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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約

2015-01-06 22:53王士
山西文學(xué)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畫室孩子

王士

……我故意讀錯了我的契約,我從來不是什么資本,而只是把自己借貸給自己。

? ? ——索爾·貝婁

1

薛漫妮不知道遇上了什么鬼,有一段時間,動不動就哭。王聚豐不知道晚上能不能聽到,或者聽到了裝著沒聽到。在他的心里,她可能一直都是這個樣,眼淚就像長在臉上的痣一樣,說看見就能看見,說看不見也看不見。有時候她想,我怎么專挑他在的時候,眼睛就酸得直想淌淚呢?后來有一次,王聚豐就說:

“你看不到我的時候,覺得咋都能過,一看到我,就想咋都過不去了,多好的日子都過不去了,就因為我?!彼@么說的時候,把著一個菲利普電動剃須刀修他的下巴。

“你看看你那個樣,看一眼就知道你絕對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干。你不是會畫畫么,你畫么,沒人攔著你。哪天叫工地上來兩個人把閣樓給你收拾出來,咱擺上架子,再支個床,只要你愿意,一輩子不下來,我都保管你有飯吃。”

王聚豐一把拉開衣櫥的門,嘴里嚷著:“找褲子,找褲子,給你說多少遍了,第二天穿的褲子前一天晚上放尾凳上?!彼炖镎f著找褲子,手卻在一排襯衣里來回瞎倒騰。自己拎出了一件襯衣,“穿這件襯衣,給我配條褲子。哎,我說你知道么,你給我買的襯衣,我穿出去,別人都說我土,阿瑪尼,是不是叫阿瑪尼,哎呀,都是領(lǐng)不舒服……”王聚豐的肚子滾在號稱意大利紳士的阿瑪尼襯衫里,就像剛偷了個西瓜回來的農(nóng)民。

“是領(lǐng)子不舒服么,你咋不說是你脖子短。”薛漫妮沒出聲。

“哎,這件是不是在北京的金融街那個叫啥四季的商場里買的了?我看還不如咱有一次在省城那啥豪雅里的帶勁,那里的衣服別的不說,都寬敞。你看看我這肚子給擠的,買的時候那個賣衣服的王八蛋說讓我穿的時候把肚吸吸,我就想干他。是衣服伺候人呢,還是人伺候衣服了?!?/p>

這個時候的王聚豐好像是識字的,卻唯獨不知道丑字怎么寫。薛漫妮懶得理他,又怕不理他。有一次,她給王聚豐拿褲子慢了點,他說她是個吃客,跟外面那些女的沒啥區(qū)別。薛漫妮馬上問:“外面哪些女的?”誰能猜得出來,他敬了一句啥給她?!白蛱焱砩细宜哪莻€?!苯Y(jié)果薛漫妮扳著手指才算出來他三天沒回家了。

他一邊穿褲子一邊說:“明天早上有人用那個凌志接親,你找人給弄干凈?!?/p>

薛漫妮一聽就不高興了,百十萬的車是整天給張三李四接親用的?每逢周六就沒閑過。以前接親都用轎子,一臺嶄新的奔馳,接了個啥也不是,最后趕快扔到工地頂出去了?!皠e人結(jié)婚,你熱情得很,你還沒結(jié)夠是不?”

王聚豐一聽這話,就像是誰當(dāng)著別人面摸了他的腦門子,抄起嗓門就沖她喊:“你是啥東西,老子的車,老子愛給誰接就給誰接。你看你那個樣子,是你羨慕別人嫁呢吧,還是你想再嫁一回。誰要你?誰要你,我倒貼錢送給他?!?/p>

臨出門他站在鞋柜前,手指頭朝著屋里薛漫妮站的方向戳著:“我再和你說一遍,老子做生意的,你能過了過,你要是再一天到晚沒事哭逼咧咧的,你給老子滾。喪誰呢,真要人吊喪的時候也不知道還輪上輪不上你哭呢?!?/p>

最后一句王聚豐罵完,人已經(jīng)站在門外了。冬天,北方正是四面上凍的時候,冷得可結(jié)實了。王聚豐又不怕冷,紫貂的領(lǐng)子威風(fēng)凜凜地豎在獺絨的外套上,上了車暖風(fēng)一開,光穿一件襯衣就可以。有句土話,可土了,但是說得有生活?!澳腥藟臐M街晃,女人壞摽門框?!币馑季褪?,這個女人沒事靠著門框子到處飛眼,就跟男人不務(wù)正業(yè)一樣。王聚豐也晃,但是晃得有正事,他能晃回來錢。

事情什么時候就變成了這樣呢?薛漫妮在家待得可是真心慌,哪有心情畫畫。上學(xué)時的那兩把刷子,早就扔墻根兒了。想想怪可惜的,那可是國畫,前前后后學(xué)了小十年。畫吧,坐不住,拿上筆,腦子里就想著王聚豐說不上正會哪個女的呢。不畫吧,又干啥呢。買衣服,離得最近的省城也沒啥好貨色,去一趟純屬耍錢。去北京,倒是不遠,也不能老去啊。別說買衣服了,嗑瓜子也沒這么勤的。有時候他三天沒回來,薛漫妮都懷疑自己快長毛了,樓上睡一遍,樓下睡一遍,天差不多也就黑了。她睡覺的時候,阿姨啥時候來的,又啥時候走的,都不知道,地擦得可亮了。她連拖鞋都懶得穿,赤腳下來,倒杯水的工夫就臥倒在沙發(fā)上了,等關(guān)電視的時候,好話不長,又該睡覺了。別人都問她這么閑,為啥不要個孩子。他們根本不知道,薛漫妮也懶得解釋,王聚豐喝酒喝的痛風(fēng)好多年了,一直吃藥,不吃藥腿疼得都走不動道了,咋要呢。漸漸地,她也想通了,才二十七,王聚豐都不著急,她急啥?就我倆這情形,不知道以后真要的時候是不是給他生呢。有苗不愁長,生孩子不是啥大事,我薛漫妮的路還長著呢。正想著,順手抓起電話,就想找個人晚上出來吃飯。

“喂,親愛的,今天晚上下班了,一起吃個飯唄,我出去玩了幾天,才回來。給你帶了個包……小意思,客氣啥啊。好,你先上班吧?!?/p>

離白慧下班還有兩個小時。薛漫妮先洗個澡,洗完澡想去柜子里挑個沒剪吊牌的包。結(jié)果搞得有點郁悶,就三個包沒剪,兩個普拉達,一個寶格麗??墒牵瑢毟覃愐擦Ф嗄匕?。寶格麗就寶格麗吧,真煩。她有點心疼,她以為可供選擇的存貨挺多,結(jié)果忘了已經(jīng)拿出去送人了。

2

白慧的腳丫子長得真是美,小瘦尖彎,穿上一雙淺口細帶的高跟鞋,一步一閃的水紅色,一看就是質(zhì)地豐滿的胎牛皮,純真里透著含蓄的嫵媚。女人穿上這種尖頭細跟的鞋出來,就是為了扎人眼球的。這樣的腳長給哪個女人,也得讓男人捧在手心里捂著。

“親愛的,這可是臘月天啊,真敢穿,腳不冷啊?”薛漫妮打心眼里佩服這個女人為了美天不怕地不怕的勁。

“冷啊,冷也要穿,車上放著雪地靴呢?!?/p>

白慧眨了一下她妙不可言的睫毛。別人都在后備箱里放零食放酒,放刷子放抹布,她的車最香艷,后備箱里放高跟鞋,一盒子一盒子的高跟鞋,只有一雙平底的圣伽步豆豆棉鞋。

“你從哪淘來的這些禍害,尤其這雙。不過說實話,看起來真攢勁?!毖β菀荒樍w慕,覺得自己今天像個老太太。

“什么叫淘啊,這叫代購,全是一線的新款?!卑谆酆敛豢蜌獾囟⒘艘谎垩β菽_上的嘉寶,也不管旁邊有服務(wù)員等著點菜,“妮兒,不是我說你,放棄你的什么嘉寶,友高,馬飛仕圖吧……人沒好鞋矮半截,更別說女人了。你知道女人不穿高跟鞋那就是少了一截小腿。”

