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 蒙
姥爺·羊
——獻(xiàn)給天下勤勞善良的老年人
◎呂 蒙
十戶人家的村子都是低矮的石墻草頂屋,一些棗樹柿子樹洋槐樹一年一年地綠著,不長似的,但還是精神抖擻地長著;沒有人了,都搬到五里遠(yuǎn)的公路邊蓋房住,水泥平房和紅瓦房一家一家地抱著公路;姥爺心里把這新村看成是紅山羊,紅蘋果,老村就是個黑山羊,羊糞蛋子。
在新村里住了半年,半夜里剛睡著就被公路上的汽車聒醒,又是長時間睡不著,姥爺便又搬回了老村。老村的寂靜簡直就是一種享受,誘惑得姥爺在一個傍晚把剛?cè)肴Φ难蛉侯I(lǐng)出來往老村走,驚得姥娘追著問。姥爺倔強(qiáng)地喊“回老家”,姥娘氣得喊“你這個老糊涂”,但還是當(dāng)夜回了老村,惹得兒孫們當(dāng)夜把姥爺?shù)纳钣闷钒峄乩洗?,忙到月牙上了東山頂。
連接新村和老村的嶺路上經(jīng)??吹嚼褷?shù)膬簩O擔(dān)著水,謹(jǐn)慎地上坡下坡,拐來拐去,躲著路上的碎石。老村沒有水,才又生出了個吃自來水的新村。姥爺知道自己給兒孫們添了送水的負(fù)擔(dān),便很長時間不洗臉。
一到天黑,姥爺和姥娘便各自脖里掛了一只手電筒,給無電的老村帶來幾束光明。姥爺?shù)摹澳闵俎粢淮?,省點(diǎn)電”,姥娘的“你這個老糊涂蟲,你想讓我一骨碌摔死嗎”,這些蒼老而頑強(qiáng)的聲音震蕩著老村的夜。
姥爺?shù)难蛉合褚粔K白云移動在西山嶺和北山嶺上,因?yàn)槲魃綆X和北山嶺沒有樹,東山嶺一大片松樹林被縣里圍了鐵絲網(wǎng)不讓放羊了。路過的人經(jīng)??匆娎褷斪趯γ娴纳綆X上看東山嶺的松林,大概是像畫家看自己的一幅山水畫,因?yàn)闁|山嶺上的松林就像是一片濃墨從山頂向四周飛流而下,流著流著,忽然凝固。但姥爺說的話驚人:“死了能埋在東山上的是有福的人,東山上有樹啊?!?/p>
沒有樹的西山嶺和北山嶺是姥爺和他的羊群的樂園。那里貧瘠的山地像山嶺的肌肉,一年四季供養(yǎng)著群羊,給姥爺以財富和樂趣。所謂財富,不僅僅是姥爺放牧著的羊群;還有姥爺雖瘦但硬朗的身體,整個人兒就像一根立著的細(xì)長的棗樹桿子,頂部飄著白眉白須。
到晌午了,羊群四分五裂,幾只一處,幾只一伙,或臥或立,很少啃草了。這是吃飽了。姥爺細(xì)心觀察每只羊,看它們的眼神和肚子??赐?,姥爺嘴角浮出微笑,對著它們喊:“花妮子,大耳朵,黑頭,獨(dú)角,紅眼睛,都聽好了,咱現(xiàn)在要到溝里喝水,各自領(lǐng)好自己的隊員,一個不能丟,跟我走!”有名字的羊聽懂了姥爺?shù)拿?,各自領(lǐng)著身邊的幾只羊,跟在姥爺?shù)纳砗?,從西嶺往下走,奔向溝底。
