放整齊的瓜又被翻亂了。后生憨笑,似乎很樂意有人這樣破壞他的“勞動成果”。

一會兒,女人挑出十好幾個瓜擺放在車廂尾部空閑的地方。并且仍然在挑。

后生說,阿姨,你買多少?

阿姨說,三五斤吧。

早夠了,十斤也多了。

別急,這是初選,一會還得再選一遍呢。

后生笑得更憨了,阿姨這是在招聘人才哩,招聘公務員哩,要初選、復選、最后拍板。

阿姨說,我要是招聘人才,先把你招上。

我能干個甚,光會賣瓜。

瓜賣好了也不容易。

后生果然有些得意,阿姨,說真的,您挑瓜真不行,看您挑這些瓜就知道了。我給您挑幾個瓜,您回去吃,保準甜。

阿姨先是看,接著便伸手阻攔,不行不行,看你挑這幾個瓜,歪歪扭扭的,這個還凹進去一道溝,看著就不順眼。

阿姨,瓜買回去是吃哩,不是看哩。

阿姨固執(zhí)地把后生挑的那幾只瓜又揀出來,擱回大堆,說,不行,不行,影響心情。

一旁,男人一直沒說話,像個局外人,溫和儒雅地微笑著,看那一老一少斗嘴。這會兒卻也忍不住感嘆,慢悠悠地說:都說“歪瓜裂棗”不中看,卻中吃,可是買瓜買棗的,都挑順眼的買,小伙子,你說,這是為啥哩?

后生撓撓頭皮,憨笑著說,叔叔你考我哩。我能知道個甚,光會賣瓜。

叔叔像個循循善誘的老師,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

后生又撓撓頭皮,說,年前,我去人才交流會,想應聘份工作,人家都嫌我沒有文憑。有幾家招聘的,問上話,理還不理,人家嫌我長的黑,穿的土氣哩,拿我當歪瓜裂棗看哩。一生氣,我再也不去趕什么人才交流會。后生臉上流露出幾許憤懣和無奈。叔叔,你說,啥叫人才,有文憑就是人才,穿的時髦漂亮就是人才?

叔叔默然望著眼前這個賣瓜的后生,伸出手,似乎想去拍拍對方的肩膀,卻中途改變了方向,也去瓜堆里挑起瓜來。他挑的瓜,恰好都是剛才后生幫阿姨挑出來,而又被阿姨“否定”回大堆的那幾個。一邊挑瓜,一邊又像夸獎,又像安慰,又像開玩笑地說:endprint

看看,還說光會賣瓜,你這一番話,能上中央電視臺的《焦點訪談》。

后生受到了鼓舞,臉漲得通紅。說:

叔叔,不瞞您說,我真的想在這種瓜上做點文章哩……

叔叔鼓勵他:

我信,你一定行。

不知道是因為老伴兒的話啟發(fā)了阿姨,還是賣瓜后生的話感動了阿姨,不知道是什么時候她也伸手去瓜堆,把那只凹了一道溝的歪瓜揀在手里,說:

我也信你,這只瓜一定好吃。

那一方青白色的燈光

路燈昏黃,樓影、樹影、人影都不甚分明。汽車的燈光格外刺眼,在馬路中間飛快地劃過來劃過去,街景一霎時清晰,一霎時朦朧,越發(fā)顯得夜色濃郁。

初冬時節(jié),天氣不是很冷,時間也不算晚,但是街上行人不多。

街邊路口,一團青白色的光暈守在那里,孤獨,清冷,也透出幾分執(zhí)著。走近前去,看清那是一個一米見方的玻璃罩子。罩子座在一輛三輪車上,罩子的上方,一盞節(jié)能燈用清冷的光,向路人介紹罩子里的東西:一只煤氣灶,灶上油鍋冒著油煙,一只塑料桶,桶里花生油用去一多半,竹簽子、塑料袋、一次性紙碗等等,還有,一些瓶瓶罐罐……還有,貼在玻璃罩子外面,那幾個鮮紅醒目的大字:“長沙炸臭豆腐。”

炸臭豆腐的女人個子瘦小,戴一頂紅色的旅游帽,帽檐長長地向前伸,腦后一條粗粗的發(fā)辮從帽子的豁口里垂下,黑色的口罩把她的臉遮得嚴嚴實實,身上是一襲紅白小細格子的長罩衫,牛仔褲,褲腳卷上來很寬一截。看不出年齡,整個人在冷冷的光暈里,顯得有些無奈、無助。

