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佐成
吃刨湯
◎林佐成
鄉(xiāng)里人殺年豬猶如演一出大戲,那種一家人殺豬全村人出動的熱烈,那種一呼百應群情激昂的喧囂,那種黑壓壓人頭攢動的壯觀,不啻于鄉(xiāng)村看場電影。在鬧鬧嚷嚷中,殺年豬走近了尾聲,大戲卻沒有結束。如果說眾人攜手宰殺年豬是大戲的高潮,那么吃刨湯無疑是大戲的壓軸。在緩緩落下的帷幕中,主人的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無不展示著他們的個性與風采,無不展示著他們的為人與品質(zhì)。因而,無論家里條件如何,狀況怎樣,主人們總是想方設法,要把這出戲唱得有情致,演得有韻味,既含而不露又余味綿長;既千嬌百媚又低回婉轉(zhuǎn)。
大抵是宰殺年豬后的一兩天,男人協(xié)助女人處理完最當緊的事,便催促女人請客。別看男人平時做事有心無腸,在請吃刨湯這事兒上卻一點不含糊。女人掐指一算,年關將近,也不敢怠慢,請客的時間當即定下來。男人像領了圣旨,即刻揣上香煙,興沖沖地出門。
到底吃了兩天葷,家里又存有硬貨,請客的男人便底氣十足。他不慌不忙地拍打著木門,神定氣閑地遞著香煙。一個院子請下來,幾盒香煙已所剩無幾。男人扔掉空蕩蕩的煙盒,掰著手指,一家一個,加上親戚朋友,少說也有四五桌?;秀遍g,他只覺得千斤的擔子向他壓來,先前的興奮很快化為擔憂,這么多人,女人扛得住?
男人的擔心顯然多余,在這個最能展示女人才藝的窗口,女人就像鉚足勁的發(fā)條,在嘀嗒嘀嗒的轉(zhuǎn)動中,永不知疲倦,哪里在乎人多?于是,在女人畢畢剝剝的砧板聲中,肥的瘦的兼肥帶瘦的,裝滿了盆盆碗碗;在女人的挽衣扎袖中,炒的煎的燉的,堆滿了砧板的旮旮旯旯;在女人的顛前忙后中,白的紅的綠的,擠滿了筲箕竹筐……男人吃驚之余,恍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女人竟是如此麻利。于是,一向袖手旁觀的男人,也端起了菜盆,操起了火鉗,提起了罐子。
在狗的吠叫,雞的哄搶,貓的攀爬中。一張張或方或圓的木桌擺上了堂屋;一碗碗熱氣騰騰的菜肉登上了餐桌;一副副或滄?;蚩⌒愕拿婵讛D上了凳子。
那是怎樣的豐盛??!碩大一張桌子,杯子盤子盆子,擺得滿滿當當;炒的煎的燉的,擠得嚴嚴實實。紅亮的肉絲,褐色的豬肝,指節(jié)長的小腸,打著卷的巴掌寬的回鍋肉……它們盤踞在盤里碗里缽里,橫著豎著,擠著挨著,堆著疊著,打著尖,抱著團。
望著桌上色澤鮮艷的菜肴,嗅著桌上飄渺的濃濃菜香、肉香,這些久不見肉星的老鄉(xiāng),眼也骨碌碌直轉(zhuǎn),心也撲愣愣直跳,滿口的涎水在嘴里咕嚕咕嚕直打轉(zhuǎn)。
“吃菜喲!”就在大家屏氣凝神之際,一位老者率先將筷子伸向了盤子。這筷子,就像一根導火索,打響了吃刨湯的第一槍。剎那間,桌上的肉們、菜們跳起了歡快的舞蹈。斯文的,小筷小筷地挑著瘦肉、排骨、豬肝夾,他們合著眾人的節(jié)拍,不慌不忙,有板有眼;粗魯?shù)?,一筷下去,盆里立刻起了個大窟窿,盤里立刻削掉了小“山頭”;更有那肚里缺油水的饕餮漢子,專挑回鍋肉,一筷插下去,兩三片巴掌寬的白亮亮肥肉,在筷尖上直顫悠。
伴著夾菜的聲聲吆喝,伴著咀嚼的撲哧撲哧,伴著酒杯碰撞的乒乒乓乓,人們的肚圓了,臉紅了,話多了,先前沉悶的堂屋,就像一口逐漸煮沸的鍋,開始撲騰、翻滾。劃拳的,拼酒的,聚成堆,圍成團。在推杯換盞中,在大呼小叫中,他們就像一只只好斗的公雞。加上助威的,起哄的,嘰里呱啦中,直把屋頂掀翻。
更有那油腔滑調(diào)的男人,專找那些潑辣大方的女人,開一些不葷不素的玩笑,逗得一屋子的人嘩啦啦直笑。那被逗弄的女人哪敢示弱,她趁了男人夾菜的空隙,端著早就準備好的半碗肥肉,溜到男人身邊,趁其不備,探身將半碗肥肉扣在男人碗里。男人發(fā)現(xiàn)中計,扭頭起身要反擊,潛伏在身邊的三五個女人早已站起身,結結實實地將他按在座位上。望著油膩的肥肉,男人先前的囂張很快變成了沮喪。吃吧,本就塞滿油膩的肚子,見了肥肉就發(fā)憷;不吃,幾個虎視眈眈的女人豈肯放過?萬般無奈中,男人只好哭喪著臉搖著頭,磨磨蹭蹭地夾著肥肉往嘴里塞,一屋子的男女因了這插曲,笑聲越發(fā)響亮。
屋里的嬉戲并沒影響主人的忙碌。此刻,女主人穿梭在桌前與灶邊,時而添把柴禾,時而將鮮嫩的豌豆尖丟進鍋里燙燙又手忙腳亂地端上餐桌。男主人則提著酒壺,繞著桌子殷勤地勸酒。盡管他們還餓著肚子,卻依然眉開眼笑。他們明白,只要客人吃得開心,喝得盡興,就是他們的快樂,吃刨湯不就是讓鄉(xiāng)鄰們聚一聚,樂一樂?不就是讓大家在歡樂中忘記一年的不快?
杯盤狼藉中,客人們站起身,剔著牙,打著嗝,心滿意足地往回走。此后,他們就從張家吃到李家,從李家吃到王家,一張油嘴,幾乎不曾間歇。一個院子吃完,春節(jié)也就到了,一出新的大戲又將開始。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