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床病人住進產房的時候,婦產科特別召開了一次全體會議。原來這是醫(yī)院配合醫(yī)科大學傳染病系的一個研究項目:艾滋病母親分娩無感染嬰兒。
剛從衛(wèi)校畢業(yè)3個月的我,在醫(yī)生那看到了“19床”的病歷:她本來是一所大學的老師,年輕有為,不幸在去外地出差的路上遇到車禍,緊急輸血時感染了HIV病毒。直到她懷孕做圍產期保健檢查才發(fā)現被感染。從被感染的那一刻起,她的命運已被改寫。據說母親感染艾滋病后生產的嬰兒,感染艾滋病的幾率高達20%~40%,而且生產中的并發(fā)癥和可能的感染對于免疫系統(tǒng)被破壞的母親來說,常常是致命的。
為了避免生產過程中的感染,醫(yī)生早就商定了剖宮分娩,連手術計劃都擬好了,就等著產期到來。
“19床”很鎮(zhèn)靜,每天看書聽音樂,還給未來孩子寫信。我問她為何堅持要這個孩子,因為她的年齡偏大,又帶病在身。她并不介意我的唐突,笑了笑道:“孩子已經來了呀,我不能剝奪他的生命?!蔽要q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萬一被感染了怎么辦?”她半晌才道:“如果不試一試,孩子一點存活的機會都沒了?!蔽业男那轭H為沉重,正要離開,她輕聲喚住我:“拜托你一件事。萬一生產時出了什么事,我先生一定會說保大人,可是我的情況你知道,所以無論如何,孩子是第一位的?!蔽业难蹨I不可抑制地流了出來,這就是媽媽。
要來的躲不過。那天夜里我值班,凌晨時,辦公室的緊急信號燈忽然閃爍起來,發(fā)出刺耳的警鈴。我猛地坐起來,一看牌號,19床。“19床!”我一邊招呼值班醫(yī)生,一邊飛速地奔向19床的病房。
慘白的日光燈下,“19床”的面色也是慘白慘白的。打開被子一看,羊水已經破了,更要命的是,羊水是紅色的。也就是說,子宮內膜非正常脫落,子宮內出血了。
“19床”的臉上第一次出現慌亂的神色。出血就意味著孩子遭受感染的可能成倍增加。原本胎盤可以屏蔽過濾艾滋病毒,但是生產中出血以及分泌物通常使得嬰兒也被感染HIV。她疼得額頭上全是汗水,仍咬牙強忍住配合術前準備工作。
當她躺在手術臺上時,羊水已呈現污濁色。這意味著胎兒處于危險的缺氧狀態(tài)。麻醉師給她施行了硬膜麻醉,我開始拿探針測試她的清醒程度。3分鐘過去了,她依然清醒地睜著眼睛說:“很疼?!甭樽韼熀谷缬晗?,這種對麻醉藥沒反應的體質他還是頭一次碰到,但是胎兒的狀況已經絕對不允許再加大麻醉劑量了。
她死死握住我的手,哀求醫(yī)生們,聲音輕微而堅決:“救我的孩子!快救我的孩子!別管我!”一分鐘后,“19床”的手腕和腳腕被固定在產床上,麻醉師也預備好了針劑,主刀的李醫(yī)生閉了閉眼睛,好似不忍下手。這是我做護士以來,第一次在這個號稱“婦產科王牌”的醫(yī)生臉上,看到這種近乎絕望的神情。
手術刀迅速地在“19床”對麻醉不起反應的肚皮上劃切下去,皮膚裂開,脂肪層、肌肉、黏膜、子宮,“19床”握住我的手驟然間收緊了,咬著毛巾的口腔里發(fā)出含糊不清、低啞卻絕對撕心裂肺的吼叫聲,身體在產床上劇烈地顫抖著,她的臉因疼痛而變形。那是一種怎樣的疼痛!那是一種怎樣的母愛!
終于,胎兒被取出來了,臍帶纏著頸部,因為缺氧,他的臉已經青紫。在李醫(yī)生有節(jié)奏的拍動下,嬰兒吐出了口中的污物,終于發(fā)出了第一聲微弱但清晰的啼哭。即將昏睡過去的母親似乎聽到了聲音,努力地睜開眼睛朝孩子瞥了一眼,眼皮就沉甸甸地合上了。我為她解開固定的帶子,才發(fā)現她的手腕和腳腕都已經被磨出了血。而我的手,也像骨頭斷裂了一樣,被她抓出一道道青痕,劇烈地疼痛著。
我怎么也沒想到,那一眼是“19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那雙恬靜愛笑的眼睛合上之后,就再也沒有睜開。三天后,因為手術并發(fā)敗血癥,抗生素治療無效,深度感染,她永遠離開了人間。
慶幸的是,那孩子HIV原體測試為陰性。我在清掃那間病房時,在她的枕頭底下發(fā)現了她留給孩子的信,有字,還有圖。最上面一頁畫著一個大大的太陽,太陽下一雙小小的手。她給孩子寫道:“寶寶,生命就是太陽,今天落下去,明天還會升起來。只是每天的太陽都會不同。”下面署著一個漂亮娟秀的名字——婉婷。
我第一次后悔,這些日子來一直叫她“19床”。孩子出院時,我把信交給那個父親,他的眼睛紅腫得厲害,孩子也哇哇大哭,好似也知道媽媽走了。我把那張畫有太陽的紙在他眼前晃動著,他立即不哭了,興奮地伸出手揮舞著,要抓住這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