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文漣
這是一張泛黃了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人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人,似乎是飽經(jīng)風霜歷經(jīng)磨難。他的額頭上布滿了皺紋,尤其是眼角周圍堆起的褶子更多,好像是什么心事未了。他的眼神憂郁而愁苦,無可奈何地望著當年給他照相的人,或是陪同他照相的人。他穿著對襟衣服,料子似乎是綢緞的,新新展展的,戴一頂瓜皮帽,穿的什么樣子的褲子看不出來了,好像是用一塊白布罩著,照片洗出來后,被用藍顏色涂抹住了。
這張照片上的人物是我的姥爺。照片大約攝于1957年底,具體幾月幾日,母親在世的時候也沒有告訴我。
我從沒有見過我的姥爺。我想,大凡五六十年代出生的新疆人——我說的是那些解放初期由內地來新疆的漢族人在新疆養(yǎng)育的第一代人,其童年的記憶里是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和姥姥的影子的。因為父母親來了新疆即再難回,不單是路途遙遠,還有一個實實在在的原因,就是內地那個時候的日子沒有新疆舒坦,至少那個時候在新疆是能夠吃得飽肚子的。
我童年的記憶里就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和姥姥的影子,甚至對這幾個名詞都是很久以后才印入腦海。那時在大雜院里聽到別人家的孩子叫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才意識到自己也應該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墒钱斘覇枊寢屵@個問題的時候,媽媽說:你爺爺在你父親十多歲的時候被日本鬼子打了,歸來不久就患病去世了;你奶奶走得更早,生你父親的時候大出血,那個時候太行山里缺醫(yī)少藥,人的命天注定。你奶奶身子弱,也可能是產(chǎn)后中風,一個月后丟下你父親走了,走的時候大概也就20歲。我說我希望能看到他們的照片,想在直觀上對爺爺、奶奶有個印象,看看我們這一代人,哪一個更像爺爺或奶奶。但媽媽總是搖頭,因為老家在太行山里的小山村里,山高水險,道路不通,缺醫(yī)少藥,“照相”這一說在他們活著的那個年代還是很遙遠而且是個未曾聽說過的名詞。這令我很是茫然。好在姥爺、姥姥活得久長一點,而且母親年輕的時候喜歡收集照片,我在母親收集的相冊里看到過我姥爺、姥姥的兩張照片。媽媽說,這兩張照片是父親在1957年從部隊轉業(yè)前夕回老家探親時照的。但那個時候的我盡顧著自己的成長,無暇留心那么多本應該好好梳理清楚的親情。
母親走后,這兩張照片就傳到我的手上。沒有了對話交流的人,想念父親、母親的時候,就難免疑惑父親、母親的命運怎么會是這樣的辛勤而蒼涼,其間有爺爺、奶奶、姥爺和姥姥的影子嗎?姊妹們在一起的時候,常說誰誰像父親,誰誰像母親,連說話走路都像。那么即使如此,我在姥爺?shù)恼掌峡梢哉业綃寢尩纳碛皢??可以找到我的影子嗎?/p>
母親留下來的這兩張照片:一張是父親、母親與姥爺一家的合影,照片上人影雖小,但我基本能夠認出來;一張是姥爺單人照,就是我文章開頭描述的那張照片。
