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娜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美術(shù)學(xué)院 江蘇 南京 210013)
現(xiàn)在看來,回歸到一個等同歷史原貌的王維(701—761)是不可能的了。不過,由于有部分山水實物的遺存,王維所處時代的山水畫風(fēng)格大體上是可以確定的,時代風(fēng)格包含在個人風(fēng)格之中,借助圖像與文獻的對讀,適時地探討和恢復(fù)王維的個人風(fēng)格是可行的。這里,我所說的文獻主要是指繪畫史料和王維的詩。王維的詩歌,尤其是他的山水田園詩,能夠用文字語言描繪出具體、逼真的視覺景物形象,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唐人殷璠說王維的詩“著壁成繪”“一句一字,皆出常境”[1],北宋蘇軾評之“詩中有畫”[2]。 “詩中有畫”固然不是右丞詩所獨有,但是王維詩人兼畫家的身份在文人中卻是少見的。詩、畫相通,從某種意義上看,王維的一些寫景詩也體現(xiàn)了他的繪畫思致。本文的寫作正依賴于上述的認(rèn)知,從山水樹石的圖式、筆墨技巧和設(shè)色方面探討王維山水畫的風(fēng)格特征。
王維寫景詩摹寫的山水樣式大體有兩類傾向,或以山居多,或以水景勝。陜西富平唐墓的六扇山水壁畫(圖1)在年代和地理上更接近王維,其中右起第四扇山水壁畫可視作右丞 “山居類”的基準(zhǔn)作品。這扇山水的構(gòu)圖,由近至遠(yuǎn)分為三個層次,畫幅左下方斜升的山石與緊靠右側(cè)重疊的山坡,形成了一個V字形山谷,蜿蜒的小徑(或小溪)穿插其間,上部連綿的遠(yuǎn)山則是最后的次第。景物雖呈疊嶂遞進之狀,然而卻彼此隔絕,未能消失在一個統(tǒng)一的空間里,證實了方聞先生的“第一期視覺結(jié)構(gòu)”的論斷。[3]其他五扇山水,山形垂直立于地表,依山體的累積來表達空間的深度。富平第四扇山水的基本圖式是V字形山谷、回曲小徑(或小溪)以及遠(yuǎn)處連山的組合,頗符合關(guān)中山水的地貌。譬如燕妃墓(671)后室十二扇屏風(fēng),盡管是有山水背景的人物故事畫,但其中的V字山谷和連山的結(jié)合無疑顯露了新興圖式的跡象。王維青年時代的《桃源行》就依循著這樣的繪畫思致。
圖1
桃源行
漁舟逐水愛山春,兩岸桃花夾去津。
坐看紅樹不知遠(yuǎn),行盡青溪不見人。
山口潛行始隈隩,山開曠望旋平陸。
遙看一處攢云樹,近入千家散花竹。
樵客初傳漢姓名,居人未改秦衣服。
居人共住武陵源,還從物外起田園。
月明松下房櫳靜,日出云中雞犬喧。
驚聞俗客爭來集,競引還家問都邑。
平明閭巷掃花開,薄暮漁樵乘水入。
初因避地去人間,及至成仙遂不還。
峽里誰知有人事,世中遙望空云山。
不疑靈境難聞見,塵心未盡思鄉(xiāng)縣。
出洞無論隔山水,辭家終擬長游衍。
自謂經(jīng)過舊不迷,安知峰壑今來變。
當(dāng)時只記入山深,青溪幾度到云林。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4]
這首詩取材自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沿用了原記的景物和故事情節(jié),將“桃花源”描寫得宛若一幅青綠山水畫,右丞的渲染之功夫轉(zhuǎn)而以詩歌的形式體現(xiàn)出來了。詩人寫道:漁人乘著小舟沿著回迥的青溪逆流而上,行至山口,舍舟攀登曲折的小徑,及至山中平地,建有村墟房舍,塵世遙望 的 “攢云樹”卻是山間的花卉竹木?!疤一ㄔ础钡臉?gòu)思很類似荊浩《匡廬圖》(圖 2)。 圖中,挺立的山巒層疊而上,畫幅下端的漁舟泛及水窮處,崎嶇的山路將視點引向了縱深,但至中景被后山截住,屋舍則掩映在林木之中。這件系在荊浩名下的作品可能創(chuàng)作于 “北宋中晚期”或者11世紀(jì)[5], 它 所 具 有的程式化構(gòu)圖同法庫葉茂臺遼墓出土的 《深山會棋圖》(圖 3)非常接近,當(dāng)然,母本還是源于富平山水的圖式。