白慧一邊說一邊點菜。服務(wù)員剛走,她就激動地抓住對面的小手:“我這回說不定真離了,他同意考慮一下?!?/p>

薛漫妮心里還在想鞋的事,白慧的話像剛從電視里飄出來的臺詞,讓她一時之間不知道到哪里找感覺,就僵僵地嘬了一口茶:“你說了快有一千遍了?!卑谆酆懿粷M意地照她手腕上輕輕拍了一下,撒著嬌說:“敢笑話我,不和你玩了?!币f撒嬌是女人的武器,對于白慧來說,那就是藝術(shù)。對,撒嬌是她的藝術(shù)。她在家里可以坐在沙發(fā)上對她身邊的曾波說:“老公,你把手伸出來,我給你一樣好東西?!钡仍ㄉ岛鹾醯匕咽稚斐鰜硪院?,她用她的美足勾著一塊抹布放到曾波的手心里又說:“親愛的,把灰擦擦,乖?!币贿呎f一邊頭搖屁股晃地給他一道飛吻。

“你這么干太傷人了吧,人家曾波挺好的,你干啥都不管,人是你選的,現(xiàn)在又嫌人家?!毖β菘偹闶呛退业搅私涌凇0谆蹆芍谎劬χ惫垂吹乜粗巴?,脖子伸得像只丹頂鶴。

“你敢說你沒想過?”白慧幽幽的口吻仿佛是說給自己聽的。

“我承認我想過,但也就是想想而已。何況你有孩子,為孩子想想,多大的過不去啊,別給自己找麻煩?!?/p>

在白慧眼里,薛漫妮就是個擺設(shè),走到哪都是個擺設(shè)。作為女人,她好像哪條弦子讓人給撤了,總是搭不上扣。很漂亮,很漂亮,就是有點傻。白慧這點不輸她,俗得很有機靈氣。別的硬件比起薛漫妮,拎起來哪件也不如。薛漫妮的那副身材,一米七的身高竟然長了一張小圓臉。老天爺太欺負人了,怎么給的造化。她白慧一年四季硬努著一雙高跟鞋,才欠欠地巴望到一米六五,太不公平了。“我要是有你這副架子,我早……”

薛漫妮很不開心地望了白慧一眼,心想你不要老拿我的長腿說事兒,架子長得再抻頭也得吃飯。嘴上只是不顯山不露水地接了一句:“過日子么,過日子就是這樣?!?/p>

女人和女人聊天,都是好壞話搭著說,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要是這點分寸都捏不住,那你就沒有朋友,有也長不了。薛漫妮和白慧說過兩次王聚豐因為和別的女人半夜不回家,她叫司機開著車滿城找他,找到以后,她因為氣不過看見那別的女人喝醉以后抱著王聚豐不放手,把人家打了一頓。結(jié)果,第二次告訴她的時候,白慧竟然說她現(xiàn)在是搞體育的,暴打小三是她的專業(yè)課。說得薛漫妮哭笑不得,她由此得出一個結(jié)論:在女朋友面前,自己家的天就是捅出窟窿來了,也得笑著說沒事。重點在于,不要讓別人知道。

白慧的牙口利得很,要是對個別的女人,她早就一句接一句地咬上了??裳β莶皇莿e的女人。薛漫妮是她白慧穿在外面的一件內(nèi)衣,女人有多少身價,全在上面了。朋友是隨隨便便交的么,那句話怎么說的,跟著狗吃屎,跟著狼吃肉。薛漫妮要是往誰身邊一站,不管男女,看著就顯身份。白慧最喜歡和薛漫妮一起逛街,不管什么東西,讓她那么一披一掛,馬上看著就有了來頭。搞得那些小姑娘一見她倆,就馬上說:“姐,來了,姐,你好長時間沒來了……”多半是沖著薛漫妮。白慧之所以能和薛漫妮相安無事也不相互嫉妒,就是因為薛漫妮對女人的架勢,透著那么點發(fā)自內(nèi)心的賞識,這種賞識來自于她自身的條件,好到幾乎用不著太費心去打量身邊人的缺點來扶植自己的優(yōu)越感。人美怕比,但是,你站到百麗廣場去數(shù)數(shù),那進進出出的小姑娘一個個花紅柳綠,正兒八經(jīng)地數(shù)上一天,也未必能挑出來一個像薛漫妮這樣的好人才。

3

兩個女人之間這樣的友情按摩大概每個月都要進行一次。誰請誰不重要,吃什么喝什么也不重要,甚至具體聊什么更不重要。重要的,這是一場只有一個觀眾和一個演員的秀,彼此是一面鏡子,只不過需要檢閱的,不是自己,而是對方。白慧吃完飯以后有個習(xí)慣,不管對面坐的是什么人,她都要馬上掏出鏡子照一照,該擦的擦,該補的補。要是對面坐個男人,她照得更妖嬈,補得更起勁。要不然薛漫妮說男人是她最好的保養(yǎng)品,她一點都不生氣呢?白慧剛掏出鏡子,拿著小粉撲劃拉自己的眼角,一只眼睛看著薛漫妮,另一只眼睛盯著鏡子。

“妮兒,下個月九號我請你吃飯,要來哦,有蛋糕,就咱倆,不叫別人?!?/p>

薛漫妮兩手捧著茶杯說:“早知道,寶格麗下個星期再給你?!?/p>

“不用準備生日禮物,你送我一幅你畫的國畫吧?!?/p>

“你想要工筆還是寫意?太大了可是來不及畫?!?/p>

“小而精的來一個,我掛家里,你畫的嘛?!?/p>

要說這白慧是真會來事,這是向人討禮物么,這簡直就是精神行賄,瞧瞧這話說得多漂亮:“你畫的嘛?!敝砸獟煸诩依?,因為是你薛漫妮畫的,就地把薛漫妮從土堆里給拔起來了。

薛漫妮畫了一幅工筆的小品,畫起來很快。絹紙上赭石的底色,有一種讓眼睛很愜意的歷久彌新,一棵松樹的掩映下,隱約看到一個小沙彌站在一間疏陋的茅棚邊。大概的景致是臨摹了宋朝的一幅《松風(fēng)高臥圖》,小沙彌是薛漫妮自己加進去的。在圓形圖面的右下角引而不發(fā)地落了兩句詩:“不俗即仙骨,多情是佛心?!边@幅畫薛漫妮大學(xué)時畫過,當(dāng)時她就像現(xiàn)在這樣自作主張?zhí)砹诵∩硰浐凸刨?。結(jié)果,惹來老師好一頓批評:“這是《松風(fēng)高臥圖》,至今珍藏在臺北故宮博物院,你臨摹的是古人的精神遺產(chǎn),不是不入流的畫坯子,要忠實原作?!?/p>

現(xiàn)在好了,想怎么畫就怎么畫。薛漫妮最害怕別人說她穿衣服好看是因為她是搞藝術(shù)的,當(dāng)然不得不承認她的氣質(zhì)出眾和畫過畫有很大關(guān)系。可是會畫畫就能說明你是搞藝術(shù)的么?對于這一點,薛漫妮一直很懷疑。記得還是那個老師,動不動在給他們講色彩的時候,老掛在嘴邊上一句話就是:“你們是藝術(shù)生,要懂得審美。”可是,美到底是什么,誰見過?薛漫妮是從初二開始學(xué)畫畫的,因為才初二,她的數(shù)理化就已經(jīng)學(xué)到山窮水盡的地步了。有一個老師給她媽媽說,如果你想這個孩子還有機會上大學(xué),就得搞藝術(shù)。那是她第一次聽說藝術(shù)生。學(xué)舞蹈,老胳膊老腿來不及了,學(xué)聲樂沒嗓子,學(xué)樂器……這才發(fā)現(xiàn)藝術(shù)之大,沒幾樣是她能學(xué)的,只有畫畫對幼功的要求沒有那么高,操磨個三五年,應(yīng)付高考,問題不大。

鳳臺巷的盡頭聚集了很多搞傳統(tǒng)藝術(shù)的小店,他們既是文人,又是商人。裱好的圖畫嵌套在木紋白底的邊框里,價值感陡然上升,顯得很雅致??傊?,看起來像個東西了。這條街,以前薛漫妮常來。那天,薛漫妮去買膠礬水,老板正在忙叨著給王聚豐選畫,她只好站在一邊稍等。堆滿了筆墨紙硯和各種紙品的小店,有一種墨香混雜著草木灰的味道,深秋的潮濕之中反芻著陰陰的涼意。長發(fā)披肩的薛漫妮,站在柜臺邊唯一能被陽光照拂的一角,翻看一本圖冊。拖著下午四點最后的暖意,薛漫妮看起來十分閃耀。在這精美的陽光下,越發(fā)堅定不移的,除了薛漫妮的標致,還有王聚豐富麗堂皇的眼神。