溝底有一眼山泉,不旺,就那么溫柔地流著,居然流出了一段濕地。長著高高低低的綠草,開著幾株水紅花和白的淺黃的苦菜花,幾尾小得幾乎看不清的魚在羊腸般的水流里活命,很快樂似的;飛來的小鳥,大多是麻雀,喝足了水,縮著脖子逗留在草叢里休息,聽見羊來了,就叫罵著飛了;一只長嘴尖頂背褐肚白翅沿有綠有黃的山鳥,沒走,老朋友似的看著坐在地上的姥爺,若無其事地走動。姥爺說:“尖頭,吃飽了嗎?”那山鳥忽地跳到一只羊的背上引頸側(cè)首張開長嘴鼓動尖尖的黃舌鳴叫,十分入耳。姥爺沖那山鳥招招手,說:“行了,別叫了,累壞了喉嚨!前天吃的咸雞蛋,我怕齁著你,今天咱吃饃饃,軟和,不用就(吃的意思)菜!”那叫尖頭的山鳥迅速啄了幾粒碎饃,還請求似的看姥爺。姥爺說:“這是人的糧食,你能吃上兩口已經(jīng)是你的大造化了,走吧,找你應(yīng)該吃的東西去吧!”尖頭的山鳥離開姥爺,在草叢里覓食,偶爾看眼抖著胡子嚼饃饃的姥爺是否有東西露出嘴角。姥爺?shù)镊曧懫?,尖頭的山鳥立刻走近臉上蓋著舊小斗笠的姥爺,跳上斗笠,擠出一泡鳥屎。
瞌睡已經(jīng)像影子一樣追隨著姥爺,像牽掛著一位知己,姥爺十分珍愛著瞌睡。年輕時的熬夜,姥爺以為是對身體的損耗,不值得老年人看重。人老了就應(yīng)當(dāng)有老了的樣子,不必強(qiáng)迫自己去改變樣子。想睡就睡,是福!正嚼著饃饃的姥爺,頭一昏沉,眼皮就粘合了。姥爺心里透明,今天這覺來得過早,起碼是早了一個鐘頭。但不心急,以為正常,因?yàn)樽蛞估锷偎巳齻€鐘頭。后半夜,有大雨點(diǎn)子砸在羊圈棚上的塑料布上,格外響。姥爺姥娘立刻起床,將白天曬的地瓜秧抱進(jìn)棚里,累得喘粗氣,但心里輕松,保住了羊們冬天的飼料。這老天爺!把地瓜秧抱完了,雨點(diǎn)子也沒了,被雨云擦得格外亮的月亮在當(dāng)空顯擺。很累的姥娘埋怨老天爺捉弄人,姥爺點(diǎn)了一鍋煙吸起來,慢悠悠地說,老天愛捉弄你是你的福,世上誰能把力氣積攢下?人天生就是產(chǎn)力氣的主!姥娘的夢鄉(xiāng)在姥爺?shù)暮禑熚吨兄饾u遼遠(yuǎn),姥爺?shù)臒熷佉患t一黑的像是這小山村向月亮傳遞的靈氣。姥爺沒了睡意,一直把旭日用旱煙味熏了出來。
姥爺夢見大耳朵難產(chǎn),急得醒了過來,急忙去尋視大耳朵。倒是一張嬉皮笑臉先撲進(jìn)姥爺?shù)囊曇?,羊販子郭正笑看著姥爺,拿一茅草穗子搔擾姥爺?shù)谋强啄兀?/p>
哈哈,你這個老頭子還知道醒啊,你的羊被人家偷跑了!羊販子郭鬧著坐到姥爺身邊,奪了姥爺?shù)臒煷b煙鍋。
在認(rèn)識的幾個羊販子中,姥爺喜歡羊販子郭。姥爺在幾個羊販子眼里是個寶,姥爺是個實(shí)在人,有著幾十只羊。他們經(jīng)常像蒼蠅一樣追著姥爺,談著羊價錢。山東省蒙陰縣的羊有名,肉好吃,縣城的羊肉湯館子隨處可見;每年的春秋冬三季,羊肉館子里都是客滿;蒙陰縣的羊有許多被綁到汽車上哀叫著送到外地,車廂里擠滿了,就將羊綁牢了兩只前蹄吊在車廂外,整個羊像掛著的肉扇子。如此火的買賣,豈無心生邪念的家伙?于是經(jīng)常發(fā)生羊被偷的事情。一天,姥爺?shù)綔侠锓奖?,剛蹲下,忽聽一只羊掙命似的叫,感到事情不好,急得提著褲子就跑上坡看自己的羊群。