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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父不知親人痛

2014-12-16 07:32:42孫青瑜
青春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爺爺奶奶

孫青瑜

沒有失去過親人的人,無從理解生死離別的泣血之痛,沒法體悟這種痛的威力到底有多大,它帶著所向披靡的摧毀力將每一位活著的親人折騰得九死一生。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父親是個幸福的人,一輩子沒有遭遇過生死離別的哀痛和折磨,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父親到死也不能瞑目,圓睜的眼睛渾濁地瞪著急診室的天花板,心里墜著的卻是他年過八旬的雙親和目不識丁的糟糠老妻。

父親突然撒手而去,對我們一家人來說如同天柱突塌,如若老天肯替換,我連代父赴黃泉的心都有。

可惜不能。

奶奶每天拍打著大腿悲呼:“為啥不讓我去替我大兒死呀!”痛失長子的悲鳴在父親生活四十三年的潁河鎮(zhèn)東街飄飛回蕩,聽得四鄰們個個悲淚垂落。身體硬朗的爺爺自從父親離去,幾日之內(nèi),突然蹣跚不穩(wěn)了??粗装l(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大悲大哀,我們一家人心如刀割,又無可奈何,只能陪著奶奶和爺爺淚如泉涌。

母親對父親的思念,想必比我們更加的濃烈和復(fù)雜。母親從小喪母,娘家又無兄弟姐妹,可以說,父親是她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是她的生活拐杖和精神支柱。自從我們家搬到省城,母親因為不識字,一直不敢一個人外出,因為出門就不知道東南西北,又不會打電話,不會用手機,可我們卻從來沒有擔(dān)心過母親,因為她身邊總是有父親在,無論是早市散步、傍晚買菜,還是外出,父親總是與母親并肩相伴,有父親在,母親什么都不需要,因為父親就是她的指南針、她的世界、她流動的家、她的全部。

可就在2013年7月26號的12點10分,母親的一切都?xì)缌?。?dāng)醫(yī)生在急診室里通知我們準(zhǔn)備后事的時候,我和我哥已經(jīng)哭得如同爛泥。

我不相信,

母親不相信,

我們?nèi)胰硕疾幌嘈拧?/p>

我一次次趴在父親的尸體上聽他的心跳,一次次摸他的脈動,一次次感覺他的體溫,我多么渴望醫(yī)生判斷錯了,儀器判斷錯了,我爸沒死,還有搶救的希望呀!由于內(nèi)心的渴望太重太濃太強,我誤將自己脈動當(dāng)成父親還有生息,跪下哀求醫(yī)生一定要搶救我父親。醫(yī)生看我哭得悲慟,扭頭隨便喊了一個實習(xí)生說:“她說她爸還有氣,你過去看看?!蔽也恢泪t(yī)生表情和言語是同情,還是不耐煩,只記得當(dāng)時實習(xí)生在我們的悲呼聲中,又一次給父親做了基本的檢查,可心電圖再一次呈現(xiàn)出一條殘酷的直線……父親的身體越來越硬,若再不回去拿衣服,恐怕一挺身,連衣服都穿不上了。當(dāng)時不知道母親哪來的勇氣和力量,她見我們兄妹哭癱在地,毅然決定一個人回去給父親拿衣服,那是我們搬到省城,母親第一次沒有父親陪伴的單獨行動——還是為了給剛剛?cè)ナ赖母赣H回去拿壽衣。

母親拿來壽衣時,父親的身體已開始變硬,可手卻是軟的,就像他活著的時候一樣,輕輕地握著我和我哥,好像在用僅剩的一點人間柔軟安慰他的一雙兒女,不舍著松開,不舍得僵硬,不舍得冰冷,不舍得與我們生死離別……就在那時候,一個護士端著托盤走了過來。因為怕體液流出,面容不好看,將一團團棉花塞進父親的嘴里、耳朵里……就在要堵塞父親的鼻孔時,我突然像受到了什么極度的驚嚇,像瘋了一般撲上去,護著父親,大聲哀求她說:“求求您不要給我爸塞住鼻子好不好?”

護士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體液流出來了咋辦?”