在王聚豐的常識里,作為未婚的異性,只有臉盤子靚的女人遇上錢包鼓的男人,才能算作是互為姻緣。別的都是王八瞅綠豆,誰也不嫌棄誰。有時候,他經(jīng)常和同車的伙伴,專門把車往姑娘扎堆兒的地方開。人多得到處都是腿兒,他趴在方向盤上,像轉(zhuǎn)磨一樣的,在人群里開道,一腳油門一腳剎車,一腳油門一腳剎車。一邊開一邊和兄弟伙瞅姑娘。哪個個高,哪個腰細,哪個皮膚白。別人一問他什么時候娶老婆,他就說:“老婆?我有啊。”哪呢?他說的老婆就是他的車。王聚豐只要一坐在車上,就覺得自己哪兒也不是哪了,大肚子不見了,腿也不疼了。總之,恨不得一腳開到床上去。太方便了,他甚至大部分時間談情說愛都是在車上,別管認識多久的姑娘,只要對方不婉拒,他們第一次親密接觸一定是在車上。車對他來說就像一個會走路的房子,說去哪就去哪。每次別人夸他車好的時候,他都會說:“這年頭,靠車炫富的都是窮人?!泵看嗡@么說的時候,都面無表情,兩眼注視著路況,那種若無其事的樣子,好像是逢人便說:“我自己都沒夸,你夸是因為你眼皮子淺,不要拉著我下道?!彼窍胗盟臒o所謂,來定位自己對錢的態(tài)度?!澳阌X得那是好車,是因為你心疼錢。我王聚豐又不心疼錢,再好的車到我的手底下,也就是車?!?/p>

王聚豐剛開始不是這么看薛漫妮的。他覺得女人都是到男人身邊撿錢的,有一個算一個,反正沒有空手的。薛漫妮和這些女人的區(qū)別是——看起來不像。是女人,哪有不愛錢的?從小愛到老,就像愛打扮是她們的天性一樣,頭上插根稻草,腰里別個布條,那能叫打扮么?你看看女人,從頭發(fā)絲到腳指甲蓋,哪樣離得開錢?就是剛出生的嬰兒奶水足點,都比那個青黃不接的看起來長得暄乎。動不動再想要穿金戴銀,男人就成了人肉提款機。是什么把人教壞的,不是錢把人教壞的,錢是什么?是等值量化的工具,是追求,是王八蛋。你開車撞到人了,你能說是車的錯么……錢就跟車一樣,你開著車去辦事就像你拿著錢去耗女人,手無寸鐵怎么走江湖?但是,好像也不是女人教壞的,畢竟沒有人拿刀架著你。那究竟是什么呢?當(dāng)王聚豐第一眼看到薛漫妮的時候,知道了是什么,是美。是那種通體透亮的感覺,那感覺就像有道不知道通向哪里的光,你就想靠近她,然后,據(jù)為己有。至于據(jù)為己有之后,最好能夠發(fā)現(xiàn)更加通體透亮,更加像光的光。這光你如果不能把她攬入懷中,就會被她刺得眼睛生痛,想起來就五臟難全。薛漫妮讓王聚豐頓時變成了一個新人,他猛然不知道該怎么個玩法。因為,這可是個會畫畫的姑娘啊。

正思謀著的王聚豐,想起了自己作為一個北方大漢第一次吃南方的灌湯小籠包的情形,一個老虎口對著一個皮薄肉厚,汁水鮮美的小籠包,怎么夾,怎么吃,都是學(xué)問,弄不好汁水濫濺,破皮露肉,狼狽不說還糟蹋東西。于是王聚豐決定用筷子迅速把小籠包銜到勺子里,然后再送到嘴邊,先小小撮出個口,把湯喝了,再連皮帶餡一口下去。對薛漫妮這樣的姑娘,就跟這口灌湯包一樣,你先得來文的。于是,他很大方地懇請薛漫妮來和他一起選畫?!爱吘鼓闶菍I(yè)的?!本瓦@么一句話,把薛漫妮抬舉到一個更加想入非非的高度了。她和他過去見到的那些姑娘不一樣。面對一個看起來像他一樣滿臉寫著經(jīng)濟實力的異性,她們的眼神里沒有一點姑娘家該有的無所適從的拘謹,一個個都是東張西望,眼疾手快的樣子,生怕自己下手慢被別人摘去了。她慢慢地循著王聚豐的聲音轉(zhuǎn)過身,動作透著一絲不易覺察的防衛(wèi)。最重要的是,非常撙節(jié)的微笑,讓薛漫妮看起來,舉止自然大方,卻又,并不草率。在王聚豐的眼里,就像一件寶貴的物品超越她原有的價值。僅此一點,王聚豐幾乎在這一瞬間下定決心,必須攻城拔寨。她的眼光直接落到了畫上,一只手托著微微傾斜的下巴,另一只手露出一根像蔥白一樣挺拔優(yōu)美的食指,示意店主把她認為不好的畫移開。最后選了一幅臨摹得還不錯的大寫意葡萄圖。王聚豐雖然并不懂國畫,但還是覺得眼前一亮。

王聚豐認為自己還是有點捭闔縱橫的手面。他并沒有無知而妄為地請薛漫妮吃飯喝茶,卻試探性地問了一句,這位姑娘,我想讓你引薦一位老師,本人想學(xué)畫。要求不高,只要是你的同學(xué)里頭,有需要這份兼職的,當(dāng)然男同學(xué)女同學(xué)都行,我認為男同學(xué)更方便。您愿意留個電話么?誰會拒絕一個向往藝術(shù)的有錢人呢?何況說不定還能造福自己的同學(xué)。后來王聚豐用了六個月的學(xué)費,花了兩個月時間,終于摸到了薛漫妮的宿舍,用一個帶有萬向輪和雙搖桿的紅櫸木畫架順利將她拿下。

作為一個美術(shù)系的學(xué)生,薛漫妮的畫,畫得沒有人紅。常有人拿她開一個非常老款的玩笑,畫什么畫啊,想畫畫的時候照照鏡子就行了。千人供養(yǎng)萬人捧,捧來捧去變倭瓜。薛漫妮現(xiàn)在只要一照鏡子,就會想起這句話?,F(xiàn)在,她覺得自己和王聚豐的結(jié)合,就是天仙女和豬八戒的速配,真是左躲右躲,一朵鮮花還是插到了牛糞上。

好在日子也并不是那么難過。薛漫妮有了新的樂趣,就是買鞋。家務(wù)也不伸手了,都請家政代勞。她每天流連最久的地方除了床,就是衣帽間。她的鞋,各式各樣,一個牌子占據(jù)一個架子。其中多數(shù)都是歐版的便鞋,來來回回,就那個款型,遇上自己喜歡的,她就會買回來先放在那,朝外那一邊的鞋盒上用和鞋顏色相近的水粉畫著一個大大的月牙形的高跟鞋,相當(dāng)自戀。其中,她最愛的就是嘉寶和友高。好多人都說她這個年齡穿這種鞋型有點早,可是薛漫妮自己知道她是多么愛它們。尤其是友高,哎,每次當(dāng)她把一雙友高放在她的鞋架上,無事可做的時候,踩著小梯子把它們拿下來穿在腳上,看著它們那無法超越的經(jīng)典和永遠不會讓你失望的雅致,有時候就會想:“哎,如果沒有友高,這樣的婚姻可怎么堅持啊?”有時候又覺得這世上什么是自己的?除了牙是自己的,咬碎了咽到肚里的是自己的,旁的都是別人的,區(qū)區(qū)一雙鞋又能算得了什么。衣帽間讓薛漫妮對物質(zhì)有了新的認識,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哪怕是畫畫,也是一種物質(zhì)。難道不是么?首先別的不說,任誰也得拿上筆畫到紙上吧,總不能揮就塵土畫在空氣里。誰說物質(zhì)不能給人安全感?每次出去應(yīng)酬,只要穿上一雙友高,她就會覺得自己心里有靠頭。她知道哪怕她不是最美的,但是,穿友高的女人就有一雙天下無敵的信心。