只見一個小伙子背著一只叫喚的羊已經(jīng)跑到西山的山腰了,姥爺喊著急追,落得個嗓啞腳崴,坐在地上眼睜睜看那羊賊大搖大擺地走過西山頂不見了。這不是光天化日下的搶奪嗎?這不是欺負(fù)自己老胳膊老腿嗎?被偷的那只羊原是要后天賣的,說好這羊錢給三兒子的,三兒子蓋新屋,不夠錢的!姥爺心疼自己的羊,但不罵那偷羊賊,只是眼淚汪汪地嘆口氣,說,誰也不怪,就怪我自己沒有花這羊錢的命!姥爺憂郁的眼光又放到遠(yuǎn)處的西山頂,看見一個人背著一只羊走來。是羊販子郭。
“有年紀(jì)的,這羊是您的,巧了,讓我撞上了!我說你偷誰的也不能偷這個有年紀(jì)的!那人給我個面子,放下羊就走了!”羊販子郭說。
姥爺使勁攥著羊販子郭的手,不放,感激得眼淚汪汪地看著羊販子郭的眼睛,嘴唇哆嗦著說不出話。從此,姥爺很信任羊販子郭。
“郭兄弟你來了,正好,我想賣花妮子和黑頭?!?/p>
“這幾天的價錢低呢,等幾天吧,價高了再賣吧?!?/p>
“別,我想好了,賣!”
“等錢用?”
“是。老二的小子打了人,蹲在派出所呢,不交罰款不放人。”
“你這個有年紀(jì)的太能操心,年輕人的事管不過來的!還是享點(diǎn)福吧?!?/p>
“我覺得我現(xiàn)在是掉到福囤里了!黃土都埋到眼皮的人了,我知足了!你把它倆牽走吧?!?/p>
羊販子郭不說話了,抬頭看天,再看姥爺時,眼淚在眼眶里轉(zhuǎn)轉(zhuǎn),說話有些噎喉嚨,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再過半年,這藍(lán)天白云我就看不見了,掙些錢有什么用,有年紀(jì)的!”
“咋啦,郭兄弟?!”
“我,我,我他媽的被閻王爺相中了!胃癌!”
“???”
“有年紀(jì)的,別為我傷心!我想開了,黃泉路上無老少,壽限是天定的!我今天不是來收羊的,想和你這有年紀(jì)的拉拉呱,要不我心里發(fā)堵!”
“郭兄弟,我的郭兄弟啊,老天不公啊,咱倆換換多好??!”
“有年紀(jì)的啊,不能這樣說!您是個好人,應(yīng)該長壽!我這個人,嗨,我今天來就是想跟您說,那年大白天偷您羊的人是我!過了西山我就后悔了,就給您送回來了!后來您對我這么好,我心里愧??!”
“郭兄弟啊,這事我心里透亮,浪子回頭金不換??!沒啥,在我眼里你就是個直誠人!走,咱家走,叫你老嫂子殺只老公雞給你吃!”
“不用了,我得走了!我叫別人明天來收您的羊,高價,一定給您高價!”
羊販子郭走向西山,姥爺一直望到看不見,小孩似的淚流滿面,情緒低沉,早早地趕著羊回家收圈。飯茶不用,躺在床上流淚。姥娘問:“怎么了,太陽這么高就收圈,羊還空著肚子呢!”
“我想老三了。”
姥娘一聽,淚就來了。
三舅腦溢血去世十年了。三舅是姥爺?shù)尿湴?,是家族的驕傲,是整個山村的驕傲。三舅參加過對越自衛(wèi)還擊戰(zhàn),立了功,提了干,專業(yè)到地方當(dāng)了鄉(xiāng)干部。三舅是山村第一個國家干部,大大的額頭,推著自行車一回山村就受到老少爺們的尊敬。姥爺一聽見村人夸獎三舅,心氣就旺,覺得這輩子風(fēng)光無限,臉大著呢!
