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亮

中國詩人

驚蟄雷(節(jié)選)

◎唐德亮

唐德亮，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廣東作家協(xié)會理事，廣東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廣東現(xiàn)代作家研究會副會長，清遠(yuǎn)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清遠(yuǎn)日報》副總編輯，一級作家。已在《詩刊》《人民日報》《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光明日報》《當(dāng)代》《十月》《民族文學(xué)》《文藝報》《世界日報》等國內(nèi)外200余家知名報刊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雜文、報告文學(xué)、文學(xué)評論作品共2000多篇，其中200多篇被《青年文摘》《新華文摘》《詩選刊》《雜文選刊》《雜文月刊選刊版》等轉(zhuǎn)載。出版作品集10多部，其中詩集《蒼野》獲廣東作協(xié)第七屆廣東魯迅文學(xué)獎、詩集《南方的橄欖樹》獲第八屆廣東新人新作獎，單篇作品曾獲中國作協(xié)、《詩刊》《人民文學(xué)》《文藝報》《文學(xué)報》《北京文學(xué)》、全國報紙副刊獎等獎項，共獲省級以上獎勵70余次。長詩《驚蟄雷》獲首屆“中國阮章競詩歌獎”。2007年獲評《兒童文學(xué)》雜志全國“十大魅力詩人”。作品入選200多種選本。

1

從長白山到泰山

不算遙遠(yuǎn)的路程

我卻走了整整一百年

一百年啊，峰回路轉(zhuǎn)

風(fēng)雨陽光 溝溝坎坎

黃昏時分，終于到了

孔夫子的故鄉(xiāng)

曲阜——統(tǒng)治者們

莊嚴(yán)肅穆的圣壇

孔府，孔廟，孔林

三枚儒家文化的大印

戮在中國的

厚土皇天

巍峨的樓宇

雕龍畫鳳，松柏森森

奎文閣，大成殿，圣跡殿，衍圣公府

孔子，孟軻，顏回，曾參……

圣人，賢人，學(xué)子

或莊嚴(yán)肅穆

或面帶笑顏

或凝眉沉思

我沒有點燃香火

沒有叩頭下跪

穿過歷史的隧道

與無數(shù)的先哲邂逅交談

五千年歷史如黃河此漲彼消

三千年興衰如浮云飄緲聚散

黃土地埋著多少累累白骨

收藏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

又長出多少不滅的英魂

沉默在起伏的山嶺

“道不行，將桴浮于海”

周游列國

狀如喪家之犬

孔老夫子的“仁愛”“復(fù)禮”

迷倒了多少士子宦官

淹沒了誅殺少正卯

并暴尸三天的刀光

抹去了殘殺大批侏儒的

劍影腥膻

淹沒了“治民”“治心”

與“上智下愚”之偏執(zhí)

“半部《論語》治天下”

被歷代帝王翻得殘破不堪

依舊擋不住一個王朝

又一個王朝

轟然坍塌,雪崩一般

沉舟。掙扎。傾覆

汪洋的儒文化

終究托不起一艘

千瘡百孔的古老木船

2

黃河仍在咆哮

長江依然奔騰……

追蹤屈子足印，我來到

深暗的汩羅江

只見三閭大夫

披發(fā)而上

背對沉淪故都

手持《天問》《九章》

哀多艱之民生

嘆昏庸之君王

帶著一個個解不開的問號

縱身沁涼的滾滾大江

駕青龍，排浪而去

留下一個節(jié)日

留下一曲棹歌的悲愴

留下一副滋養(yǎng)民族血脈的精魂

留下一條文學(xué)之河

兩千余年，綿延不絕

越流，越長……

3

巨翼垂天。一只鯤

在水中游來游去

找到了它的鵬

結(jié)合 蛻變

成一只巨鳥

在我的頭上 翻飛 翱翔

巨翼擊落無常的云

擊落堅硬的風(fēng)

擊落冷冷的雨

擊落了禮與專制的大廈

也擊落它自己的翅膀

在自由的天空

失落了它的自由

秋水盈盈，百川灌河

大道如水，善水

決堤，泛濫

萬物由自然，歸真

歸樸 歸心

乃至于歸零

曉夢迷蝶。那蝶

消失在秋的蒼茫

鼓盆而歌。那歌

迷失于至性至情

我從《莊子》中采擷

率性自由的種子

卻種出一叢

帶刺的玫瑰

如血的紅殷

4

駕思想之車

顛簸中 我看見

荀子在遠(yuǎn)方登山，臨溪，漫游世界

荊棘?；臑Ｋ橛?。亂石……

語驚諸子：“跖若日月！”

顛覆顛倒的歷史

你一聲天道有常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

搖撼著圣壇的根基

以性為惡，以理為偽

讓無數(shù)灼灼光環(huán)