衣服都是搭好的,一套一套掛在壁柜里。隨穿隨拿,隨脫隨掛。一個能夠通納至少三十到六十件的壁柜擠得滿滿的。拉開壁柜側(cè)邊的抽屜,一抽屜一抽屜的全是胸罩。一個個仙氣十足的胸衣,像一件件被封進了罐子的蝴蝶,舒展著兩片薄翼,到處充滿了躍躍欲試的風(fēng)姿。絲巾,掛在一個把邊的U型轉(zhuǎn)角里,幾乎包絡(luò)了所有的款式和顏色,其中有幾條油畫系列的長巾,斷章取義地印染著莫奈和梵高的名畫,恰到好處的選材,讓人們對那些長巾充滿了望而卻步的敬畏感,自然,也會對能夠駕馭它們的薛漫妮高看一眼。更不用說那些棉的麻的絲的,顏色都相應(yīng)的有一些用在服飾上的高端改良,每一種顏色都比它本身更有味道。每一條掛絲巾的衣架上都有一個固定絲巾扣。經(jīng)常整理衣柜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王聚豐經(jīng)常會在一個突如其來的時間段給她打電話,說回來接她,走個飯局。根本不給她考慮的時間,衣服別說現(xiàn)搭了,就是穿,都緊緊巴巴的。幸虧面膜是天天做的。眉是君眼是臣,薛漫妮的基本眉形長得特別有風(fēng)骨,稍微畫個眼線,涂掃點睫毛膏,整個人看著就特別上妝。

4

白慧認識曾波時,剛訂婚半個月,熱乎勁還沒過去呢。曾波在男人里算是話多的,沫子特別濃。白慧并不是很滿意她的未婚夫。女人都有這么一段急赤白臉想結(jié)婚的時候,她沒抗過去,完全是因為那個男人萬事俱備只欠新娘。白慧那個時候也沒有遇到喝涼水都想嫁的人,那跟誰不是穿婚紗啊。她這么想的時候,前未婚夫就出現(xiàn)了,像是一場預(yù)備好的不歡而散。草率得都不知道該咋草率好了,反正就是草率吧。相親飯吃完一個星期,兩個人就滾床單,算是雙方都驗過貨了,感覺都還不錯,決定繼續(xù)交往。交往就交往吧,交往了三個月,兩個人都覺得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結(jié)婚吧。關(guān)鍵是不光房子閑,人閑心也閑。才訂婚半個月,在一次聚會上就和曾波對上眼了。有未婚夫的女人就是底氣足,上來就問曾波:“你敢娶我不?”這句話把曾波問毛愣了,心想,只要自己喜歡,娶不娶還能算個事兒么。曾波說:“別說你是訂婚了,就是結(jié)婚了我都敢。別說結(jié)婚了,就是離過婚我都敢。別說離過婚了,帶孩子我都敢。別說是帶孩子了,只要是活的就行?!倍旱冒谆鄄铧c把虎牙笑掉了。一個男人要是能讓一個女人笑,這個女人的心意就已經(jīng)非常明了,喜歡他唄。白慧直接撂出自己已經(jīng)訂婚了,曾波接得可快了:“比離過婚帶孩子強多了,美女。”然后做出一個擦汗的姿勢長舒一口氣表演道:“嚇死我了?!?/p>

是夠嚇人的,未婚夫再不行,還交往了三個月,曾波和她才幾天。白慧的虎牙喜歡曾波,她自己也沒辦法。要是跟未婚夫去履行婚約,鬧到非得結(jié)了婚再離婚的時候才能再辦正事,想起來都覺得累。關(guān)鍵是不符合白慧的個性。她的個性就是鍘刀上切草,一刀是一刀。這么想的白慧,為了保險起見,竟然直接跟曾波把結(jié)婚證領(lǐng)了。人們都把這叫做“閃婚”。白慧不這么想,她覺得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根本不存在什么閃不閃的。了解的再多有什么用,想結(jié)就結(jié),不想結(jié)就不結(jié),想跟誰結(jié)就跟誰結(jié)。關(guān)鍵是敢不敢結(jié)??膳碌氖墙Y(jié)婚,不是跟誰結(jié),摸得再熟該是生瓜照是生瓜。人即使不懂感情,也可以組建家庭,就如同不知道生理構(gòu)造,照樣可以生兒育女一樣。其實任何事都不需要知道得那么多,那么細。知不知道,多不多細不細的,能怎么樣呢?日子還不是流水一樣嘩嘩的過,該走到哪一步就走到哪 一步。這么想的白慧,坦然了很多。

在某一個有陽光的星期天,白慧隱瞞了自己已經(jīng)和別人成為合法夫妻的事實,才正式地和未婚夫把先前訂婚的彩禮交割清楚。用她的話說:“我把他留給了更加需要他的女人?!迸四樒ず衿饋?,是真可怕。簡直就是水稻田里養(yǎng)螃蟹,誰的地皮都橫著走。

霸道慣了的白慧,一上手就發(fā)現(xiàn)曾波除了能逗白慧笑以外,還有個特長。那就是,他還能逗別的女人笑。他跟女人開玩笑,跟喝白開水似的。好詞一套一套的,幾乎是張口就來。說起笑話來,小眼睛彎彎的,那樣子讓白慧看了要多來氣就有多來氣。來氣是小事,都罩不住曾波根本不把這當(dāng)成一回事。氣得白慧,真想一怒之下把虎牙拔了。尤其是她有了孩子以后,突然有一天照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五官看起來特別走神,說不上哪不對。照鏡子研究了好幾天才發(fā)現(xiàn),兩個小臉蛋上的蘋果肌沒有了。沒有了蘋果肌的白慧,表情完全沒有以前生動。女人耐端詳,講究的就是個玉質(zhì)嬌顏,一笑清甜。好久沒有笑的白慧,休完產(chǎn)假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交給婆婆,下班以后不著家,借著加班的名義,滿世界各種晃。白慧所在的證券交易所,其實上班時間卡得十分明確。幾乎沒有班可加的。曾波玩曾波的,白慧玩白慧的。誰也顧不上誰,當(dāng)然更顧不上孩子。兩個人,都是不在外面過完兩個十二點,絕不會想起來家里這張睡覺的床。在這方面,曾波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大度。有一次他倆在一個叫夜色的慢搖吧里遇到一起,竟然還在晦暗不明的燈光下隔著兩個桌子交換了一下眼神,誰都沒有讓對方掃興的意思。誰也不會責(zé)怪對方不帶孩子,反正有人帶。也是,誰帶不是帶呢。按理說,誰養(yǎng)下的誰領(lǐng)。白慧有自己的爛主意,對曾波柔中帶剛,對婆婆據(jù)理力爭。有一次曾波故意在家調(diào)理她:“你就像個代孕母親??纯茨氵@身材,吧沒白泡,中場真是減肥,媳婦你身材真好?!卑谆垡膊皇救酰骸澳愕淖彀膩矶疾蛔屓耸?,要是你有的時候能像你的嘴一樣硬就好了。”

曾波自從生孩子陪產(chǎn)以后,在這方面就顯得意志消沉。他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是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白慧懶得理他:“別給自己的不正當(dāng)產(chǎn)權(quán)找理由,什么叫女人生孩子,男人得了產(chǎn)后抑郁癥。這么好的托詞,能大度點留給女人用用么?怎么好意思說出口!”白慧一手摸著曾波的耳朵,一手放在自己的腰眼上,使勁用屁股頂了他一下說:“你不是產(chǎn)后抑郁,親愛的,你是產(chǎn)后分裂癥,上半身和下半身分裂了。”每當(dāng)這樣的時候,曾波恨不得親自,立刻,馬上,把白慧送到某一個“夜色”去。

