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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團泊洼

2014-12-12 10:07:26孫國利
參花(上) 2014年9期
關鍵詞:右派隊長農(nóng)場

◎孫國利

暮色團泊洼

◎孫國利

秋風像一把柔韌的梳子,梳理著靜靜的團泊洼;

秋光如同發(fā)亮的汗珠,飄飄揚揚地在平灘上揮灑。

高粱好似一隊隊的“紅領巾”,悄悄地把周圍的道路觀察;

向日葵搖頭微笑著,望不盡太陽起處的紅色天涯。

……

郭小川的一首《團泊洼的秋天》,讓名不見經(jīng)傳的團泊洼,一夜間聞名遐邇。然而,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團泊洼知名也罷,無人知曉也罷,在這里發(fā)生的故事,依然耐人尋味。

大雁即將南去,水上默默浮動著白凈的野鴨

1

獨流堿河是引泄上游水入海的一條人工河,團泊洼勞改農(nóng)場依畔而立。

勞改農(nóng)場特殊的性質,決定了這里“好人少,壞人多”。好人和壞人,用什么標尺來衡量呢?如果有這么一把尺子,世界也許就簡單了。在那個年代,有一把讓人畏懼的政治“尺”。因為這把尺,讓團泊洼演繹出了一幕幕感人的故事。

紹輝坐在河堤邊,癡情地望著水面,與平時猴子似的竄到樹上掏鳥窩,海豚般潛入河中抓魚蝦的活泛勁,判若兩人。

漁舟靜悄悄地在水面上游弋,離它不遠處是一片片的野鴨,遠遠望去,水面上宛如勾勒出不規(guī)則的浮毯,白凈的浮毯隨波浪涌動起伏,幻化成前赴后繼的士兵。一陣秋風吹來,堤壩上的蘆葦興奮地搖曳,俏皮地撫著他的臉,肆無忌憚,好像在說,別那么悶悶不樂哦。

那時的堿河水很清澈,水面上飄著淡淡的氤氳。遇到河流枯竭期,河床也沒有完全裸露過,遇到多雨的年份,獨流堿河的水位能達到幾米深。忽的,河面上的野鴨,出現(xiàn)了一陣騷動。一只野鴨鉆出水面,銜著一條銀光閃閃的魚,引來野鴨一陣爭搶,“嘎嘎”的叫聲從遠處傳來。

眼前的景象,紹輝再熟悉不過了。秋季來臨,是他們歡樂的時節(jié),小伙伴來到堿河邊,葦叢中尋找野鴨蛋,葦塘里掏河蟹。有時,他們也會恬靜地坐在堤邊,聽河水拍打堤岸,體味心情融入大自然。

要開學了,他們就要升入高中了。可曉涵卻準備參加農(nóng)場的勞動,這讓他們心情沉重起來。

“哎,你們看那片野鴨,有一萬多只吧?!苯B輝興奮地說。

“嗯,差不多。多美的堿河呀,鑲上畫框就是一幅飄逸的水墨畫?!辈軏胩兆淼卣f。

曉涵謹慎的神態(tài)極像父親,過了片刻說,“大約在九千只上下。野鴨的密度大約每平米四到五只,那一片約有二千平米?!?/p>

“輝哥,你看野鴨多神氣,一個個昂首挺胸的。我媽說,人也要像它們那樣,浮在水面上一個個都很紳士,可水下的鴨蹼,從來沒有懈怠過?!辈軏肴粲兴嫉卣f。

“做人要表里如一,你媽的話你也能聽?!睍院恍嫉卣f。

“我媽說的不是那個意思?!?/p>

“什么意思?”

“要想人前顯貴,就得背后受罪?!辈軏胗行┚狡?,說了極不合時宜的話。

“這是宣揚‘白專道路’,讓學校知道了,你非得挨批判。鬧不好再給你媽定個教唆犯。她想摘掉右派的帽子,這輩子都難。”曉涵稍顯稚嫩的臉上,泛起一層怒意。

紹輝知道,曉涵怒意的后面實則是無奈。

搞數(shù)學的思維縝密,搞藝術的思想活躍。紹輝年歲不大,對思維和思想只是字面上的理解,可從兩個好朋友的身上,他多少能夠感覺到,專業(yè)對人的影響很大。

“少嚇唬人,這不沒別人嘛?!辈軏胨颇剜∏蔚哪樕涎鷿M了委屈。

遼闊的堿河水面,自由自在的野鴨,肆無忌憚地嬉戲,沒有誰擔心誰會出賣誰。紹輝艷羨這種無拘無束的生活。

曉涵的爸爸是數(shù)學教授,曹嬰的媽媽是個大畫家,不過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他們現(xiàn)在的專業(yè)倒很一致,同為勞動改造的右派分子。雖然看不到子女繼承父輩專業(yè)的希望,可在他們身上,總能發(fā)現(xiàn)一些潛質。

三人又回歸了沉寂,河面上隱隱約約傳來野鴨的叫聲。一只漁舟忽然沖向野鴨群,霎時一群野鴨飛離水面。晚霞中展翅飛翔的野鴨,瞬間幻化成迷人的剪影。

“曉涵,你真不上高中了?”紹輝表情木訥,嘴角抽動一下,想抽出一絲笑,卻比哭還難看。

曉涵不忍心看他,低著頭說,“我爸以前是大學教授,現(xiàn)在還不是修車?!?/p>

“你爸同意你不上高中?”紹輝鉆起了牛角尖,繼續(xù)追問。

“上學有啥用呢?既然都是農(nóng)場勞動,不如早點上班?!睍院膫校c他的年齡極為不符。

紹輝緘默了。

2

團泊洼原是一片渺無人跡的葦蕩,遠離喧鬧社會,環(huán)境相對封閉。團泊洼子弟學校也不像電視劇里那樣,一片革命的氛圍。

在學校,管教和右派子女沒太大區(qū)別。那時,大環(huán)境沒人能改變,右派子女的心理陰影,不是少些歧視就可以化解的。學校里的右派子女,為減少麻煩,一般都采取不引人關注的方法,學習成績既不能太好,也不能太差,參加活動也隨大流。如果學習成績冒尖,就可能被戴上“走白專道路”的典型,進而會連累父母。

“你不上學,我也不想去了。”紹輝很糾結。

曉涵最應該上高中。紹輝和他有一個小秘密,每次考試前,曉涵總喜歡定出自己的考試分數(shù),結果分數(shù)出來時一分不差。這讓紹輝萬分的佩服。

“紹輝,你爸爸是干部,上了高中,你以后可以挑工作。”曉涵情緒焦躁,臉都急紅了。

“輝哥,你也不上高中,我咋辦?”曹嬰更著急,淚水在漂亮的月牙眼里打轉。

“行了,咱們不說這些了。紹輝也別瞎想了,你不上學,李叔不會同意的?!睍院首鬏p松地說。他一甩手石片如蜻蜓點水般,在堿河上跳躍著,踩出了一串漣漪后,無聲地沉入水中。

實話實說,在上不上高中的問題上,紹輝還真沒有話語權。

農(nóng)場要招一批農(nóng)業(yè)工人,許多同學放棄了升高中,準備在農(nóng)場上班,曉涵與那些同學還不同。在那些同學中,許多家長都是農(nóng)場握有一定權力的人物,他們上班可以選工種,甚至有可能轉為干部。利益的誘惑,讓許多同學對參加工作趨之若鶩。右派子弟上班,只能順其自然,接替那些沒人愿干的工作。

沒有能力挑選工作,那就只能認頭。右派子女能參加工作,已經(jīng)是很不容易了,哪個年代也沒有過真正的公平。

曹嬰作為右派子女,對許多事情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她有一個信條,不到山窮水盡的時候,絕對不能在農(nóng)場工作。她不愿意在農(nóng)場工作,主要是受媽媽的影響。

1.現(xiàn)有信息渠道的缺陷。從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選聘實際來看,通過面試得到的信息大多是職業(yè)經(jīng)理人的表層信息,并且信息很容易被偽裝,經(jīng)理人的真實工作能力和績效很難在短時間內(nèi)被觀察得到。獵頭公司提供的信息可信度不高。行業(yè)協(xié)會也存在較多的問題:成立的時間不長;自愿性的特征使得對企業(yè)的信息收集較為有限,非營利的特點使得信息成本難以消化,非政府性使得它的權威性受到質疑。私人關系獲得的信息也有較大的缺陷。

在她的記憶里,媽媽的人生幾乎就是勞動改造的過程。媽媽以前的生活,她都是從她媽媽的娓娓敘述中了解的。媽媽的生活態(tài)度,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她。媽媽在而立之時,已經(jīng)是名噪一時的油畫名家。她的畫讓許多人陶醉,也讓一些人垂涎。然而,她桀驁不馴的性格,讓一些領導很不舒服。不舒服也不敢造次,領導為了滿足上面領導的偏好,不得不微笑著說些肉麻的小話,以攫取她的作品,再去迎合上司。

曹嬰理解媽媽,她需要通過追憶逃避現(xiàn)實,填補內(nèi)心的空虛。從媽媽的臉上,她讀出了對過去的留戀。慢慢的,她懂得了媽媽甘冒風險,教她學畫的用意了。

曹嬰想不明白,曉涵為什么輕易放棄上高中。

曉涵不愿回答這個問題,被逼急了,他就氣哼哼地說,“人要活在現(xiàn)實中,當你一家填不飽肚子時,你還追求什么?”