“求求您不要給我爸塞鼻子!”我再一次斬釘截鐵地說。

護士像是看出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團如火如荼的妄想,又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哼”地一聲走了。

看著她不滿的背影,我心里涌出一股子從來沒有的羨慕,只覺得她一定是一位父母健在的人,一定是!這種猜測,再一次讓我五臟俱焚,撲上去摟著父親的脖子,一次次怨岔地責(zé)怪他:“爸,您怎么還不快醒呀!……”

我們一邊哭,一邊艱難地為父親穿衣服,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眼睛一直睜著,父親渾濁的雙眸直視著急診室的天花板,我和我哥幾次為父親合眼,都沒有合上。母親見狀,走上去,對父親說:“華他爸,你放心走吧,咱爹咱媽還有我和咱幾個兄弟吶!”

父親聽得這話,才合上了雙目。

很快,父親被推進太平間。太平間在地下室,里面什么都沒有,只有一排連體的冰柜,冰柜上寫著編碼,像一個又一個抽屜,抽屜里就是冰柩,打開一屜,寒氣冒著白煙朝外沖。我好怕,如果父親被放進去,經(jīng)機器一凍,就意味著再沒有返陽的可能了,我又一次瘋了一般趴在父親身上,哭嚎著哀求他快點醒來,爸爸,你快醒來呀,如果被推進去,再想起死回生都不可能了!

可父親像是沒有聽到我心急如焚的催促和哀求,脖頸處的紫斑越聚越多……

因為天熱,守護太平間的人一次次催促我們不能再磨蹭了,我一次次哀求他再等等,再等等……

我知道那一刻,不但我,我們?nèi)胰硕伎逝沃鹚阑厣钠孥E能在我父親這里發(fā)生!

我又開始一次次摸父親的體溫,一次次摸他的脈動……一次次哭嚎著催促父親快點醒來。不知過了多久,哥哥是把我從父親身邊強行拉走,撕心裂肺的給我說:“小妹,咱爸真走了,咱爸真走了呀——”

我不相信!

待我掙扎著扭身要保護父親時,父親已經(jīng)被看尸人趁機推進了冰殮箱。就聽我哥的悲呼聲突然又悲亮了一層,拽我的手突然松開了,對著存放父親的冰殮箱“撲嗵”跪下,不知道是自言自語,還是對我說:“小妹,咱真的沒有爸了!真的沒有了呀——”

父親走得太匆忙,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只記得父親最后一句話是讓我給他擦擦嘴。因為父親心絞疼得厲害,拉往醫(yī)院的路上,一連疼噦幾次。由于120上不讓多坐家屬,我只得坐公交車跟著,待我趕到醫(yī)院時,正趕上父親又因心疼輻射得胃內(nèi)翻疼,那時候父親的意識還很清醒,他讓我給他拿紙簍,噦出來一堆黃水,又讓我給他拿水嗽口。由于父親心梗,不能喝水,母親安排他說,嗽口的水可不能咽下去。父親點點頭說他知道。不想說完這句話,就見父親的呼吸一陣急促,隨后一閉眼,就再也沒有醒來……

我永遠(yuǎn)記得那一天——2013年7月26日的早晨,我起床時,那時候大概是八點左右。父親已經(jīng)吃過飯,正坐在他的小書房里寫作,一切都一如往常,我吃過飯關(guān)著門,像往常一樣摳弄我的小說。

不知過了多久,突然隔門傳來母親驚呼。

當(dāng)時母親正在樓下,抱著小侄子,聽到了父親痛苦的哼哼聲,急忙喊我和我哥,我心里一驚,放下懷中的電腦,奪門而出,看到父親大汗淋淋的背影正扶著樓欄桿痛苦的呻吟,我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爸,便急忙扶住他。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嚇得渾身哆嗦,趕巧那一天哥哥沒有上班。哥哥上樓后見情況不對,急忙拔了120。當(dāng)時父親已經(jīng)因再一次心梗,而導(dǎo)致了嚴(yán)重的心衰癥狀,若不是我和我哥強行扶著他,他可能已經(jīng)昏倒在地了。120來趕到后,父親的血壓已經(jīng)降至50。父親卻誤以為是他吃降壓藥吃壞的事。正是這個“誤以為”,讓父親直到最后合眼,也沒有想到這次發(fā)病會奪去他的性命……