知道三舅在醫(yī)院里沒治過來那天,下著細(xì)細(xì)的秋雨,姥爺和他的羊群無精打采地在北山腰的紅薯地里。一見走來的老大,姥爺就惶恐得發(fā)抖。大舅說,老三走了。姥爺如雷轟頂,什么也看不見了,腿彎一軟,整個人兒就摔倒在一片紅薯秧堆上。醒過來,像成了個木頭人,眼睛沒了神采。長嘆一聲,說,我是沒命擔(dān)著這個當(dāng)官的兒啊!姥爺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三舅最后一次離開村子是被姥爺訓(xùn)走的。
東山頂?shù)乃闪掷镉幸粚σ半u,有著動聽的叫聲,那叫聲使山村人高興;有著美麗的羽毛,惹得山村人常追著觀看。沒有人去追打傷害它們,都盼著它們子孫滿天飛。三舅卻要捕捉它們,說是他的領(lǐng)導(dǎo)喜歡。姥爺阻止,并笑話了三舅巴結(jié)領(lǐng)導(dǎo)。惱得三舅辯白:你整天窩在這山旮旯里能看見什么!姥爺說:我眼小,看見我的羊,螞蚱,喜鵲,坡兔子,長蟲,蝎子,老鼠,黃鼠狼,雞狗鵝鴨,我不愿看見它們隨便被人弄死,它們都是有性命的!這么多年,東山林子里沒野雞,這是第一對!是夫妻鳥!我們上年紀(jì)的幾個人是把它們看成一對鳳凰!它們一來,咱這山旮旯的風(fēng)水可就好了,要出人才!它們是寶,是全村人的寶,誰也不能搞破壞!一根毫毛也不能傷!
三舅說:大大,行了,我不傷它們了,你放心!
到了月亮出來,姥爺喝了姥娘沁的雞蛋,聽見東山松林里野雞的鳴叫,來到院子里,看東山松林上空一輪明月,似乎是那野雞的鳴叫令月亮格外明亮。姥爺忽然哭了,對姥娘說:我怎么看見老三的臉在月亮里笑!姥娘哄小孩似的挽著姥爺,說:老了,眼花了,回屋睡覺吧!
這時,一只羊像是被月光驚醒了,惶惶地叫了一聲。姥爺便向羊圈走去,說:我得看看它倆,花妮子和黑頭明天晚上就不在這圈里了;我現(xiàn)在想起來了,明天賣得的羊錢得給老三家的成成一些,成成有些日子不來看我了!
姥娘說:成成兩口子都在城里上班,老三家的在家看家?guī)O子,都忙著掙錢,誰有那么多功夫來看你這個棺材瓤子!
姥爺說:你是棺材瓤子,我不是!
姥娘說:你不睡覺,瘋了?
姥爺說:不想睡,花妮子和黑頭明天就走了,我想和它倆多待一會兒!
姥爺把那兩只長足個的羊推出羊圈,撫摸著它們的臉,耳朵,脊背,輕輕地說:這里好,透風(fēng),不擠,待會兒給你倆開小灶,跟著我這么些日子也沒吃啥好的,今晚補(bǔ)補(bǔ),老婆子,把那些干凈草和那兩塊豆餅?zāi)眠^來。
姥娘按照姥爺指明的地方去拿東西,結(jié)果都沒有,都在別的地方。姥爺?shù)挠洃浺呀?jīng)明顯混亂,但姥爺不承認(rèn),非說是姥娘不聽話。
花妮子很快吃完姥爺手里的碎豆餅,舔著姥爺?shù)氖中模€在等著下一塊的樣子。姥爺說:吃這一些就行了,吃多了會脹肚子的,好妮子,去吃些干凈草吧!
懷孕著的花妮子是被一只狗嚇得流產(chǎn),后來幾次懷孕都懷不上。姥爺斷定花妮子不會再開懷了,便賣掉。
把黑頭抱在胸前,姥爺干硬的右手輕輕捏住羊后左腿,說:上年冬天在西山嶺跳石壩子,小黑頭啊你一只腿插進(jìn)石塊間隙,我沒看見,還怨你發(fā)懶不跑,一嚇唬你,嚇得你猛跑別折了腿,受了個好罪,都怨我眼拙啊!
見姥娘把碎豆餅遞給姥爺,黑頭用腦袋把姥爺拱到地上,伸頭去咬那豆餅,急不可待的樣子。姥爺只好坐在地上,埋怨道:你是一輩子也改不了這個急脾氣,不吸取教訓(xùn)!