人的思維是受生計左右的。曹嬰的媽媽被打成右派前,工資是九十多元,被打成右派工資降三級,即便這樣每月也五十多元。那個年月,倆人花這些錢,絕對屬于“小康”生活了。

3

秋天的夕陽格外紅,灑在水面上,像是要把堿河點燃。

“哎呀,我得趕緊回去做飯了?!睍院ü上旅嫦袷茄b了彈簧,噌地躥了起來。

三人回過神來,兔子似的順著大堤往回跑。下大堤時,曹嬰已經(jīng)落很遠了。

“等等我!”曹嬰氣喘吁吁地喊,腳卻不怎么聽使喚。

曉涵在家門口放緩了腳步,這是一排極為簡陋的平房。

七十年代中期,農(nóng)場的右派人數(shù)大約三百余人。右派住集體宿舍,吃集體食堂。女右派的宿舍建在了大堤旁,一個獨立的宿舍區(qū)。一些女右派摘帽回原單位,空出的宿舍就分給帶家屬的右派。

曹嬰的媽媽被打成右派后,父親離開了她們。年幼的她,只好跟著母親一起發(fā)配到農(nóng)場。一間平房雖然簡陋,娘倆總算有了一個新家。

曉涵一家五口,也只有一間平房。曉涵有兩個弟弟,母親患有嚴重的風濕病,幾乎不能自理。實在沒有辦法,娘四個只好放棄城市生活,自愿一起發(fā)配到了農(nóng)場。

右派被勞動改造,沒了政治權利,活動范圍受到一定限制,但這些人還是按月發(fā)工資。曉涵父親的工資不高,除了一家人吃喝,最大開銷是給曉涵的母親治

病。家里三個男孩,一個個瘦骨嶙峋,可吃起來卻像三頭小豬,弄得家里經(jīng)常吃了上頓愁下頓。曉涵是家里的老大,在他的記憶里,幾乎沒有吃飽的時候。

曉涵進了門,熟練而麻利地給鍋里添水,拿了柴填進灶膛。母親見管教的兒子來了,從炕上強撐著坐起來,招呼紹輝坐,羸弱的身子顫顫巍巍似乎馬上要倒下。

“江姨,你別動了,我們幫曉涵做飯,一會就好了?!?/p>

“你歇著吧,涵子做就行了?!苯袒琶φf。她不敢讓管教的孩子在右派家干活,這要讓一些人抓住把柄,事情的性質可能就變了。

“今晚就吃這些東西嗎?”曹嬰看著鍋里清水似的糊糊,驚異地說。

曉涵滿不在乎地說:“我爸要養(yǎng)活五個人。你媽的工資就倆人吃,能一樣嘛?!?/p>

紹輝表情木然,過了一會,他拉著曹嬰默默地出了門,“咱得幫幫曉涵?!?/p>

“怎么幫呢?”

紹輝撓著頭皮,也想不出辦法。他家雖然不會出現(xiàn)揭不開鍋的情況,但也沒有多得可以隨便送人,況且即便要送食物,那也要經(jīng)過父母同意的。忽然,他臉上露出喜色,轉身往家跑去。

曹嬰莫名地追了上去。

紹輝的家是一個獨院平房。他進了院門,徑自去了儲物間,那里有一個特大號的夾子,那是爸爸抓野兔用的。他匆匆地把鐵夾子裝進一個袋子,又鉆進廚房,拿了半個窩頭轉身就走。媽媽急切的喊聲傳來,他應承著,頭也沒回。

“輝哥,去哪呀?”曹嬰氣喘吁吁,臉頰泛出緋紅。

紹輝也不回答,徑自向大堤邊的樹林跑去。他腳下的速度很快,不一會就把曹嬰甩了很遠。在樹林邊,他停住了腳步,林子邊是一條灌溉用的水渠,不很深而且已經(jīng)干枯了,溝里長滿了蘆葦和茅草。他蹲在地上吃力地拉開鐵夾子,又把窩頭掰了一塊,小心翼翼地掛在引線上。

曹嬰到了渠邊,彎著腰大口喘著氣,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要干啥呀?”

紹輝不理她,專注地拔了一些草,偽裝在鐵夾旁邊。不仔細看,誰也不會發(fā)現(xiàn),草叢中隱藏著玄機。

曹嬰忽然明白了,她怯怯地說,“輝哥,這行嗎。”

紹輝詭異的一笑,把剩下的窩頭碾碎,順著夾子往養(yǎng)雞場一點一點地撒。他做完這些,已經(jīng)來到了養(yǎng)雞場邊。

那時,雞都是散養(yǎng),籬笆圍成院子,搭一些雞架就成了雞舍。此時,夜幕已降臨,院子里的雞爭著上架,撲撲愣愣,咕咕的亂作一團。幾只大花雞沒有爭著上架,它們昂著頭四處踅摸,這些雞的個頭,比一般的雞起碼大兩倍。

這幾只雞是雞場新引進的種雞,農(nóng)場的寶貝。

“真打著雞了,農(nóng)場肯定會查的?!辈軏肟∶赖哪橈@得很蒼白。

“沒事,那么多雞,丟一只不會有誰知道的。”紹輝說完,笑著拉著她,一溜煙地跑了。

曹嬰被感染了,剛才的害怕煙消云散,他們身后留下一串歡快的笑聲。

蟬聲消退了,多嘴的麻雀已不在房頂上吱喳

1

曹薇絕對屬于資深右派。

四十幾的年齡,她已在右派隊里有十幾個年頭了。這些年,她一次次艷羨地看著同類,一個個摘帽解放,回歸到人民的隊伍里,可她始終沒有這種機會。她的苦惱一直埋在心里,既不能讓外人看出,更不能影響女兒的心情。后來,她想開了,社會環(huán)境沒有變化,右派的帽子即便摘了,那又能改變什么呢?與其每天盼著摘掉右派的帽子,不如靜下心來,好好地培養(yǎng)女兒學繪畫。

如果有一天環(huán)境變了,女兒或許會成為出色的畫家。她相信,自己的優(yōu)秀基因會傳承給女兒。

那個年代,繪畫是一種工具,政治的需求,圖畫成了搗向資產(chǎn)階級老巢的武器。但拜右派分子為師,性質就變了。曹薇教女兒學畫,始終處在隱秘中,她不想讓繪畫成為政治工具。

那個年月,知識分子是風險群體。人有了知識,說話就很容易變得犀利;人缺乏忍讓,行為就會變得很盲動。曹薇年輕的時候,心高氣傲,觀點偏激,再加上喜歡弄些女人的小資情調,終于被冠以右派帽子。女兒年幼,她只好把女兒帶到了勞改農(nóng)場,女兒到了上學年齡,便在農(nóng)場子弟學校讀書。學校的教學質量,她不用問也清楚,為了不耽誤女兒,她在悄無聲息中傳承著自己的學識。

曉涵不上高中,她從心里著急。她理解老劉頭看破紅塵的心態(tài),在右派中這種心態(tài)很普遍,但她不認同,心灰意冷不能影響孩子。

曹薇提早出了家門,她要在安排活前,找老劉頭說說。

清晨的團泊洼,空氣濕潤又似帶了些許甜絲絲的味道,讓人緊張的情緒頓感舒展。右派們匆匆地吃過早飯,開始往隊部門口聚集。

老劉頭蹲在離隊部不遠的一塊空地上,開始了新的一天。老劉頭身子瘦瘦的,蹲在地上像一只彎曲的大蝦,黑黢黢的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分外搶眼。要不是鼻梁上架著一副厚厚的眼鏡,誰都會認為老劉頭是農(nóng)場地地道道的老把式。地上零星地攤著修車工具,幾輛手推車擺在旁邊,一輛車的轱轆已被卸下,老劉頭正在修理軸承。

“老劉頭,曉涵不上高中了。”曹薇頭頂著一個大草帽。一起做右派十幾年了,她十分了解他的秉性,跟他說話沒必要繞彎子。

老劉頭五十出頭。在他不到四十的時候,人們便喊老劉頭。按理說,右派屬于高知人群,稱謂老劉比較自然,何況以前他還是一位造詣頗深的數(shù)學教授。可人們發(fā)現(xiàn),老劉頭到了農(nóng)場以后,說話辦事并不算儒雅,個子矮、身子瘦,再加上一臉滄桑,他也自嘲為小老頭。

曹薇能理解這些。右派們太渴望脫離這個群體了,政治上的脫離沒有這個能力,形象上的劃斷,他們還是能夠做的。外形的變化,名稱的改變,從某種程度

上可以脫離右派群體,也可暫時緩解內(nèi)心的壓力。

“這事情我不管,孩子拿主意?!崩蟿㈩^熟練地拿起一罐黃油,用食指在里面挖了些。黃油粘在黑乎乎的手上,讓人看了很不舒服,老劉頭卻不在乎,抬手在軸承上涂著,樣子很愜意。

曹薇沒說話,俯視著老劉頭。清晨的陽光,把她的身體變成剪影,從老劉頭身上覆過,又不屈地投在地上,她頭上大大的草帽,在地上畫了一個橢圓,很夸張的瞬間定格在修車工具上。

老劉頭動作變得遲疑,仰臉看了一眼曹薇,草帽下的那張臉還算俊美。在農(nóng)場四十幾歲的女人,應該是深秋的荷葉,早已泛黃卷邊,讓人沒法看了。她卻是個例外,是上天的眷顧,還是人類的鳳凰涅槃。

她注視著他,眼神相碰,把焦慮和期待傳了過去。

他迅速低下頭,喃喃地說,“家里一大攤子事情呢,他媽身體又不好。”

“那是借口?!?/p>

“曉涵腦子笨,還是實際點吧,早點上班也能幫幫家里。”

“你不是對孩子失望,你是對社會……”

老劉頭忙抬頭,用目光制止她的話。

2

“愚氓舉出智者,懦夫襯照英雄。你就是愚民和懦夫,可惜了你的那些學問。”曹薇聲音雖極小,卻透著狠勁。

老劉頭沒有抬頭,像是沒聽見似的??刹苻狈置髯⒁獾?,他瘦骨嶙峋的身體,變得僵硬起來。

隊部門口,右派們陸續(xù)聚集,這是一天勞動前的“儀式”。

曹薇不再說了。右派隊的環(huán)境,相比以前好多了。當初右派隊伍龐大的時候,充分印證了那句俗話,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更何況這群驚弓之鳥呢。他們都被整怕了,為了擺脫困境,一些人便急于立功,誰不想早日摘掉右派帽子呢,為了自己的利益,犧牲別人,還是很值的。

當初,曹薇就吃過小耳朵,小舌頭,小報告的虧。

她是個畫家,也是詩人,對景色和事物的敏銳及聯(lián)想極為豐富,那是她的專業(yè)素質。在大田里干農(nóng)活,對于她來說既興奮又痛苦。作為右派中的女性,一般情況下分配勞動時,還比較照顧她,遇到特別累的活,就讓她送水或者幫著推車什么的。一天,大家一起割蘆葦,她累得直不起腰了,就一屁股坐到草堆上。團泊洼的深秋,風是涼森森的,蘆葦也沒了生機。這時,她想到自己和孩子漂泊在人生的荒灘上,不禁悲從心起,順口吟出了《西廂記》里的幾句話,“艷陽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沒想到,只是她一時的感慨,被人告到了隊上,招致大會小會的批判和檢查。

算是幸運,這個事件處在升溫時,右派隊管教進行了調整,來了一位李隊長。其實是副隊長,隊長位置空缺,他行使隊長權利罷了。他看了她的檢查書,笑著問指導員,《西廂記》是本啥書,這幾句話寫的景色挺形象嘛,有點咱們農(nóng)場的味道。

指導員哭笑不得。場部對右派隊的管教班子調整,他能留下是萬幸,班子成員不和,指導員應該承擔主要責任的。

李隊長板著臉。曹薇心里一沉,心想撞上新隊長的第一把火,認倒霉吧。但她沒想到,挨了幾句訓斥,讓把珍藏的《西廂記》上交,事件平息了。

隊部前右派們黑壓壓地聚了一片。李隊長站在門前,清了清嗓子,立時人們都鴉雀無聲了。他并沒有說話,而是走到老劉頭身邊,津津有味地看著他裝車轱轆,又過了一會才問:“老劉頭,這幾輛車今兒能修完嗎?”

