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俊文
根
◎管俊文
回老家時,我特意去看了看兒時讀書的學校。聽人說學校周圍的土培房早被拆光了,空著一些土地等著開發(fā)商蓋樓房。
過了石頭橋就離學校不遠,人也就熙熙攘攘開了。沿街的黑瓦房里是一排排飯館,主顧多是一些上城打工的農(nóng)民,出力氣的活,胃口自然奇大,店老板便省去了城里文雅的盤子,改用斗碗盛,一口漆黑的大柴鍋,足夠炒十幾桌的菜。吃得實惠,下力氣的人才會來。一個小飯館也不用外聘人,就是兩夫妻,男的掌勺,女人什么都干,抹桌子掃地洗菜招呼客人,忙得不亦樂乎。
過了街,便拐進了一條小巷。這條巷子輻射開的居民區(qū)是縣城最古老的民宅了,這里臨河的外墻便是古代縣城的城墻,史書上記載是明朝萬歷年間修建的,至今已有四百多年歷史了?,F(xiàn)在殘存的土培足足還有一米多厚,不過城墻的高度卻被歲月蠶食了不少。臨河的一家人就著古墻作了自己的院子,在里面種桑樹。有年夏天,紫紅的桑葚結滿了樹上,枝條伸出了院外,我們看見了搬來石頭爬上墻去摘桑葚吃。那時的桑葚沒有農(nóng)藥,更不用擔心轉基因,摘下來擦一擦便往嘴里送。紅的略酸,青的未熟,還是澀的,只有紫的熟透了,蜜甜!我們吃個飽,衣服還兜了一包,互相一看都笑了,各自的嘴唇上都青的青紫的紫。
小巷子里住的大多是窮人家,漆黑的院房,沒有電,點煤油燈照亮。殷實富裕的人家只有一家,門口當街擺一個六尺見方的花壇,朱漆大門,門上椒圖銜環(huán)。椒圖自閉,寓有主人閉門謝客之意,希望清凈不被打擾。大門前左右兩個大貔貅鎮(zhèn)宅。墻是潔白的瓷磚鋪就,頂是懸山大頂,金燦燦的琉璃瓦覆蓋其上。這么個豪宅,也許是生在青磚灰瓦間的關系,顯得頗有些另類和刺眼,不知是哪個世外高人的居所。門環(huán)上落了灰塵,應了椒圖的寓意,這里似乎從未被打擾,連時光也把這里遺忘。
巷子的盡頭是一家理發(fā)店,用的最原始的器具,只一把刮胡刀,一柄黑鐵大剪子,沒有洗發(fā)水,用生滿荊棘的皂角樹的果實,一塊一塊像放大幾倍的豌豆殼,掰斷一塊流出黃漿,涂在頭發(fā)上,夏天日頭再毒也不生熱瘡。
近了學校,串串香、麻辣燙的香味就飄進了鼻孔,滾燙的油水,蘸上麻辣作料,吃燥了還有清涼的薄荷冰,都是一毛錢一樣,五毛錢管飽,回到家飯量都減了。出學校的那條街最是人來人往熱鬧非凡,若是有糖畫藝人作畫,瞧稀奇的,饞嘴要吃糖的會把老街擠個水泄不通。拉三輪的師傅停在街口叮叮咚咚地搖著鈴鐺,示意要趕路的人們這兒有空車。街邊擺攤賣棉花糖的,踩得機器轟轟轉著響,不一會纏出一大朵來,又白又香。小孩子貪心,一口糖全粘在了臉上。而大一點的孩子喜歡一種叫作“沖”的小吃,專門的攤點師傅,糯米紙包好豆芽菜,花生米,姜,蒜,豆腐皮,辣椒醬,最后挑一筷芥末醬,吃出“沖”的勁就全靠它。糯米紙包好,由師傅給你澆上一口醋,你立馬一口吃下,不敢細嚼,“沖”勁頓時沖上來,你眉鼻緊縮,鼻子一陣酸,有如整瓶碳酸飲料喝下去的滋味,不一會你才能睜開眼,嗆出一臉的涕與淚來。
當眼再睜開,我已站在了老街校門的那頭,看見以前熙來攘往的小巷沒了人影,只有幾個街坊坐在竹椅上搓著麻將,唱著過去的幾支酸曲兒,在金色的灰塵里打呵欠。低矮的瓦房里人去屋空,紅色的磚墻上寫著大大的“拆”字。廢墟里,還有幾個穿粗布麻衣的婦女在翻找,希望找到幾匹好磚。一只掉毛的貓立在已被掀了頂?shù)拈T房墻上,用它正午狹長的瞳孔凄然注視著這一切。
學校里也一個人沒有,是到了寒假的緣故。幾只找食的麻雀落在了泥土的操場上,小喙子在地上一碰一碰,尋找著樹上落下的松果。操場兩旁一排高大的梧桐,鐵青的樹干,光禿禿的枝干上殘留著早已枯死的黃葉,只是不落,在寒風中依然緊牽著樹枝的一點。院子不大,又沒有遮蔽,一眼就望穿了。我們畢業(yè)時學校說要拓寬,現(xiàn)在還沒付梓實施。校門兩旁新種的月季花的花瓣散落一地,守門的大爺正把它們掃進撮箕里。他看我在門口站了很久,有些奇怪,但沒有來詢問。他一定以為我找錯了地方,或是個外地人,他不知道我就曾生活在這個校園里,就曾和他那么接近地走過。
回來的路上我仍在想,梧桐樹月季花,就算樹葉花瓣落了,還能歸根,腐爛在養(yǎng)育它的泥土里。而我們呢,根被我們自己拔出,丟之如敝履。據(jù)說暴發(fā)戶都有這個心態(tài):害怕別人知道自己從前的不光彩。這是虛榮與自卑心在作祟,而我們都已心患此疾。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