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歌苓

1990年秋天，我剛剛到達(dá)芝加哥的第二周。我的學(xué)校在市中心，白天東南西北都是繁華景象，一到夜幕垂降，便只剩乞丐、酒鬼和警察了。偶爾見到一些行色匆匆的人，便是我們這類上晚間課的學(xué)生。這天我走出地鐵站，發(fā)現(xiàn)白天的東南西北此刻都不算數(shù)了，完全陷入了迷失。這時我看見馬路對面走來一位女士，下半截臉縮在豎起的大衣領(lǐng)子里，步子干脆迅捷。我馬上朝這位女職員模樣的年輕女子迎上幾步，用英文膽怯地說：“Excuse me！”她倒退半步，大聲道：“Leave me alone！”（“別打擾我”或“請走開”）我看著已成為背影的她，被她無來由的緊張弄得很委屈。我說：“對不起，我只想……”她頭也不回地說：“我也需要錢！我也還沒吃晚飯呢！”原來她把我當(dāng)作向她討錢的人了。我身著潔白的羽絨服、淺藍(lán)色牛仔褲，黑發(fā)披肩，雖然算不上時髦，怎么也不會像個乞丐吧？我還想追著她為自己平反，但想到就要開始的課，就作罷了。早聽人說過芝加哥人的壞話，說他們暴躁無禮，這次算有了驗證。

原路又折回地鐵站，見一個晦暗的人影斜在墻角，我以更像倒霉蛋的理虧聲音把我的問題向他提出。他說：“你已經(jīng)在你的學(xué)校門口了，拐過這個街角就是?！蔽铱匆娝麅蓚€銀白的眼珠在一片暗淡中忽閃，心想好心人怎么都去做了乞丐。

我順著乞丐指的方向往前走了幾步，突然感覺有人跟上來了。回頭，正是那影子般的乞丐。他對我說：“我能給你買個漢堡包嗎？”我非常驚異，說：“什么？”他重復(fù)了他的話，也重復(fù)了那番快活語調(diào)。我告訴他我并不餓，謝謝他。他卻鍥而不舍，追著我越來越快的腳步，語速也越來越快。我不知道前面那位的不好客和這位的好客是否都正常。快到拐角處，兩個警察出現(xiàn)了，馬上注意到我們這場荒謬的邀請和謝絕。警察們真是高大呀，行走起來如兩座移動的炮樓。

警察甲問我：“他想干什么？”

我（一臉要哭出來的笑）說：“他一定要請我吃一個漢堡?！?/p>

警察們面無表情地攔下了他。我往前走了一截，聽見后面一聲金屬碰擊：“咔嗒”?；仡^，那個乞丐已被銬上了。他還想解釋什么，警察請他閉嘴。警察的聲音不大，也不兇，是那種被此類人和事煩透了的懶洋洋的語調(diào)。乞丐在兩個龐然大物般的執(zhí)法者手里顯得毫無重量，像一堆碎布扎的。我想這不太公道，便忙折回來為他說情。我說：“他并沒有怎樣我，只是想給我買一個漢堡??！”

警察乙說：“他打擾了你?！?/p>

我開始為他抱屈了，提高嗓音說：“假如我不是急著趕去上課，說不定我會吃他一個漢堡呢！”

警察甲說：“那你就趕你的課去吧?！?/p>

他們開始搜他全身，似乎并沒搜出能買一個漢堡的錢。現(xiàn)在我看清乞丐的面貌了：一個很瘦的人，眼睛大得不近情理，里面竟有種近乎快活的目光。

我想我怎么也不能讓他就這么給銬走了，便進(jìn)一步證明他的好意。警察甲卻說：“你閉嘴。我們可以決定他是否打擾了你?！蔽胰韵霃?qiáng)辯，但在他們那副殺人不眨眼的氣概下立刻灰溜溜地走了。不久聽到身后傳來乞丐的聲音：“芝加哥歡迎你！”“保重啦！”“回見！”“噢！別弄疼我呀！”

這位乞丐居然看出我是芝加哥的客人，因此，他那番未兌現(xiàn)的款待還是合邏輯的。比起那位叫我別打擾她的女職員，乞丐顯得動人多了。我同時也理解了女職員歇斯底里的反應(yīng)，在這個時分的芝加哥，任何打擾都帶點恐怖色彩。

一天傍晚，我結(jié)束了下午的課乘地鐵回住處。我租的公寓離地鐵站僅有10分鐘路程，并且在傍晚時分并不冷清。我離公寓10多米的時候，發(fā)現(xiàn)有人跟上了我?；仡^一看，只見一個十七八歲的男孩溫和地沖我一笑。他個子不高，偏瘦，氣質(zhì)中帶一點文弱。我立刻打消了戒備，拿出鑰匙打開公寓樓的大門。大門十分沉重，在我猛力拉它時，感覺自己的胳膊肘戳在了一個人身上。原來那個男孩也要進(jìn)這座公寓。我想我大概碰痛了他，就說：“對不起?！彼⑿χf：“沒事?！狈浅６Y貌的男孩。

就這樣，我們一同進(jìn)了公寓，并一同步上昏暗的樓梯。我剛搬到此地不滿一個月，沒有閑暇了解左鄰右舍。我在上到二樓時問他：“你也住在這里？”