老劉頭一直忙著手里的活,隊長一發(fā)話,他忙站起身,垂著頭低聲說:“拉個晚,沒問題。”

“別硬撐,我給你增加個人手。”

“謝謝隊長,我能行?!?/p>

李隊長不再理老劉頭,慢慢踱著步,看著面前的右派。有些人討好地笑著,有些人微垂著頭,也有些人目光呆滯,表情木訥。

老劉頭繼續(xù)干活,好像這一切與他沒關系。對右派來說,這就是一種待遇。

右派們無聲地等待??此破届o中,有些人已不滿,甚至有些憤憤。老劉頭算什么東西,大學教授在這里算啥,以前比他地位高有學識的人多了。他憑什么不下大田干活,好像會修個破推車就算手藝了。隊長給他配個人,還一個勁地不要,恐怕別人頂了他。老劉頭看似木木訥訥的,其實心機最重,早讓兒子把隊長家的大公子巴結好了,要不然李隊長咋那么照顧他呢!

“老王,你們小隊這個禮拜,必須把果樹剪枝的工作完成。我可告訴你,技術你掌握,要是明年結果不行,我拿你是問?!崩铌犻L開始訓話,他從沒有大道理。

“我們一定盡心?!崩贤鹾┬χf。

“是盡心不讓結果呀,還是明年來個豐收年呢?”李隊長繃著臉問。

“一定豐收,一定大豐收?!?/p>

李隊長不再理老王,又對著一邊的高個男人說,“老張,上次我說了,現(xiàn)在是高強度勞動時期,食堂每周要殺一頭豬,給大家改善伙食。你回去再好好算計一下,忙過這段,咱們兩周殺一頭。你要保持好存欄量,別到時候沒得殺了。出了問題,小心我把你當豬殺了。”李隊長說這話時,臉上明顯有了得意之色,目光掃視著大家。

人群明顯興奮起來,這是他愿意看到的。這年頭別說右派的伙食,就連農(nóng)場管教和家屬的伙食,也不能保證每周都能吃到肉。被勞動改造的右派,居然每周都有肉吃,而且不是一頓,誰信呢?

在右派隊里,許多右派對這位看似粗魯?shù)年犻L還是挺佩服的。他們的佩服是相對的,在勞改農(nóng)場接觸的管教多了,不把他們當勞改犯看待的,還真的不多。

3

李隊長正在努力化解管教與右派的敵對關系。

燕雀安知鴻鵠之志。他不能從字面上解釋,可心里清楚里面的含義,他認為許多右派就是鴻鵠。明白了這些,他的行為便參雜了一些私心,他要讓兒子從小就接觸鴻鵠,以便今后也有那樣的志向。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知識水平低,不代表人性的魅力差。他下班后經(jīng)常與右派下棋聊天,而且總是以傾聽為主。

李隊長四十多歲,在農(nóng)場的管教中,算是個老公安。來團泊洼之前,他在省廳下屬的一個部門工作,由于文化太低,覺得在機關工作吃力,便主動提出到基層,恰好勞改農(nóng)場需要管教,他便毅然來到這里。

到農(nóng)場后,他被安排管右派,這讓他沒想到,管教右派是件費力又難見效果的工作。右派都是些什么人,大多是學富五車,滿腹經(jīng)綸,眼睛一眨就是一個主意,長了毛比猴還精。他大字不識一籮筐的干警,管教右派,真有點難為他了。因為文化水平低,他放棄了在機關工作的機會,現(xiàn)在又要他管文化人,他的確躊躇了。

他說了想法時,領導覺得很詫異。在當時,人們對學問懷著嗤之以鼻的心態(tài),那些人自以為有學問,才站出來反對黨,死心塌地與人民為敵。對付這些人,最好的方法就是用鐵的手段鎮(zhèn)壓。

李隊長自然不反對這種觀點,他也不敢反對,這是原則問題。不反對不代表堅決貫徹執(zhí)行,幾年下來,在與右派的接觸中,他越發(fā)地感覺到,知識的力量是強大的。右派隊負責的農(nóng)田和果園,產(chǎn)量和品種比農(nóng)場同行業(yè)要高很多,右派隊的養(yǎng)豬場不大,卻弄得紅紅火火,存欄數(shù)始終保持著自給自足。

七十年代中期,社會上一些智力撲克游戲傳入農(nóng)場,閑暇時右派也以此為消遣。

李隊長發(fā)現(xiàn),老劉頭的腦袋簡直不是人類,不管什么智力上的玩法,只要涉及數(shù)學方面的,他看一遍便能破解,遇到復雜一些的,只要稍加沉思,就能說出原理。

李隊長心里感嘆,這些人要是有了發(fā)揮空間,絕對不可小覷。他發(fā)現(xiàn)在改造這些人的思想過程中,自己的思想在潛移默化中也被改變了。這些人真的還能重新掌權嗎?他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脊梁上感覺有些發(fā)涼。

李隊長與以往的管教不同之處很多,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允許兒子到右派隊玩。

紹輝是右派宿舍的常客。李隊長經(jīng)常帶著兒子在右派宿舍里閑聊,還主動把一些右派介紹給兒子。

“紹輝,喊劉伯伯。劉伯伯是個大教授啊。”

李隊長有意帶個大字,紹輝眼神里流露出艷羨的目光。

“這是黃叔叔,他是大雕塑家,你不是喜歡畫畫嗎?以后讓黃叔叔指教指教?!?/p>

紹輝表情瞬間興奮起來,轉瞬又流露出窘迫,他哪里敢把自己的畫拿給這些人看呢?

右派們漸漸從心里接受了這個管教。他與以往的管教的確有些不同,開會時有意回避一些敏感話題。他從不談理論,不愿班門弄斧。不說敏感問題,讓這些政治高壓之下的人們,心情多少放松些。時間久了,右派在接觸李隊長時,感到心里舒服了許多。

晨光灑在人們的臉上,潤潤的十分愜意。但這是短暫的,秋天的陽光依然火辣。李隊長布置完工作,揮揮手說:“大家忙去吧?!?/p>

隊里的龔文書氣喘吁吁跑來,“李隊長,場部來電話了,說是養(yǎng)雞場丟了一只種雞,讓我們查查?!?/p>

“查什么?”李隊長沒好氣地說。話雖如此,他心里也有些嘀咕。

龔文書湊近了,小聲說,“上面懷疑,是有人在搞破壞?!?/p>

李隊長抬起頭,掃視著面前的人們,聲音低沉地說,“養(yǎng)雞場丟了一只雞,一只種雞,有知道情況的嗎?”

右派們一個個面面相覷,他們都明白,丟一只種雞對養(yǎng)雞場來說肯定是大損失。更關鍵的,丟雞這件事情要上綱上線,他們這些人會跟著吃瓜嘮。

“不知道就干活去吧!不過,我可告訴你們,如果知情不報,后果你們可要掂量掂量?!崩铌犻L的話讓右派們十分的恐懼。

團泊洼的秋天啊,猶如少女一般羞羞答答

1

紹輝用眼神告訴曉涵出門,樣子神秘和詭異。

曉涵往外走,倆弟弟跟屁蟲似的尾隨著,母親喊住了他們,“你們?nèi)ツ模俊?/p>

曉涵遲疑了片刻說,“媽,我和紹輝去趟學校?!?/p>

曉涵的母親眼里立時充滿了憂傷,她知道曉涵想上高中,可家里的條件不允許。他要上班了,可以貼補些家里,倆弟弟就不至于整天處在半饑半飽中了。起初,丈夫不想讓兒子上高中,說知識不值錢,有時可能是災禍的引子。昨晚,丈夫很晚才回來,也沒吃飯,心思很重的樣子,一直唉聲嘆氣。早晨臨上班前,他對曉涵的媽媽沒頭沒腦地說了句,“讓曉涵上高中吧?!?/p>

曉涵的母親把兒子叫到身邊,“你爸讓你上高中?!?/p>

曉涵像是被電了一下,身子微微一顫,半張著嘴像是沒了語言功能。

母親知道兒子的心思,他不是不愿上學,他是顧著這個家呀。這時,她見兒子要去學校,便不再問了,輕聲說:“你去吧?!?/p>

“哎?!睍院饝?,出了門。

紹輝攔住了兩個小家伙,“你們在家陪著媽媽,我們有事情,下次再帶你們?nèi)ネ妗!边t疑了一下,他又說:“聽話,晚上我給你們帶好吃的?!?/p>

兩個小家伙眼里閃現(xiàn)出了興奮,聲音稚嫩地說:“現(xiàn)在就給我吧?!?/p>

紹輝為難了,兩手不自然地摸摸兜,他清楚兜里什么都沒有,比他的臉還干凈。

“你們都回去,我們有事情的?!睍院s緊替他解圍。

兩個小朋友并不死心,期盼的目光望著紹輝。

紹輝忽然變得非常自信,過去撫著小弟的頭說,“哥哥晚上一定給你們帶好吃的?!?/p>

曹嬰早已等在了大堤邊,見他們匆匆地走來,便興奮地招著手。秋天的陽光炙熱,微微的西南風吹來,卻也透著絲絲涼意。

“咱們?nèi)ツ难??”曉涵疑惑地問?/p>

曹嬰剛要說話,被紹輝抬手制止了。然后,他神秘地看著曉涵,臉上盡量裝著平靜,“待會讓你看場好戲?!?/p>

“好戲?”

