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輝
如何秒殺女同學
馬家輝
有沒有從香港去過澳門?
如果從港島而不是尖沙咀出發(fā),必須先到中環(huán)的港澳碼頭,買票,搭船,大約一小時航程便到了。碼頭旁邊有個巴士站,一片空地,荒荒涼涼的。面對愈來愈狹窄的維多利亞港,白天通常因空氣不佳而灰蒙蒙,香港像個碩大無邊的工地,到處都在改造施工,塵土飄揚于天,我們在老天的眼皮下過日子,自己心里有一盤勝負的賬,老天爺心里,有另一盤。
到了傍晚,天氣轉涼,灰塵墮落,如果沒下雨,維港倒是耀目,兩岸是廣東人說的“燈光火猛”,紅的綠的,閃的動的,沒有聲音卻又似在喊叫,把你招來喚來同歡同醉,我們在紅綠閃動里各自找到一個暫時的位置,高興或不高興,聊勝于無。于是每回來此難免想起《傾城之戀》里的女人,從上海搭船來港,站在甲板上看海?!澳鞘莻€火辣辣的下午,望過去最觸目的便是碼頭上圍列著的巨型廣告牌,紅的,橘紅的,粉紅的,倒映在綠油油的海水里,一條條,一抹抹刺激性的犯沖的色素,竄上落下,在水底下廝殺得異常熱鬧。流蘇想著,在這夸張的城里,就是栽個跟頭,只怕也比別處痛些,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起來?!?/p>
七十年后的維多利亞港,竟然依舊。
然而三四十年前的港澳碼頭旁的巴士站,并不是眼下這樣的,不是的,絕對不是,那時是一片空地、爛地、廢地,白天完全沒有用途,到了晚上,用途可大了,變成夜市,小販們紛紛前來擺攤,亮亮的油燈電燈相繼燃起激活,激活了一場熱鬧,一攤華麗,一波溫暖,吃的唱的買的看的聽的,都在此,我們來此,或獨自來,或與友伴來,或與家人來,來到之前和之后都興奮了好久好久。到底有幾個攤子?那時候沒法點算,但印象里,好多好多,想必是自己的年紀輕和見過的世面少,覺得攤子橫橫豎豎地從馬路旁邊排到岸邊,在孩子眼里,已經是無窮無盡的意思。我的第一條量身訂造的喇叭褲就是
在這個俗稱“大笪地”的夜市里買回。
那是初中的年代吧,家里先被潮流啟蒙的是舅舅和姐姐,他們聽收音機廣播、黑膠唱片和看電視節(jié)目,美國的比吉斯兄弟,英倫的披頭士四友,香港的溫拿樂隊五人,以及后來被譽為“歌神”的許冠杰,統(tǒng)統(tǒng)是其啟蒙者,把他們引向高跟鞋和喇叭褲,而我,當然跟隨比我大六年的舅舅和年長不到兩歲的姐姐的腳步前進,褲子是非寬褲管的不穿,恤衫是非窄得把上身緊緊包住的不穿,頭發(fā)不必說了亦是長長及肩如掃把,若用“花枝招展”四字來形容自己,絕不為過。
喇叭褲,猶如西裝,若要超好看,必須量身訂制,因為褲管固然要寬,屁股和大腿的部分卻亦要緊,必須“上窄下闊”始能顯出走路時的爆發(fā)力。記得那年是初中二年級,十四歲,九月開學前的兩個星期,我獨自到大笪地夜市吃喝逛蕩,并用七十元港幣訂造了一條灰色的喇叭褲,順帶用廿四元買了一件窄窄的白襯衫,兩者合并而穿,在胸口的袋前縫上?;眨闶切7?。
一星期后,裁縫把喇叭褲造好了,我去取,出門前的那份激動心情至今記得,仿佛期待把新褲子拿回家穿上便變成白馬王子,回到學校,秒殺女同學。褲子的縫制效果是不錯的,回家后穿到身上,站在鏡前,幻想自己是阿B 鐘鎮(zhèn)濤,瞇起眼睛,尚未秒殺女同學卻已是秒殺了自戀狂的自己。外婆看見,也說好看,但不忘來個世道感嘆,活在香港,真好,如果你在臺灣,穿這樣的褲子會被抓去坐牢;如果你在大陸,更會被村民活活打死!
我懶得理外婆,繼續(xù)在鏡前自戀。
好了,九月一日,開學了,高高興興上學去,穿著搖搖晃晃的喇叭褲,走路有風,好不威風。這七十元花得真值得。但唯一問題是:這條七十元的喇叭褲只熬得了五天,到了周末,把褲子拿給母親洗滌,濕了,再干,由于成本便宜而布料差劣,整條褲子竟然縮水了三分之一! 上半截本已很窄,如今是窄到根本穿不下;下半截更是明顯往上縮短,只差沒變成裙子。我的第一條訂造的喇叭褲由此報廢。
我曾把褲子拿回大笪地找裁縫理論,但他瞪起眼睛、兇狠地說,丟那媽!貨物出品,恕不退換,請貴客自理,若再糾纏,拳頭侍候!
我只好垂頭喪氣地回家。第二天睡醒,到百貨公司另購一條現(xiàn)成的喇叭褲,繼續(xù)回校秒殺女同學。幸好我長得俊朗并且心思靈敏,即使喇叭褲沒有一百分,我亦從不失手。
(李晨晨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我們仨@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