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蔚

我從未覺得那個時候非常遙遠(yuǎn)，相反，我越長大，倒仿佛離它越來越近，但它又的確遙遠(yuǎn)得不可企及了。

那個時候，我一心一意盼望著過年，我是個小孩。

寒冷從腳尖發(fā)出的時候，我聽見山上的風(fēng)像老虎在吼，但小孩子其實并不怕冷，蹦跳著在即將過年的氣氛中莫名快樂。

伙伴小玉和我都宣稱比過去一年更懂事了，這時我們在離家門口不遠(yuǎn)的地方，神情有點莊重，然后我用上海奶糖與她交換家制的炒米來吃，炒米噴香，趕走滿嘴的甜膩，常常被它塞得過飽，人就難過兮兮地在有魚有雞、比平常豐盛得多的飯桌上發(fā)呆。

年很快就過去了，長大一歲的我冷不丁發(fā)覺生活和原來比沒什么兩樣，年前多彩的興奮憧憬因為重又開始的日復(fù)一日，呼啦一下褪色褪了個干凈。

有太多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我站在窗口或陽臺上，伸手去接一片一片雪花，眼睛盯住手掌極力想看清雪片的六角圖形，可它們總是不爭氣地飛快融化在手掌的溫?zé)嶂?，無數(shù)片這么小的雪花將山巒湖泊將房屋樹木將馬路將一切都遮蓋起來，連樓下人家罩雞的籠也變成一個白色小丘。奇怪，厚雪積攢在冬青樹葉上叫人心中溫暖、安靜，特別是夜晚。在我無力表達(dá)這些的時候，我能做的，就是站在窗口，嘴里哈出熱氣，抹掉玻璃上的冰花，向外面看。

下雪的冬夜，外面原來是亮的。

幸虧我們不知道杜鵑花有毒性，所以在山坡上滿把滿捧采摘的時候，時不時會掐下一朵盛開的花瓣塞進(jìn)嘴里，在陽光下玩到干渴的時候，杜鵑花酸酸的滋味就十分好，還帶有一絲涼津津的甜。

山，真的會被這么多的花映紅，所以又叫它映山紅，一個叫《閃閃的紅星》的電影中，就有唱映山紅的，當(dāng)時那歌好聽極了，當(dāng)時能夠聽到的歌簡直少得可憐。因為映山紅的緣故，我為自己的家從另一個城市遷到這個閉塞的山溝感到慶幸。

好些人家的孩子因為去桃園偷桃回家挨了打，我沒去偷，但并不是不想。常常夢見桃子，比那些青澀的小毛桃不知好多少倍，它們胖胖的、粉嘟嘟的，翹著一個個誘人的尖尖，美美地長了一滿枝，就在可望而不可即的懸崖上，這景象有點像小人書《孫悟空三打白骨精》中的某個場景，我羨慕孫悟空，他不餓也不饞，卻總能為師徒幾個弄到新鮮的果子。

據(jù)說插花的水瓶里加一點鹽會讓它開得更好，時間更長，但我加鹽之后它們飛快地枯萎了，媽媽問我加了多少鹽，我說只有半勺，媽媽說原來如此。

花死了我沒太心疼，黃毛茸茸的小雞死了我才掉淚。昨天才買來的小雞，昨天還在啾啾叫的小雞，有一只還沒咽氣，就被大人扔到后窗外，它掉在一棵不長桃子的桃樹下面，我踮腳趴在后窗偷偷地悲傷，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燕子比小雞幸運，它們有自己的家。

燕子筑窩在屋檐下，我仰臉看它們進(jìn)進(jìn)出出，很想長高高的個子探頭去瞅瞅它們家里，但是連大人也沒一個個子高到天花板的。有時候不小心有鳥糞滴落在身上，我會驚訝地笑，不生氣。

春天的雨細(xì)細(xì)地落下來有點迷人，不想打傘的時候，就躲開大人的視線，在細(xì)雨中一路快跑，雨絲霧一樣撲在臉上，有時會在濕泥里滑一跤，跌得很痛。

和所有健康的小生命一樣，我也在春天里瘋長。

我像個雪孩子一樣害怕夏天，但它還是狂熱地奔來了。在夏天綠到醉人的時候，我日夜思念著上海的冰淇淋，在這里，普通的棒冰也是不見的。我后悔冬天里沒有裝滿滿一瓶雪，挖地三尺把它埋下去，不然現(xiàn)在便可取出來拌一點糖，大口大口地吃甜雪了。這個美妙的話題總是到夏天才在孩子中間流傳，冬天誰都忘了。

很多可愛的蟲，知了、蜻蜓、螞蚱……還有種叫不出名字的綠色小蟲，可以從窗紗鉆進(jìn)來，繞著黃黃的燈打轉(zhuǎn)，小孩子不把它當(dāng)作生命，只當(dāng)它是好玩的東西，殘忍地用力一碾，作業(yè)本上留下一點青痕。

連電扇也沒有哇，也不會去奢想，熱得沒有辦法時只會叫熱，中午在知了的狂吵聲中到樓下絲瓜棚摘幾片葉子揉揉碎，把汁水擦在脖子、胳膊和腿上，據(jù)說可以治小孩的痱子，葉汁原來是清香清涼的，比吃絲瓜的感覺更好。

這時候盼望山上的野毛栗快點成熟，采起毛栗來就可以不計較炎熱。漫山遍野已經(jīng)綠得發(fā)瘋了，茅草比人高許多，烈日下人磕磕絆絆走在里面，身上弄得刺癢刺痛。

晚上是喂養(yǎng)蚊子的好時候，胳膊和腿腫一塊又腫一塊，拿手指蘸點唾沫去涂涂，小的時候，蚊子并不是太大的煩惱，小的時候，很容易就睡著了。迷迷糊糊聽著外面還有乘涼的人在說話打扇子，有種安全感，深夜也不那么叫人害怕了。山上偶有夜鳥怪怪的叫聲，不會是鬼吧？狼這個時候會來嗎？狼一定不會上樓梯的。

雪孩子在夢里漸漸化掉了。

變黃的茅草被農(nóng)民割下來去當(dāng)柴火的時候，心里就恨恨的，像自己好不容易養(yǎng)長的頭發(fā)被媽媽無端剪掉一樣，山一下子變生澀了，遍布短短的草茬。幸虧還有很多樹，到這個時候樹越變越美，單一的綠直往絢麗多彩里去，但小孩子差不多全沒看見，全不理會秋天衰敗得如此美麗，溫暖得如此傷感。

在不上課的下午坐在陽光里，心里涌動著說不出的奇妙的欲望，但是無從滿足自己，于是把唯一的小畫報上的人和動物都剪下來，那么細(xì)致地剪，剪了很多個下午，黃豆大的小人排著隊，拿在手上又看了好多天， 然后去找個本子來一一貼上去，全部貼好以后，奇怪自己究竟在干什么，費這么大力氣剪下來的，為什么還要貼上去呢？現(xiàn)在我又想把它們剪下來了。

不知是誰畫的《龜兔賽跑》，畫得太純美了，也被我剪了又貼，貼了又剪，我一心希望世界上真的有這么純美的森林、純美的相親相愛的動物們，直到長得這么大的今天，還是希望。

小時候直到樹葉拼命落下才明明白白地感受到秋天，那些踩上去嘩嘩響的葉子，飄下來沾在頭發(fā)上的葉子，掉在水洼里輕輕打轉(zhuǎn)的葉子，在風(fēng)中忽高忽低飛著，怎么追也追不上的葉子……

秋天嘍——一聲到老了可能變成嘆息的歡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