“一會你就知道了?!辈軏胄Φ藐柟鉅N爛。

三人轉了一個大彎,從一條小路直插養(yǎng)雞場。見養(yǎng)雞場附近并沒有工作人員,紹輝一揮手,三人便奔向了那片樹林。曉涵好像悟出了什么,情緒立即緊張起來,他瞥了一眼紹輝,發(fā)現(xiàn)他情緒亢奮,像是馬上要得到金元寶似的。

紹輝很快找到了下夾子的地方。忽地,他停住了腳步,神情呆若木雞。

曹嬰跑過去,俯身仔細看時,情不自禁地驚叫起來,紹輝一下從呆愣中驚醒。

“快跑?!苯B輝壓低聲音,拉著曹嬰轉身向樹林跑去。

曉涵沒有跑,蹲下身摸著已經(jīng)僵硬的死雞,鐵夾子幾乎把雞脖子夾斷了,草地上有一大片干澀的血跡。這是一只足有十幾斤重的大公雞,漂亮的羽毛上沾滿了血跡和雜草。他的頭嗡嗡的,像是馬上要爆炸,他知道這次闖大禍了。

農(nóng)場的人都知道,養(yǎng)雞場引進的種雞,絕非普通的雞,這是養(yǎng)雞場改變品種的希望,不是簡單的用錢來衡量的事情。

紹輝鉆進了樹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趕緊逃走。曉涵神情有些恍惚,起身也要跑,可腳下像是被釘住了,挪不動步子。曹嬰的身影也消失在樹林里,他此時反而清醒了許多,如果鐵夾子放在這里,麻煩可能更大。他慌忙抄起地上的鐵夾子和死雞,胡亂地抱在懷里,又用腳在草叢上胡亂地涂了幾下,便一溜煙地鉆進樹林。

三個人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不知跑了多久,他們停在了一片草叢中,由于驚嚇和剛才的拼命奔跑,感到渾身乏力。他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眼瞪小眼地互看著,誰也不說話。

曹嬰臉色蒼白,嘴唇微微抖動著。她見倆人都不說話,用手背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帶著哭腔說,“我們該怎么辦呀?”

“把它埋了?!睍院瓐远ǖ卣f。

紹輝喘著粗氣,他已經(jīng)沒有剛才的慌張勁了,掃視了一下四周,嘆了口氣說:“這里不行,離雞場太近了,我知道一個地方?!?/p>

2

三人又走了半個多小時,來到了堿河大堤的一個僻靜處。

河水隨著秋風,涌起了一道道褶皺,像是剛剛犁翻的田壟,在遇到河堤時,毫不猶豫地撲進了碎石塊中,發(fā)出一陣嘩啦啦的聲響,極不情愿地迅速退回,碎石塊裸露出來,瞬間又在嘩嘩啦啦的聲響中被覆蓋,周而復始。

“把它埋在這里吧?!睍院驹诖蟮痰陌胙希粗闹?,無奈地說。

“扔到河里算了?!辈軏脒€是很惶恐,望著周圍,急切地說。

“不行,雞漂在水面上,很容易讓人看見。”曉涵馬上否定了她。

紹輝不說話,把堤上的碎石一塊塊地搬開,又從隨身帶來的挎包里拿出一把小鐵鏟,認真地挖了起來。曉涵也開始幫著搬石頭,曹嬰還有些不放心,站到堤上看周圍的動靜。

“別看了,這里沒人來。”曉涵沒好氣地說。

“曹嬰,你去弄些柴草?!苯B輝說。

“哎?!辈軏腠槒牡卮饝?,消失在大堤上。

“差不多了?!睍院f。

“不行,還得再挖大些。”紹輝說著,繼續(xù)拿小鐵鏟挖土,坑已經(jīng)很深了。

曉涵忽然明白了。他疑惑地問,“你不想埋了?”

“禍已經(jīng)闖了,埋了也沒用。”紹輝決然地說著,把小鐵鏟遞給曉涵。他又從挎包里拿出塑料布、茶缸子和火柴。

“你早有準備?!?/p>

“就是沒想到把種雞給夾死了?!?/p>

紹輝拿著茶缸,下到堤下面舀水,開始用剛挖出的土和泥,往雞身上糊,由于雞太大了,糊了半晌也抹不勻。

“晾一會,等干點了再抹?!睍院贿呁谕?,一邊說。

曹嬰抱來了一大堆柴草,明白了他們的想法。

“你再多弄些,我們得多燒一會?!苯B輝說。

他們用石頭壘砌了一個灶臺,把裹了泥的雞放在石頭里,開始生火。燒了許久,他們怕把雞燒糊了,又在燒得黑乎乎的泥蛋上,再厚厚地糊了一層,繼續(xù)用火燒。

時間在不覺中流失,一抹晚霞灑在水面上,遠處河面上的漁人在船頭生起了火,開始做晚飯了。裊裊炊煙飄飄灑灑,在水中留下了曲曲彎彎的倒影。曹嬰繼續(xù)往爐灶填著柴草,她那粉紅的臉上已變得黑黢黢,汗水流過,又露出嫩白的肌膚。

紹輝笑了,“曹嬰,你去河邊照照小花臉。”

“你別笑我,你倆的臉比包公還黑呢?!辈軏胗行┚狡?,笑了笑,樣子嬌羞迷人。

“應該熟了,曹嬰別燒了?!睍院纯刺焐f。

曹嬰見不用燒火了,便小心地下了堤,到河邊洗臉去了。

三人坐在石頭上,都不說話了,默默地看著冒著熱氣的“土球”。在稻草燒糊的味道中,他們似乎已經(jīng)聞到了雞肉的香味。過了許久,紹輝說,“可以吃了吧?”

曉涵用手試了試“土球”,已經(jīng)不十分的燙手了,他拿起一塊石頭,使勁砸向“土球”,河堤上頓時香氣四溢。

曹嬰情不自禁地吸了吸鼻子,臉上笑靨如花,興奮地說:“好香啊?!?/p>

紹輝也開始幫忙,他撕扯著雞毛。

“慢點,把雞皮一起都撕掉。”曉涵提示著。

白嫩的雞肉,擺在鋪好的塑料布上。紹輝從雞胸上撕了一塊肉,抬手遞給曹嬰。曹嬰用手去接,他卻執(zhí)拗地閃開,“張嘴,嘗嘗香不。”

曹嬰有些窘迫,紅著臉,溫順地張開了殷紅的小嘴,那一刻她的臉頰比天上的晚霞還好看。

紹輝把雞大腿和翅膀扯下來,放到了一邊,看了看又撕下了幾大塊雞胸肉,“這些給小弟留著。”

曉涵看了他一眼,想說什么,還是什么都沒說。

他們回到曉涵家時,那一抹晚霞早已隱藏起來了。曹嬰臉頰細嫩的膚色換上了羊脂玉。

“不會出事吧?”曹嬰怯生生地說。

“吃都吃了?!睍院Z氣生硬地說。

“我們不說,誰會知道呢?”紹輝安慰著她。

紹輝見兩個小家伙狼一樣地啃著雞腿,臉上浮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又把雞胸肉送到了曉涵媽媽面前,親熱地說,“阿姨,我們弄了些野兔肉,您吃點吧?!?/p>

曉涵的媽媽凄然的一笑。她接過紹輝遞過來的兔肉,什么都沒說:淚水在眼眶里轉動著,慢慢地無聲地淌了出來。她昨天聽老劉說了,養(yǎng)雞場丟了一只種雞。

災難可能要再次降臨這個家庭,可她不能埋怨孩子們呀。

3

曹嬰遲疑了片刻說:“我媽今晚學習,回來的晚些。”

紹輝明白她的意思,答非所問地說:“那本《林海雪原》我看完了,哪天還給你。這書寫的太吸引人了,我一個通宵讀完了?!?/p>

“嗯?!辈軏肼曇粜〉盟约憾茧y以聽見。

曹嬰此時不想聊小說,她不贊賞這種讀書方法。她讀《林海雪原》是前一段的事,大概是她讀書時太認真了,以致媽媽回家,她都沒發(fā)現(xiàn)。

曹薇被打成右派后,許多書都被紅衛(wèi)兵抄走了。這些年,她除了保留著一些畫冊之類的工具書,小說之類的圖書幾乎沒了,這本《林海雪原》現(xiàn)在是唯一一本。女兒找出這本書,躲在家里看看也就罷了,要是讓外人知道了,她承擔的罪名可是不輕的。她叮囑女兒,一定要把書放好,不能讓外人知道。

曹嬰讀《林海雪原》,白茹的甜美愛情,讓她耳紅心跳。土匪的狡黠殘暴,血淋淋的場面描寫,讓她震驚。那年月,能夠看到的小說,哪有這些情節(jié)。她忍不住,把書悄悄地借給了紹輝。

“哎,上次你說的那本素描,能借我看看嗎?”紹輝問。

“那本書,我媽不允許我跟別人說的。她要是知道我借別人了,還不打死我?!辈軏牒孟袂妨耸裁此频?,怯怯地說。

紹輝好像想起了什么,興奮地說:“到你家看看。”

曹嬰一怔,忙點著頭說:“行?!?/p>

那個年代,去右派家串門,那是要冒政治風險的。在團泊洼子弟學校,右派的子女并不多,好在團泊洼相對封閉,學校雖然突出政治,可學生相對于社會上的紅衛(wèi)兵,還是單純許多。但他們與右派子女的交往,還是心存忌憚,很少在一起玩。

紹輝與右派子女接觸較多,多少受了父親的影響。父親是管右派的,可他從內(nèi)心并不反感這些人。反而,他覺得這些人的知識將來會有作用,自己的兒子與這些人接觸,學些知識以后會有好處。

曹嬰終于找到了那本素描書。封皮已經(jīng)很陳舊了,翻開畫冊,一幅幅素描展現(xiàn)在眼前。紹輝在與右派的接觸中,對繪畫知識了解一些,清楚這些素描是歐洲畫派的作品。

紹輝喜愛繪畫。有一次,他臨摹了一幅素描,徐悲鴻的馬,自覺不錯,便很得意地拿給同學看,同學們對這些并不感興趣,只有個別人對他的畫很羨慕。曹嬰看了啥也沒說,從她眼神里沒有絲毫的羨慕。

在放學的路上,曹嬰喊住了他,很真誠地說:“輝哥,你學過素描嗎?”

“沒學過,能臨摹徐悲鴻的畫嗎?”紹輝不屑地說。

曹嬰注意到了他的態(tài)度,沉吟了片刻還是說,“我有一本《基礎素描》,你要是需要,明天我給你帶來。”

紹輝當然需要,他從沒有學繪畫的專業(yè)書籍。他有些不好意思了,用手撓著后腦勺說:“那太好了?!?/p>

自從有了那本《基礎素描》,紹輝才知道自己的畫有多稚嫩,那簡直不叫畫,頂多就是照貓畫虎的涂鴉。后來,他從曹嬰嘴里知道,她媽媽是一位畫家,她家還有一本世界素描名畫。

紹輝一直沒有機會看到那本書,曹嬰她媽不讓說有這本書,更別提借給別人了。他在到右派隊玩時,總找機會到喜歡畫畫的右派那里溜達,遇到人家作畫時,他就在一邊專心致志地看。

一次,一個右派作畫時,躊躇著對他說:“你能給我當一次模特嗎?”