圖2
王維山水畫富于變化,比如富平山水圖式在他筆下衍生的圖像就非常有趣。V字形山谷、小徑(青溪)與連山成為固定的寫景模式,暗示著空間的隱退。有時候,這個寫景模式也會被分解開來,與落日、飛鳥組合,達成“咫尺重深”的視覺理想。王維有一些寫景詩篇就屬于這類圖式。
天寒遠(yuǎn)山凈,日暮長河急。[4]
清川帶長薄,車馬去閑閑。流水如有意,暮禽相與還?;某桥R古渡,落日滿秋山。迢遞嵩高下,歸來且閉關(guān)。[6]
秋天萬里浄,日暮澄江空。……和光魚鳥際,澹爾蒹葭叢。[7]
落日下河源,寒山靜秋塞。[7]
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8]
敦煌莫高窟第103窟、172窟、320窟洞窟內(nèi)的“日觀想”圖像(圖4)恰好印證了上面的詩句?!叭沼^想”是韋提希夫人觀想阿彌陀佛極樂凈土的初觀?!斗鹫f觀無量壽佛經(jīng)》記載了這一禪觀方法。
佛告韋提希:“汝及眾生,應(yīng)當(dāng)專心系念一處,想于西方。云何作想?凡作想者,一切眾生,自非生盲,有目之徒,皆見日沒,當(dāng)起想念。”
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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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坐西向,諦觀于日欲沒之處,令心堅住,專想不移,見日欲沒,狀如懸鼓?!?/p>
“既見日已,閉目開目,皆令明了?!?/p>
“是為日想,名曰初觀。”[9]
經(jīng)變圖中,韋提希聽從釋迦牟尼佛的教導(dǎo)端坐于地上,專心觀想落日,遠(yuǎn)方落日即將湮沒在群山、河流之中。這是盛唐佛教寺院、洞窟、經(jīng)變絹畫里流行的畫題和圖式。8世紀(jì)的佛教圖像中缺少飛鳥、連山的實例,不過,日本正倉院珍藏的《麻布山水圖》《隼鴨圖》《黑柿蘇芳染金銀山水繪箱蓋》(圖5),以及燕妃墓內(nèi)的屏風(fēng)畫則彌補了這一不足。飛鳥的形象漢畫有之,只是它那“重深”的語匯卻是在唐朝受到了人們強烈的關(guān)注。
王維另一種“山居類”圖像是溪岸蟠石上垂釣的漁叟,其實,這也是從富平山水圖式那兒衍生出來的。王維的詩句寫道:
我心素已閑,清川澹如此。請留盤石上,垂釣將已矣。[4]
偃臥盤石上,翻濤沃微躬。潄流復(fù)濯足,前對釣漁翁。[4]
正倉院有一幅題名 “山底清坐”的琵琶畫,畫中高聳的群峰下是湍急的溪澗,蟠石從右下角斜插入圖,有二人偃臥其上,茂密的蘆草蕩漾在水面。透過詩與畫,詩人表達了他對于隱居生活的想往。王維身后的張璪、朱審是溪澗寫照的高手。畫史上形容張璪山水“泉噴如吼”[10], 朱 審 偏 能“洞邊深墨寫秋潭”[11]“潭色若 澄 ”[10],至 今還可以從敦煌莫高窟103窟(圖6)、正倉院藏《騎象奏樂圖》以及傳為董源《溪岸圖》中體味到這一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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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釣”是唐代文人喜好的繪畫題材,垂釣地點通常有兩種,其一是在山澗垂釣,比方上文講的盤石釣叟,另外是在江河湖海上垂釣,例如《滄洲圖》,后者可以歸為王維的“水景類”山水。當(dāng)然,《輞川圖》里也有部分與水景相關(guān)的景致,此處不多贅述。僧人皎然對王維的《滄洲圖》描繪得很是生動。
