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世杰
[摘 要]法史學界主流觀點認為,荀子法律思想的內(nèi)容是“隆禮重法”,是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的開端。然而,學界對荀子的“法”的概念似乎存在一定的誤解,其原因在于:古代的“法”的概念具有多義性,而當下的學者容易以今天的法的概念曲解古代著作中“法”的概念;對于古代作家的著作,要進行真?zhèn)蔚目急?,否則容易發(fā)生所引用的著作的論據(jù)不足以證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的現(xiàn)象。反思荀子法的概念誤解的成因,從態(tài)度、方法、進路等方面對法律史學界研究中國古代法應(yīng)當有所裨益。
[關(guān)鍵詞]法律史;荀子;法的概念
一、當前中國法律史學界對荀子法律思想的主流理解
荀子的法律思想,在中國法律思想史里占有極為重要的位置。中國法律史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荀子的法律思想的內(nèi)容是“隆禮重法”,而荀子本人是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的開端者。在當前的中國法律史學界,對荀子法律思想的內(nèi)容以及荀子在中國法律思想史中的地位,最權(quán)威的解釋,來自于已故的北京大學法律系的張國華教授。張國華教授主編的《中國法律思想史綱》上冊(該書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教材獎)由張國華本人編寫的《荀況的“禮”“法”觀》里,這樣寫道:“荀況的法律思想同時具有儒法合流的特點。他一方面繼承、發(fā)展和修正了儒家的‘禮治,另一方面又繼承、發(fā)展和修正了法家的‘法治,并在新的基礎(chǔ)上以‘禮為主,使禮、法統(tǒng)一起來,從而為秦漢以后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開辟了道路”[1]p114張國華教授對荀子的法律思想的觀點對當今的法律史學界影響很大,影響了很多的法律史專業(yè)的老師和學生,成為當今中國法律史學界的主流觀點。筆者本人也長期和張國華教授持同一觀點。后來,在筆者開的一門選修課——《孔子、孟子、老子和莊子的生活智慧》的教學過程中,我深感對先秦諸子的“法”的概念,有辨析的必要,因為在他們的著作里,“法”本身有多重含義。再加上教學過程中認真研讀了由王天海校釋,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的《荀子校釋》,越來越感到張國華教授對荀子“法”的概念的理解,有一定的偏差,很有澄清的必要。
二、法律史學界對荀子“法”的概念的誤解及成因分析
為了論證荀況的法律思想是“隆禮重法”,具有儒法合流的特點,張國華教授舉出來三條論據(jù):第一,荀子講過:“禮者,法之大分(本),類之綱紀也”。第二,荀子說:“治之經(jīng),禮與刑”。第三,荀子提出了“法者,治之端也”。[1]p120由于年代的久遠以及資料的稀缺,張國華教授只能舉出這三條例證,但是卻似乎非常的有說服力。
在中國法律思想史上,“法”概念的界定從來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特別是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在孔子、孟子,荀子、老子、莊子和韓非子等經(jīng)典作家的著作里,“法”本身有多重含義,例如:第一,法可以理解為效法,理解為學習。比如老子說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痹俦热缜f子所說:“圣人法天貴真,不拘于俗?!薄盾髯印と逍А防镆灿校骸胺ㄏ韧酰y(tǒng)禮義,一制度。”第二,法可以理解為法度,即政治制度。例如,莊子所說:“所盜者豈獨其國耶,并與其圣智之法而盜之?!钡谌?,法可以理解為辦法,方法。如《荀子·君道》里有:“其取人有道,其用人有法。取人之道,參之以禮;用人之法,參之以等?!薄盾髯印し窍唷防镞€有:“度己有繩,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钡谒?,法可以理解為規(guī)律。如莊子所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比缈鬃涌鬃铀f:“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孔子還說:“導(dǎo)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倍徽J為是荀子著作的《荀子·成相》里,也有“治之經(jīng),禮與刑”。因為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法”本身有多重含義,所以對于“法”在先秦經(jīng)典作家的著作里的“法”準確含義,需要結(jié)合上下文,從語境語義的角度,經(jīng)過認真仔細的追索。而不能象我們今天的人,特別是法律職業(yè)的人,在談到“法”的時候,很自然甚至是本能的把“法”理解為法律。