姥爺是一臉的苦相,像是心里有許多的愁苦無以敘說?,F(xiàn)在想來,大約那時姥爺已經(jīng)得了不治之癥,體力不支,自知活不長久,因而雖說穿戴得整整齊齊,但依然難掩一臉病容。據(jù)說那時姥爺吃飯已難以下咽。果然,在父親、母親返回新疆的途中,即獲姥爺病逝的消息。但那時父親回歸部隊的時間已到,必須按時歸隊。所以,母親是流了一路的淚水返回到新疆的。因為媽媽不止一次說過,姥爺、姥姥養(yǎng)了六個閨女,一個兒子,而最疼愛的就是母親,自小把她當兒子養(yǎng)的。因為什么母親沒有具體細說。但我后來想,這主要還是因母親在七個姊妹里算是比較聰明,比較活潑膽大的一位,而且比較孝順,好護家所致。后來母親在養(yǎng)育我們七個子女里,比較偏愛我的二姐和我,就是很自然的了。所謂孝順就是比較能夠理解大人所說的話語。當然這是后話,這里且不贅言。
姥爺去世的時候是1957年底了,聽母親說,享年應是60歲。姥姥與姥爺差不多同歲。因為10年后的1967年姥姥去世的時候是七十歲。
我小時候總聽媽媽說:你姥爺一輩子沒有吃飽過,1957年回老家探親的時候,家鄉(xiāng)已經(jīng)成立了人民公社,但還是吃不飽。他說想不通,解放前吃不飽,毛主席領導窮人解放了怎么還是吃不飽?而且為著生計欠了不少債,晚年生病的時候,別的不怕,就擔心這債怎么還。還不了,姥爺?shù)难劬κ情]不上的。媽媽說,你爸爸從新疆回老家的時候,將姥爺?shù)倪@賬那債都還完了。你姥爺最擔心的事情沒有了,自然很是高興,逢人就說三女婿好,參軍到了新疆有出息了,把他這輩子欠的債都還上了,他就是現(xiàn)在閉眼睛了,也沒有什么可擔心的事情了。但即使這樣,為什么姥爺這張照片依然是一臉的苦相呢?仿佛是滿目愁云層層密布,黯淡無光,看不到一點光明所在。
這么些年來,我有事沒事的時候,總喜歡端詳姥爺這張照片,揣想著當年姥爺終究是怎樣一個心境,為什么他總是愁眉不展一臉的苦相呢?記得媽媽說,1957年你爸爸從部隊轉業(yè)時,我是極力要回老家的,新疆有什么?新疆一個親人都沒有,都在老家呢。再說,山西人戀家,無論走到哪里,總覺得還是咱山西好。山西的山好,山上郁郁蔥蔥的都是樹木,哪像這新疆,山那樣大,還光禿禿的見不到幾棵樹木;山西水好,山西的水都是從森林密布的大山里流出來的,喝著是甜的,蒸出的饃饃烙出的餅子是甜的,不信你將來回去試試。但是,無論母親怎樣流眼淚,父親還是不回去,因為父親說,回去老是喝小米稀飯,餓得快。那時麥子少,哪能老吃白面饃饃呢。說急了就說:你能老是讓我尿尿嗎?新疆這么大,這么多的人都留下了,為著什么?當然是黨和政府地要求,但是與新疆吃得好,能夠吃飽肚子分不開的。
就這樣,父親母親留在新疆了,起初是在庫爾勒。有關庫爾勒,我是一點記憶都沒有,因為那時還沒有我,母親生前老是說那里的梨樹多,梨花好看,梨子更是香甜。還說父親那時在庫爾勒的一支騎兵部隊里當連長。他騎的一匹白馬,特別對父親的脾氣,柔柔的像是一根竹竿,遠遠地見了你,你還沒有招呼,它就忽悠著慢跑過來,禿嚕禿嚕地叫兩聲,讓你用手去撫摸它的臉面和捋一捋它的馬鬃。
后來父親轉業(yè)到克拉瑪依的第二年,我出生了。記憶的深處對那座城市隱約還有一些印象。那里是一座戈壁灘上的新城,風沙很大,什么樹木,什么綠色也沒有,而且冬天奇冷。有一天,我親眼看見哥哥把一個四歲大的女孩推到一口干枯的井里,幸好那口井淺,又是冬天,結著冰。那女孩頭上瞬間鼓起一個大包,站在白花花的井底下哭著喊著,哥哥嚇得撒腿跑了,厚厚的雪地上留下他兩行小小的腳印。endprint
那時媽媽也有工作,沒有人照看我們,常常把我們姐弟三人鎖在家里。我好哭,一哭就好摔東西。我家里有一座精致的鐘表就是被我摔壞的。長大了提起這事,媽媽驚訝地睜大眼睛,怎么記憶那么清晰,進而又責怪我摔壞了那樣好的一個鐘表。媽媽是極愛那鐘表的,多少年都沒有丟棄,但那鐘表再也沒有走動過。而我把這一切,都怪在那個時候我家里沒有爺爺、奶奶或姥爺、姥姥照顧,否則,我不會將那樣精致的鐘表摔壞,給媽媽留下那樣深的遺憾。
