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
1
驚蟄過后,冷凍了一冬的土地變得酥酥的。土疙瘩在春天的太陽里開了花,多情的蜂兒在上面繞來繞去。崖畔掛著的迎春花猶如少女的披肩發(fā),在天地間潑出一片黃亮。春風(fēng)過來的時候,吹皺一層層香氣,漫過土地,喚醒了地下的蟲蟲兒,它們從各自的小洞里試探著伸出懶洋洋的頭來,猛然感覺到外面已是一個彩色的世界。
白樂田再也忍受不住了,他站在這個陌生的北山上,看著熟悉的土地上升騰出的氣象,感嘆著一個耕種的季節(jié)已經(jīng)來到。
但是眼前的景象叫他怎么也興奮不起來,北山上除了果園,更多的土地長滿了野草,他看著這些平平展展的、肥厚的土地被閑置了起來,他真有些難受。這些一人多高的野草毫無羞恥地長在地里,他的心頭便冒出絲絲火氣。自古到今,土地從沒有這樣被一個農(nóng)人糟踐過,讓它隨意地在上面長些雜草,這是最不該有的。這難道不是犯罪嗎?土地是什么?難道土地不是什么?他不禁想起了那個開荒的年代,那時的望天人真在自家的八仙桌下面種著幾棵蒜,蒜苗綠綠的,精精神神的,本該黑乎乎的屋子被幾十棵蒜苗弄得亮堂起來。真是一寸土地一寸金。如今在這大多數(shù)人不吃五谷的年代,把這樣肥厚的平如麥場的土地荒廢,真叫人心疼。疼得淌血!
不要把眼前的富有當(dāng)真,不要看不起土地。真要有個災(zāi)荒,三兩天是長不出莊稼的。曾經(jīng)養(yǎng)活了祖祖輩輩的土地,今天遭到如此的冷遇和虐待!寬厚的土地不想與人去論理,因為它著實(shí)長不出金子,為此,土地痛苦,土地更內(nèi)疚。
驚蟄過了不住牛。望天人一直按照節(jié)氣伺候著每一寸土地,緊跟四時八節(jié),一點(diǎn)不敢馬虎。而這離城不遠(yuǎn)的北山人,卻忘記了節(jié)氣的存在,整個一座北山的土地上空無一人,叫它寂寞地躺在春天的陽光里,悲傷地閉著眼睛,聽不見人的聲音,看不見牛的蹤影。曾經(jīng)熱火朝天的土地,就這樣被冷落了。這不僅是大地的悲傷,更是這里“臭老農(nóng)”的恥辱。他們用一種貌似無奈的虛榮,拋棄了土地,背搭著手,揚(yáng)著頭,無所謂地混進(jìn)城市的浮華里,一下子想脫掉農(nóng)民的“黑皮”,死皮賴臉地擠進(jìn)城里,像“八旗”子弟一樣輕閑地活著,臉不紅心不跳地永別土地。在他們看來,仿佛干了一件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上對得住先人、下對得住后人的榮光大事。然而他們沒能子繼父業(yè),把一片片長滿莊稼的土地,長出金燦燦糧食的土地,甚至于兩家人為一犁土地打得死去活來的土地,曾經(jīng)救過無數(shù)人性命的土地,就這樣像吐一口濃痰一樣隨意吐出,讓它在紅紅的太陽里,綿綿的細(xì)雨里無休止地停歇。這些臭老農(nóng)人真叫它長眠于此嗎?難道說他們真不曉得“耕讀傳家”的古訓(xùn)嗎?七十二行,農(nóng)人為王。王到哪里去了?不是農(nóng)人還是王嗎?如果上追三代,他們的先人不答應(yīng),如果下問三代,他們的后人也不會答應(yīng)。他們怎么就這樣厚顏無恥呢?可憐的是他們竟然在驚蟄過后一無所知,好像從來沒有這個節(jié)氣一樣。
白樂田躺在地埂下滿是陽光的酥土里,他抓了一把綿綿的細(xì)土雙手揉搓著,好像要洗去他的百年陳垢一樣。他又抓起一把,雙手掬著,捧在眼前,閉上眼睛,輕輕地聞著,吸吮著它散發(fā)出淡淡的泥土清香??此雷套痰臉幼邮窃僖踩滩蛔×耍懵龔堥_大口,伸出舌尖,那些細(xì)土親昵地粘在舌尖上,在陽光里,唾液使它們由黃變紫,小氣泡隨之明明滅滅,最后被他厚厚的嘴唇關(guān)閉在里面。他仔細(xì)地咀嚼著,像吃了一塊軟軟的肥膘肉。白樂田舒坦得過了度,笑嘻嘻地睡著了。他也沒舍得老老實(shí)實(shí)地睡死,便吆喝著老黃牛,架著犁鏵,在這寬展的、綿軟的土地上,深深地耕耘,讓潮濕的、鮮嫩的土在他的鋒利的犁鏵邊翻開。那些犁溝一棱一棱的端端的擺在他身后,像一個工筆大師手下繪制的廟宇瓦溝,輕松地喘著勻稱的氣息。他想著在這些勻稱的犁溝里,不出半月工夫,就會有一棵棵小小的禾苗從這里站起,齊茬茬列隊排開,不疏不密。然后開花,結(jié)果,收割,打碾,再磨成雪一樣的面粉,搟成柳葉面條,蒸出奶頭樣的饅頭,打成爛牙的鍋盔。
這就是老農(nóng)。這就是把式!