老玩也沒意思。轉(zhuǎn)眼孩子都快三歲了,正是撩大人的時候。白慧想和曾波一起多在家里待待,主要是陪孩子。曾波倒是挺配合,自然是白慧會哄,動不動和孩子穿個親子裝,做點寶寶餐點啦,玩興奮了,三個人有時候還在地上來回地爬。問題是只要孩子一被奶奶抱走了,白慧就覺得渾身上下寡得沒著落。不該是這樣的,曾波在呢。白慧看他也是臊眉耷拉眼,一副不知道找哪條道道堅持下去的樣子。他們倆確實都感覺到家里的氣氛已經(jīng)有點日暮途窮的氣候了。什么都抗不過時間,是癤子早晚要出頭。出就出吧,里外不就是個誰先張下這個口的事。白慧除了肚子上多了一道疤以外,這三年沒有太大的消受。女人要是只生孩子不領(lǐng)孩子,心智在某一方面就有點夾生。怎么個夾生?就是你說她是個姑娘,她已經(jīng)為人母。你說她是個母親,她好像各個方面還是呈現(xiàn)出一個姑娘的狀態(tài)。半生不熟的時候,人最慌張。遇上白慧這種想法多點的,那十個曾波也擋不住她一個鐵扇公主。關(guān)鍵是曾波非常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沒有牛魔王那兩下子。再者說,確實沒有心情逗引白慧那只虎牙了。于是在家就總擺出一副一切隨她去吧的樣子。兩個人總想讓對方最大限度地妥協(xié)。

走不走,不是他一個人能說了算的。于是,曾波進進出出對白慧,擺出一副輕熟男的做派。動不動還愛弄句:“男人干男人的事情,女人干女人的事情?!卑谆垡膊皇救?,只要曾波一說這句話,便舔著下嘴唇問他:“男人的事情沒有女人能干得了么?”搞得曾波有心想教訓(xùn)教訓(xùn)她,都拿不動。心里得意不起來的曾波,更不愿意和白慧好。夫妻兩個人,你糊弄我,我糊弄你。日子就這么過下來了。兩個人回到家都是先使勁把兩只眼睛閉起來,再把一只眼放松,直至睜開。偏偏,白慧不是善茬。她先是給曾波定了幾條規(guī)矩,比如最晚幾點回家,誰做家務(wù)誰帶孩子,周末要給她們娘倆安排節(jié)目什么的。曾波瞇著笑眼,一一悅納了。他答應(yīng)得那么快,反而讓白慧心生不爽。她覺得他在應(yīng)酬她。事實上,曾波確實也做到了。這還是讓白慧不爽,反正就是不爽。就是感覺曾波有點人在心不在。白慧是個世故的女人,像她和曾波這樣的結(jié)合,過得特別好和過得特別不好都不是意外,就跟賭博一樣。

白慧想到離婚時,一點都沒有被自己的念頭嚇到。反而,有一種洞若觀火的釋然,好像認為結(jié)婚是離婚的前提似的。走到這一步,就像一個人想要過一條自己不熟悉的河,終于摸出了深淺,硬著頭皮蹚吧。相對于改變一個人,離婚真是容易多了。每次跟曾波談的時候,曾波都主動露出一副自作自受的樣子,渴望轉(zhuǎn)移白慧的注意力,看起來難堪窘迫地說:“別啊,媳婦,咱們?nèi)沃氐肋h,不是還得生兒子么。”白慧聽了也有些泣然。女人的荷爾蒙是和乳腺一起分泌的,不管她愛不愛,多愛多不愛這個男人,只要她生了一個他們的孩子,那這個男人也就算是她的半個長子了。她甚至主動勸化自己打消這個念頭。每當(dāng)白慧態(tài)度有些軟化的時候,曾波的表現(xiàn)就開始脫離群眾。這讓她十分惱火。最主要的是,他們從來吵不起架,曾波就是個滾刀肉。對也好錯也好,反正我就這樣。就這樣的曾波終于把白慧激怒了。盛怒之下的白慧反而冷靜了許多,她要爭取主動權(quán)。白慧所謂的主動權(quán)并不是什么財產(chǎn)之類的,而是時間。她在生完小孩以后,有了一個驚人的發(fā)現(xiàn),這個男人結(jié)完婚有了小孩,只要人生發(fā)展有正面朝向,那基本就進入保質(zhì)期了??墒桥?,結(jié)完婚生了小孩,就像一張百元的大鈔一下打散了,今兒一點,明兒一點,眼看著就要見底。真是越想越心慌。最后一次提的時候,曾波說:“行,既然你愿望這么強烈,那我考慮考慮,別再把你作下毛病了?!?/p>

5

薛漫妮想找點事情做。既不想做商人,也不想做文人,她決定做老師,開畫室,教畫畫。她開著車晃了兩個上午,就找到了一間非常適合做教師的房子。是一個規(guī)模很大,但是有些年頭的舊小區(qū)。小區(qū)里光中學(xué)和小學(xué)就三所。一樓坐北朝南,一流的采光,門前有房東占了綠化帶種的一棵棗樹,周圍種著一堆一堆的夾竹桃。薛漫妮找到這房子的時候正是要接夏的時候,北方的五月,地氣里接著一種投閑置散的悠游,特別想端個凳子就在門邊上坐一坐。兩室一廳,前后陽臺,老戶型,薛漫妮找人粉刷了一遍,整個房間是偏冷的色調(diào),有點灰又有點藍,不仔細看,以為是白色擱舊了的顏色。薛漫妮上來就招了十個學(xué)生,最小的五歲,最大的十六。小的學(xué)兒童畫,大的學(xué)素描,孩子們出乎意料地喜歡她。

薛漫妮把最大的畫架放在屬于自己的一小間獨立的畫室里,上面擺了一幅還沒有脫筆的畫稿,工筆牡丹,剛勾完線,上了第一遍色。通篇的藍色上勾滿了黑線的牡丹,這幅畫雖然并未畫完,但是從她勾的那幾筆線能看出來,牡丹之上還是牡丹,因為線勾得落落大方,疏密有致,清朗有力。學(xué)生們畫畫的時候,她就過來叼著時間畫兩筆,再轉(zhuǎn)過去看看學(xué)生。幾個畫架錯落在客廳的幾個角落,另一個原來用作臥室的房間現(xiàn)在擺了一溜矮方桌,放著小板凳。薛漫妮一般午睡起來以后就到教室里坐著。每當(dāng)車一拐進這個小區(qū),薛漫妮就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她一般周一到周日一有時間就過來。自從開了畫室,薛漫妮一連好些日子整個人干什么都有勁。這個城市,街道,樹木,仿佛又重新和她建立了聯(lián)系。她又經(jīng)常開車去鳳臺路給孩子們買各種工具,那種心情就好像種了一片菜地,每一顆菜都等著你去拾掇。又像養(yǎng)了一窩小雞,每個小雞都等著你回去喂食。薛漫妮起心底里覺得自己弄這個畫室,比跟家里睡著強。睡覺只能讓人變成一個落秧的茄子,死不死活不活地吊在那。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王聚豐才察覺薛漫妮往外跑得勤了,也沒見她添點什么新玩意兒。這人干啥去了,想到這,他心里泛起酸水。在王聚豐的觀念里女人可是一點差錯都不能有。在這方面,誰要是往他王聚豐的眼睛里揉沙子,他就要從他心尖上剜肉,管你是個誰。有一天他跟著薛漫妮的車就出了小區(qū),快到畫室的時候,王聚豐卻突然打了個方向掉頭走了。晚上薛漫妮回來的時候,他坐在電動按摩椅上,看樣子是在等她。她換了鞋以后直奔王聚豐,想告訴他畫室的事。王聚豐說:“你最近挺忙啊,說我聽聽,忙啥呢?”薛漫妮本來預(yù)備好的話到嘴邊,一看他那個樣子,掉轉(zhuǎn)話鋒就不想往好道上趕了。半鬧笑話地說:“忙著找男朋友?!甭犓@么一說,王聚豐心里倒有幾分踏實,一聽就是話趕話氣他呢?!澳奶祛I(lǐng)來咱們找地方聚聚啊?!币宦犓淹嫘舆^去,也沒耍不講理。薛漫妮就把天窗敞開了:“最近你老回來那么晚,我找不到機會告訴你,我開了個畫室,已經(jīng)有幾個學(xué)生了?!蓖蹙圬S本來放松下來的心情一下被她給打散伙了,他以為她找了個什么有意思的地方鍛煉消遣去了。王聚豐悶頭點了一支煙,示意薛漫妮把煙灰缸遞過來。咂了一口,一手彈煙灰,一手把按摩椅關(guān)了?!耙粋€學(xué)生一節(jié)課多少錢?”薛漫妮沒想到他上來就問這個,傻傻地吸著酸奶說:“三十,我有十個學(xué)生呢。”王聚豐眼睛微閉,繼續(xù)抽煙,嘴里念念叨叨。“一節(jié)課三十,就算一個學(xué)生一周上兩節(jié)課,一個月八節(jié)課,十個學(xué)生就是不到三千塊錢,掙了錢可別忘了給我花點哈?!毖β葸@才聽出來這是在刺激她,但是嘴上還是想哄他開心:“肯定的,那還用聊啊?!蓖蹙圬S猛然站起來,跳到薛漫妮面前欠著身子就發(fā)作了:“你別不要臉,還掙了給我花,我要花你掙的錢,我還是我么?你還是你么?你都不是你了,我他媽的要你干啥。你痛快兒的趕快給關(guān)了,我不惦記你那個唾沫星子錢。”薛漫妮破天荒地沒有轉(zhuǎn)身上樓,而是把王聚豐撂了個冷情,出門了。