我小時候淘氣,喜歡爬高上樹。記得有一次在豬舍前爬欄桿,忽然看到有兩頭小豬死在豬圈的屋頂上,血淋淋的。接著就看到遙遠的一個有綠草甸的山洼里,有兩只狼一樣的狗向我這里跑來,嚇得我忙順欄桿滑下,不小心把門牙磕掉了,以至于我的牙齒自此后再也沒有長整齊過。后來父親到了伊犁,我更是像野鴨子一樣四處跑,經(jīng)常上房揭瓦,或是上樹掏鳥窩,打群架,整天一身灰土臟兮兮的。因為爸爸、媽媽總是忙碌著,無暇顧及我們。我們的腦海中始終沒有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的印象,他們在我成長的歲月里只是一個遙遠的名詞,倒是這張姥爺?shù)恼掌谀赣H走后一直存留在我這里。有時候我想念父親、母親了,就拿出姥爺這張照片仔細端詳。我想,我是對姥爺沒有什么親情感的,但他在我母親心里卻如山一樣高大厚重,只是那一代人心里所承受的苦痛是無以敘說的,我們這一代人和時下風華正茂書生意氣的一代人,是難以理解的。
現(xiàn)在,我仔細端詳著姥爺,心里揣測著姥爺照這張相時的心理活動:一臉的苦相,愁眉不展。他心里當時想些什么呢?是一輩子吃不飽肚子所致嗎?倘若是的話,那個時候跟著父親、母親來新疆多好。不行,那時新疆還沒有通火車,來一趟新疆,要走半個多月呢,路途顛簸疲憊,生不如死。我認識的一位朋友,當年來新疆的時候全家傾巢出動,但是,老母親終于受不了長久的奔波,在汽車爬五臺下果子溝就要進入伊犁河谷的時候咽氣了。一家人在塵土飛揚的公路邊上哭了很久,最后就草草地把老人掩埋在公路邊上的荒草灘上。所以姥爺絕不會在自己身體那樣虛弱的境況下跟著父親、母親來新疆的。那么是希望我父親聽從我母親的規(guī)勸返回老家來嗎?我父親堅決不回,于是老人就愁眉不展。父親說,果真回去也是農(nóng)民。你小姨夫當兵打到海南島,結果不適應熱帶氣候,非要回來,回來就是拿鋤頭種地,種了一輩子,什么也不是。我要是回去呢?也是一樣。那你們兄弟幾個現(xiàn)在還不是一樣接著拿鋤頭種地,那苦你們能吃得了嗎?父親這樣一說,母親就不吭聲了。我想,這些道理,父親當年是跟姥爺說過的,姥爺一定很理解的吧。
那么,姥爺究竟是為何這樣愁眉不展呢?我想起媽媽的性格,想起媽媽這一輩子所付出的辛苦,最后我想,姥爺這樣愁眉不展也許是一種習慣,他習慣這樣皺眉,習慣這樣用一種無奈的眼光看人,因為在他六十年的生涯中,他是一個農(nóng)民,勤勤懇懇種地養(yǎng)育著一家老小,從沒有吃飽過肚子;舊社會有地主老財霸占著土地,他從上一代人那里繼承的土地少,吃不飽是自然的。但是新社會了,土地收回去了還是吃不飽,這讓他想不通,于是他就愁眉不展,無奈無望,久了,就成了一種習慣。翻開那個時代的農(nóng)民的照片,大多是這樣一種臉。
這么些年來,我就憑借著這張照片認識著我的姥爺,認知著那個已經(jīng)遠離了我的歲月里的故事。因為姥爺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是最能印證時代風云故事的人。
但或許就是這樣,姥爺才命短,早早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把他一生有關苦難的記憶都帶走了。當然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才使得母親晚年執(zhí)意讓我們在她百年后,將她和父親送回老家的山水故土里安葬。所以,這些年里總有一種我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隱匿在我心靈深處,時不時地就冒出來干擾我,讓我覺得這世界總是變化多端,這人生總是那么短暫,身邊的許許多多那么熟悉那樣生氣勃勃的人,說走就走了。我的心里也像是懷揣著一把鑰匙,鎖定了自己的命運,經(jīng)常一臉愁容地面對著這個讓我日益感到春草茫茫墓亦無的世界。
唉,我不知道我這樣想的時候,我的面容是否也像姥爺那樣,額頭上布滿了皺紋,一臉的愁苦,憂郁的眼神里無奈地望著什么。