2
天水這地方季節(jié)分明。凡四時八節(jié),老天爺?shù)哪槃莶痪卸嗌俣家獎訌椧幌?。聽說是伏羲爺搗鼓的,四大節(jié),八小節(jié),二十四個渣渣兒節(jié)。伏羲爺演了八卦,嘗了百草,把五谷苗兒按季節(jié)安插。伏羲爺把每一個小節(jié)氣試驗合適了,秋冬春夏自然咬得針扎無縫。一個個節(jié)氣,一茬茬禾苗,鋪在農(nóng)把式眼前。
當(dāng)白樂田在望天張著大口、歪著眼睛亂諞這些的時候,半仙閉著永遠(yuǎn)睜不開的眼睛,不停地眨動著眼皮笑嘻嘻地說:吹土。
這時,白樂田能得了得,口無遮攔,站在一個看不見世事的老人面前指天畫星宿:伏羲我爺爺,他老人家是莊農(nóng)人的先人。人以吃為天!啥啥啥啥,農(nóng)人為大。
吹土。農(nóng)人?老殼打得炕響哩。
耕讀傳家。耕在前,讀在后。
農(nóng)人!去坐飛機(jī),坐洋樓去。你抱過洋女人嗎?
嘿嘿,我明天就去。白樂田彎下了腰,給懷里抱著棍子的半仙說。
想上天!瞎子半仙朝天笑著說。他說話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生怕老天聽不見似的。
白樂田抽著煙,呆呆地抬頭看著灰蒙蒙的天,猛然又低下了頭,嘆了一口氣說,明天一早,給孫子白雨在城里去做飯,陪他念書。我兒子給他兒子租的就是洋樓。
啊!真走?瞎子猛然像被雷劈了一樣,把張得圓圓的大口舉在半空中好像合攏不上了。經(jīng)過一番艱難,雖然聽不見聲音,但從他顫抖的嘴唇上不難看出他一點(diǎn)都不自在了,慌亂得摸著他的腿子,生怕找不著了。他有些膽怯、有些嫉妒,甚至有些憤怒。聽白樂田說得很輕松的口氣,好像再也不回來了。他的頭像被霜打蔫的柿子,“嘩啦”一下吊在窄小的懷里,用一只露著青筋的手插進(jìn)灰白的頭發(fā)里撓了幾下,又撓了幾下,伸出手掌順勢把這個難看的臉捋了一把,廢舊的腮幫咚咚地抽搐了兩下,隨之,好像是深藏于胸腔里的陳年老氣,暢快地吐了出來,雙手把棍子緊緊地抱著,擔(dān)心它也靠不住了。白樂田看著這個被他惹哭的老人,羞得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便用一只粗糙的手捏住嘴唇,仿佛這輩子再也不說話了。自覺虧理的他平平實(shí)實(shí)地坐在老人身旁,想得到他一點(diǎn)輕輕的安慰。其實(shí)他的眼眶里早就濕起來了。
都走吧。
唉……
我往死里守!半仙又把頭抬得老高。
唉……
你這把式也不牢靠了。
唉……
白樂田把頭埋在襠里,說不出半句話來,只是凄凄楚楚的半晌接不上半仙的話茬。
望天人緊跟潮流,把子孫送到城里接受教育,一個個效仿,這種看似時髦的舉動使多少人家 “背井離鄉(xiāng)”。他們清醒地認(rèn)識到,絕不能因土地的貧瘠而荒廢一棵難得的好苗子,為了把自己的獨(dú)苗子栽在城市的溫室里,白一農(nóng)和媳婦冰棱立馬拍腿決定,把父親白樂田和兒子白雨一起送到城里,白雨在城里上學(xué),接受良好的教育,白樂田照顧白雨,為他做飯,為他陪讀。白一農(nóng)小兩口上北京打工掙錢。就這樣,為了下一代,白樂田必須接受兒子兒媳婦的決定。為此事,他們一家爭論不休。
白樂田捏著腮幫說,城里,我不去,我要種地。
你還沒窮夠,你還不丟人?冰棱沒好氣地說。
種地丟人?白樂田被冰棱的話驚得“唰”一下,他像一只斗紅眼的雞一樣伸長了脖子,看了半晌冰棱說,不種才窮哩。
種種種,你的地里能長出金娃娃嗎?白雨考不上大學(xué)和你一樣種地嗎?冰棱把白樂田懷里的白雨扯了一把,白雨不情愿地甩掉了她的手。
種地有啥不好?當(dāng)一個老老實(shí)實(shí)的農(nóng)民有啥不好?
爸!白一農(nóng)看了一眼白樂田,想說話又沒說。
我一個農(nóng)民不種地……土地給了我吃喝,不種它我對不住良心。不種它我對不住先人。最對不住養(yǎng)活了祖祖輩輩的土地。
種,你對得住先人能對得住你懷里的孫子嗎?