觀王右丞維滄洲圖歌
滄洲誤是真,萋萋忽盈視。
便有春渚情,蹇裳掇芳芷。
颯然風(fēng)至草不動,始悟丹青得如此。
丹青變化不可尋,翻空作有移人心。
猶言雨色斜拂座,乍似水涼來入襟。
滄洲說近三湘口,誰知卷得在君手。
披圖擁褐臨水時,翛然不異滄洲叟。[12]
三湘的春雨霖霖,芳草萋萋,水氣隨風(fēng)斜拂,似欲浸濕座上人的衣襟。詩中的“滄洲叟”應(yīng)該是一位釣魚叟,這能夠從岑參的《劉相公中書江山畫障》一詩中推理出來。岑參這樣寫道:聯(lián)系起來看,“滄洲”是在瀟湘一帶,“滄洲說近三湘口”,這里正是岑參詩中“釣魚翁”的垂釣之處,“瀟湘在簾間”。唐人詩畫中,釣魚叟是歸隱思想的象征。肅宗朝的張志和,性高邁不拘撿,“自為漁歌便畫之,甚有逸思”[14],一首《漁父歌》很能體現(xiàn)他那浩淼的隱逸情懷。
劉相公中書江山畫障
相府徵墨妙,揮毫天地窮。
始知丹青筆,能奪造化功。
瀟湘在簾間,廬壑橫座中。
忽疑鳳凰池,暗與江海通。
粉白湖上云,戴青天際峰。
書日恒見月,孤帆如有風(fēng)。
巖花不飛落,澗草無春冬。
擔(dān)錫香爐緇,釣魚笠澤翁。
如何平津意,尚想塵外蹤。
富貴心獨輕,山林興彌濃。
喧幽趣頗異,出處事不同。
請君為蒼生,未可追赤松。[13]
漁父歌
西塞山邊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
青箬笠,綠蓑衣,春江細(xì)雨不須歸。
釣臺漁父褐為裘,兩兩三三舴艋舟。
能縱棹,慣乘流,長江白浪不曾憂。
霅溪灣里釣漁翁,舴艋為家西復(fù)東。
江上雪,浦邊風(fēng),笑著荷衣不嘆窮。
松江蟹舍主人歡,菰飯莼羹亦共餐。
楓葉落,荻花干,醉宿漁舟不覺寒。
青草湖中月正圓,巴陵漁父棹歌連。
釣車子,掘頭船,樂在風(fēng)波不用仙。[15]
無需置疑,摩詰擁有著與“煙波釣徒”一樣的遁世的理想,雖然畫的是滄洲水景,然而暢想的卻是江河湖海的塵外世界。
王維表現(xiàn)江河湖海的“水景類”山水的創(chuàng)作很可能受到了吳道子、李思訓(xùn)的影響。朱景玄《唐朝名畫錄》評王維“畫山水松石,蹤似吳生,而風(fēng)致標(biāo)格特出。”[10]這是說,右丞的山水畫取法自吳道子。畫史記載,吳道子曾自創(chuàng)“蜀道山水”之體。
吳道玄……因?qū)懯竦郎剿?,始?chuàng)山水之體,自為一家。[14]
吳道玄者,天付勁毫,幼抱神奧,往往于佛寺畫壁,縱以怪石崩灘,若可捫酌。又于蜀道寫貌山水,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原注:李將軍、李中書)。[14]
又明皇天寶中忽思蜀道嘉陵江水,遂假吳生驛駟,令往寫貌。及回日,帝問其狀,奏曰:“臣無粉本,并記在心?!焙笮钣诖笸顖D之,嘉陵江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畢。時有李思訓(xùn)將軍,山水擅名,帝亦宣于大同殿圖,累月方畢。明皇云:“李思訓(xùn)數(shù)月之功,吳道子一日之跡,皆極其妙也。 ”[10]