父親的突然早逝,讓很多的朋友,文友和讀者都驚詫得難以置信,更何況是我的奶奶和爺爺。幾個叔叔和姑姑得到我父親離世的消息時,我父親其實可能已經(jīng)離開我們好幾個小時了。當(dāng)時三叔正在雞公山度假,頭一次接到我的電話,他以為我父親像前幾次一樣,重病住院了,不會有什么生命之憂,便讓三嬸趕快給他下碗面條,自己便去收拾行李。不想三嬸剛要著手做飯,就聽到我三叔的一陣悲鳴從臥房傳來,嚇得手一啰嗦,帶著兩手面跑進到臥房一看,三叔已經(jīng)伏在案前泣不成聲了。那一天,三叔的悲呼可能響徹了雞公山某幢別墅的上空,因為他再次接到我的電話,得知他最深愛的大哥已經(jīng)磕然長辭了,他卻連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他。

當(dāng)三叔帶著三嬸從信陽趕回來時,父親已經(jīng)進太平間半天的光景了。三嬸三叔憋了一路,一進門就忍不住再次悲聲大放,那時候我的另幾個叔叔和姑姑也從老家趕來,家里哭聲一團,悲號聲穿過窗戶震蕩著四鄰。

當(dāng)不少鄰居聞悲趕來時,父親生前單位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正和三叔商量父親的后事,當(dāng)時最讓我的幾個叔叔拿不定主意的是要不要告訴我的奶奶和爺爺?奶奶和爺爺年是已高,再加上健康問題也不容樂觀,奶奶六年前就身患了癌癥,爺爺和我父親一樣,也患有心臟病,如此兩位滄桑老人,若突得長子去世的噩耗,萬一悲出個三長兩短,一家人如何能扛起這悲中套悲的凄涼?可是不告訴他們,待他們知道了,不讓爺爺奶奶與他們長子見上最后一面,他們豈會饒過我的幾個叔叔?抱怨終生事小,痛悔出了什么意外,自然也暗藏著某種悔不當(dāng)初的隱患。就算是瞞著奶奶和爺爺一時,也不可能瞞得了一世。因為父親生前隔三兩天就要給爺爺奶奶打個電話,如若父親超過五天不朝家里打電話,奶奶就掛念得坐臥不安,打過來電話追問父親怎么了?這些年父親因為心絞痛,一直無法平躺入眠,病情一天重過一天。去年春節(jié),奶奶因結(jié)腸炎住院搶救時,父親以為奶奶癌癥復(fù)發(fā)了,一個人坐在書房里偷哭了很久。本來我們一家人要回周口看奶奶,不想父親卻因擔(dān)心過度,再一次復(fù)發(fā)了心臟病,半下午就住院了,但又不敢告訴奶奶。在奶奶住院的日子里,所有的叔叔姑姑都從天南海北回去了,唯有父親沒能回去,娘兒倆天隔一方躺在病床上,父親一直擔(dān)心著奶奶的病情,因為心情過沉,父親早已不堪一擊的心臟,突然出現(xiàn)了衰竭癥狀。

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信號。

父親知道。

果然,時隔半年,奶奶的身體越來越好,可她的大兒子卻突然沒了……

每每想起坐著睡覺的可憐父親,我都心如刀割。父親生性樂觀,走累了,心疼了,總是偷偷地朝嘴里填一片救急藥,外人并不知道他身患重病,很多作者仍找他寫序、薦稿或指導(dǎo),父親總是毫不憂豫地一一答應(yīng)。我不忍父親多勞累,父親總是語重心長地給我說,我也是從下面一步步“拱”上來的,我知道“拱”出來有多難,能幫人家的時候,就得幫人家。就在父親去世的第五天,《朔方》的火會亮老師發(fā)來短信:“孫老師,您朋友謝志強的小說已發(fā)到十期,特告知,祝夏安?;饡痢?,這是父親生前最后一次幫友人薦稿,可惜父親卻看不到他輾轉(zhuǎn)幾次推薦的這篇小說終于發(fā)出來的消息了。前年父親心肌梗塞搶救過來,人還沒有出院,就給醫(yī)生請假去參加一個會議。會場上,父親把與會者逗得前俯后仰,可他卻因為講話太多,累得心疼不已了。父親無奈,只得掏出硝酸甘油朝嘴里塞,一邊給自己解圍說:“今天太激動了,得吃兩片硝酸甘油消解消解這激動勁兒!”父親的主治醫(yī)生總是說我父親什么都不好,就精神好。殊不知父親每天都要偷吞多片硝酸甘油維持生命,每天吃的藥比飯還多,可盡管如此,我卻如何也沒想過我的父親會這么快就離開了我們,因為父親還不到六十四歲!