什么是模特?他當時并不清楚。右派耐心地給他講了模特的作用。明白后,他做了一次人體模特,是穿著衣服的模特。不知怎的,在做模特時,他總有一種恐懼感,假如右派因這張畫挨批斗,自己該如何呢?

曹嬰坐在他身邊,少女身體特有的馨香,撩撥著他的嗅覺系統(tǒng)。

他感到心撲騰撲騰地跳,像是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他穩(wěn)了穩(wěn)神,繼續(xù)翻看書中的素描畫。漸漸的,他被那些素描名畫震撼了。一雙形態(tài)類似鼓掌的手,被描畫得栩栩如生,那凸起的血管,皮膚的紋路,尤其是黑白相間的立體感,讓他心潮澎湃。

曹嬰在不經(jīng)意間做些點評,他心里不得不嘆服,不愧是畫家的孩子,對繪畫知識和技巧懂的就是多。

近朱者赤,這話的確有道理。

紹輝翻書的手忽然停住了,他發(fā)現(xiàn)書后面的十幾頁,已經(jīng)用線給縫上了。他疑惑地側抬頭看她。

她搖搖頭,她也不清楚為什么縫上了。但直覺告訴她,后面被封的那幾頁,肯定極度不符合當前形勢,要不母親不會這樣做。

“我們打開看看。” 好奇心的驅使,紹輝用征詢的口氣說。

“我也沒看過后面的內(nèi)容。”

“所以才打開看看嘛?!苯B輝鼓動著。

她有些為難??粗?,似在他身上得到勇氣。

紹輝太想看看里面的內(nèi)容了,毫不猶豫地說:“打開?!?/p>

“好像這件事,你說了算?!辈軏豚凉值卣f。

紹輝已經(jīng)顧不得別的了,對她說:“去拿剪刀?!?/p>

細線飄落。紹輝急不可待地翻開一頁,一幅全裸的男人素描呈現(xiàn)在眼前,男人的生殖器,毫不掩飾地裸露著,在畫面中極為顯眼。紹輝想過許多可能出現(xiàn)的畫面,但畫面的內(nèi)容,還是超出了想象。他急忙翻到下一頁,呈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幅女人的素描畫,圓圓的乳房,婀娜妖冶的身子。他急忙合上手中的書,砰砰的心跳,讓他難以自持。他不敢看身邊的曹嬰,好像自己冒犯了她似的。

過了好一會,曹嬰小聲說,“輝哥,這是藝術?!苯B輝慌亂的神情漸漸平復了些。

矮小而年高的垂柳,用蒼綠的葉子撫摸著快熟的莊稼

1

“報告!”

“進?!?/p>

李隊長擦完汗,又將毛巾洗凈,接著再擦,最后把毛巾搭在繩上。他轉身回到桌前,端起茶缸喝了口茶,也不搭理老劉頭。

老劉頭一直垂手站著,等李隊長坐定,才近乎討好地說:“還有兩輛推車需要修理,晚上要加班?!?/p>

“燈頭在柜子里。你走時把門鎖好了?!崩铌犻L不緊不慢地說。

老劉頭晚上經(jīng)常加班,要照明時就要借隊上唯一的移動燈。他熟門熟路地在柜子里找出移動燈,捋順了電線,順著門口邊緣把移動燈牽出了門,掛在樹枝上。這本是一件十分平常的事,也從沒出現(xiàn)過問題,但他這次加班,卻引發(fā)了一件事情。

李隊長離開辦公室時,掃了一眼長條桌上的鬧鐘。右派中的確有能人,剛買來的新款鐘表,連在了廣播系統(tǒng)上,它的功能除了計時又增添了定時功能,從而解決了每天早上專人開廣播的問題。

右派隊的早晨廣播,內(nèi)容無非是政治宣傳和革命歌曲,沒有實質性的東西,卻是必須要的形式。

第二天上班,右派隊的院內(nèi)靜悄悄的,廣播喇叭沒有像往常那樣“哇啦哇啦”的響。每天廣播內(nèi)容幾乎相同,聽來不免覺得煩躁,但這話誰也不敢說。李隊長并未覺出有什么問題,早點停廣播,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他進了辦公室,屁股還沒坐穩(wěn),龔文書就來了,說喬指導員叫他。他蹙著眉沒言聲,依然坐在桌前。這些年,他雖然主持隊上的工作,卻一直沒有拿掉隊長前的那個副字。這樣一來,他在工作上就很被動,許多行政上的事情,喬指導員總想插手。

論職務,喬指導員在李隊長之上,副隊長主持工作,他覺得很沒面子。平時兩人在工作上雖有摩擦,但都不是原則問題。喬指導員不想把倆人的關系弄得太僵,也是攝于環(huán)境。他與上任隊長不和,領導對他已經(jīng)有了微辭,這屆班子配合不好,他沒法向領導交代。

李隊長看不上喬指導員的做派,職位不高卻總愛擺譜,辦公室每天必須文書打掃,右派匯報事情,也必須在門口報告。文化水平不高,可張嘴閉嘴都是政治理論,活學活用得極為蹩腳。他對上十分媚俗,只要隊上有稀罕東西,總要弄去巴結上面。

知識是生產(chǎn)力,這話不摻假。右派隊種了幾畝的果樹,無非蘋果、梨和桃樹等,這些品種放在今天,絕對都是些賣不出去的水果,在那個年代卻是奢侈品。在人們處在艷羨普通水果的時候,右派隊有了一個新品種。

農(nóng)業(yè)專家嫁接改良后的桃樹,結出果實外觀誘人,口感甜美,著實讓人垂涎三尺。由于是實驗期,只有幾顆樹,產(chǎn)量自然不會多。

李隊長是第一個品嘗的,一個桃子沒吃完,心里已經(jīng)有了打算。

當副隊長也幾年了,雖然主持工作,但畢竟名不正言不順。這次農(nóng)產(chǎn)品試驗成功,或許是一次轉機。他思謀如何將水蜜桃派上用場。

在準備操作時,他又猶豫了。把右派隊辛勤搞出來的成果,當做“貢品”巴結領導,即便達到了目的,自己能心安理得嗎?

一向干脆利落的他,猶豫不決了。

2

誰也沒想到,喬指導員卻先他而為了。

喬指導員請來了農(nóng)場技術人員,在品嘗水蜜桃后,請他們提意見。如果他只是做這些,誰也不好說什么,畢竟右派隊在場部的領導下。這件事讓李隊長心里十分的不爽,新品鑒定本應由他組織,可指導員卻代辦了,但他沒說什么??山酉聛戆l(fā)生的事,讓他惱火了。樹上的水蜜桃,全都不翼而飛了。

“樹上的水蜜桃呢?”李隊長像頭驢似的來回打轉,對著看管果樹的右派吼著。

他真的是吼,嗓音在經(jīng)過嗓子時,被撕裂成幾種音符,煞是難聽,把看果樹的右派都嚇傻了,他們從沒見過隊長如此歇斯底里。十分惶恐的右派,臉色蒼白,結巴著說不出一句整話。

兩人不謀而合。李隊長還在猶豫時,喬指導員已安排人,將樹上的水蜜桃盡數(shù)摘了,場部已經(jīng)派人來拉了。

李隊長知道內(nèi)情后,暴跳如雷的情緒瞬間熄滅了,黑黢黢的臉上仿佛還有笑意,他語氣和緩地說,“水蜜桃放哪了?”

“在那片草叢里?!庇遗梢粫r摸不著頭腦,哆嗦著指著遠處的一片荒草。

“去,喊人把桃子抬回來?!?/p>

右派們不敢問,心里卻很沮喪。桃子是右派種出來的,可右派卻沒有權利享用。講政治的年代,李隊長知道桃子是給場部上供,不是也不敢耍橫了嗎。胳膊扭不過大腿,自古以來都這樣。

回到隊部,李隊長讓人把四筐水蜜桃放在門口,對著右派說,“馬上通知來領桃子,按照宿舍分,人人有份?!?/p>

水蜜桃不一會就分光了。右派們意外地嘗到鮮桃,情緒自然很好,對他們來說,不能享用勞動果實,那滋味絕對不是一個桃子的問題。

喬指導員帶著場部的人,回到隊部時,只剩下幾個空筐了。

李隊長一臉的無辜,“哎,你咋不早說桃子是送人的。”

喬指導員的臉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句話說不出來。場部的人覺得挺沒趣,心里怨恨李隊長,更惱喬指導員,但還沒法發(fā)作。

這件事后,倆人心里就有了一個結,可誰也沒有再提此事。

龔文書看出隊長的心思,小心的又說:“場部來人了,還是養(yǎng)雞場丟種雞的事情,好像跟咱們隊的人有關?!?/p>

李隊長疑惑地看著龔文書,眼神里明顯地帶著質疑。

李隊長回到辦公室,心情沉悶,端起茶缸發(fā)現(xiàn)沒水了,他也懶得倒水,便把茶缸重重地墩在桌上。忽然,他發(fā)現(xiàn)旁邊桌上的鐘表不見了,在屋里掃視了一遍,沒有發(fā)現(xiàn)那塊鐘表,只有播放器孤單單地躺在那里。忽地,想到早上的廣播沒有響,立即警覺起來。

“龔文書?!?/p>

龔文書匆匆進門,他陰郁的臉上想擠出一絲笑,可抽動了幾下,嘴角上浮出的卻是沮喪。

“那塊鐘表呢?”