天寶年間畫“蜀道山水”最出名的畫家有二人,除了吳道子外,另一位是李思訓(xùn)。李思訓(xùn)在大同殿上繪制的“嘉陵江”圖就是蜀道山水,只不過他花費了數(shù)月之功,而吳道子用了一天的時間。吳道子重視用筆,可能是勾勒出山石的輪廓、結(jié)構(gòu),以淡色簡單地渲染了一下;而李思訓(xùn)則是工筆勾勒、暈染的青綠山水畫,接近今天傳世的《江帆樓閣圖》(圖7)一類的風(fēng)格。所以說,吳、李二人創(chuàng)作“蜀道嘉陵江山水”的速度之快慢同他倆采用的繪畫技法有關(guān)。吳、李同時于大同殿壁畫“嘉陵江山水”的故事盡管一再受到后人的質(zhì)疑,但是吳道子和李思訓(xùn)創(chuàng)作“蜀道山水”繪畫的事情是真實存在的。由于唐朝畫史沒有對吳、李“蜀道山水”的風(fēng)格和圖像內(nèi)容有過交待,所以只有從當(dāng)時的題畫詩里尋覓一些端倪,比如杜甫《嚴(yán)公廳宴,同詠蜀道畫圖》《奉觀嚴(yán)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戲題畫山水圖歌(王宰畫,宰丹青絕倫)》、李白《觀元丹邱巫山屏風(fēng)》《巫山枕障》、孫逖《奉和李右相書壁畫山水》、皇甫冉《畫帳遠(yuǎn)帆》等詩篇。由上述唐詩可知,“蜀道山水”有一個特點是有山有水,且水景在畫面中占據(jù)的面積很大。限于篇幅,茲舉一例為證。
巫山枕障
巫山枕障畫高丘,白帝城邊樹色秋。
朝云夜入無行處,巴水橫天更不流。[16]
李思訓(xùn)“國朝山水第一”[10],相信王維的“水景類”山水畫多少還是汲取了吳道子、李思訓(xùn)“蜀道山水”的風(fēng)格特征。
圖7
樹石一直是唐代畫人鐘愛的題材,8世紀(jì)中葉于繪畫語言的表達上有了進一步的變革,“樹石之狀,妙于韋鶠,窮于張通(張璪也)。 ”[14]《唐朝名畫錄》記載王維曾經(jīng)于“京都千福寺西塔院有掩障一合,畫青楓樹一圖?!保?0]摩詰遺存之詩文恰恰透露了其擅長樹石題材之事實。我們從這些詩句中大致可以勾勒出兩則圖式,即“松石胡僧”和“松石山泉”樣。
迸水定侵香案濕,雨花應(yīng)共石床平。深洞長松何所有?儼然天竺古先生。[6]
綠樹重陰蓋四鄰,青苔日厚自無塵??祁^箕踞長松下,白眼看他世上人?。?]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7]
另有“松石圖”,可為前述樣式的簡化。
青苔石上浄,細(xì)草松下軟。[7]
酌酒會臨泉水,抱琴好倚長松。[7]
《歷代名畫記》里收錄了畫手劉商吟誦張璪的詩句,“苔石蒼蒼臨澗水,溪風(fēng)裊裊動松枝”[14],可知張氏的樹石是偏好溪泉的,乃“松石山泉”之屬,正倉院密陀繪盆《龍池圖》(圖8)是為一例。杜甫“松根胡僧憩寂寞”[17]一語道破了韋偃曾經(jīng)作
圖8
圖9
過“松下胡僧”的圖像。張、韋二人關(guān)注的視覺圖式略有不同,但在狀物的筆墨技法上則是一致的。韋偃喜拈禿筆,情不盡處,“山以墨斡,水以手擦”[10], 宛 然 如真。張璪于氣韻更勝一籌,能用“紫毫禿鋒,以掌摸色,中遺巧飾,外若混成”[14]。河北曲陽五代王處直墓(924)山水壁畫就具有著這樣的筆法特征。我認(rèn)為禿筆作畫的是前室北壁的一幅山水屏風(fēng)(圖9)。橫幅取象中遠(yuǎn)景,兩山夾峙,江水闊綽其間,連山落入畫的盡頭。顯然,其母本來自關(guān)中。由于不賦色,畫工的筆法顯露得十分清楚。干澀松動的筆觸依山石鋪陳,抑揚頓挫而氣勢俱盛。近處坡石上的松木,生枝、老干相雜,若“潤含春澤”,或“慘同秋色”[10],體現(xiàn)的正是張璪的風(fēng)格。右丞選用的“松石胡僧”與他的習(xí)禪生活有很大的關(guān)系。松樹在佛畫里象征著圣樹,故禪修中會有之,如敦煌莫高窟320窟。窟壁上的松樹著色青綠,乃知樹石的表現(xiàn)中,水墨與設(shè)色是并重的。