黯然失色

你背負(fù)冷竣星光

俯首迢遙碧野

沿著你的腳印

我讀出了獨立，兼容，無畏

積流成海，你是一片海

積土成山，你

成了一座山

5

湘水湯湯

我看見賈誼踽踽獨行

尋找他的知音

攜才氣四濺的辭賦

攜一肚子治國良方

無與倫比的才調(diào)

無人激賞

文帝已不是當(dāng)年那個文帝

只問鬼神

不問蒼生

可憐的賈生

有才，也補不了蒼天

墮馬而亡

最悲的結(jié)局

最好的終場

無聲，無息，無痛

只有湘江

在寂寞的時候

又輕輕吟誦

他那一頁頁

光彩奪目的華章

6

浙江上虞。只見王充

在《問孔》《刺孟》

且“背經(jīng)離道”“非圣無法”

點燃一根巨燭

燃破了神學(xué)、經(jīng)學(xué)籠罩的黑夜

愚妄的高堂，縱然巍峨

怎抵你一支科學(xué)磨利的投槍

一擊 便坍了一角

你自己也身中萬箭

而不改初衷

被推上祭壇

科學(xué)的巨人

唯物論的先哲

令顯赫的皇帝與權(quán)勢者

以及無數(shù)的士大夫

矮化成侏儒

失去了一層層

耀眼的光茫

7

旌旗獵獵 鼓角爭鳴

血色的天空下 只見大詩人

曹孟德 率浩浩蕩蕩大軍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不已的壯心 平河北

征遼東 橫掃中原

天下英雄誰敵手?

橫槊賦詩 氣吞萬里

青梅煮酒 慷慨當(dāng)歌

驚煞喪家之犬劉備

惶惶不可終日

魏武功業(yè)雖已湮滅

而“三曹”“七子”鑄造的

不朽盛事 建安風(fēng)骨

是那個時代遺留的

最珍貴遺產(chǎn)……

8

琴聲如訴

琴聲帶著血絲

帶著傲氣

纏繞著三國的天空

刀起頭落。嵇康微笑著

用頭將歷史

砸出了一個窟窿

“非湯武薄周孔”

薄權(quán)貴

薄偶像

以頭顱為代價

以鮮血為籌碼

伶仃的影子

伴伶仃的琴弦

散落草叢

我撿拾琴弦

卻拾不起

一曲《廣陵散》

飄逝的余韻……

9

李白向我走來，衣袂飄飄

何止“風(fēng)歌笑孔丘”

還笑權(quán)貴

笑腐儒

笑王侯

用詩

用酒

用高于八斗之才

用比鐵還硬的傲骨

打造一枚詩的月亮

朗照古今……

10

杜甫坐在成都那間草堂

狂怒的秋風(fēng)掀走八重茅草

他對我苦笑一聲

奈何？束手無策啊

寫出“三吏”“三別”的圣手

能建造一座詩的大廈

卻蓋不好他的草堂

而這座低矮的茅屋與它主人

在百姓心中

卻高過摩天的高樓……

11

潯陽江頭，楓葉荻花

秋意漸濃

江州司馬正為一曲琵琶

淚眼朦朧

淪落天涯，長安不宜久居

心貼大地 情牽黎民

方有不朽之杜陵農(nóng)夫

滿面塵灰的賣炭老翁

那燃不盡的野草

年年歲歲

活在強勁的春風(fēng)……

12

煙籠寒水。秦淮依然

酒綠

燈紅

紙醉

金迷

商女的歌聲穿越千年

不絕于縷

“后人復(fù)哀后人啊”

只見小杜一聲長嘆

給昏睡的世界

重重敲了一記

悠長的

鐘

聲

警醒了嗎？

只見杜牧的身影

隱沒在蒼茫的

歷史煙雨之中……

13

在刀刃上行走

王安石不畏天命

不畏圣賢 不畏祖宗

不畏權(quán)貴豪強

把自己放在旋渦中心

“后世儒者，大抵皆庸人”

變革舊法，你懷揣萬言書

迎著明槍暗箭

執(zhí)著地走著走著

走過懸岸

又回到絕壁

改革大業(yè)黃了

你的詩與文

卻永遠(yuǎn)綠在

江南的春風(fēng)……

14

密州。我與蘇東坡對飲

蘇老說他欲乘風(fēng)歸去

卻又高處不勝寒

還是人間好呵

與荊公變法唱反調(diào)

可是一生中的郁悶？

貶謫。流放。豪歌。

杭州。黃州。惠州。儋州。

冷雨伴酒 方知

“縣吏催錢夜打門”

“賣牛納稅拆屋炊”