龔文書小心地看那張長條桌,也有些納悶,嘴里不禁喃喃道:“昨天還在的?!?/p>

“去問問,簡直無法無天了。”李隊長氣哼哼地說。

右派隊除了幾個公職人員,剩下的人都是右派。按照常理說,你借右派一個膽子,他們也不敢擅自動隊部的東西。龔文書很快回來了,苦著臉說沒人知道。

“去喊老劉頭?!崩铌犻L的嗓門很高,帶出的火氣簡直能點燃空氣。

不一會,老劉頭尾隨著龔文書進了隊部,嗅著房間里的火藥味,額頭立時冒出了汗。

“你去吧。”李隊長說。

龔文書退出了房間。

李隊長盯著老劉頭,眼里的火氣毫不掩飾,炙的老劉頭不住地擦汗。他依然不說話,老劉頭的腰便愈發(fā)彎,最后成了九十度的身姿,像是告別禮。

“李隊長,我對不起你的教誨,對不起政府的改造,我又一次犯了錯誤?!崩蟿㈩^終于忍不住了,聲淚俱下地說。

李隊長眼里的火苗,忽地又一次騰地竄起老高,粗實的大手一拍桌子:“錯誤?說得輕巧?!?/p>

老劉頭瘦弱的身子一顫,立即改口說:“犯罪。我又一次犯了罪?!?/p>

“說說吧?!崩铌犻L的口氣緩和了許多。

在那個年代,破壞廣播宣傳,絕對會上綱上線。那時,丟失一塊鐘表,就不是一塊表的問題了。

3

昨天,老劉頭干完活已經(jīng)夜里了,他到家時愛人還沒有睡,她面容憔悴,眼神中閃爍著惶恐。

那個年代,像他們這樣的家庭,生活如履薄冰,一不小心被什么事情牽扯到,說不定就會給這個家庭帶來滅頂之災。忙了一天,老劉頭有些累了,躺到床上就迷迷糊糊地進入了夢境。愛人嘆了口氣,這輕輕的一嘆,老劉頭還是聽到了,他對這些太敏感了。

“有事嗎?”老劉頭像是說夢話。

愛人遲疑一會,悄聲地把紹輝來家的事情說了一遍,把心里的擔憂也說了。想到白天場部正在追查的種雞丟失事件,老劉頭明白了,這件事真的牽扯到了自己,而且牽扯到了這個家庭。

他再沒有一點睡意了,內(nèi)心的苦楚如滔天巨浪,翻滾著拍打著他那脆弱的心臟。

“養(yǎng)雞場的種雞,是我偷的?!崩蟿㈩^說著,忍不住聲淚俱下。

李隊長怔住了,他怎么也沒想到,本打算問鐘表的事情,卻出現(xiàn)了這種結果。他懷疑的目光落在老劉頭身上,像探測儀似的,試圖證實是自己剛才著急上火,耳朵出現(xiàn)了失聰問題。

說句實在的,他知道老劉頭家的日子艱辛,每一分錢對老劉頭都意義重大,但說老劉頭會干偷雞摸狗的事,他不相信?,F(xiàn)在場部來人,說丟雞事件已經(jīng)有了線索,種雞是被夾子打死的,懷疑是有人破壞。

“為什么干這種事?”

“家里實在缺吃的了?!?/p>

“僅僅是這些嗎?”

“嗯。”

“嗯個屁,你知道場部怎么認定這件事嘛?政治事件,你懂嗎?”李隊長惱怒地罵了起來。

老劉頭身子抽搐了一下,體態(tài)幾乎折成兩節(jié)了。

“這事先到這,等我調查完了再說?!崩铌犻L有一種預感,這件事情有可能跟紹輝有關。

團泊洼方圓幾十平方公里的大葦蕩,這里本是野雞、野鴨、野兔以及狐貍和黃鼠狼的樂園。農(nóng)場建立之后,動物慢慢地變少了。農(nóng)場的管教人員中,一些喜愛涉獵的人,經(jīng)常帶著獵槍或鐵夾子去抓野兔什么的,但右派絕對不允許有這些涉獵工具。當劉老頭承認打死了種雞時,他立即想到家里的那個鐵夾子。

他需要時間去證實,更需要好好思忖一下。

李隊長聽到老劉頭的死訊,腦子里嗡的一聲,之后便冒出一個念頭,自殺。一定是因為壓力太大了,不愿再承受生活的艱辛。他后悔不該冒失地找老劉頭,更不該將這件事情隨便就先擱置下來,等待的壓力是無形的,也是常人難以忍受的。

一個右派忽然死亡,而且原因不明,當然不是一件小事。農(nóng)場保衛(wèi)部門派人封鎖了現(xiàn)場,等上級公安機關派人來驗查。

這期間,最難熬的是李隊長。他一時拿不定主意,如果把掌握的信息向上報告,勢必會給老劉頭定個畏罪自殺,那他的家人以后的日子就更難了。躊躇不決時,上級刑偵人員來了,李隊長如熱鍋上的螞蟻。

廠部通知老劉頭的胞弟前來,他沒有來卻寄了一封信。信中的一個信息,讓人為之驚訝。老劉頭家族有一種心臟病史,他父親就是在這個歲數(shù)死亡的,也是在睡夢中去的。

刑偵人員的初步結果,證實老劉頭死因是心臟猝停。

李隊長暗自吐了一口氣,他覺得脊背涼森森的。養(yǎng)雞場丟失種雞事件,始終沒有找到線索,時間久了便不了了之了。隊部的鐘表一直沒有下落,李隊長專門找過龔文書,告訴他從此再不能提鐘表的事情。

他不想再驚擾老劉頭了。

蛙聲停息了,野性的獨流堿河也不再喧嘩

1

曉涵家里唯一的生活來源斷了,也毀了他的希望。

父親安葬會,曉涵去右派隊:“李叔叔,我想在農(nóng)場參加勞動?!?/p>

李隊長看著還顯稚嫩的他,沉吟了半晌。他摸出煙盒開始卷煙,好幾次煙絲都差點飄落。煙霧繚繞中,他終于說話了,“你先回吧。”

曉涵沒有挪步,臉上的忐忑慢慢消失。他要吃

飯,母親和弟弟也要吃飯。他沒敢說要參加工作,那對他來說是奢望,他只求參加勞動,哪怕是最苦最累的臨時工。他需要掙錢養(yǎng)家糊口。

“回吧,孩子?!崩铌犻L不知該說什么。

躊躇了一天,李隊長去了場部。后來,場部來信說,農(nóng)場大田隊需要人,李隊長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場部人員急了,你當是安排烈士的子女呢。晚上,他在柜子里翻騰著,掏出了兩瓶白酒,去了廠部勞資科長家。

曉涵終于到農(nóng)場的養(yǎng)馬場上班了。

紹輝和曹嬰一有時間,便去養(yǎng)馬場。曉涵雖然瘦了許多,可氣色很好。他挺神秘地告訴他們,這里環(huán)境很糟,但可以吃飽。

曹嬰有些納悶,她有些想不明白。馬圈里騷氣味撲鼻,讓人喘氣都困難,幾匹高頭大馬拴在槽上。她不自覺地捂住鼻子,想躲過令人作嘔的氣味。

曉涵并未在意,淡淡一笑,走到墻邊的麻包前,從里面掏出一塊豆餅,輕輕地晃了一下,神秘地一笑。

紹輝走過去,從袋子里也拿出一小塊,放到嘴里咀嚼著,淡淡的豆香里夾雜著一股餿味,那是豆餅發(fā)酵時留下的痕跡。曹嬰有些不好意思,為剛才的舉動感到羞愧。她也走過去,好奇地拿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口,兩道秀氣的眉毛蹙了蹙。

“好吃吧?”曉涵的表情中,有壓抑不住的幸福。

“嗯,不錯。”紹輝附和著。

“好漂亮的馬。”曹嬰欣賞地說。

曉涵走到正在吃料的駿馬前,頗為自豪地說:“這匹灰白馬,叫森林王,純種的奧爾洛夫馬,它的飼養(yǎng)管理條件,比人要求要高。那匹……”

“哎,我們能騎馬嗎?”曹嬰歡天喜地了,與剛進馬圈時判若兩人。

曉涵有些為難,“不是放馬的時間,不能牽馬出去的?!?/p>

“聽她瞎說,你問她,給她一匹馬,她敢騎嘛?”紹輝譏諷著說。

曹嬰高傲地仰起頭,粉嫩的臉蛋上透著高傲,“誰說不敢?!?/p>

“吹吧。”紹輝一臉的不忿。

曹嬰不理他,燦然的臉上有了陶醉,“夕陽,斜灑在農(nóng)場廣袤的大地上,染紅了金黃色的蘆葦。跌宕起伏的葦蕩中,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騎在奔馳的駿馬上,秀發(fā)隨風飄逸……”

幾年后,在一次畫展上,曹嬰的幻想變成了一幅油畫,引得參觀者嘖嘖稱贊。

“臭美吧你?!苯B輝也被陶醉了,但還是譏諷地說。

曹嬰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臉頰泛起了紅暈,映的紹輝一陣飄飄然的眩暈。

2

開學一個多月了, 紹輝爸爸從未問過他學習情況。

晚上,爸爸鄭重地叫他。紹輝看著爸爸陰沉的臉,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爸爸把手里的報紙放下,目光深邃地注視著他,許久,也不說話。紹輝心里有些疑惑,父親平時雖然嚴厲,卻也是直來直去。今天怎么了,裝哲人,這不是他的風格呀,想著心里就覺得有些好笑,情緒也輕松了起來。

“曉涵爸爸死了,家里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他放棄了上高中。”

爸爸的開場白,有些讓他摸不著頭腦。他傻乎乎地看著爸爸,不知他為什么說這些。

“他在養(yǎng)馬場上班,也算是個技術活,學點養(yǎng)家糊口的本事,他爸爸在九泉之下也該瞑目了?!?/p>

紹輝驚異地發(fā)現(xiàn),爸爸眼圈里有了晶瑩的東西。在他的記憶里,父親的慈愛里永遠蘊含在職業(yè)的冷漠中。這不能怪爸爸,管教的職業(yè)不允許他有慈眉善目的外表。

“你有機會上高中,知道珍惜這個機會嗎?”爸爸語氣異常溫和,可臉色卻十分陰郁。

紹輝知道他還有話,直覺告訴他,爸爸心里有苦楚,這苦與自己有關。他腦子開始飛轉,努力想著哪些地方讓老爸煩心了。想破了腦仁,他也沒有想清楚。既然想不清,那就讓爸爸的思維列車轉向吧,他毅然地搬動了道岔。

“爸,我想拜師學畫。”紹輝這個話題,對爸爸絕對有效。

爸爸的表情詫異,但還是固執(zhí)地說,“曉涵的爸爸去了。你們要常去看他?!?/p>

紹輝心里一顫,眼神開始漂移。

爸爸臉色忽地冷峻起來,“記住,幫人可以,但不能幫倒忙?!?/p>

紹輝臉一陣白一陣紅,他意識到那件事已經(jīng)瞞不住了。

“你想跟誰學畫?”爸爸主動搬動了思維的道岔。

“我想跟曹阿姨學。”