天不憐才
我的又一位朋友不幸去世了。這讓我感到很突然,很悲痛。
先他而去的那位朋友去世時是47歲,而他也是47歲,而且都是源于心肌梗塞。
先他而去的那位朋友去世的時候,我的悲痛沒有那么強烈,因為他的一生不管怎么說還算是順利,官至縣委書記,正要再往上升的時候,突發(fā)性的心肌梗塞奪取了性命,讓人在扼腕嘆息的同時,只能怪老天爺?shù)臒o情了。
而這位朋友不同,認識那么長時間了,我總覺得他氣色不大好,臉頰上總是紅血絲絲。問之,說是血壓高,再問,他無奈地笑一笑,似乎笑里有幾絲苦澀,不便細說。三年前他接受了一個任命,去高原上一個農(nóng)牧團場做主要領導。我曾為他感到高興,以為他終于又起來了,組織上終于認可他了,副職副了多少年終于扶正了,可以順順心心大干一場了。誰想“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不到三年,他卻倒下了。
十年前我認識他那會兒,也就三十多歲,在一個縣級單位當一把手。在這之前,他在另一個縣從事干部人事工作,是一個能夠說了算的人。但是不知因為什么得罪了上面的領導,便被調離了權力中心地帶。我那時覺得他滿腹心事,愁眉不展,偶爾會發(fā)一兩句牢騷,讓人摸不著頭緒,想問,但礙于種種緣由,也不好細問。后來我作為工作組的成員離開那個縣不久,他從那個單位調出來了,回到地方上做了一名縣級領導。我知道為什么調他回到地方上了,一是他很能干,有很強的黨性原則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二是他在那個單位幾年間,干了幾件實事,引起很好的反響。其中最重要的是帶領單位的干部拿出自己家所有的家產(chǎn)做抵押,從銀行里貸了上百萬元,和上級單位的配套資金結合在一起,在廣場旁,硬蓋起了一座現(xiàn)代化的大樓。這是那個偏僻的小縣城第一座像模像樣的大樓,告別了那居住了破破爛爛的幾十年的土坯房子,而且政風清廉,干部精神煥然一新,縣城里的干部群眾也嘖嘖贊嘆不已。
我那時很為他高興,以為終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墒菚r間僅過去兩年,他又被突然調到一所中專學校任副校長,而且是排名最末。我那時作為上級選派的督導組的負責人去他們那所學校督導工作,忽然見到他也在這里,很是詫異,以為怎么又調到一個更偏僻的單位里來了。他那時情緒很不好,一肚子話不知怎么說好。剛上四十的人,像霜打了一樣,兩鬢已經(jīng)染白,眉宇間有了絲絲愁緒。但他工作干得還是很好,分配給他的后勤工作,很快就出現(xiàn)了新的面貌。后來,當我快要結束督導工作的時候,他才告訴我,還是那個領導,這么些年來,這位領導一直盯著他,認為他是不能委以重任的干部。我問究竟為什么?他說,當年地區(qū)號召農(nóng)民種植煙葉,農(nóng)民就大面積地種植了,可是到收獲的時候,卻沒有人聯(lián)系這煙葉究竟怎么賣出去。農(nóng)民的煙葉賣不出去,一年的辛苦就白費了。所以許多農(nóng)民把煙葉堆在縣委大院門口。他說我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知道農(nóng)民辛辛苦苦一年不易。我看了那一堆堆煙葉,看了農(nóng)民那一張張黝黑的臉和那一雙雙焦慮的快要冒血的眼睛,我的心也在疼,就寫了一篇文章:《煙農(nóng)的損失誰來管?》。報紙發(fā)表了,可是當這位領導得知這篇文章是出自我的手筆,很生氣,認為我黨性差,不久就把我從單位領導的位置上拿下來,調到另一個縣工作去了。聽了他的一番敘說,我當時就樂了,一方面為他的正義感如此強感到高興,一方面又為他不諳政治笑話他:你呀,也是,你那個身份怎么能親自寫那樣的文章呢?他也笑了:當時不是年輕嗎?沒考慮那么多,呵呵??墒呛镁安婚L,當年那個領導又上來主政的時候,到他工作的那個縣里視察工作,在歡迎的隊伍里發(fā)現(xiàn)了他,竟然沒有與他握手,這讓他很尷尬。許多年過去了,沒有想到這位領導一直耿耿于懷,他知道,他又要走背字了。果然不久,他就被調到這所學校工作,又被邊緣化了。endprint