或許正是父親的善良、寬仁和樂觀,讓很多人都念他的好,懷念他,不遠(yuǎn)千里來送別,灑淚于靈前。父親不幸早逝消息通過網(wǎng)絡(luò)、報紙迅速傳開,國內(nèi)的很多讀者、文友、編輯和朋友給我和三叔發(fā)來唁函和唁電、撰寫紀(jì)念文章,大家說的最多的話就是“太突然了”,“想不到”,家鄉(xiāng)和外地的許多朋友不分晝夜趕到鄭州為父親送行,所以這種事瞞是瞞不住的。

叔叔們幾番舉棋不定,最終還是決定接奶奶和爺爺過來。

從淮陽老家到鄭州的路上,爺爺和奶奶一邊暗自揣測,一邊追問開車的五堂弟。五堂弟當(dāng)兵出身,紀(jì)律性極強,一切都按照長輩的吩咐,走了一路愣是沒告訴爺爺奶奶真相,裝著嘛事沒有發(fā)生,一邊開車,一邊一遍遍回答爺爺奶奶的追問,告訴他們大伯就是心臟病犯了,啥事沒有。奶奶和爺爺自然不信,因為以往父親住院,我們怕他們知道了擔(dān)心,都是待出了院才告訴他們,這一次為啥在醫(yī)院里就告訴他們了?而且?guī)缀跏侨胰朔鋼沓鰟?,連父親的堂兄妹們也都來了?爺爺和奶奶雖然已經(jīng)預(yù)料到了種種的不詳,卻無論如何也沒敢朝死上想。因為就在前幾天,父親還回家看他們,爽朗的大笑還在他們的記憶里盤旋……

父親去世后,因為我的另兩個叔叔一直住在鄉(xiāng)下,來到城市里雙眼茫然一片,而我和哥哥基本上已經(jīng)哭成了廢人,所以父親身后的很多事情都壓在了三叔一個人身上。三叔一邊鎮(zhèn)定地迎來送走,一邊忍痛鋪擺場面,指揮大小事宜,唯有奶奶和爺爺與父親見面的事上,讓三叔拿不定了主意。他不知道如此殘忍的事情該如何給奶奶和爺爺說,什么時候說。父親的突然離世,對我們一家人來說,如同天柱突塌。當(dāng)年爺爺在1966年的“文革”中被捕入獄,年僅十七歲父親就扛起了生活的大梁,為了一家人的生計,除去各種各樣的農(nóng)活,還賣過豆腐、常常拉著架子車外出搞運輸、到新疆當(dāng)盲流,盲流期間遭的累、受的苦車載斗量,最終因為沒有落上新疆戶口,一年后父親又從新疆漂泊回到“庫里”(新疆人對內(nèi)地的稱呼)。為了多掙一些口糧錢,陰歷十一月份父親還泡在冰冷的河水里撈沙礓換錢,一筐又一筐的沙礓被父親和三叔從河道里艱難地抬上來,再運到公路段換成錢、變成油鹽米面,緩散著爺爺奶奶額頭上因日子而浮起的團團愁云……在那段生活和政治處境都極度灰暗的日子里,父親還不忘鼓動和帶領(lǐng)我的幾個叔叔大打“文化翻身仗”……時隔多年,雖然奶奶和爺爺什么都不說,可他們心里對父親的感情是重的,重到反過來對父親有一種濃濃的依賴感??扇缃?,父親卻先爺奶而去,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悲涼,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面對?

奶奶和爺爺來到時,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當(dāng)時許多朋友從各地趕來,吊唁的花圈幾乎擺滿我家門前的那條路,可正是這些花圈,讓家人再次犯了愁,覺得一直瞞著爺爺奶奶不是事,還是應(yīng)該提前告訴他們,于是就給已經(jīng)進入市區(qū)的五堂弟打電話,告訴他不要直接進小區(qū),在北門口等他們。這時候,三叔請來的醫(yī)生已經(jīng)背著藥箱趕到,他隨著家人一起到小區(qū)的北門等我那可憐的奶奶和爺爺。