三舅死后的第二天,姥爺就得了暈癥,一著急就頭暈想不起任何問題,像一臺只嗡嗡叫而不轉(zhuǎn)動的機(jī)器,需要靜心一大會兒才恢復(fù)運(yùn)轉(zhuǎn)。一個日暮,姥爺在北山放羊,一個村人關(guān)心地問姥爺:聽說成成媽要改嫁,這不苦了成成和他妹妹嗎?
姥爺著急地問:你聽誰說的,我沒聽說??!
姥爺?shù)臅灠Y就犯了,強(qiáng)撐著把羊收了圈。忐忑不安地過了一夜,第二天冒著雨到五里路外的新村見三兒媳。見了面卻也沒說這事,成成娘三個很快樂,沒有異常樣子,又立即冒雨回來。
姥娘問姥爺:你帶的一百塊錢給成成媽了?
姥爺一摸貼胸的錢包,苦笑一聲:我這腦子壞了,錢還在呢!
于是,姥爺老想著第二天再去,一定把這錢給成成的媽媽,并立即在壇子里挑了幾個漤得成色最好的柿子帶上。但第二天還是下雨。姥娘勸姥爺:在家歇著吧,成成媽并沒說要改嫁的話,你這個老糊涂操這個心干啥?就是要改,你擋得???你能擋嗎?!
姥爺憂郁地說:嗐,要是成成媽向咱張口說了這話,就什么都晚了!
姥娘失望地說:說不說是她的事,咱無力回天!
姥爺吐出幾口煙,說:我懂這個理,可我就是一個心思想去看看,聽個準(zhǔn)信!
姥爺又去了。姥爺?shù)乃蛞聮煸谇皬B,水流如注。成成的媽媽驚異地問:大,你有事,這么大的雨?
姥爺一窘,忙說:沒事,昨天忘帶柿子了,漤得好吃了!下雨不能放羊,有空來!
成成放了手里的影集,開始吃柿子。姥爺抽著煙看影集里的照片,盯著三舅的照片不錯眼珠,一會兒淚珠就一粒一粒地離開了眼角。成成媽看在眼里,知道姥爺想三舅,不禁眼圈也紅了,低了頭擦眼。
成成吐出一口柿子,說:爺爺,柿子發(fā)澀,不好吃,比我爸漤的差遠(yuǎn)了!
姥爺忙笑笑,說:快別吃了,可能是我沒挑好!我這腦子啊,不好使了!
成成媽懂姥爺?shù)男?,說:大,放心吧,我會把成成養(yǎng)大的,我還要給成成看孩子,當(dāng)奶奶!
姥爺頓時感覺臉皮柔熱,心被熱化,嘴唇哆嗦不已。往回走的路上,感覺渾身有勁,仿佛聽不見雨聲,仿佛雨聲是歌聲,一會兒就到家了。
姥娘問:你給成成錢了嗎?
一摸貼胸的錢袋,姥爺嘆口氣,說:怎么又忘了呢?
姥娘聽完姥爺?shù)臄⑹?,很平靜,說:她的話并沒說死她不再嫁!
是啊,給成成找個后爸不是一樣把成成養(yǎng)大嗎?姥爺又陷入了憂思。
天晴了。姥爺把羊群往北山嶺上趕。到了一片闊地,羊各自尋食。姥爺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想成成媽一旦再嫁,成成怎么辦?越想越犯愁,腦子又疼起來,糊糊涂涂的。
忽然聽見羊叫,隱隱約約,半死半活的。看眼前的羊,都忙著尋食,沒有叫的??赡苁嵌涑鰡栴}了。剛想家事,那羊叫又如游絲而來,像人求救的呻吟。姥爺在地面上沒有看見叫喚的羊,但確定是一只羊在虛弱地喊救命。即便是一只羊,也是一個性命,見死不救是要傷天理的!姥爺全神貫注聽清傳來羊叫的方位,哆嗦著雙腿走去。
一只小羊羔在一個很深的空地瓜窖里仰著小臉向姥爺求救,每一次向上的攀登,都以倒退原地為結(jié)局。最終無力了,小羊羔絕望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姥爺?shù)哪?,臥倒在地,一副認(rèn)命的樣子。姥爺想見到一個能幫助他的人,焦急地往遠(yuǎn)處看一圈,不見一個人影。小羊羔抬動脖子和頭的力氣似乎都沒有了,在這地瓜窖里看來不是一天半天了,肯定是又餓又急又累,身體吃不消了。不能再猶豫了,再不救,這羊羔會性命休矣!