我有啥對不住的?白樂田猛然坐正了身子,看著冰棱后瞪了兒子一眼。
爸!我們謀算個啥。就這一個兒子,就是要讓他長大后當(dāng)城里人。
好!要出去你一人去,冰棱留下陪白雨念書。
我守啥?你看看,望天人的樓房一座座像兇神,盯著你的寶貝土房子!種地種地,我穿過一件蠶絲的衣裳嗎?我吃過一碗海參嗎?我見過一個世面嗎?冰棱冤枉地哭了起來。這下,冰棱真有些生氣了。低著頭的白樂田只聽到門“嘭”的響了一聲,他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猛然覺得自己老了,老得說不出一句頂用的話了。
3
城北山腳下的這所學(xué)校旁邊,住著早就不安分的農(nóng)民,政府的紅藍(lán)鉛筆一夜間把他們變成了城鎮(zhèn)居民。他們把從先人手里世襲過來的這件“黑色”衣服徹底脫掉。推翻了一個農(nóng)人“王朝”,從此改天換地,改頭換面,把一個“土”字輕松地甩掉了。他們再不想讓土地長莊稼了,要讓它長出房子,更高更大的房子。因為在這些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在這些學(xué)校周圍,房子成了搶手貨,他們優(yōu)越地自以為是皇城根兒,視土地為曾經(jīng)的不良婦女,要在他們手里改邪歸正。于是他們像忘記一塊傷疤一樣,永遠(yuǎn)忘記歷史給予的不雅名號,再也不想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方式經(jīng)營它們了。他們嘗到了房屋出租的甜頭,便把原來的房子徹底拆掉,為了增加面積,舍不得多留一點(diǎn)空地,哪怕房間再黑,也不愿少半間房子來。每家的房子都像一座座炮樓,把一個巷道擠得很窄很窄了,加之這里住著好多小商小販,他們的三輪車、電瓶車還要想法停在這里,所以,行走起來就更加的不方便。
白樂田走在這些擁擠臟亂的巷道里,真有點(diǎn)喘不過氣來。抬起頭,天成了一道縫隙;低下頭,地下的不是小巷子,是一條流淌著臟水的渠。兩只腳只好踩著水中的磚頭塊,走不出一個正規(guī)的步子。白樂田有些煩躁,也有些惱怒。北山的土地空蕩蕩的長滿雜草,山下的土地貴成金子,房東恨不得把房子架到天上。都是土地,山下的比山上的金貴;都是人,城里的比鄉(xiāng)下的高貴。
房東的房子不夠租用,便在房頂搭建了簡易板房,隔成小間專門用來供從農(nóng)村來的困難學(xué)生和家長租用。一座小炮樓就是一個“鳥巢”。白樂田和白雨住進(jìn)這個樓頂?shù)镍B巢里,一只金鳳凰就要從這里鳴叫,飛起。一住進(jìn)這個鳥巢,就預(yù)示著一個城里人從此在這里“發(fā)芽”了。在這個塵世上,多了一個市民,少了一個農(nóng)民。
這里住著周邊來上學(xué)的農(nóng)村娃娃,在望子成龍的期待中,房東不缺少房客的來路,于是,這座鳥巢就成了房東取之不盡的聚寶盆。學(xué)生一茬茬畢業(yè),她就一茬茬收獲。女房東把她的鳥巢說成金榜題名的風(fēng)水寶地,哪個學(xué)生在哪間房子住著,考上了哪所名牌大學(xué)。她不光是簡單地夸耀,更是對后來者指點(diǎn)迷津。尤其那些黑房子,搶不上手。山潮水潮不如人潮。女房東說這句話時,總是笑得無比幸福,同時也把一個女人的缺陷隨意地全盤端出。陪讀人給房東多出點(diǎn)房租,全當(dāng)在廟里多燒了一炷香。這樣的小九九對于一代人的命運(yùn)來說自然就不必計較了。他們把這座鳥巢視為跳出龍門的平臺,即使擁擠,即使費(fèi)錢兒也值得。就這樣他們的大發(fā),在把房東心胸變狹隘的同時,把房子也變得越來越狹窄。原本放置的兩張床,現(xiàn)只能成了高架床層疊起來。即使這樣,房客也是很情愿的。他們是來跳龍門,不是來享受。
鳥巢里的陪讀者除了白樂田都能居安思危,有著強(qiáng)烈的憂患意識。他們光吃飽肚子不行,還要光宗耀祖。他們再也不能被土地絆住腳跟,用一代兩代人的犧牲換來“覺醒”,這是值得的,如果他們還在土地上消磨時光,下一代就永遠(yuǎn)走不出大山,一個農(nóng)字就會永遠(yuǎn)烙在身上。因此,他們基本達(dá)成共識:種地不如掙錢,掙錢不如種子孫。
唯有白樂田是一個刀斧不入的人,他深深地感覺到了一個危險的信號:一個深耕細(xì)作的年代即將丟失。一個討厭五谷的年代悄悄走來!
4
白樂田和五月都是從望天來的,算是老鄉(xiāng)。五月的男人本是泥水匠出身,不幾年的工夫,在新疆當(dāng)了老板。有錢后的老板最感興趣的是靚麗女人。女人這尤物有時比金子更耐看。優(yōu)勝劣汰后,五月的男人在新疆組建了一個城市家庭,讓她和女兒豆豆留守老家,因為花銷有保障,母女倆倒也過得自在。五月的男人來信要她把豆豆送去城里上學(xué),她也就隨了潮流成了陪讀。
五月的女兒豆豆來到城市,最愛吃城市街頭巷尾擺著的零食,再也不喜歡媽媽做的飯了,后來,隨意小吃,不想再麻煩五月了。五月做的飯女兒不吃,五月想到可能是女兒在“服水土”,鄉(xiāng)里人的肚子裝上城里的食物,要適應(yīng)一段時間。她也有一頓沒一頓的,時間也開始無聊起來,后來經(jīng)人引誘,便開始在麻將館消磨時光了。