我和哥哥正給來往的賓朋磕頭行禮,不知過了多久,離老遠(yuǎn)就聽到奶奶和爺爺悲呼父親的聲音順著小區(qū)的大路傳來,我已經(jīng)顧不得來往的客人,哭喊著奔到大路上,尋找奶奶和爺爺。離老遠(yuǎn)就見爺爺和奶奶由我的幾個叔叔攙著,正一點一點地朝悲涼走來……或許,那時候奶奶和爺爺還不十分相信父親已去的噩耗,當(dāng)他們被拖到家門口時,模糊的淚眼里竟是滿院滿路的花圈,還有我和我哥身上白色的孝衫,奶奶的身子一軟,昏倒在花圈滿布的路口……

父親去世后,時間像被喜馬拉雅山拽著,秒針每甩動一下,就像刀子一樣割著我們的肝腸,我們?nèi)胰四X子里全是父親,我們不知道怎么熬過的那一秒又一秒,一秒又一秒地悲痛和思念,化成肝腸寸斷的淚水,落滿我們家的每一個角落。對父親濃稠的思念,像鐵汁在我的心間翻滾,刺激著我的淚腺,恍惚之間,父親一次又一次回來,進家,開門,喊我……可待我擦干淚,用焦渴的眼睛尋找父親時,他卻正在黑色的像框里對我微笑……沒有人知道我們有多想父親,任何與父親有關(guān)的物什或言語,都能把我輕輕推倒,伏地慟哭。記得我小時候,父親每次外出開會,我都會急切地渴望著父親回來。幾乎從父親離家的第二天,每一堂課我都不知道老師講的是什么,腦子里一直期待著父親能快點回來。聽到下課鈴響,我總是第一個沖出教室,先一口氣跑到我奶奶家,一問我奶,父親沒有回來,又急忙調(diào)頭跑到鄰居趙德軍家的屋后頭,隔著坑塘喊我媽,問父親回來沒有?一聽我媽說沒有,我又一口氣跑到鎮(zhèn)上的中碼頭,坐在水泥臺上心急如焚地看著從潁河對面開過來的渡船,第一船沒有,就等第二船,一船一船人的上,又一船一船人的下……機器船把河面都染繽紛了,渡船上還是沒有父親的身影,一直等到天黑,辨不清人臉,我才踽踽回家……

第二天,第三天……

直到把父親等回來,我屁顫顫地跟著他回家,才覺得日子回歸了正常。雖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什么叫日子,也不知道什么叫感覺,只記得睜眼看不到父親,我的整個思維和生活都會徹底亂套。因為對父親的依賴,逢他不在家的日子,我從來沒有聽過課,滿腦子都在想他。我已經(jīng)記不清在河堤上等父親歸來的場景,在小鎮(zhèn)的碼頭上重復(fù)過多少次?

可這一次,父親卻一去不返了。

我一次次地站到小區(qū)的路口等父親回來,先前在這條路上,我無數(shù)地碰到父親,從來沒有在意過,碰到也就碰到了,喊一聲爸,父親應(yīng)一聲,那是存在者的家常,那就是日子,那就是幸福。可父親去世后,好端端的日子突然被撕碎了,撕開一個永遠(yuǎn)無法補上的大窟窿,那條通往家的路口成了我等候父親歸來的重要基地,成了我幻想父親起死回生的一個場地,一次次地守望、一次次地等候……

一守幾個小時……

一等幾個小時……

我在幻想中抱守著父親的存在,死死不肯丟手,好像父親的存在與否與我的思維有了直接的連帶關(guān)系,所以我不敢觸碰父親去世那一天的線性場景,我在努力地忘記那一天,讓父親在我的思維里活著,永遠(yuǎn)活著,所以我要去等他回來,等他回來,我跑上去接著他,幫他拉著拉箱,再給他說一聲:“爸,我想您想得不得了!”可是直到我的雙腿站疼了,站木了,才發(fā)現(xiàn)千千萬萬的行人里,永遠(yuǎn)都不可能再等到父親一步三歇歸來的身影!