王維活動的時代是中國畫筆墨草創(chuàng)的階段,筆法先于墨成熟,這一點在唐代繪畫理論中是有認(rèn)同的。王維所擅長的“破墨”,似可作進一層的探討。畫史上,張彥遠(yuǎn)率先提出了“破墨”的概念,《歷代名畫記》云:
王維……余曾見破墨山水,筆跡勁爽。[14]
張璪……彥遠(yuǎn)每聆長者說,璪以宗黨,常在予家,故予家多璪畫。曾令畫八幅山水幛,在長安平原里,破墨未了,值朱泚亂,京城騷擾,璪亦登時逃去。家人見畫在幀,蒼忙掣落,此幛最見張用思處。[14]
王維和張璪是唐代擅長“破墨”山水的代表畫家,不過,彥遠(yuǎn)并未對“破墨”技法作詳細(xì)地描述。到了北宋,郭若虛在《圖畫見聞志》中較為詳細(xì)地記載了“破墨”畫法,后來韓拙《山水純?nèi)忿D(zhuǎn)述了郭氏的原意。
畫山石者,多作礬頭,亦為凌面,落筆便見堅重之性,皴淡即生窊凸之形。每留素以成云,或借地以為雪,其破墨之功,尤為難也。[18]
夫畫石者,貴要磊落雄壯,蒼硬頑澀,礬頭菱面,層迭厚薄,覆壓重深,落墨堅實,凹深凸淺,皴拂陰陽,點均髙下,乃為破墨之功也。[19]
不難看出,“破墨”法包含著用筆和皴染?!奥涔P(墨)”是為了表現(xiàn)山石的質(zhì)感,凹凸深淺則需訴諸于“皴淡”。根據(jù)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和鄧椿《畫繼》的記載,北宋長于此技的是李成,稍后的李宗成、王詵則師從于他。
李宗成,鄜畤人。工畫山水寒林,學(xué)李成,破墨潤媚,取象幽奇,林麓江臯,尤為盡善。樞府東廳有大濺撲屏風(fēng),乃宗成所畫。(原注:石上有崔慤畫鷺鷥一只。)有風(fēng)雨江山、拜月圖、四時山水、松柏寒林等傳于世。[18]
王詵……其所畫山水學(xué)李成皴法,以金碌為之,似古今觀音寶陀山狀。小景亦墨作平遠(yuǎn),皆李成法也,故東坡謂晉卿得破墨三昧。有《煙江疊嶂圖》、《房相宿因圖》,及山陰陳跡,雪溪乘興、四明狂客、西塞風(fēng)雨圖、著色山水等圖傳于世。[20]
今天存世的王詵《煙江疊嶂圖》、李成《讀碑窠石圖》還可以看到“破墨”的影子。唐代的“破墨”山水多敷色,典型的代表仍然是富平的六扇屏風(fēng)畫。山的結(jié)構(gòu)用筆點曳斫拂,殊多佳致,又依體面擦染,生窊凸之形。礬頭濃墨點苔,以示意遠(yuǎn)山小樹。最后以淡赭色罩然山體,筆與墨渾然一體。正倉院《騎象奏樂圖》繪制得更為精致。皴擦的筆觸棱錯而含混,隨附著輪廓融入在墨色暈染的凹深處。10世紀(jì)的《深山會棋圖》《溪岸圖》是這一技法風(fēng)格化的著名例子,而章懷、節(jié)愍太子墓內(nèi)的山石則是其先聲。(圖10)
“破墨”之外,右丞的山水還兼有著色一體,我無法明確他的畫風(fēng),只能倚賴敦煌壁畫山水稍加揣摩。至遲6世紀(jì),天竺傳入的凹凸法就已在莫高窟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占據(jù)著主流地位,并延續(xù)到了盛唐,例如276窟、321窟、217窟、45窟等。畫史上,張僧繇是以此技知名的最早畫家,曾于一乘寺遍畫凹凸花,強烈的立體感令時人驚嘆不已。
圖10
(大同三年)置一乘寺,西北去縣六里……寺門遍畫凹凸花,代稱張僧繇手跡。其花乃天竺遺法,朱及青綠所成,遠(yuǎn)望眼暈如凹凸,就視即平,世咸異之,乃名凹凸寺。[21]
圖11
圖12
圖13
圖14