同一個鳥巢里,大家很快相互混熟悉了,就像一個病房里住著的病友,沒有利害沖突,只有精誠團(tuán)結(jié),期待早日出院。豆豆在外面不愛吃了,就來吃白樂田做的飯。她很喜歡白樂田爺爺做的飯,白樂田看著兩個小孩子吃著他做的飯菜,心里也熱乎乎的,真有一種成就感。雖然他的手很粗大,切的面倒是很細(xì)很長。他抽著煙,看著兩個孩子吃得很香,他又覺得自己是一個實(shí)足的把式。
這女人越來越發(fā)福了,吃了沒事干,長些閑肉吊在身上。城里女人最忌諱肥胖,五月不管這些,倒是很在意自己的圓臉蛋,從前在鄉(xiāng)里化妝得起皮的臉,經(jīng)過麻將館的女人調(diào)教,正規(guī)產(chǎn)品在她臉上很是遮丑。她嘗到了甜頭,衣服也有了協(xié)調(diào)的顏色,活脫脫一個城市女人的韻味在她身上顯現(xiàn)了出來。五月深深地感到了城市的優(yōu)越,穿衣也簡潔大方,看樣子她是脫胎換骨了。她想著有朝一日,她要?dú)⒌叫陆ィ虚_架勢,會會那搶走男人的婊子。
豆豆對媽媽的變化驚訝得流出了熱淚,她做夢都想著盡快將媽媽變成城里人,她也能在同學(xué)面前抬起頭了,她也能把媽媽領(lǐng)著去見老師開家長會了。要不,她這張漂亮的小臉蛋同學(xué)們會懷疑它來自何處。
五月也明顯感到豆豆活潑了許多,親熱了許多。她本人也容光了起來,多少年離她遠(yuǎn)去的幸福慢慢回來了??磥碚鎽?yīng)了那句老古經(jīng):寧當(dāng)城里的狗,不當(dāng)鄉(xiāng)里的有。
5
白樂田除了給孫子白雨做飯,再也沒有事干,他不想被這個城市慣壞,把他變成一個懶惰的人,無用的人。他早就聽說過“破爛王”、“垃圾王”,他也想當(dāng)一回王。把一個東西變成無用的垃圾,這是一個普通人輕易能做到的;把一個垃圾變成有用的東西,這是一個普通人輕易做不到的。如果能做到,這就是王。白樂田把業(yè)余時間要更好地利用起來,便開始了一樁無本的買賣,去撿城市里人丟掉的垃圾,把它們變成錢兒,把他變成“垃圾王”。自戴王冠的他把垃圾筒想變成他的取款機(jī),他在每一個垃圾筒里面認(rèn)真仔細(xì)地翻騰著,像一個初入古玩的藏家,生怕一有遺漏,就會有寶貝從他手上溜走,于是,他把每一個垃圾都視為人民幣,認(rèn)真仔細(xì)地審視。期盼財主的失誤,給他送來難以預(yù)料的財富。
白樂田拿著一個編織袋,在他管轄的這一帶,不能輕易地放過每一個垃圾筒。第一個里面清掃干凈了,走到第二個垃圾筒旁的時候,他聞到了一股香氣,便把頭埋在里面,一眼看見一個被吃了一口的餅子,在一個塑料袋里面還存留著熱氣。他拿在手里,抬起頭來,左右前后看著,小聲地說,這是誰干的,這是誰干的蠢事!他見沒人理,也沒有人承認(rèn),便開始笑罵了起來:是人嗎?這是……這……他氣得說不出來了。這些城里人就這樣欺負(fù)農(nóng)民,糟蹋糧食就是欺負(fù)土地,欺負(fù)土地就是欺負(fù)老天。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這是糧食??!你哪怕把菜丟了,甚至把肉丟了,也不能丟棄糧食??!
糧食是什么?
糧食是什么!
他坐在垃圾筒邊,剝?nèi)チ税炞拥乃芰洗还上阄稘饬业娘h了起來。他把看似很薄的餅子折疊在一起,咬了一口,又咬了一口,他臉上開始顯出輕輕的微笑,看來是這個被主人咬去一口的餅子把他弄?dú)g喜了。他笑著說,山上的土地長不出莊稼,原來是山下的垃圾筒里能長出油餅。更讓他可笑的是,在家老聽說現(xiàn)在的城里人吃的是垃圾食品,他一當(dāng)上城里人便吃上了“垃圾”食品。
他提著垃圾袋往回走的時候,路過校門口,學(xué)生像從羊圈里放出的羊群,爭先恐后地往外擠。他站在一旁,在這些小學(xué)生里尋找著他的孫子白雨。這些可愛的孩子穿著同樣的校服,長著同樣可愛細(xì)嫩的臉蛋,但他還是從這閃動的面孔中看見了白雨。這是白家的根苗,他爺孫倆流淌著同一種血液,他怎么能看不見呢?
白樂田抬起了頭,伸長脖子也看不見白雨了。他在人群的縫隙里尋找,不見孫子白雨。他把背著的垃圾袋墊在了腳下,站了上去,一下子高出周圍的人一頭。他得意地把目光投向校門口,尋找孫子白雨,像在老家長河里發(fā)暴雨時盯著從上游淌下來的財物在洪水中翻滾,一不小心,它會卷入浪花里。他終于看見了白雨,好像沖他笑了一下,又被校門口的人群卷走了。他看見的不是豆豆,他卻叫了一聲豆豆。這時,他摔倒了,他才想起袋子里撿了一個完整的西瓜,肯定被他踩碎了。
6
白樂田坐在鳥巢似的樓道口,高樓大廈不見了,日月星辰不見了,眼前是一片通紅的燈火,看來這個城市要燃燒起來了。在這亮如白晝的夜晚,面對這個城市,他無心睡去,挖空心思地想著:究竟劃出城市和農(nóng)村犁溝的是哪位神仙呢?究竟分出市民和農(nóng)民的又是哪位神仙?把農(nóng)村變成城市,把農(nóng)民變成市民的又是哪位神仙?市民以城市為家,農(nóng)民以土地為本。各干一行,各執(zhí)其事不是很好嗎?以土地為本就得種出五谷,種出豐收才是農(nóng)民,更是把式。除此之外,哪怕在地里長出金子都不是正經(jīng)營生。他想著那些不葷不素的農(nóng)民,城市沒有痛快地接納他們,農(nóng)村他們又舍不得放棄,便開始玩弄起土地來:種糧食虧本,寧愿長出雜草。種植果園成本太高,微薄的利潤難以滿足他們的欲望。于是,他們看中了一個無本而暴利的營生,那就是把土地變成墳地。