他含糊地“唔”了一聲。

然而他并沒在二樓停住，徑直跟著我往三樓去。三樓的人我大致熟識，便問：“你是跟那個畫家學(xué)畫的？”未等我得到答復(fù)，我的脖子已被一條胳膊從側(cè)后方扼住。我這才明白自己放進(jìn)來的并不是個溫雅男孩，而是個溫雅盜匪。我十分冷靜，拿出談判態(tài)度說：“你是想要錢吧？”

他說：“是?！彼麑⒁患黜斣谖已?。大概是刀。

我從書包里抽出一個信封，里面有5張20美元的鈔票。我把信封遞給他，說：“全在這兒了。回頭你慢慢數(shù)?！?/p>

他接過信封，那件利器又抵得深一些，說悄悄話似的對我說：“不許嚷，等我下樓以后再嚷?！?/p>

我說：“好的。”

他輕盈敏捷，一步三格地下樓去了。我當(dāng)然不會等他逃遠(yuǎn)，馬上大喊：“救命！”此樓充盈著溫暖燈光的家家戶戶全無反應(yīng)。正是晚餐時分，每個家庭都圍坐在餐桌邊息聲斂氣地聽著我凄厲的呼救聲，同時用眼神相互制止援助行為。這情景是我事后想象的，它是我對芝加哥的一系列失望中較重大的一次失望。

年輕的搶劫者逃亡之后，一位鄰居帶著一絲羞慚對我說：“應(yīng)該報警?！本靷冊?分鐘后到達(dá)，又是兩個大漢，又是那副見多識廣的慵懶模樣，他們問了3遍前因后果，一個問，一個躬身在寫字臺上做記錄。正常尺寸的寫字臺在他身材的對比下，頓時發(fā)生了比例差錯。我一面述說經(jīng)過，一面看那個伏在案上活受罪的巨人，他那厚實龐大的臀部如磐石一般，帶有粉碎性的摧毀力，緊緊繃住它的褲子隨時都有綻線的危險。

警察們認(rèn)為錯誤主要出在我這里：不該根據(jù)相貌、氣質(zhì)、衣著的體面程度來判斷人的好與歹，因此他們對我缺乏同情是為我好。我想他們是有道理的，我對芝加哥的險惡遠(yuǎn)遠(yuǎn)沒有覺悟。

第二天我來到鄰近的警察站，從一本相冊里辨認(rèn)那個少年搶劫者。每一頁都貼滿了人的正面、側(cè)面照片，密密麻麻的五官弄得我頭暈眼花。我合上相冊，對他們搖搖頭。他們又拿來另一大冊。幾冊看下來我要虛脫了。這個五官的海洋把我對那少年搶劫者最后的一點記憶淹沒了。

從那以后，我不時接到警方的電話，說新近逮捕了一批少年犯，問我可否配合他們，辨認(rèn)出那個搶過我的少年。我正為各門功課忙得不可開交，支支吾吾地推托了。我漸漸感到那100美元給我?guī)淼氖且贿B串不得清靜的日子。搶劫者不知去向，警察們就只能逮住我。我第三次來到警察站，站在一扇玻璃窗后面看審訊，據(jù)說玻璃的那一面是看不見我的。這種所謂的“配合”使我忙碌的生活又添了許多忙碌。每次“配合”結(jié)束，我盡量讓自己想開：我至少拿警察們練了英語。

進(jìn)入嚴(yán)冬，晚間課結(jié)束后已近深夜，腳步踩在厚雪上都有了異樣的聲響。一天夜里，四周靜得詭異，我總覺得靜謐中似乎有不止我一個人的腳步聲。我卻不敢回頭去證實是否有個心存歹意的人在和我暗中為伴。我開始奔跑，越是跑越感到另一雙腳的足音存在。這時一輛汽車從天而降一般停在我面前。兩個巨人警察剎那間出現(xiàn)在我左右兩側(cè)。他們中的一個問：“你跑什么？！”

我這時發(fā)現(xiàn)那個跟蹤者純屬我的臆想。警察們把一個無緣無故狂奔的人看成某種嫌疑者是很自然的。我大喘著說：“沒、沒跑什么?！?/p>

另一位說：“上車?！?/p>

我想：完了。他們冷漠地嚼著口香糖，為我拉開車門。我剛才一定跑得像個亡命徒在逃避捉拿。我知道跟警察犟嘴是自討苦吃，只能招來更糟的待遇。我在車上乖乖坐著，眼淚死噙在眼里。眼淚在他們看來不是眼淚，是伎倆。開車的警察突然問我：“你住哪里？”口氣很硬。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出地址。不一會兒，車停了。我一看，竟是我的公寓門前！“押”我的那個警察先下了車，替我拉開警車門。他一尊金剛似的站在那里，直到我走進(jìn)公寓大門。他那不動容的面孔使我連句感激的話都難以啟齒。

我離開芝加哥后，常對人講芝加哥給我的感受。我突然發(fā)現(xiàn)在自己描述芝加哥時含有類似懷戀的情緒。尤其當(dāng)電影《亡命天涯》在美國轟動后，我這個仇恨動作片的人也被Tommy Lee Jones扮演的警長震住了。他有著類似芝加哥警察的魅力。這魅力來自勇敢、冷酷、執(zhí)法如山，還有那種為執(zhí)法而殺人不眨眼的氣概。還有，就是知道自己很不討人喜歡而表現(xiàn)出的無奈的自嘲。

原來，我對芝加哥的感情，包含著我對于芝加哥警察的感情。

（十三頁摘自臺灣三民書局股份有限公司《波西米亞樓》一書，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