在父親離世的第三天,按照習(xí)俗,父親本該入土為安??墒前凑找?guī)定,父親不能!父親還要火化,否則身后一系列的手續(xù)都不好辦。正是因為這個,父親或者像很多現(xiàn)代中國人一樣,擁有了兩次殯葬儀式。

父親火化之前,我和哥哥一直跪在父親的遺像前,因為父親去世后,遺體一直存放在醫(yī)院的太平間,我們沒能給父親守靈。為了彌補遺憾,在父親被推進火化車間的時候,我們一直跪守在父親的遺體邊悲淚滂沱。當(dāng)時很多去殯儀館參加追悼會的親朋都散去了,留守在父親身邊的,就剩下我的三個叔叔、兩個堂叔、還有我們兄妹倆和兩個堂弟?;鸹g的溫度很高,我們將淚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祭奠即將被高溫成灰的父親。

在幾個叔叔中,父親和三叔的感情尤其之深。父親是家中的老大,在三叔小的時候,奶奶還沒有女兒,便把父親當(dāng)女兒使喚,奶奶上班時,都是由父親背著三叔,扯著二叔,站在路口等奶奶下工回來。后來在父親大打“文化翻身仗”的鼓動下,三叔和父親選擇了同樣的事業(yè),他們憑著自己的努力和天分成為了中國當(dāng)代文壇上有名的“兄弟作家”,由于父親和三叔墨白的影響,我們家鄉(xiāng)的許多人都走上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單單我們故鄉(xiāng)的一個鎮(zhèn)上,就有六名中國作協(xié)會員和五名省作協(xié)會員。在這種文學(xué)現(xiàn)象背后,隱藏著一條由父親和三叔在荒原里攜手踩出來的曲折小路,這條路上撒滿了從農(nóng)民到作家的艱難和不易,但它在那片土地上卻有極大的號召力。不知何時起,父親和三叔,尤其是父親,已經(jīng)成了我們那一帶家長教育孩子奮發(fā)圖強的楷模??涩F(xiàn)在,那個被家長們反復(fù)絮叨的楷?!獙O方友突然走了,此時正在火化間里排隊待候肉體焚燒成灰……

時間在我們兄妹伏地的膝蓋間,一點一點地滲著……

先于父親火化的逝者,一爐又一爐地被推進去,又一爐一爐地被拉出來……

四十分鐘,就四十分鐘,一具又一具完好的肉體被燒成了一架又一架冒著灰煙的森森白骨……

肉體在高溫中氣化的異味充塞著火化間的每一個角落,傳到鼻子里,刺激的不是我的嗅覺,而是我的神經(jīng),我又一次發(fā)瘋地從地上爬起來,撲到父親身上,搖著他呼喊:“爸,你快點醒醒吧,求求您快醒醒吧——再晚就來不及了——”我知道,那時候我還心存一股子讓父親起死回生的強烈奢望,我無法打消這種奢望和幻想。

因為靈柩上躺的是我的父親!

前幾天還好好的父親,突然間就沒了生息,讓我一度對生命這件事產(chǎn)生了深深的質(zhì)疑,讓我對存在和消失之間的距離開始了重新的目測和丈量,父親用一生的努力,留下了等身的著作、逝后的喧囂、以及各種被追封的“小小說大王”、“新筆記體小說創(chuàng)始者”、“小說大師”等“高帽子”……可人都沒了,意義在哪里?如果這一切能換回父親的生命,我們甘愿跟著父親拉棍乞討,露宿街頭,只要父親在,我們什么都可以不要,如果能活過來,我甘愿以吾命換父命,替父直奔黃泉!

可惜,這一切都是我們一廂情愿的幻想!

可能,下一個,進爐待焚的就是我的父親……

我心急如焚地?fù)u晃父親,沒命地催他趕快醒來,可父親卻一直面無表情地閉著雙目,一動不動,像是對人間悲情已經(jīng)渾然不覺,任由我們悲斷肝腸,也盼不來他一滴心疼的眼淚。