他們看到了遠(yuǎn)大的前景。他們精明到了極點(diǎn),想著反正城市里的人都要老去,有極大的一部分在百年之后要進(jìn)入土地,便開始與“陰陽”先生走互助合作的道路,山下死一個人,山上起一個墳頭,就這樣,那些被“陰陽”勘探過的土地便像一扇扇籠屜,一個個饅頭整齊有序地擺在上面。一戶人家的土地上一年起一個墳包,就勝似幾年的莊稼。留著寬展的土地,不愁沒有上門的客戶。其實(shí)他們更擔(dān)心的是賤賣了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每到逢年過節(jié),這些地主就到收租的時候了,他們嬉笑著,把孝子賢孫的每一份禮品接了過來。說些相互寬慰的話,活人和地下睡著的人都很受聽。有些常年在外的孝子賢孫,便委托地主務(wù)必在清明時節(jié)多燒些紙錢,掛一串白幡。就不在乎花幾個小錢了。因為他們總覺得占了風(fēng)水寶地,也是對后輩兒孫的零存整取。因此,這些地主,山上有墳地,山下有鳥巢,一只手歡迎著鄉(xiāng)下人,為他們的子孫后代搭建龍門,金榜題名;一只手歡迎著城里人,為他們的百歲老人開挖神道,直向佛國。
7
五月進(jìn)了城后如魚得水,一下出脫得紅光滿面,她深切地嘗到了一個城市人的甜頭,她用最短的時間把自己蛻變成了一個城里人。從摸到麻將的那天起,她就覺得她是城里人了,所以就一心一意撲在由麻將帶來的歡樂上。她的生活沒了規(guī)律,倒覺得自由了。就是有時覺得腰有點(diǎn)不舒服,但在很多的時間里,它會被更多的舒服淹沒了。一上麻將桌,一切都是快樂。贏了,自己揮霍。輸了,為她掏腰包的男人有的是。
五月從這個城市嘗到了甜頭,她決定再也不回望天了,那個給她帶來傷害的地方,那個曾經(jīng)讓她失去尊嚴(yán)的地方,再也不想看到第二眼。她要和自己心愛的女兒——唯一的親人豆豆一起過城市的生活,只有城市才是她溫暖的歸宿。她打算把望天的一院房子賣了,這是她男人花了大價錢蓋的房子,留著它是禍害。她要把自家的責(zé)任田賣了,斬草除根,搗了爐灶,狠下心來把那個農(nóng)根徹底斬斷,讓她和豆豆在這個城市里站起來,做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城里人。
五月破例沒有打麻將去,她看著白樂田在鳥巢的樓道口乘涼,便湊上前去,熱情起來。
叔,這兩天財運(yùn)來了,給你一百元抽煙去。
我哪能要你的錢?
你呀,還死心眼,你幫我?guī)Ш⒆?,我掙來的?yīng)該有你的。
不要。你也很辛苦的,沒黑沒明的。
不要客氣,我還有個忙要你幫哩。
啥?
我想把望天的房子和承包地都賣了。
啊?你賣了住哪?
住城里呀!再說,我一進(jìn)那個院子就是一肚子的氣,蓋房子差點(diǎn)沒把我掙死。人家把我和豆豆不要了,我把房子和土地不要了。賣了,把氣根挖了。
賣房搗院敗家子,你不曉得?
嘿嘿,都啥年代了,你還翻那本老黃歷?你家白雨要是考到北京,你還叫他住在望天?不要說我,就是你們以后也要住城里的。
白樂田連連搖頭,把煙鍋咂得一紅一紅的,想了半天,對五月說:不要亂想了,豆豆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要操心!跟著她,她才好好念書,她考上大學(xué)你才能變成城里人。
女娃娃不像男的,考上考不上只要嫁給城里人就行。考個好大學(xué)不如嫁個好男人。你看我命多苦,要是嫁個城里人就不走這些彎路了。五月自信地笑著,用一只手按著腰說,叔,我的腰,我的腰快斷了。
白樂田聽得“啪”一聲,折過身后,見五月正用火機(jī)點(diǎn)著一支香煙,他驚得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從望天出來不到一年的女人,竟然變得花哨了起來。他不想再說什么了。
白樂田抽著煙袋,想著老家村邊的老槐樹,想著被兒子賣掉的老黃牛,想著光亮的麥場,還有瓷實(shí)的石碾子。一股寂寞齊茬茬地向他襲來,他有些眩暈了……
8
白樂田偷著兒子兒媳婦把方便的三畝地種上了麥子。端午節(jié)前,他回到家里,看看麥子的長勢,再吸一肚子老家的空氣,喝一肚子老家的泉水。和半仙一起放幾個狗屁,痛快一天算一天。白樂田去城里伺候白雨前,白一農(nóng)怕父親離不開家,便和冰棱商量先把跟隨白樂田十幾年的老黃牛賣了,想斷了他對土地的念想。沒有牛的日子里,他確實(shí)心里空蕩蕩的,要是再沒有了土地,他寧肯去死。一個農(nóng)民沒了土地,不種糧食,活著有意思嗎?
白樂田回來了。半仙聞到了他的氣息,用一根棍子敲打著通向白樂田家的小路。他用這條棍子敲打了半生,但始終沒有敲開那扇緊扣的門。他在這條簡單的、狹窄的小路上無休止地走著,總想有個熱鬧的盼頭。誰知道,越走越老越寂寞。其實(shí)有一扇門早已為他敞開……白樂田早就聽見了,這個聲音他聽了幾十年,也不能沒有。雞叫,狗咬,豬哼哼,牛哞哞。藍(lán)天,白云,風(fēng)呼呼,雨沙沙。有長河,有望天,有半仙,這就是村子。這就是家鄉(xiāng)。
把式,你下鄉(xiāng)來了嗎?半仙從月光里搖進(jìn)院子,一潭黑影像一只牛皮筏子將一個老人渡了過來。
聽說你成仙了??心愕姆补莵砹?。
走了,誰守這里?雖是個瞎子,總還是個人吧?