社會之疾

民間之苦

酒醒了，詩也醒了

大江東去

淘盡王侯權(quán)貴

淘不盡你高大的身影

一路坎坷 千里風(fēng)流

種一路詩樹

結(jié)一路詩果

左看右看

都是一片蓊郁的壯美景觀

15

岳陽樓。蕭湘雨歇

斑竹淚映陽光

八百里洞庭

丹青畫卷 氣象萬千

亭臺樓閣 飛檐翹脊

欲飛欲舞

范仲淹傾長江之水

注入筆端

“先天下之憂而憂

后天下之樂而樂”

一句樸實的箴言

令古今無數(shù)官吏

羞愧汗顏……

16

覆盆烏黑。暗無天日

穹廬低垂。艱難的喘氣

令無數(shù)百姓窒息中茍活

茍活中窒息

天公不公。豹狼當(dāng)?shù)?/p>

六月飛雪。冤海沉沉

我看見關(guān)漢卿

心在滴血

筆在滴血

血寫泣歌

血鑄文字

一粒粒，成了蒸不爛

煮不熟，錘不扁的銅豌豆

七百年后 仍叮當(dāng)脆響

敲打靈魂 敲打

人們 昏沉的睡意……

17

武夷山，九曲回腸

朱熹來了。他手牽美女

與麗娘 在山環(huán)水繞的

峰巒之間

上演了一出

纏綿的才子佳人婚外戀劇

朱大人啊，可記得

嚴(yán)刑迫供嚴(yán)蕊的鬧劇

卻是你親手導(dǎo)演

一面高喊“存天理 滅人欲”

一面阻止喪夫小妹再嫁

自己卻娶了兩個尼姑做小妾

血。血。血。

理。理。理。

不知是“理”絞出了血

還是血染紅了“理”

只見無數(shù)座貞節(jié)牌坊

在華夏大地聳立起來了

我懷疑，它們一定是

由千千萬萬烈女的

白骨堆砌……

18

誰與辯雪？

走遍八閩大地

和浮華燕京

也找不到那間

囚禁“異端之尤”的囚室

但我分明看見

李贄，仍在揮筆

與千萬腐儒對壘

與黑暗對峙

與衰朽的王朝抗?fàn)?/p>

贊美被理學(xué)扼殺的人性

呵護美好率真的“童心”

你死在那座寂寞的監(jiān)獄

統(tǒng)治者沒料到

你播撒的種子

經(jīng)過漫漫寒夜

幾百年后

忽然遍地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

籽……

19

總鬧不明白

那位窮愁潦倒

賣畫賒酒家的曹雪芹

何以能從“烈火烹油

鮮花著錦”的時代

看到了它 “外囊未倒

內(nèi)囊已盡” 的末世蛛絲馬跡

何以會說出

“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女人是水做的骨肉”

如此癡人癡語

令地下的孔圣人怒火中燒

跳將起來大罵：

“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孺子不可教也”……

《紅樓》一夢

窮了雪芹

苦了曹沾

卻美麗了

大觀園的女子

她們一個個鮮活在

千千萬萬的讀者心里……

20

夜色蒼茫。魯迅的眉毛更濃了

“可曾見過《論語》

阻擋住洋炮洋槍?

可曾見 易經(jīng)咒語

掀翻潛艇？”

野草蔓延。憂慮，憤怒，彷徨

深邃的思想 洞照

多年后的中國

是誰還在擺設(shè)人肉筵席

狂呼“剝削有理，壓迫有理”？

讓盛宣懷胡雪巖們的僵尸

死而復(fù)活

借尸還魂

披上迷幻的光芒?

是誰，讓解放了的奴隸從主人

又淪為悲慘奴隸

甚至變成不見天日的“黑窯工”？

是誰，攪起了一塘沉滓

讓腐氣、臭氣、毒氣

銀幕、熒屏與舞臺日夜風(fēng)光？

是誰給一個個漢奸巨惡

喬裝打扮，涂脂抹粉

成了無知青年的偶像？

是誰將吃人的禮教

打扮成救命的稻草

與“濟世”的良方？

先生橫眉發(fā)問

我無言以對

先生的眼晴如閃光的寶石

溫暖，明亮，犀利

思想之光，精神之光

曾刺破封建專制的鐵幕

又如炬火照著遠(yuǎn)方

我知道，答案都在他的全集里

在他深藏著愛與恨

智慧、堅韌與勇敢的明眸之間

先生，戰(zhàn)斗正未有窮期

因為你知道，這世界

魑魅魍魎太多

被襲用的老譜太多

要警惕啊 宋江式的投降派

會把梁山革命大業(yè)埋葬

“最危險的,是內(nèi)里蛀空”

為了“救救孩子”, 救救未來

你不會休戰(zhàn)的

你又拿起那支“金不換”

沙沙聲中，我仿佛聽見

雷聲在于無聲處

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