“她可是個大畫家。但聽說她現(xiàn)在不畫了?!?/p>

“她教曹嬰學畫呢?!苯B輝一著急,把曹嬰學畫的事情說了。

爸爸笑了,態(tài)度鮮明地說,“只要你愿學,我不會反對的?!?/p>

曹薇教女兒學繪畫,做得非常隱秘。她叮囑曹嬰不許在外面繪畫,哪怕是大字報上面的漫畫。女兒很懂媽媽的心思,這是自我保護,她這樣做了,這些年沒有誰知道她的繪畫功底。

紹輝是例外。曹嬰不僅把學畫的事情說了,還把媽媽珍藏的“禁書”也拿出來了。

當媽媽發(fā)現(xiàn)她的珍藏素描書被翻過時,臉色頓時煞白,這些禁書一旦被人告發(fā),她這個右派分子,可能會永世不得翻身。

曹嬰懂得這種擔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從床下翻出幾張素描遞給媽媽。

“這是誰畫的。”

“紹輝畫的。”

媽媽點著頭,自言自語道,“沒經(jīng)過基礎訓練,能畫到這種程度,的確有些天賦?!?/p>

“媽,他想拜您為師呢?!辈軏氤脵C把心里的話說出來。

媽媽緘默了。以她現(xiàn)在的身份,收學生極為不妥,鬧不好還會再一次背上死不改悔的罪名。但要拜她為師的不是外人,那是掌握她命運的管教之子。她沉思了片刻,對女兒說,“你跟他說,讓他爸爸說句話,好

堵一些人的嘴。”

李隊長面對兒子提出的要求,還是有些躊躇了。讓兒子跟右派學些知識,在不經(jīng)意間自然最好。讓兒子向右派拜師學畫,還真得掂量掂量。管教的兒子拜右派為師,這種事情可以做,卻不能說出來,兒子今后的路還很長,不能因為這些事情被人抓小辮子。那年月,一旦被人抓住小辮子,就像身上背了定時炸彈,引線被別人牽著,什么時候被引爆,那要看要拉線人了。

生活在這種環(huán)境,人的壓力可想而知。

李隊長不想給孩子留下陰影,更不愿犧牲孩子的學習機會,他需要尋找水到渠成的機會。但曹薇并未堅持自己的要求,似在無形中已經(jīng)開始指點紹輝的畫了。

紹輝經(jīng)常約曹嬰去寫生,地點是養(yǎng)馬場。在這里既可以與曉涵見面,又可以畫他養(yǎng)的馬。曉涵很忙,沒有整時間陪他倆說話。但他們都很滿足。

一段時間后,紹輝筆下的馬,栩栩如生了。

曹嬰一般不評價他的畫,有時被問的次數(shù)多了,就對局部說一些看法,但也僅限于點到為止。紹輝說她保守,她就莞爾一笑,樣子有些嬌羞,淡淡地說,“我還不如你畫的好呢?!?/p>

“過于謙虛,就是驕傲啊。要不就是保守?!逼鋵崳B輝很自信自己的畫。

曹嬰不說,有她的道理。她繪畫功底不錯,可畢竟沒有教學經(jīng)驗,她不能以老師自居。

“你拜我媽為師,我就是你師姐了?!?/p>

曹嬰一句玩笑話,紹輝臉卻紅了,低著頭沒有言聲。她忽然覺出不該這樣說,上次媽媽說了,要拜她為師,需要紹輝爸爸說話。可紹輝的爸爸并沒有說,也不知是什么意思。

吃罷晚飯,曹嬰拿出幾幅素描,攤在媽媽面前,嬌嗔地站在一邊。媽媽自然知道這不是她的畫,眉頭微蹙說,“你犯過的毛病,你不能發(fā)現(xiàn)問題嗎?”

“我覺得他很有天賦?!辈軏胝f。

媽媽驚異地看她,“小小年紀也敢說這些,小心要被批判的?!?/p>

曹嬰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你不是說,我對繪畫有天賦嗎?”

媽媽拍了她一把,“死丫頭,嘴沒把門的,要吃苦頭的?”

曹嬰撒嬌地靠在了媽媽的懷里,媽媽推開她,沒有說什么,彎腰在床下翻找著。一會,她找出了一本人體和動物骨骼的書籍,“你給他看看這本書,畫畫不能只注重外表。”

3

放學回家的路上,曹嬰神秘地說:“我?guī)Я艘环嫛!?/p>

“誰畫的?!苯B輝問。

曹嬰仰起臉,孤傲氣盛,嬌聲嬌氣地說:“本小姐的作品唄。”

紹輝不屑,譏諷著說:“想好了,再來唬人。”

“哼,你要是不想看,我就拿回去,我可不想被人家無厘頭地數(shù)落?!辈軏霊崙嵉卣f,臉上泛起潮紅。

“別賣關子了,拿出來吧?!?/p>

“去你家吧?!辈軏胩岢隽诵乱螅孟駮锏漠嬜麟[含了驚天秘密。

紹輝感到一陣心跳加劇,他想起倆人前段時間看到的名畫,聯(lián)想到女人婀娜妖冶的身子。她的繪畫基礎,完全可以惟妙惟肖地臨摹那些名畫,她筆下的“名畫”是什么樣子呢?

曹嬰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雙眸里閃過一絲羞澀,瞬間就被清澈的目光淹沒了。

紹輝開了門,爸爸媽媽還沒有下班,房間里有些灰暗。

曹嬰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畫軸,慢慢地展開。這是一幅油畫,金色的麥田,一位老漢弓著身子揮舞著鐮刀,粗實的大手抓著一大把割下的麥秸,旁邊一位少年抱著麥秸,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

“這幅畫是我的處女作。”曹嬰清純的音色,讓畫面更加誘人。

紹輝的目光在慢慢發(fā)亮,由欣賞漸漸變成羨慕,沉默了良久說:“這幅畫也許就是你的成名作。”

曹嬰臉上有了茫然,在那個年月,成名成家是嚴重的資產(chǎn)階級思想,是要被批判的。她在書包里拿出了一本書,很鄭重地遞給了他。他有些好奇地接過書,埋頭翻看。

“我媽媽說,畫油畫必須畫人體,畫人體必須要了解人體骨骼。我的這幅畫,外行看很美,可人物缺乏骨干,人物的內(nèi)在質感更是缺乏靈性。”曹嬰平靜地說著。

紹輝性情十分敏感,他忽然理解了曹嬰繞了這么大的圈子,實際是想告訴他學畫的軌跡。繪畫沒有捷徑,必要的路還是要走的。

那天以后,紹輝幾乎著了魔,每天都花很多時間臨摹人體骨骼和動物骨骼,有時幾乎忘了吃飯和睡覺。媽媽很不理解,常嘮叨他學些沒用的東西,可爸爸卻沒說什么。

一天,曹嬰臉色陰郁,悄悄地問他,“團泊洼要歸油田了嗎?”

“歸哪里,我們還不都是讀書嘛?!苯B輝也聽爸爸說過,但他對這些不感興趣。

“或許,你不會有影響,可我們就不同了?!辈軏肓魬俚哪抗庀袼粯樱湓谒哪樕?,慢慢地沁入他的體內(nèi)。

沒過多久,紹輝就感受到了,她的擔心和憂慮并不多余。團泊洼行政歸屬要劃歸油田管理,企業(yè)沒有管理右派職能的,右派必須去新的勞改農(nóng)場。右派當時的最高理想莫過于“摘帽”,可右派的帽子沒摘掉,卻又要到新的勞改農(nóng)場繼續(xù)改造,這對他們,莫過于又一次宣判無期。

絕望之情在右派中蔓延。

紹輝也有一種絕望的感覺。他和曹嬰一起學畫的日子,也會隨著右派的整體遷徙,幻化成記憶。媽媽喊紹輝吃飯,他不情愿地放下畫筆,站起身感到一陣惡心,緊接著便是一陣強烈的干嘔。他以為是低頭的時間太久了,趕緊躺到了床上,但干嘔并未就此停止,一陣強過一陣。

醫(yī)生到家時,紹輝已燒得迷迷糊糊了。醫(yī)生是右派隊的隊醫(yī),他以前是北京一家大醫(yī)院的急診主任,醫(yī)術非常精湛。被打成右派后,幸運的是沒有脫離本行,這在右派中應該說絕無僅有。

隊醫(yī)檢查后沉著臉說:“孩子得的是急性腦膜

炎,必須緊急救治,不然很容易留有后遺癥?!?/p>

李隊長文化不高,可腦膜炎的后果還是知道的。同事的孩子也得過腦膜炎,確診時間耽誤了,結果孩子智力嚴重受損。

“趕緊送醫(yī)院吧?!崩铌犻L急切地說。

隊醫(yī)沉吟了片刻,試探著說:“孩子的病情不穩(wěn)定,折騰到醫(yī)院,可能會耽誤。這種病的用藥我非常清楚,如果信得過我,我給治療?!?/p>

紹輝的爸爸遲疑了,他不是不相信隊醫(yī),對他的醫(yī)術也很清楚,可兒子的病情這么嚴重,一旦耽誤了可是一輩子的事情。但轉念一想,到了醫(yī)院又能咋樣呢,那些醫(yī)生的醫(yī)術未必能趕上隊醫(yī)。這么想著,他毅然地說:“我相信你?!?/p>

紹輝高燒了一個星期,醒來時,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曹嬰坐在床邊。

“我怎么了,你在這干什么呢?”紹輝好像剛從夢中醒來,疑惑地問。

曹嬰的臉色蒼白,面帶倦意,忽然見他醒了,驚喜地說:“你醒了。”

“我病了嗎?”紹輝努力回憶著。

隊醫(yī)很體貼地問了些問題,以此測試一下他的智力。還好,紹輝并沒有出現(xiàn)異常,隊醫(yī)放心地收拾醫(yī)療器具。

“小嬰,你也回去休息會兒吧,這幾天你也累壞了?!标犪t(yī)關切地說。

紹輝的媽媽也勸曹嬰,“阿姨給你裝點蘋果帶回去?!?/p>

“阿姨,謝謝了。我要去學校的?!辈軏氤麛[擺手,婀娜的身姿消失在門口。

媽媽給紹輝端了稀飯,“喝點吧,幾天沒吃飯了?!?/p>

“我睡了幾天?”紹輝有些不相信。

“這些天你燒得竟說胡話,一直喊著曹嬰?!眿寢寚Z嘮叨叨著。

紹輝覺得臉有些發(fā)熱,好在剛剛退燒,臉色雖有些紅,但不注意,不會發(fā)覺他的心理變化。

密集的蘆葦,細心地護衛(wèi)著腳下偷偷開放的野花

1

李隊長這些天格外忙。

他的忙與往日不同,感覺也與以往不一樣,這讓他內(nèi)心既焦躁又忐忑。從表面上看,右派每天依然如期下地干活,早中晚餐都沒有變化,但細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許多人下地干活有些心不在焉了,吃飯也沒有平時那么香了。

團泊洼整體劃歸油田,成為石油行業(yè)的農(nóng)場,消息已經(jīng)公開化了,這說明大局已定。既然消息已公開,右派們就開始了最后的掙扎。

冷靜下來,右派們能夠清楚,勞改農(nóng)場撤并,不是誰說句話的事情,那是需要層層審批的,既然定了的事情,被改造的右派又能扭轉什么呢?