白樂田覺得心里熱熱的,臉上燒燒的。他原先給半仙吹過牛,說他不會離開村子的。
半仙走到了菜園邊的石凳上,雙手捂著棍子,慢慢將屁股落在上面。白樂田看著他心想,這老家伙一天不如一天了。
兒子回來過嗎?
來伺候一個瞎子老天爺又不給他下錢兒。
唉!白樂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從屋里提來了茶壺,把茶水接給半仙,半仙的眼珠子翻了翻,喝了一口便喜笑著說,好好好,還是城里人好。
白樂田又端出了從城里買來的燒雞,還有一瓶酒,放在了半仙眼前的石桌上。香噴噴的味道暢快地進(jìn)入了半仙鼻子里,他險些大叫了起來,終歸還是從那干癟的雙眼里擠出了兩瓣淚水,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聲地說,兒子沒靠上,倒連累著你了。
醉了?來,你是老哥,說不定哪天想叫你喝也叫不醒你了。
來,喝!
喝,來!
多少年的心酸,多少年的情誼,都融入這杯酒里。兩個老人在清潔的月光里,在寧靜的夜晚,兩個杯子在空蕩蕩的月光里碰在了一起,溢出的酒氣彌漫了整個院子,惹得那些嘴饞的蛐蛐兒在兩個老人的腳下賣力地唱著。東頭的狗叫了幾聲,西頭的驢打了一個響鼻……
你走后,劉家三爺也走了,他的兒子打電話,寄了些錢,說過年都不回來。還有……半仙自個兒喝了一杯。
我也沒能耐,逼上了梁山。白樂田也自個兒喝了一杯。
嘿嘿,村里有時連個響聲都沒了。
白樂田低著頭。
天地空了。村子空了。家空了。倉空了。人心也空了。
白樂田舉著酒杯,看著明月,點(diǎn)著頭。
哈哈哈。嘿嘿嘿。塵世。世事!
聽說學(xué)校……
剩下的三個老師兩個調(diào)出山了,留下一個聽說在學(xué)校養(yǎng)起了狐貍。
那不是還有學(xué)生嗎?
就幾個了,天陰下雨也不上課。
唉……
唉……
瘋了。
瘋了!
來,喝。
喝,來!
……
半仙的棍子在白樂田的屋后消失了。白樂田坐在半仙坐過的石凳上,抽了一陣煙后,他無心睡去,便在村子的小路上隨意地走著。整個村子安靜在月光里,還是原先的老樣子,只是少了燈光,少了些吵鬧。要不是這些老弱病殘來支撐著這個村子,恐怕就變成一個空殼了。
白樂田在村子走了一圈,站在村邊的長河邊上,看著日夜流淌的河水,在月光里閃著片片銀光,只有這條長河一如既往的安分守己的伴著這個寂寞的村子,絲毫沒有離去的跡象。
第二天早上起來,白樂田上了云霧山,一路走來,眼前曾經(jīng)長滿禾苗的土地長著齊腰高的雜草,他放眼望去,真是叫他傷心。高處的地,幾乎全荒廢了,看樣子再也不會長出莊稼來。
他走進(jìn)自己的地里,麥浪兒在風(fēng)中翻滾著,一浪接一浪在藍(lán)天下奔跑。這是揚(yáng)花的季節(jié)。
白樂田坐在山頂,看著長河邊上的村子,長嘆了一聲,是誰把一個人歡馬叫的村子變成了一個空蕩蕩的殼子?是誰把肥厚的、長著旺盛莊稼的良田變成了一灣雜草?又是誰把一個本分的老農(nóng)變成了一個無用的廢人?
他站了起來,想不通,只能眼巴巴地看著生他的村落,養(yǎng)他的土地。他流下了熱淚,順著鼻子兩邊流入厚厚的、有點(diǎn)顫抖的嘴唇里,他像一個反芻的老牛,費(fèi)了一些工夫,也無力把它咬啐嚼細(xì)……
白樂田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便去她的墳頭,順便也把自己的歸宿看看。墳頭是他清明時添的新土,上面還有一片白幡,這是白家的商標(biāo),用祖輩血汗釀造的苦酒,不能在他這一輩上變了味。由多少代人經(jīng)營的老字號將走向何處,誰來堅守?他不敢往下想。他終于哭出聲來,凄凄地說:都想進(jìn)城,可城里一個人不要說活,就是死都死不起。北山上的墳頭比一山糧食還金貴。他掬了一把土,捧在手上,想著這個寬仁的大地,從不嫌棄一個弱者,也不慢待一個窮苦人,對任何一個活著的人都敞開胸襟,長出禾苗;對所有百年老去的人都會撕破胸膛,讓一個亡靈安然地躺進(jìn)它的懷中,然后溫暖地抱緊。
這就是大地。寬仁的大地,生生死死的大地!