這樣的時刻,也許,人們或者聚在燈火輝煌的飯店里,或者依偎在家中溫暖的沙發(fā)上,享受著他們各自的人生。有誰理會清冷的街頭這個炸臭豆腐女人的堅守和期盼呢?但是,女人頗耐得住寂寞。沒人的時候,她或者擦擦那本已經(jīng)很清亮的玻璃罩子,或者把罩子里的瓶瓶罐罐擺擺整齊。當她確認沒有生意可做的時候,索性關掉那盞耗不了多少電的節(jié)能燈,讓自己的身影更加朦朧。她抄起手,呆呆地朝馬路上看,看那些來來往往疾馳而過的汽車。也許她在琢磨,哪輛車會突然燈光橫掃過來,瀟灑、輕盈地停在她面前,車門打開,紅男綠女下來一群,七嘴八舌地圍在她的三輪車前。于是,她重新打開那盞節(jié)能燈,燈光一霎時也溫暖了。

她的期盼畢竟沒有落空。但是,汽車上只下來一個胖胖的矮個子男人。不過,男人報出的數(shù)字,卻著實讓她驚喜。女人的身段一霎時也活泛起來,甚至有些慌忙,但是手腳并不亂。她用一雙超長的大筷子,從一只塑料箱子里拈出一些灰綠的、黏糊糊的東西放進油鍋,“刺啦”一聲,油煙歡快地升騰,一股說香不香,說臭不臭,怪怪的味道隨之在空氣中彌漫。大筷子在油鍋里戳戳點點,翻來翻去,鍋里的東西開始改變顏色,有些還鼓起了氣泡,味道越發(fā)濃郁了。

男人不為所動,站在一邊,冷冷地、耐心地等。倆人頗有默契似的,都不說話。

但是,夜色畢竟被那油煙和味道所攪動,不再清冷。又有人陸續(xù)湊過來。先是一輛自行車,一個戴著眼鏡的小伙子和一個戴著眼鏡的姑娘,文文靜靜地停在三輪車的前面,隔著玻璃罩子對女人說,阿姨——女人抬起頭,目光中全是欣喜,哦,稍等一會兒,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小伙子和姑娘退后一步,姑娘跨坐在車子后架上,小伙子手扶著車把站在一旁,倆人喁喁私語,很親密的樣子。女人便有些分神,不時抬頭看看兩個年輕人。

接著,是一對上了些年紀的夫婦,領著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也加入了等待的行列。是附近小區(qū)的居民,領著孫子出來散步的。男孩湊近前來,鼻子嗅一嗅,很享受很迫不及待的樣子。女人便抽一支竹簽,穿四五塊,遞到男孩手里,說,小朋友,先吃一串等著,好不好?

奶奶也走近一點,說,不急,先緊他們。

又說,聽你口音,是南方人吧?

女人說,是啊,武漢的。手里不停。

奶奶笑了,一旁的爺爺也笑了,爺爺插嘴說,那你應該是“武漢炸臭豆腐”啊,武漢也挺出名的嘛!

女人也跟著笑,稍稍有點尷尬,說,嗨,隨便瞎起個名字唄。

又轉移話題說,是孫子嗎?長得真精神。

奶奶也說,你的孩子呢,也大了吧,在老家嗎?

女人手里停頓了一下,說,是啊,我的外孫子也三歲多了,在老家呢。

奶奶說,不會吧,你都當姥姥了?

女人竟停下手里的活,把口罩拉到下巴上,對奶奶說,你看,我也老了呢。

女人臉上的確有些滄桑,但是并不怎么顯老。

奶奶搖了搖頭,很是感慨,說,那還跑這么老遠來……

女人幽幽地說,沒辦法啊,兒子還在上學,要娶媳婦,要蓋房子……說著手 ? ?里便真的又加緊忙起來,好像鍋里那一塊塊灰綠的東西,就是一塊塊磚瓦。

開汽車的男子終于沉甸甸地提著一只塑料袋,打開車門,開車走了。戴眼鏡的小伙子和戴眼鏡的姑娘就在三輪車前,一邊卿卿我我,一邊津津有味地享受著“長沙”抑或是“武漢”來的奇特味道。

女人和奶奶拉著家常,口罩一直掛在下巴上,沒再拉上去。

她說,你們多好啊,收入穩(wěn)定,生活的好自在哦。

她又說,我們在農村,孩子們又沒有本事,不動彈不行哦。

她的南方口音很重。口氣幽幽的,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遠處,有一列剛剛出站的火車緩緩駛過,車窗一方一方的燈光,排列整齊地向前移動。燈光也是青白色的,像無數(shù)個三輪車載著青白色燈光的玻璃罩子,串在一起,朝著自己的憧憬緩緩前行。長沙也好,武漢也好,都隱在遙遠的前方,隱在濃濃的夜色中。

有好一陣,女人怔怔地望著那列火車,望著那一串青白色的緩緩移動著的燈光,竟然什么都沒有做。

奶奶碰一碰女人,遞過去一張鈔票。女人并沒有馬上去接,而是撫摸著男孩的頭,喃喃地說:

真好……

〔責任編輯 ? 張世超〕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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