道理對右派來說不難理解,況且都是些人精。然而,再聰明的人,遇到事情也會懵懂,何況人都有僥幸心理,嘗試一下總不會有多大壞處。人在洪流中,為了一線生機,遇到水面漂浮的一根木條,他都會盡力去抓,哪怕對生存并沒有作用。

右派們坐臥不寧,李隊長就成了救命的稻草。一些人變著法巴結他,信誓旦旦地表述衷心,述說的內(nèi)容無非就是想繼續(xù)留在團泊洼,理由幾乎也都一樣,舍不得團泊洼。在這里改造多年,對這里的人和這片沃土有感情了。這話并不假,在農(nóng)場勞動了近二十年,產(chǎn)生感情非常自然。還有一個理由,就是沒法向家里人交代,改造了這么多年,沒能“摘帽”,又要繼續(xù)到其他勞改農(nóng)場改造,自己沒了希望,家里人會更失望。

李隊長話很少,這倒不是他不想說,是沒法說話。到了現(xiàn)在這種時候,他能說什么呢?說了又有什么用呢?說句實話,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呢。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如何,卻做了一件想起來就有些后怕的事情。

事情是因為曹薇。

曹薇與他說時,聲音都有些發(fā)顫,表達的意思顯得有些啰嗦。她先聊了這些年的改造,受到的教育,對許多事情的認識。慢慢地,她把話題扯到了紹輝的畫上,說了他的進步,他的潛質,還承諾以后繼續(xù)教他。最后,她提出了一個要求,讓身為管教的李隊長驚得半晌沒有說話,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片刻的尷尬后,曹薇似乎下定了決心。她站起身面對著李隊長,深深的一鞠躬,抬起頭時面色凝重,“我的事情,您也清楚,不是我不認罪,是有些問題需要重新認識?!?/p>

李隊長吸著煙,情緒也不穩(wěn),“你的右派問題,那得組織決定。當然,你有想法可以向組織反映,你的申訴材料不是向上面反映過嘛?!?/p>

“我想回趟北京,把申訴材料遞上去。”要是在平時,曹薇不敢這樣苦苦相逼。現(xiàn)在不同了,要是被轉到新的勞改農(nóng)場,誰會理解她呢?

“你可以走正常渠道,農(nóng)場給你寄過去?!?/p>

“您也知道,以前寄的材料都石沉大海了。實話跟您說,我回北京,可以把申訴材料遞給一位老領導,他會幫我說話的?!辈軏虢醢蟮卣f。

李隊長重重地吐了一口煙,語氣很重地說:“你的情況特殊,上面專門有交代,在改造期間不能進京?!?/p>

“那是整治我的人定的規(guī)矩,就是不讓我反映情況?!辈軏氩磺火埖卣f?,F(xiàn)在她最擔心的是李隊長忽地板起面孔,公事公辦,那她就山窮水盡了。

“你不能這么想。不管問題怎樣,規(guī)定誰也不能違背,那是原則問題。”李隊長完全扼殺了她的希望。

曹薇臉上漸漸地失去了血色,內(nèi)心的期望也燃盡了。忽地,她試探著說:“您能安排農(nóng)場的管教人員進京嗎?我可以把地址和聯(lián)系人給他?!?/p>

李隊長猛地一拍桌子,憤然地說:“曹薇,你說得太多了。隊上派人進京,你知道需要什么審批手續(xù)嗎?”

“對不起?!辈苻憋@然不想惹惱李隊長,聲音近乎哀鳴?

“話你可以說,我倒不在意?,F(xiàn)在農(nóng)場正在調整,但越是調整時期,你們越要謹言慎行。”李隊長也覺得剛才的火氣大了,語氣緩和了些。

曹薇見還有轉機,把心一橫,說出來了最后的要求。

2

曹薇右派的帽子遲遲沒能摘掉,這與上面的“特殊”關照有關,這一點她心知肚明。

如果只為自己,她也就認了。誰讓自己當初有了些成就,身上的刺就不再收斂,說話也目空一切呢。這輩子交代在這塊凄涼的蘆葦蕩里,也不能說冤枉了自己。可她們這些右派,又要發(fā)配到其他勞改農(nóng)場,她的女兒咋辦。女兒已經(jīng)上高中了,這樣折騰學業(yè)肯定受影響,將來的繪畫事業(yè)也會增添不確定性。

她被打成右派,與她的性格和行事有關,更與她結識的一位領導有關。那時,有人要搞倒這位領導,幾經(jīng)折騰在無從下手之后,忽然想到了她。這些人認為這是一個突破口,哪怕弄出些男女問題,也會讓那位領導背上墮落的罪名。曹薇沒有給那些人提供口實,自己卻成了右派。那些人為了不讓她與老領導有見面的機會,規(guī)定她在摘帽之前,不允許回北京。

這些年,她一直默守著。為了女兒她決定鋌而走險,把申訴材料直接遞給那位領導。

她的這種沖動,有對社會的失望,更多的是對女兒的愛。女兒具有繪畫天賦,小小年紀畫作里的靈性,讓她欣喜不已。為了培養(yǎng)女兒,她冒著風險堅持在家里偷偷教女兒學畫,尤其是基本功訓練。她認為越是有天賦,越是要練好基本功。只有具備了專業(yè)素質,女兒的繪畫事業(yè)才能騰飛。

“能不能讓老黎跑趟北京?!辈軏胄那殪?,生怕被李隊長回絕,那樣所有期望將灰飛煙滅。

李隊長遲疑了,沒有立即拒絕這個請求。

老黎在打成右派之前,是北京一家大報的編輯部主任,被打成右派后,老婆與他離了婚。在右派中真正離婚的人并不算多,右派們的離婚,大多是為了孩子而不得已。

李隊長對老黎一直另眼看待,老黎是一個能力非常強的人,尤其是對事物的分析和接人待物,李隊長一直納悶,他怎么會被打成右派。老黎被問及這些事情時,他總是“嘿嘿”地笑笑,交友不慎啊。

曹薇之所以想到老黎,除了對他的信任以外,多年來倆人相互傾慕,只是攝于環(huán)境,沒有走到一起。

李隊長終于同意了她的請求。接下來,他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老黎回京要場部審批。目前,場部正在為劃轉油田忙著,右派請假誰會去批呢?無奈之下,李隊長私自做主,給了老黎一周假。鬼使神差,老黎提出借他的警服,他居然同意了。

穿警服在外辦事要方便很多,這身皮或許能派上用場。

油田接管團泊洼已進入洽談階段,接收馬上要進入實質操作了。老黎如期歸來,但曹薇的事情并沒回音。李隊長心里清楚,沒有哪個右派會因為找了人,在短時間解決摘帽問題。

然而,怕什么卻來什么。在老黎從北京回來不到一個月,場部的一位領導沉著臉,召見了李隊長。他們的談話很簡單,“曹薇的申訴材料怎么遞上去的?”

“哪份材料?”李隊長明知故問。

“你會不知道?”

“現(xiàn)在右派的情緒很不穩(wěn)。”

領導嘆了口氣,面無表情地說,“你也算是老公安了,好自為之吧?!?/p>

李隊長當管教多年,這話里的味道自然清楚,他恍恍惚惚地回到隊部。現(xiàn)在后悔嗎?還談不上后悔。但一時的盲動,可能毀了自己的后半生。

出乎所有人的預料,上級忽然來了一道決定。曹薇等十幾個右派摘帽了,這讓沒有摘帽音訊的右派,既嫉妒又興奮。

曹薇摘掉右派的帽子,有老領導為她說話,更主要的因素,上面已經(jīng)開始對右派問題撥亂反正。曹嬰知道媽媽要回北京了,心情之復雜難以言表。

“紹輝,我要走了,回北京。”曹嬰說得很艱難,她說著遞給他一本書。

紹輝接過那本《鉛筆素描》,他發(fā)現(xiàn)書后面用線縫住的十幾頁,已經(jīng)被拆掉了。

“送給你?!辈軏胝f著,眼圈已經(jīng)噙滿了淚水。

紹輝沒有說話,臉憋得通紅,半晌才說,“高中停課了?!?/p>

曹嬰驚異地問,“為什么?”

“學校的老師也走了很多?!苯B輝艱難地說。

3

曹嬰再次回到團泊洼,已是兩年以后。

那時,她已經(jīng)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她沒有見到紹輝。他已到油田鉆井隊工作了。離開團泊洼時,她給紹輝留了一封信,還有那幅處女作《收割》。

紹輝看到那幅《收割》時,他的表情并沒有多大變化,可眼里的淚水打著轉,終于還是流了出來,慢慢地在臉頰上爬著,心靈深處的那段美好時光又浮現(xiàn)在眼前。

同學告訴他,曉涵他爸平反了,曉涵辭了農(nóng)場的工作,全家都搬走了。

紹輝回鉆井隊時,把那幅《收割》帶去了。

五年以后,紹輝已經(jīng)是井隊副隊長了,井隊歷練讓他儼然已成了黑塔般的漢子。

他翻看著報紙。忽地,一則新聞吸引了他。

著名青年女畫家曹嬰,在京舉辦個人畫展,引起參觀者共鳴。其中一幅《馬圈》被一位男士天價購買。

不知怎的,紹輝有了回家的沖動,打了招呼,他就急匆匆回了團泊洼。

爸爸見兒子回來,表情平靜,甕聲甕氣地告訴他,曉涵來過了,他拿來一幅油畫。

紹輝呆住了,那熟識的景象映入眼簾,一幅題為《馬圈》油畫,讓思緒又飛回了那段凄美的時光。

(責任編輯 馮雪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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