9
白樂田從家里拿來了些五谷雜糧,有紅色的高粱面、黃色的玉米面、綠色的小蕎麥面、灰色的青稞面,還有如雪的白云豆面。白樂田把它擺在本來不大的床板上,又激動地從編織袋里掏出了一瓶胡麻油、一瓶菜子油、一瓶荏子油、一瓶麻子油和一瓶核桃油。他像擺嫁妝一樣在五月面前夸贊著,這些面怎么吃好,這些油更適合調(diào)什么或者炒什么菜。五月輕輕地笑著,看著白樂田又從包里掏出一些黑黃豆,她的眼睛亮了,這是黃豆里的上品,皮子很黑,但是圓溜溜的放光。五月多少年都沒見了,她還是小時候吃過,便催著白樂田給她炒一碗。白樂田也在興頭上,便開始在院子里用幾塊磚頭搭了一個簡易的火爐,點(diǎn)燃他撿來的柴禾,興致勃勃地說,這“羊糞蛋”用柴禾炒最好。
只要炒熟就行,你還講究得像城里人。
嘿,你說了個外行話,這“羊糞蛋”要用文火,慢慢就把黑衣裳脫光了,白肚子才能露出來。文火燜到時間上,把鍋蓋一扣,它們會在里面“打仗”。種黑黃豆要搶時間,谷雨前十天最好。羊糞熱,發(fā)芽快,出苗早。哈哈,羊糞才能變成黑墨的豆豆。為了保苗,種的前一晚上要把它泡在溫水里。但要把握天氣,遇上下雨,貴賤不敢泡上它,泡成軟蛋出不來,只能磨豆腐。豆腐講究的一清二白,黑黃豆磨豆腐是討人嫌的。收它更要仔細(xì),時間要拿捏好,在它裂口前兩天,要用手拔,這樣它才不會從豆莢里淌出。不能用鐮刀割,再高的把式,用“飛刃”的鐮刀也會讓它從嘴皮里蹦出。收回家更要……
白樂田發(fā)現(xiàn)五月沒有在意他說話,只是從鍋里拾著跳起的黑黃豆吃。他抬起頭,看見她原本厚大的紅嘴已變成一個黑洞。她從鍋里撿起來一顆,在兩只手里來回搓揉兩下,胡亂地丟進(jìn)早就張開的嘴里,頭不住地?fù)u,紫黑色的舌頭不停地攪拌著,生怕粘在上腭,燙出一個紅豆豆。
白樂田看著五月的樣子,一下像泄了氣的氣球,蔫蔫的坐在火爐邊,掏出煙鍋抽起煙來,再也沒心思理會鍋里跳動的黑黃豆了。
10
白雨已經(jīng)連續(xù)兩個晚上沒回家了,白樂田急得問遍了鳥巢的所有同學(xué),都說沒見。五月的房子一直黑著燈。豆豆也沒回來。他去麻將館找五月,也沒找到。他只好坐在樓下等著,一直到了深夜,還是不見白雨的蹤影,他只好在大街上溜達(dá),心想著看能否碰上白雨或者豆豆。
白樂田在燈光下走著,猛聽見“咔嚓”一聲,擺頭看去,只見幾個年輕的醉漢用磚頭砸著一個燈箱。他跑了過去,還沒來得及說話,臉上就挨了一巴掌。他還想說話,但在不知不覺中倒下了,半晌后才坐起。他想著,他們?yōu)槭裁丛覠粝??為什么打他?/p>
往回走的時候,他好像在路邊的柳樹下看見了白雨和豆豆,白樂田小心地湊了過去,他驚呆了。他親眼看見白雨抱著豆豆的頭,兩個嘴唇粘在了一起。白樂田跳起身折了一根柳枝,準(zhǔn)備要教訓(xùn)這兩個小家伙時,他倆早就跑得無蹤無影了。白樂田看著他倆遠(yuǎn)去的背景消失在遠(yuǎn)處的路燈里,吃力地蹲下了。心里罵道:早熟。不到一拃長。沒教養(yǎng)。欠火!
白樂田在鳥巢的樓道口打盹的時候,聽見了五月的叫聲,叔,你醉了嗎?不睡覺,坐這干啥?
白樂田睜開眼睛,看見她乏得沒一點(diǎn)力氣,雙手按著腰,站也站不穩(wěn)當(dāng)。他木訥地說,昨晚白雨沒來。他捋了一下臉說,豆豆也沒來,你也沒蹤影。
叔,我腰疼。她說著從白樂田的眼前走過。
白樂田覺得她很無所謂的樣子,他一下急了,猛然站起對五月說,白雨和豆豆……他倆……
小孩子家,正是玩耍的年齡。五月打著哈欠,關(guān)閉了房門。
白樂田氣得臉黑沉沉的。叫他不能接受的是,五月像沒事人一樣。他特別生五月的氣,心里罵著說,是你家的妖精把我家白雨的魂勾了……
白樂田又坐了一陣,鳥巢里的學(xué)生開始起床了,唯獨(dú)沒有白雨和豆豆。
白樂田在學(xué)校門口死等著,終于在學(xué)校的鈴聲中,他看見了白雨和豆豆往校門里面跑。他大喊著:
白雨——
豆豆——
白雨和豆豆同時折過身看了一下,白雨給他招了一下手,能看出來他倆很開心的樣子。
這時的白樂田好像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孫子了,好像這個大門只能進(jìn)不能出,好像這是白雨最后的告別。他吃力得再也站不穩(wěn)當(dāng)了,便重重得坐在了校門口的道牙上,心里翻滾著的不知是怒氣還是怨氣。心里慌亂的同時,他更氣憤五月。是她沒管教好女兒,是豆豆帶壞了他的孫子白雨。白雨來的時候還是聽話的,現(xiàn)在他管不了白雨,無法收拾,他回家給兒子兒媳婦怎么端出這一盤菜呢?
11
快到年關(guān)了。白樂田終于等到孫子放寒假,便急急地和孫子回家,準(zhǔn)備過年。
進(jìn)入臘月,應(yīng)該是備年貨的時候,但是村子里還是空蕩蕩的,外出打工的人也沒來幾個。白一農(nóng)原說不來了,來一趟花銷很大,車也不好坐,但在白樂田的一再催促下,他答應(yīng)和冰棱一起回家。
臘月二十三日要祭灶了,白一農(nóng)和冰棱還沒有來,白樂田再也不能等了,便開始收拾清掃房屋,把家里的小件家具搬出來,買了一把帶竹葉的新掃帚,搭上梯子,把房頂和墻壁清掃得干干凈凈,再把搬出屋的壇壇罐罐用清水洗了,擦得亮亮的,放回原處。然后,把“先人牌”精心擦亮,恭恭敬敬點(diǎn)上香蠟,廚房簽了灶神的牌位,敬獻(xiàn)了茶酒和十二個“灶餅”。這時,白樂田給白雨使眼色,盡管白雨不耐煩地跪著,但他還是很虔誠地對著“先人牌”,叩著羞愧的頭,作著無奈的揖。
臘月二十八,白一農(nóng)總算是回來了。白樂田見只有他一人,便沒好氣地說:
冰棱呢?