首先分析張國華舉出的第一個例證:“禮者,法之大分(本),類之綱紀也”,這句話出自《荀子·勸學》里,它在原文中的上下文是這樣的:“學惡乎始,學惡乎終?曰:其數(shù)則始乎誦經(jīng),終乎讀禮。其義則始乎為士,終乎為圣人。其真積力久則入,學至乎沒而后止也。故學,數(shù)有終,若其義則不可臾舍也。為之,人也;舍之,禽獸也。故書者,政事之紀也;書者,中聲之所止也;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故學至乎禮而止矣。夫是之謂道德之極。禮之敬文也,樂之中和也,詩、書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間者畢矣!”唐朝的楊■為“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作注:“禮,所以為典法之大分,統(tǒng)類之綱紀。類,為禮法所無,觸類而長者,猶律條之比附。方言云‘齊謂法為類也”。以后的學者,包括張國華教授,對“禮者,法之大分,群類之綱紀也”的理解受楊■影響很深??紪藯睢龅纳矸?,史書并無傳記。而據(jù)百度百科,楊倞與元稹、白居易同時代人,官至刑部尚書。這里不應(yīng)忘記楊■的個人經(jīng)歷與學術(shù)背景。按今天的話說,楊倞是一個法律人,容易從法學的視角看問題。楊■注《荀子》時,離荀子去世有一千多年了;其間,法的讀音,概念,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不為人知的流變?而張國華采納楊■對荀子“法”的語義的理解,又過去了一千多年。毫無保留的采納楊■對荀子法的語義的理解,合適嗎?而且,不要忘了,張國華本人是一個法律教授,容易戴著法學的“有色眼鏡”看問題,容易拿我們今天的人對于法律的理解,很自然地混同于古代的人,混同于荀子本人對于“法”的理解。今天,再次從語境和語義的角度考查,結(jié)合上下文,這一段話,整段話都在強調(diào)禮的極為重要的作用,而“法”不過在此是對禮的作用的注釋性的補充性的說明,以此來證明荀子“隆禮”非常恰當,而用來證明荀子極為重視法律,即荀子“重法”,很是牽強。而且,此處的“法”理解為以禮為主的一整套政治制度,似乎更為恰當。所以,張國華教授的第一個例證,并不能證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
至于張國華的第二個例證,“治之經(jīng),禮與刑”,似乎是最能證明荀子的法律思想是“隆禮重法”,具有儒法合流的特點?!爸沃?jīng),禮與刑”出自《荀子·成相》里。這句話的上下文是這樣的:“禮樂滅息,圣人隱伏墨術(shù)行。治之經(jīng),禮與刑,君子以修百姓寧。明德慎罰,國家既治四海平。治之志,后執(zhí)富,君子誠之好以待。處之敦固,有深藏之能遠思。思乃精,志之榮,好而壹之神以成。精神相反,壹而不二為圣人。治之道,美不老,君子由之佼以好。下以教誨子弟,上以事祖考?!边@一段,從用語的流暢程度,從語言的氣勢上,比起公認為是荀子原著的《勸學》、《修身》、《不茍》、《天論》和《性惡》等篇,差太多了。不要忘了,今天流傳下來的《荀子》是荀子和他的學生合著。從用語的流暢程度以及語言的氣勢上,幾乎可以判斷這段話不是荀子本人所寫,不能直接證明這就是荀子的原意。張西堂在《荀子勸學篇冤詞》里,經(jīng)他考證,《成相》篇與儒家的孫卿子無關(guān)。所以,我認為,張國華教授沒有對《荀子·成相》本身進行荀子著作真?zhèn)蔚目甲C,而是簡單地拿過來,用來證明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這樣做是不嚴謹?shù)摹?/p>
張國華的第三個例證,“法者,治之端也”,出自《荀子·君道》,原文的上下文是這樣的:“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猶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徧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后之施,不能應(yīng)事之變,足以亂矣?!笨疾橐恍W者對《荀子》原著篇目真?zhèn)蔚目疾椤:m在他所編寫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里寫到:“大概《天論》、《解蔽》、《正名》和《性惡》篇,是荀子的精華所在,至于其余的二十余篇,即使真不是他的,也無關(guān)緊要了”。胡適懷疑世傳《荀子》的很多篇目,并非荀子本人所著,《荀子·君道》也在其中。郭沫若在《對荀子的批判》說:“《儒效》、《王制》、《君道》、《議兵》和《強國》等均有問題的文字在里面,這些都表明輯錄于門人弟子?!盵5]P1194郭沫若明確的說,《君道》篇就不是荀子本人的著作。而且,從語境語義的角度,結(jié)合上下文,此處的“法”理解為包含法律在內(nèi)的一整套政治制度,似乎更為合適。
結(jié)論
通過以上對荀子“法”的概念研究表明:現(xiàn)在法律史學界的最權(quán)威的研究成果,由于對于荀子“法”的概念的誤解,不足以證明荀子的法律思想的內(nèi)容是既“隆禮”又“重法”,而荀子本人是封建正統(tǒng)法律思想的開端者。對于中國古代法的研究,要注意以下幾點:第一,對經(jīng)典作家用詞的原意應(yīng)該從語境語義的角度,結(jié)合上下文,經(jīng)過自己本人認真的仔細的研究,不能人云亦云。對于中國古代著作中“法”的概念,要注意到它的多義性,不能想當然的以我們今天對于法律的理解代替古代經(jīng)典作家對于“法”的理解。第二,對經(jīng)典作家的著作本身,要進行真?zhèn)蔚目甲C。如果以不是作家原文的著作,來證明作家本人的學術(shù)觀點,起不到證明的作用。學者應(yīng)反思自己的學術(shù)背景和學術(shù)立場,不能從自己使用便利的角度,不加取舍的加以引用。在研究中國古代法的時候,如果不注意以上幾點,所得出的結(jié)論是經(jīng)不起推敲,甚至可能是錯誤的。
參考文獻:
[1]張國華.中國法律思想史史綱·上冊[M].甘肅人民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