兩口子過日子,這個深淺王聚豐還是有。嚇唬嚇唬她,也就那么回事了。像薛漫妮這樣的姑娘,從小到大沒吃過什么苦,慣性使然,遇事愛往甜里想。不能把她逼急眼了,逼急眼了她跟你走極端,說不定還沒等你把她咋地呢,她就先跟你撂挑子。王聚豐其實就是怕自己收拾不住她。平心靜氣地說,自己對薛漫妮不錯。至少他覺得不錯,人家都說女人越離膽子越大,男人越離膽子越小。王聚豐是不想再離婚了,現(xiàn)在的小姑娘真他媽的難駕馭。不管她,王聚豐磨不開那個臉面。管她,咋管,輕重不讓說,一說就跑,什么玩意兒。王聚豐的心里也很委屈。

自從開了畫室,白慧和薛漫妮也有日子沒坐到一塊堆兒了。她倆聊到一塊,都是從男人起頭,這一天白慧顯然話比平時淡,薛漫妮倒是有意思想聽聽她最近和曾波是怎么個情況。薛漫妮玩著手里的吸管,在想怎么說,總不能一上來就問人家:“你倆還離不?”

“曾波最近對你還好吧?”薛漫妮說。

“就那樣吧,你呢?最近忙啥呢?”白慧有點沒精打采。

“我開了個畫室,就在福華苑,哪天過來看看?!?/p>

白慧一聽薛漫妮開了個畫室,立馬來精神了。不是因為薛漫妮開畫室,而是想知道王聚豐怎么看這件事。聰明人聊天就是這樣,永遠是淡而不寡。那眼力勁就跟裝了雷達一樣,不過也是,沒有這么點深度,怎么整合資源,那不就是瞎耽誤工夫的盲目社交,時間多寶貴。她說:“你家王聚豐是真疼你,要吃有吃,要喝有喝,這回全了,連玩兒的也有了?!比缓笠荒樕衩氐卣f:“這哪是寵愛,簡直是溺愛。親愛的,你的私房活兒得有多好啊,怎么把男人伺候得這么好說話呀?!逼鋵嵃谆坌睦锖芮宄?,對男人來說娶到家的人,就是活兒再好,也就那么回事了。嫁人都是老天爺賞飯吃,關(guān)鍵得看男人有沒有良心。要是有,你活得還像那么回事,要是沒有,你就連人都不是。她覺得自己現(xiàn)在除過身上這張好皮,已經(jīng)讓曾波這個王八蛋欺負得有點人不人,鬼不鬼的味道。薛漫妮的笑意里透著點深,點點頭說:“嗯,是,我天天伺候得他見了我都躲?!币宦牼褪菧喸挕0谆塾謫柫耍骸八娴耐饽愕酵饷骈_畫室?”“不同意,我這兩天住畫室呢。”白慧領(lǐng)會了,這是玩分居呢。這讓她很意外,話說人在情在,這個薛漫妮這會兒挺敢啊。

其實,說完以后薛漫妮就后悔了,這么嚴肅的事情不該跟白慧說,這個女人做個伴還可以,跟她說自己和王聚豐因為畫室的事兒鬧別扭,不是等于閻王跟前告鬼呢。她才不會真心實意地替我想周折。為了彌補這個話題給自己帶來的心理損失,薛漫妮說,這樣吧,咱們吃完飯就去我畫室吧,我有好茶。

畫室到底和家不一樣。家里除了安逸,啥都沒有??墒钱嬍也灰粯樱雌饋砗喡?,但是空氣里飄蕩著一種對已婚婦女來說非常稀薄的東西,是什么呢?兩個女人坐在這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房子里半天,才從茶里咂出來味道。是自由啊。白慧的眼色確實活,一進畫室,就夸這地方好,薛漫妮有才,用她的話說是:“人這么美又這么有才,快給別人留點活路吧?!?/p>

說這話的白慧,覺得好日子單單就把她自己落下了。曾波的意思是孩子跟她,可她既不想要孩子又舍不得孩子。要不然說男人離婚丟張紙,女人離婚脫層皮。輪到這事來拜會自己,小白同學(xué)才知道,脫層皮那都是命大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兩個人都沒有爭奪砸吵,看來真是沒基礎(chǔ),說白了是要啥沒啥了,偏偏就多個孩子。這樣想的白慧,還打心眼里挺羨慕薛漫妮的,她沒孩子。就算凈身出戶,都來得及,不像自己,拿不起放不下。好好的一張俊臉,讓妝給弄花了。

6

薛漫妮待在畫室里,連衣服都不拿。王聚豐反而回得比以前勤了,他一個人趴在兩米乘兩米的大床上,像個受難的海員,翻來滾去睡不著。睡不著的王聚豐踱到健娛室,前年裝了一套“智美家”頂級整體私人影院。那時候薛漫妮剛待在家里。這是一套專門營造特殊人群需求的多功能產(chǎn)品,聲學(xué)需求和裝飾環(huán)境,與普通的家庭影院相比,都是一流的,為了能更專業(yè)的吸音和隔音,效果音響都是直接入墻的,再配上全高清的投影機和百寸以上的幕布以及剽悍的音響器材,一個小型電影院就此誕生了。寬大舒適的沙發(fā)具有極好的舒適性,點點生輝的寶藍色燈光如同屋頂點綴著星空,身處其中猶如幻境。王聚豐看著看著竟然睡著了,醒來后十分懊喪地擦了一把口水,才稀里糊涂地獨自向更加空曠的臥室走去。

薛漫妮的畫室又添了好幾名學(xué)生。中學(xué)生都是白天上學(xué),一周有三天晚上放了學(xué)才來畫那么一會兒,小學(xué)生就忙活周末兩天。學(xué)生們都很單純,學(xué)藝術(shù)的孩子更加的天真無邪。有時候來上課,會給她帶來一個橙子啦,蘋果啦,甚至還有自己家蒸的包子。薛漫妮幾乎都是買著吃,畫室里也沒有鍋碗瓢盆,煤氣也早就掐了,就是有煤氣她也夠嗆能做,以前上學(xué)吃食堂,結(jié)了婚以后都是阿姨做。有一天一個學(xué)生竟然送給她一小袋子自己媽媽腌的醬蘿卜皮,非常好吃。薛漫妮發(fā)現(xiàn)自己也太寒磣了,連只碗都沒有。這一天早早地趕八點的晚課一下,她就奔到超市里打算買個碗,再買個小燉盅,最好是那種隔水燉的,用起來干凈利索擺著也美觀。百客愛百貨,超市里家用組的貨柜上只要是你需要的,基本都是款款到位,讓人拿了這個想那個。薛漫妮以前很少來逛超市,她意識里的超市就是賣菜賣米賣油鹽醬醋的地方,如果不做飯誰來超市干嗎。家政阿姨每天都把自己去超市買東西的小票貼在一個小本子上,她一次都沒有翻著看看,菜是個什么價,米是個什么價,她總是想反正她也吃不了多少計較那么多干嗎。轉(zhuǎn)了一圈的薛漫妮發(fā)現(xiàn)菜都不貴,米更便宜,比起在外面吃飯簡直就是白送。外面的飯又梗又咸,也不知道那些廚師落鹽的時候怎么那么大方,看來鹽最便宜。薛漫妮還買了一塊西蘭花。

沒過幾天,薛漫妮沒事下了課就去那個最近的超市里推個小車逛逛。她尤其喜歡晚上來,白天人都上班,超市里也很沒有什么人。晚上的超市就像一個明亮的集市,大家忙碌了一天,做飯的也做完飯了,吃飯的也吃完飯了,越發(fā)逼仄的城市把人都趕到超市里來消磨。前面一個小車,后面三三兩兩的拖家?guī)Э?。薛漫妮擠在他們中間,體會到一種她之前從未感受過的松軟。那些一手拿著袋子一手在打折的水果區(qū)里挑挑揀揀的各路女性,臉上露著沉實的安靜。她也拿了一個袋子去撿那些看上去有些打蔫的小臺芒,挑了一袋子,一稱才十五塊錢,要是在外面的水果攤,連兩個象牙芒都買不上。她想起王聚豐和她平時買水果時,都是把車停在攤子邊,連火都不熄,搖下車窗直接就說要想什么,想吃什么就是一百塊錢兩百塊錢的整數(shù),王聚豐老說:“給稱一百塊錢芒果,再稱一百塊錢橙子,壓瓷實,我一提溜就知道夠不夠,不然下次不來了?!崩习宥际切Φ脻M臉春風(fēng)地和他打哈哈:“只多不少,您吃好了再來?!彼镅β葑類鄢赃@兩樣,有一次王聚豐看她吃一連吃了八個橙子,那個連撕帶咬的樣子,突然很入迷地說:“媳婦兒,你和橙子有仇吧,哈哈,愛吃就好,能吃是福?!?