姥爺脫了褂子用一塊石頭壓在窖口,意在吸引路過的人,一旦自己也陷在窖里出不來,還有被救的希望。姥爺滑進(jìn)窖里,抱住無力的羊羔往上托舉,幾次三番都失敗,累得頭暈眼花。歇一歇,姥爺說:咱倆不能死在這里!一鼓勁,姥爺又把羊舉過頭頂。但小羊羔累得撒尿,淋了姥爺一臉。姥爺泄了氣,癱坐到地面,抱著羊羔,倚在窖口壁上喘粗氣,一邊擦著臉上的汗水和羊尿。
真的沒有人路過。姥爺聚精會神也聽不到人聲,喊救命也無回音。姥爺看著小羊羔使勁抱抱:難道老天爺真要收了我們?咱倆命中注定一起死?姥爺仿佛聽到了死神的呼喚,想起一輩子里幾次進(jìn)鬼門關(guān),但都絕處逢生!姥爺盼望著自己的兒孫來救自己,要是三兒子活著,肯定是三兒子第一個來救自己,三兒子平時在家最上心他在哪里。想到三舅,姥爺流出了熱淚。人死不能復(fù)生,不想也罷!姥爺求生的欲望猛然極度強(qiáng)烈,似乎一股生猛的力量沖進(jìn)了身體,姥爺哆嗦著雙腿再一次站起,吼道:老三,大,不死,大,要看你兒子娶媳婦,替你看孫子!
但姥爺?shù)呐€是失敗了。最終姥爺改變了策略,心十分平靜,不再往外爬,而是爬進(jìn)窖深處尋找能夠吃的東西。找到了一些野菜,和小羊羔吃起來。姥爺堅信,羊該收圈時,姥娘會找來的!攢些力氣,到時喊救命!
沒到收圈時,姥爺就被幾個人抬回家了。是幾只調(diào)皮的羊闖進(jìn)了別人家的菜地,被人家追趕來找姥爺討公道,聽見姥爺在地瓜窖子里和小羊羔說話。姥爺一到地面就軟了雙腿,人家只好抬了送回家。姥爺沒忘了說:你們好人做到底吧,問問陳家莊的王大腳,問問呂家樓的呂佬三,還有北山后村的胡大個子,他們經(jīng)常過來放羊,這個小羊羔是他們的吧?
有人說:有年紀(jì)的,少操些心吧,是誰的,誰來找!你看你,這么高的個子,輕得像張紙!
回到家,姥娘送走了幫助姥爺?shù)娜?,沁了雞蛋,一勺一勺地喂姥爺。姥爺渾身有了力氣,說:我先把那小羊羔收在圈里,明天給人家送回去,人家的東西可不能要。今晚好好聽著,說不定會欺生,可不能讓這小家伙受了傷!
姥娘說:你歇著,我去看看!
姥娘回來了,說:我數(shù)了一遍,二十八只羊,沒多羊??!
姥爺說:咱是二十八只,今天應(yīng)該是二十九只,壞了,那個小家伙肯定是跑了!
急忙到圈里數(shù),但一眼就看見了那只小羊羔在拱著一只母羊喝奶。姥爺立刻夸獎:有本事,走到哪都會搶食了!
一定是老婆子數(shù)錯了!
羊們不老實(shí),亂走動。終于數(shù)完了,是二十八只!
那就是自己的羊丟了一只!丟的哪一只呢?想啊想,姥爺怎么也沒想起來。
你救的是哪只羊,我還不知道呢?當(dāng)時人多,叫你嚇?biāo)懒?,我沒心看看差點(diǎn)害死你的是只什么羊!
是它!