那一段時間,當我了解了這一情況后,在我督導工作期間,盡可能地讓幾所學校經(jīng)常地往來交流工作?;顒佣?,干部群眾的熱情也很高漲。我的這位朋友終究年輕,很快也走出了陰影。所謂笑一笑,解千愁。尤其是相互理解的朋友間,說一說心中的苦悶,心理上的愁緒也就沒了。但我知道,他的心一直是寂寞的。他有雄心,也很有才干,這些年無論在哪個單位,只要干上幾年,總是能夠顯示出色的成績來的。
督導工作結束后,因為不在一個系統(tǒng),我們來往的很少,偶爾會從朋友處聽到他的一些消息,都說他很能干,好像還有很多力氣,但使不上。學校工作又比較單純,與相關單位來往的也少。寂寞的時光時時纏繞著他的心靈,因而他沒有事的時候,常常一個人背著水壺去伊犁河邊遛達。日出月落,云來雨去,伊犁河畔千變萬化的云彩被他看了個夠,伊犁河邊的許多有特色的石頭也被他撿拾回來,他的心緒仿佛在伊犁河水的奔流不息中找到了一種平衡和慰藉……
蒼天總算還是有眼。兩年多前,他被提拔到距離我所居住的城市200多公里外的一所農(nóng)場去做主要領導。旁人都說這個年紀了,再往鄉(xiāng)下跑,而且還是高原高寒地帶,怕是身體吃不住啊。但我知道他,他的想法很多,這么多年了一直沒有好好施展,他總想做點實事的,倘若有生之年不能讓他放開手腳干一回,他會憋屈死的。
果然,他去了干得很好,報上不時有報道他那個農(nóng)場的新鮮事。我?guī)状蜗锣l(xiāng)遇到他,他總是興致勃勃地講他的想法,講他的做法,講他去了以后農(nóng)場的變化,建議我有時間了多去看看,作為作家和詩人,應該多深入生活,去寫那些真正的勞動者,那才有意思呢。
我為他的精神面貌這樣好而感到高興,不時也帶幾個作家朋友去他那里采風。去年10月下旬,我還帶了一個內地來的作家去他那里,看到了農(nóng)場的新變化,知道了許多農(nóng)場的新鮮事。農(nóng)場的干部和職工對自己的明天似乎信心很足,臉上總是洋溢著陽光,對他也是夸贊不已。
進入冬季的伊犁,下雪的天氣格外多,雪也特別的大,總是紛紛揚揚、鋪天蓋地、綿綿不盡,厚厚實實地覆蓋著伊犁河兩岸。
那時正值11月中旬,我們一起在黨校學習培訓,我們還在一個組里,每天是冒著雪花去,冒著雪花回。上大課的時候就坐在一起說了不少新鮮事。他對農(nóng)場的明天已經(jīng)描繪出一幅燦爛的令人欣喜的美好藍圖。他說的時候,思路清晰,信心十足,而這正是一個基層領導干部所必須具備的素質。然而,我還是清晰地看到,他的臉頰上有夕陽西落時才有的那種紅云,隱隱約約,揮之不去。他好像也很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隨身帶著保溫的水壺,不時擰開壺蓋呼嚕呼嚕喝幾口。
聽說,他那天下午在州上開完會議連夜往山里趕,去早年生活過的農(nóng)場看了看上了年紀的老岳父,再趕回到縣城家里已經(jīng)很晚了。半夜里醒來,心口似攪拌機攪著了,疼痛難耐,妻子急著去喊人相救的時候,他就那么向后一躺,走了,無聲地走了,再沒有醒來。
我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是第二天早上,正在一個山區(qū)的縣里開會,天氣異常得冷,整個荒野是冰雪凝結的世界,白茫茫一片……
唉,天不憐才?。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