王聚豐一連好多天沒有給薛漫妮打電話,他在等著薛漫妮給他打電話。白天沒有學(xué)生上課,薛漫妮開車到城郊的花鳥魚蟲市場,想買幾盆花和瓶瓶罐罐給學(xué)生們預(yù)備寫生。畫室里的孩子們,來來去去,就是蘋果和梨,過來過去的畫,再擺個花瓶。她要是教,就不想這樣。她想讓她的每一次教學(xué)都變成一生一會的雅集,要讓學(xué)生們深深地記住這一幕,只有這樣才能從內(nèi)心深處將這些幼小心靈的美給激發(fā)出來。她總覺地她們那個時候去畫室,就是因為條件有限寫生材料太單調(diào),才沒有將生活中的美和藝術(shù)的美相得益彰,造就了一身不倫不類的匠氣。蘭花是國畫必不可少的雅客,其次是水仙。水仙的花期太短,買回去一時三刻趁著花期馬上就得畫。這兩樣花都帶著輕奢的淡香,很秀麗又有骨氣。她又定了一大盆水培的綠蘿,透明的玻璃缸里咖啡色的陶粒里綠蘿的苗床已經(jīng)長得十分緊湊繁密,莖節(jié)堅壯,葉片絢爛,最長的垂下來都快有一米。她又選了一對拼雙喜的青花瓷的茶葉罐,和一只陶瓷的母雞。又撿著店家扔在門口的筐子里,十塊錢一件的陶罐瓦器買了一堆,就回去了。誰從花鳥魚蟲市場里轉(zhuǎn)上一圈回來,心情都會很好的,薛漫妮更是。她回到畫室,剛把車停穩(wěn)就開始自己一趟趟地往里搬東西。綠蘿最顯眼,擺在窗臺邊,整個屋子的明亮似乎一下都集中在它的身上,瞬間發(fā)生的光合作用就已經(jīng)讓人感覺到了蓬勃的生命力。從橫線和縱線出發(fā)找好角度,把握好明暗面,薛漫妮今天布景的感覺非常美妙,她隨意地拿起一個陶罐當(dāng)花器,往里面插了幾支干花。又拿起一個缺了口的碗往里面尖尖地堆了一碗杏子。墻面上的背景布又扯出了幾道自然的褶皺,看起來更加錯落有致。薛漫妮要的就是通過色彩、空間、節(jié)奏幾個方面的互補達到一種舞臺形式的美。收拾停當(dāng)?shù)难β荩峙芰艘惶藢iT賣布的商城,她在那些別人做窗簾做床單被罩沙發(fā)帷子剩下的布頭里挑挑揀揀,又弄了一堆回來。她要讓那些大小不一的布頭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發(fā)揮余熱,大一點的可以直接用,碎一點的要想辦法從花色上再拼接。這么想的薛漫妮突然發(fā)現(xiàn),她從家出來穿的那雙鞋到現(xiàn)在還沒有換過。

她覺得該去買雙鞋犒賞一下自己。薛漫妮心里已經(jīng)有了鞋樣子,就是超市出口有一家鞋店,牌子是“藍道夫”。都是些原色的皮革造型,偏粗獷和原始風(fēng),別有一番風(fēng)味。她試了一雙翻毛涼鞋,露著腳趾頭和腳背,卻在腳腕處加了一道流蘇,從后面看,有一部分擋住了腳后跟,另一部分靈動地趴在三分之一腳背上。鞋子造得挺實在,價格只是一雙友高的四分之一,最重要的是比薛漫妮想象的抓腳。她穿上以后,走了兩步,從鏡子里觀察了一下鞋的角度,顯得腳又瘦又長。看菜吃飯,量體裁衣是人的本能,憑借自己對這雙鞋的滿意程度,薛漫妮心里又多了些安全感。

“人都是穿舊鞋買新鞋,腦子里有貨的沒有一個是光著腳丫子去買鞋?!边@是白慧那天在畫室里給薛漫妮說的,說這句話時的白慧,眼顧四周,仔仔細細地把畫室掃了個遍。暗示薛漫妮就這么的從家里跑出來十分不妥。

她心里對王聚豐多少有些把握。差兩天就又是一個整周。薛漫妮到她常去抓藥的藥店按照存在手機上的藥方子定了六副藥。中藥熬好以后,薛漫妮就給王聚豐打了個電話,電話鈴響第二聲的時候就接通了。

“嗯,怎么地,讓我給你送點衣服啊,我又沒換鎖?!?/p>

“那你咋不換呢?”

“這不女主人沒發(fā)話呢,我敢么?!?/p>

“晚上來我畫室吧,我給你熬藥了,你又有一段兒沒喝藥了。不管怎么樣,藥還是要吃的吧。”王聚豐瞬間手無縛雞之力,只有像個小男生一樣二二呼呼地就從命了。

白慧自從上次走了以后,就一個電話也沒來過。薛漫妮也不是很想給她打電話,她認為白慧就沒有拿她這個人走心過脈,只不過是個消遣而已。薛漫妮是需要朋友。越是需要朋友,越是覺得白慧從某種程度上講還不如她畫室里學(xué)畫的小朋友來得實惠,他們雖然年齡都很小,看起來什么都不懂,但是,他們的眼睛更干凈更直接。更重要的是,小孩子的舌頭不拐彎,想什么說什么。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比如她有一次把頭發(fā)綰了個髻穿一件鑲了蕾絲邊的黑色襯衣去上課,一個才十三歲的學(xué)生竟然跟她說:“老師,你這個樣子和你自己不像。”

王聚豐進來的時候,薛漫妮正在給學(xué)生們交代下節(jié)課要帶的東西??吹剿M來,薛漫妮把后背拔得更直了。她安頓王聚豐坐在一個畫架邊的凳子上,自己站在門口一個一個跟學(xué)生說再見,時不時地摸一下學(xué)生們的頭,叫他們回家的路上加小心。等最后一個學(xué)生走完以后,薛漫妮把畫室稍微歸攏了一下。王聚豐早已踱到了窗邊,一會兒看看綠蘿,一會兒看看水仙。水仙白色的花瓣黃色的蕊,從葉叢中抽起,在夜晚里更是恬靜幽然。薛漫妮轉(zhuǎn)身進了小陽臺,那里熬好的藥已經(jīng)涼了,薛漫妮把它們倒到燉盅里重新熱了一遍。王聚豐非常討厭喝中藥,他第一次相信酒肉是穿腸的毒藥就是他的痛風(fēng)到了必須要吃藥的程度時。每次吃藥時都一臉苦相,好像誰跟他過不去。王聚豐把中藥端在手里,皺了一下眉頭就灌下去了。問了一句:“碗放哪?”薛漫妮一只手接過碗,一只手往他嘴里填了一塊冰糖。嘴里的甜味一會就蓋住了中藥。這讓他感到有點不好意思,趕忙點了一支煙問她:“還缺啥不?”薛漫妮扶著一個畫架轉(zhuǎn)身靠在了王聚豐的肩膀上答道:“咱們?nèi)コ燥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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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波把東西收拾好以后夾著孩子回自己媽家了。從始至終他覺得自己沒做錯什么,唯一的錯就是他太把白慧的話當(dāng)回事了,而她卻不覺得。越是當(dāng)回事,她越是不覺得。離婚本來一直處在紙上談兵的狀態(tài),那天他像往常一樣回到家,卻發(fā)現(xiàn)門口放了兩個箱子,里面裝著他的東西。曾波當(dāng)即就火了,真想把白慧痛痛快快地薅一頓。她不但把他掃出門,還聲稱自己離了婚以后會很長一段時間處于過渡期,白天上班也沒有辦法帶孩子了。真是一嘴的牙都是她的理。曾波想,也許自己的腎上腺真的不得力吧,再大的火也就是想想而已,拎著兩個箱子就出門了,多一句話都沒說。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男人,起碼的體格還是有的,你總不能因為她抽風(fēng)就把她打一頓。那還能怎么想呢?面對白慧的不講理,曾波想就只當(dāng)她抽風(fēng)。白慧并沒有因為曾波的妥協(xié)而氣餒,尤其是一到下午快下班的時候,她就想打電話臭罵曾波,本來她覺得把他趕出去挺過癮的。但是想到他回到婆婆家,吃喝供著,還有孩子陪著,心里很不平衡的白慧,隔個兩天就打電話把曾波叫回來撕一遍。曾波既不回擊她,也不激怒她,總是隨叫就到。到了以后,往沙發(fā)上一坐,一副任憑發(fā)落的樣子。白慧就像個雞腸子似的,里三層外三層,沒完沒了地就那幾句話來回地裹,勒得曾波喘不過氣。好幾次他都想把手機一關(guān)裝不知道,又怕她氣急敗壞想不通傷到自己,硬著頭皮去吧。每回曾波一打開門,都看到白慧雙手抱肩站在飄窗邊,跟個斷臂維納斯似的。有幾次他看她那個裝相,真想一腳把她踹下去,女人就是天生的演員。白慧每次都不讓他白來,走的時候都扔給他一包自己落在家里的零碎。