青綠與赭石于色相上能夠產(chǎn)生凸起、凹陷的幻覺。由花卉題材過渡到山石,較有特色的是隋代的276窟 (圖11)。絕壁以粗細(xì)均勻的線條勾勒,形狀猶如“冰澌斧刃”[14],體面感由設(shè)色來完成,正視的巖體作花青,側(cè)壁涂為赭石。大概是因為唐人對水墨的興趣漸起,盛唐的壁畫山水中還出現(xiàn)了以墨色染高的畫法,莫高窟23窟、205 窟,以及庫木吐拉16窟為證。染高法是4世紀(jì)開始盛行于西域地區(qū)的人物畫法,為設(shè)色畫。[22]庫木吐拉16窟內(nèi)的山水是一幅“日觀想 ” ( 圖 12)?!叭沼^想”的圖像來自中原,遠(yuǎn)峰以墨色渲淡山頭,使用的是龜茲本土的表現(xiàn)手法。此時還出現(xiàn)了與凹凸法糅合的墨色染低法,這對唐代設(shè)色山水畫的語言革新有著實質(zhì)性的效應(yīng)。莫高窟148窟 (約 771)(圖13)繪畫的時間貼近王維。其南壁西側(cè)的懸崖以淡線定稿,陡峭的巖石裸露在目,淺赭色敷著下垂的崖面,低洼處用墨渲淡,至崖的坡頂涂作湖藍色,潦潦幾筆,灑脫放逸。同樣的例子又如莫高窟103窟、172窟、320窟,以及中唐112窟、154窟、榆林25窟。中唐以后,色的成分開始減退,流入大英博物館的吐蕃占領(lǐng)時期的 《藥師凈土圖·山水》《藥師凈土變相圖·九橫死》(圖14)就是偏重水墨渲染的作品??傊?,王維的個人風(fēng)格不會超出他所處的時代,我在具體的作品序列里探討他的繪畫的作法,大概也是一種解決問題的途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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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羅世平.北齊新畫風(fēng)——參觀太原徐顯秀墓壁畫隨感[J].文物,2003(10).
圖片說明:
圖1 六屏山水畫之四,盛唐,陜西省富平朱家道村墓室西壁,1994年發(fā)掘。
圖2 傳五代·荊浩《匡廬圖》,軸,絹本水墨,縱185.8厘米,橫106.8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3 遼代·無款《深山會棋圖》,軸,絹本設(shè)色,縱 106.5厘米,橫54厘米,遼寧省博物館藏,1974年5月遼寧省法庫葉茂臺第七號遼墓發(fā)掘。
圖4 十六觀·日觀想,盛唐,敦煌莫高窟第320窟北壁。
圖5 黑柿蘇芳染金銀山水繪箱蓋,8世紀(jì),漆畫,日本正倉院藏。
圖6 法華經(jīng)變化城喻品·山水瀑布,盛唐,敦煌莫高窟第103窟南壁西側(cè)。
圖7 傳唐代·李思訓(xùn) 《江帆樓閣圖》,軸,絹本設(shè)色,縱101.9厘米,橫54.7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圖8 密陀繪盆·龍池圖(摹寫本),唐代,日本正倉院藏。圖9 山水圖,五代后梁龍德四年(924),王處直墓前室北壁中央壁畫,高180厘米,寬220厘米,1995年河北省曲陽縣西燕川村出土。
圖10 山石風(fēng)景,唐景云元年(710),節(jié)愍太子墓墓道東壁,高100厘米,寬150厘米,1995年陜西省富平縣出土。
圖11 說法圖中脅侍菩薩·山石,隋代,敦煌莫高窟第276窟北壁。
圖12 十六觀·日觀想經(jīng)變畫(部分),唐代,新疆庫木吐拉石窟第16窟主室南側(cè),縱49厘米,橫54厘米,德國柏要印度美術(shù)館藏。
圖13 山水,盛唐,敦煌莫高窟第148窟南壁西側(cè)。
圖14 藥師凈土變相圖·九橫死,吐蕃占領(lǐng)敦煌時期,大英博物館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