噢,她伺候著一個偏癱的老人,人家不讓回。
就是伺候皇上,過年也要來!
爸,人在外,由事不由人。
賣給他了?
不是,掙人家的錢,也有人家的難處。
有沒吃穿,三十晚上得個團(tuán)圓。白樂田抽了一口煙又說,三十晚上算一賬,人在本錢在。
白雨在一旁玩著游戲,也不理會大人的事。
白樂田不悅愉,他猜不透這些年輕人肚子的下水,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只有低頭抽煙的本事了。
白一農(nóng)盡量想取悅父親和兒子,從包里取出了給父親買的煙和酒,給兒子買的新衣服,看著炕頭抽煙的父親說:
你辛苦了一年,在城里……
白樂田的臉被他抽出的煙埋在里面,他和兒子被這一堆煙霧隔開。
她會來的……她……
白雨翻了年不能到城里去上學(xué)了。
為啥,爸?
不為啥。
我們離家打工不就為了他在城里上學(xué)嗎?
我管不住他,要上你叫他媽陪著去。
白一農(nóng)低下了頭。
白樂田低下了頭。
12
白樂田站在院子里,看著大門上高懸的匾額前掛著一盞燈籠,“耕讀傳家”四個大字在雪中閃動。他搖了搖頭,向村邊走去。雪已將大地厚實(shí)地壓著,生怕它在一夜間丟失。
白樂田走在風(fēng)雪中,走在村子里原本熟悉的小路上。村子里的燈光稀稀拉拉,僅有的幾盞紅燈籠仿佛使出了所有的力量,勉強(qiáng)吹漲了一團(tuán)黃亮,放著軟弱無力的光。去年過年,白樂田記得很清楚,還有一半的人家亮著燈光,今年最多就是三成人在家過年了。
白樂田來到長河邊上的時候,半仙已經(jīng)站在了河邊的大柳樹下。這棵柳樹老得只剩下半張空樹皮,勉強(qiáng)維系著生命,支撐著向長河伸展的殘缺枝干。這棵老柳樹,是望天人唯一寄托精神的殿堂。逢年過節(jié),村民要在這里燒點(diǎn)香蠟。上學(xué)的,祈求從這里走出去。掙錢的,祈求抱個“金娃娃”回來。留守在家的,也得求個平安吧。
兩個人站在河邊,像兩個陌路人一樣一言不發(fā)。半仙把頭高高抬起,雪填平了他的深眼窩。白樂田低著頭,看著柳樹下三支點(diǎn)燃的香頭明明滅滅。遠(yuǎn)處的村莊在風(fēng)雪中,亮著為數(shù)不多的燈光,幾乎感覺不到節(jié)日的來臨。牛不見了,羊不見了,人也少了,這還是個村子嗎?天地空了。村子空了。家空了。倉空了。人心也空了!
兩個老人各提著一掛鞭炮,相互點(diǎn)燃,在風(fēng)雪中吃力地鳴響,好像這個除夕之夜畏縮在風(fēng)雪中不肯向前。
半仙,咱倆耍獅子吧,村子一定要有點(diǎn)過年的熱氣。
半仙把頭擰了過來,好一陣子,給白樂田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個老人走在風(fēng)雪中,走向黑沉沉的村子。
白樂田頂著獅子,半仙抱著手鼓,提著云鑼,他倆從村東到村西一戶一戶地耍,一戶一戶地唱。到了劉三爺家,白樂田先點(diǎn)著了鞭炮,然后在積滿大雪的院子里很認(rèn)真地狂舞起來。獅子在院子里精神地狂奔,跳躍、翻滾、搖頭擺尾,把滿院的積雪踢踏得像六月麥場里揚(yáng)起的麥塵。盡管天上千萬朵雪花飄灑而來,在這漆黑的夜空,在這熱鬧的院子,它也無法染白鮮紅的獅子。半仙激動地敲著鑼鼓。白樂田興奮地舞著獅子,踏完東西南北“四門”,在院子中央突然蹲下,又猛然跳起,將獅子頭高高舉在半空中,獅子的頭發(fā)迎風(fēng)飄蕩,仿佛除夕之夜,大雪中盛開的一朵鮮花。白樂田透過這頭巨獅的眼睛,看到了望天的父老鄉(xiāng)親由四面八方匆匆走來。他們隊伍龐大,攜家?guī)Э冢f說笑笑,向他頭頂?shù)男郦{高呼致意。他向半仙大喊:快看,半仙,望天人回來了!
半仙聽到白樂田興奮的叫聲,一個瘦小的頭從薄弱的肩膀中立馬拔出,伸在風(fēng)雪的夜空中。他翻動了幾下年久失修的眼睛,慢慢看見了、看見了??匆娏藦乃浭缕鹨压实耐烊耍瑥目罩?,從佛光中慢道逍遙微笑而來;村子周圍的綠色田野上,望天即將出世的子孫們,頭上用紅繩扎著兩個小辮子,穿著紅兜肚,笑出了不全的白牙,奔跑而來。所有望天的人都來了,望天敞開著寬宏的臂膀,熱烈地接納著他們。
鑼停了。鼓停了。風(fēng)雪停了。兩個沙啞的嗓門再也忍不住了,在滿是風(fēng)雪的村子里悲聲高歌:
劉三快回來——
老七快回來——
冰棱回來——
……回來——
責(zé)任編輯 閻強(qiáng)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