后來他有經(jīng)驗了,去的時候還提點吃的。白慧也不客氣,吃完了就拿他當(dāng)健胃消食片。只不過態(tài)度不像以前那么惡劣了。他們倆的談話,到后期看起來有些假模假式的。總是白慧說:“你說咋辦?”曾波接著說:“你說咋辦就咋辦?!币床徽f。白慧會繼續(xù)說:“那你要不要孩子?”曾波再說:“你要我就給你,你不要我就領(lǐng)著?!比缓蟀谆鄣臄?shù)落就開始,從古到今。曾波實在是不知道說什么好,他覺得給個腦子稍微機敏點的女人,早就看出來他投誠的態(tài)度了。還要咋樣呢,頭割下來給她來兩腳,就那她都未必滿足?!澳悄憔椭苯诱f,你怎么才能滿足呢,今天一出明天一出,想整死誰啊,讓不讓人過日子了。”曾波的心情開始煩躁了。白慧光顧著自己嘴皮子爽了,根本沒料到曾波從后面反剪了她的雙手,一把就把她給扔到了沙發(fā)上,兩只手上下緊忙活,三下五除二就解除了對方的武裝。

從那以后,白慧有將近一個多月沒有給曾波上政治課。嚇得曾波天天到點就看手機,一到下班時間頭皮上就冒油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有幾次想主動給白慧打過去,又怕自找殘廢,想想按住了。下班以后的曾波沒有重要的情況,第一件事就得往家趕,他想孩子。以前不覺得。最近在母親家住了這段時間,天天和這個小東西黏在一起,酒也比以前喝的少多了。心里有事出去玩樂也不痛快,家都快散了,還傻樂個慫啊。曾波的女兒有個特點,見人就笑,很少哭。有時候,曾波想離了算了??墒?,一看到孩子那個可憐見的樣,再加上動不動網(wǎng)上就蹦出個后媽虐待孩子的社會新聞,讓他的小心臟長這么大以來第一次這么牽扯不清。有一次他媽竟然跟他說覺得白慧挺好的,說她事兒少,臉兒甜,好賴從來不給她臉色看。又有一次說年輕人都愛玩。曾波知道自己是個無事不找事兒的人,不愿意找事是怕事。白慧說要離婚,他因為怕跟她迎面鑼對面鼓地叫陣,竟然讓白慧誤以為他愿意離婚。走到今天,都是白慧在后面拿個小毛鞭子硬趕啊。

剛到一個月,白慧的電話就來了,曾波想她也沒有那么容易放過自己?!拔蚁牒⒆恿?,你下班以后把孩子抱回來一趟?!痹ㄒ环昼姸紱]怠慢,提前十分鐘就脫崗了。一進家就讓老媽給孩子穿戴,他自己也換了身衣裳。臨出門的時候,孩子的奶奶可憐巴巴地說:“有啥話好好跟她說?!币贿M門被嚇了一跳,桌子上有涼有熱,葷葷素素四五個菜。還有他最愛吃的雙菇雞塊。曾波最愛吃這道菜,香菇和杏鮑菇切小塊和提前爆炒的雞塊一起燉到收湯,再下小火焗上那么一分半鐘相互爭提著香味,別提多美氣了。結(jié)婚以后,別說是雙菇燉雞了,就是一般的家常便飯她都很少做。每次他想吃這道菜的時候,只有老媽疼他。白慧也夸這道菜味道很扎實,非常香。這桌菜太殷勤了,嚇得曾波直想哭。其實,那次以后,他一直想正式地跟她道個歉,承認自己是糙了點。但是,現(xiàn)在看來她并不想給自己這個機會,這也許是最后的晚餐了,要不然怎么這么豐盛。這么想的曾波覺得白慧這手來得有點歹了,要分了還給他露這么兩下子,就是誠心眼氣他。意思是說他沒這個福氣。曾波手里撥著米飯,時不時地喂給在自己身邊玩耍的孩子兩口。白慧吃得噼啪作響,看起來胃口特別好。曾波想還是別招惹她,啥話等吃完飯她自然會說的。白慧挑了兩根雞翅膀擱到了曾波的碗里說:“沒你媽做的好吧?”他趕快巴結(jié)著說:“比我媽做的好,咸淡正好,我媽老使不準鹽,說她又不聽?!苯又鴨柊谆郏骸澳阏Σ怀悦罪垺!卑谆壅f:“省給你吃,咋這么多話呢,多重的油水也糊不住你的嘴?!甭牭剿@么說,曾波的頭皮才算松快點。

吃完飯以后,曾波沒等白慧發(fā)話,就主動把碗洗了。白慧把孩子放在沙發(fā)上,和自己并排坐著,給孩子喂葡萄。白慧洗的葡萄特別干凈,她從來不用洗潔精泡葡萄,用她的話說,再好的葡萄那樣洗也喂上毒了。枝蔓葉實的葡萄,先被她一個個剪下來,然后掃上干面粉再倒一點點水,輕輕的來回揉搓一會兒。最后再大量加水,直至沖凈。這樣洗完的葡萄,吃起來心里特別有安全感。自己一口孩子一口,自己一口孩子一口,看起來心情很不錯。曾波洗完碗以后,訕訕地坐在餐桌邊,看著她和孩子。白慧就招呼他來吃葡萄,三個人圍著一盆子葡萄。曾波想白慧該給他說些啥了。直到天色很晚了,她才說:“天太黑了,別帶孩子走夜路,要不你給媽打個電話說一聲明天讓她早點過來?!痹ㄟB滾帶爬地給自己老媽去了個電話,聽得出來,老媽也很高興,覺得自己有本事。留在自己家里過夜的曾波給白慧露了一手,表演哄孩子睡覺,他歡愜地撫摸著孩子的額頭,唱著:“親愛的你慢慢飛,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親愛的你張張嘴,風(fēng)中花香會讓你沉醉……親愛的,來跳個舞……”才唱了兩遍,孩子就睡著了。

白慧非常小心地踮腳到屋外,倒了兩杯水,等曾波把門兒關(guān)上。他倆坐在沙發(fā)上,手腳不知道往哪放的曾波,像個等著宣判的犯人。“我懷孕了,你說要不?”白慧說。曾波馬上露出了恬不知恥的真面目,站起來就把白慧摟在懷里說:“肯定要啊,這還用聊么,那么有激情的碩果,說不定就是兒子?!卑谆垴R上扭過頭就白了他一眼說:“那要不是呢?”曾波趕緊一臉貓相地伺候著:“不是兒子那也是我不行,關(guān)你啥事,你只管生不是?!甭牭竭@句話的白慧,高興地露出了她的虎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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