這兩天,爺爺一直坐在父親的書房里流淚,可能爺爺想的全是父親生前生龍活虎的生存場面和鏡頭,在爺爺、奶奶和很多親人和朋友的心里,父親的死亡是被殘酷假定成的“現(xiàn)實”,而我和我哥卻目睹了父親從生到死、從有到無的全部過程,父親留給我們的是一堆生命消逝的線性記憶?;鸹癄t里的火苗噴得太烈,發(fā)著嗚嗚的慘叫聲,正和機器的嗡鳴聲一起攪動著機器化時代的悲涼,火速氣化著這個時代的存在……火化間的人很多,都是等待親人入爐的。有一位逝者甚至比父親還年輕很多,他的兒子和我們一樣,穿著一襲拖地的重孝,大概只有六歲的樣子,木木地站在他父親的棺木旁,沒有撕心裂肺的哭聲,也沒有五臟俱焚的哀嚎,甚至沒有生死離別的哀痛和眼淚,只是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的母親一個人癱在地上淚眼滂沱……我覺得讓一個才六歲的孩子目睹他父親的火化過程,是極度殘忍的事情。可是孩子木然不知哀的表情,讓我對存在和意識有了更深的認(rèn)識,讓我對中國古典哲學(xué)和西方存在學(xué)的那個基點,再一次蒙生了質(zhì)疑。

就在父親被推進高溫爐時,憋了兩天的三叔突然伏地暴哭起來。

三叔悲慟的哭聲震動著火化間,震動著每一位活著的人,父親卻面無表情地躺在棺木里一動不動,任由他最疼愛的弟弟跪在地上,哭得死來活去……如果父親還活著,肯定不忍心看著我們?yōu)樗迮K俱焚,可惜父親走了,只留下一具冰凍的沉默,應(yīng)對著身后一家人泣血的悲痛。

父親和三叔一路攜手從老家潁河鎮(zhèn)闖入省城,一直門窗相依地住在一起,從來沒有分開過。在我的記憶里,每次父親有病,都是三叔在身邊徹夜守護。而每次三叔外出開會,在即將回來的那天,父親就會放下筆,佯裝坐在陽臺上看書,眼睛卻不時地朝路口瞟一眼,又一眼,一直等到三叔背著包回來……

父親的突然離去,對三叔的打擊也是可想而知的。父親去世的時候,三叔不在身邊,父親被火化的過程,算是三叔和父親的一次生死離別。三叔的悲淚灑滿臉堂,又滾落到衣襟上……三叔寫了半輩子的小說,寫了半輩子的悲歡離合和生生死死,其實還沒有親歷過生死離別的大哀大悲,父親的不幸早逝,或許讓三叔在悲淚橫飛中更加徹悟了生命這件事引發(fā)的內(nèi)部沉痛。

父親六十四歲生日那天,我剛好去濟南開會。到了泉城,與會的文友大都是父親的朋友和讀者,他們在得知我是父親的女兒時,一次次地安慰我,他們的安慰讓我內(nèi)心更加的悲涼和孤獨,更加的思念父親,我憋著,不哭,可眼圈還是紅了,剛把淚憋回去,善良安慰又來了,眼睛再一次陡紅……

一股又一股的溫暖……

一個又一個安慰……

整個晚餐裹挾著我的是善良、同情和憐憫……

整個晚餐上飄蕩的是重逢和初逢的喜悅,晃動著互相敬酒的身影……

到了第二天的晚上,我憋不住了,偷偷地跑到賓館的公園里,掏出父親的照片,跪在草坪上,惡狠狠地放聲哭了一個多小時。當(dāng)時已近夜間十二點,我悲涼的哭聲在無人的公園里飄蕩,聞聽者一定會感到恐怖和毛骨聳然,因為思父的哀嚎,將整個園子悲染得更加的孤獨、無助、凄涼……可照片上的父親卻一直在對著我笑……

父親大小算是個名人,所以就比平常人多了一次儀式,在父親的骨灰安葬不久,河南省作家協(xié)會、河南省文學(xué)院和河南文藝出版社一塊又為父親開了一次大型的追思會。那一天我本不想去,我知道我去了肯定悲不能淚,會憋出病來??扇暹€是執(zhí)意讓我去了,一進會場,看著藍底白字的大橫幅:“孫方友先生追思會”幾個大字,我就泣不成聲了。當(dāng)時文聯(lián)的幾位八十多歲的作家爺爺都去了,可以說父親是那次會議的主角,我卻如何也瞅不到父親。幾個一直疼愛我的姐姐怕我的哭聲影響會議進程,都不讓我哭。我憋了一上午,下午回到家就憋病了,到了晚上險些死去,就在我哭著給母親交待后事時,我突然徹悟了張載的那句“知死之不亡者,可與言性矣”,禁不住對著目不識丁的母親喃喃念出一首詩:

血氣循環(huán)突迭散,

魂斷黃泉天塌陷。

亡父不知親人痛,

笑對悲呼不知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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