這不是咱的嗎!
咱的?
咱的!
哎呀,這幾天下雨心亂了,我差點(diǎn)害死它!想起來了,那天急著收圈忘了數(shù),把它落下了!可憐的小東西,餓了兩夜一天,快,給它弄點(diǎn)精料!我這眼神啊,我這腦子啊,不行了,老了!老婆子,你好好看看,是咱的嗎,可別弄錯了,丟人的!
姥爺深感愧對小羊羔,立即給它個名字叫黑頭,經(jīng)常給黑頭開小灶。黑頭茁壯成長,成了頭羊和種羊!
春秋幾度,黑頭也衰老了,不斷受到一頭后起之秀的挑戰(zhàn),被對方的羊角戳得血頭血臉。應(yīng)該離開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黑頭,咱的緣分到頭了!
月光地里,姥爺給黑頭梳理身上的毛,輕輕的,一遍又一遍。
一個新的羊販子說是羊販子郭介紹來的,以高價收走了黑頭和花妮子。姥爺送到村口,聽不見黑頭的叫聲了,還站在一棵松樹下遙望。
姥爺感覺整個家空了一點(diǎn),羊圈也寬了許多。站在羊群中反復(fù)點(diǎn)數(shù),也數(shù)完了,黑頭和花妮子的樣子在羊群中一打閃,姥爺就一下子把數(shù)忘了。便自嘲一笑,眼也老了,花了。于是再數(shù)數(shù),直到數(shù)準(zhǔn)。
第三天夜里,姥爺剛睡下,忽地又起床找東西。姥娘問找啥?姥爺說我把羊錢放哪兒了?姥娘說在我柜子里,是你讓我收的啊!姥爺這才又躺下。但到了半夜,姥爺又一下子坐起來,說:“我怎么聽見黑頭叫喚呢?”
姥娘挺煩,說:“你做夢!”
姥爺說:“是真的!”
跑回家的黑頭站在羊圈門口正拱著要進(jìn)去,姥爺幾乎是撲到黑頭身上的,抱著黑頭那個親,真是久別重逢!姥爺想象著黑頭是多么艱辛地跑回來,一定是吃了許多苦的,不禁眼淚汪汪,說,老婆子啊,咱這黑頭是戀家啊!怕黑頭跑了,姥爺把黑頭牽進(jìn)屋,拴在床腿上。黑頭很懂事,默默地趴在那里反芻,也似心事重重。過一會兒給黑頭添點(diǎn)精料,過一會兒換點(diǎn)新鮮水,姥爺睡不著。
紅紅的朝陽冒出了東山頂,姥爺牽著黑頭向羊販子郭的村子走去。黑頭不聽話,姥爺經(jīng)常停下來,哄小孩子似的哄得黑頭跟著走。
一進(jìn)村,姥爺知道了羊販子郭三天前上吊自殺了,怕給老婆孩子落下饑荒也治不好病。姥爺就掏出身上僅有的十元錢做了喪禮,并把黑頭留下。但是,羊販子郭的老婆,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白臉女人,說,這羊,有年紀(jì)的您一定要牽回去,老郭說等病輕點(diǎn)了要親自給您送回去的,就當(dāng)贈送給您,老郭說您這幾年沒把他當(dāng)外人,可他從您身上多蒙了不少錢,病了,想開了,對不住您,想在閉眼前補(bǔ)貼補(bǔ)貼您,就托人收了來!
這個老郭,有啥對不住的!我愿賣,他老郭愿買,兩廂情愿的事,公平,他不該有愧的!姥爺說。
但姥爺還是前頭走,黑頭后邊跟著回家了。
羊販子老郭這么做對姥爺觸動很大,一連幾天,姥爺陷入了深深的愧疚之中。把幾個兒子兒媳想了一遍,姥爺覺得都對不住,最后感覺尤其對不住死去的三舅。三舅曾給這個家?guī)砹四敲炊嗟臉s譽(yù),可這個家一直拖累著他,他又四十出頭就走了,沒享多大的福啊!
姥爺說:咱省儉著點(diǎn),多積攢些錢給老三家,到成成結(jié)婚時一把給他!
姥爺?shù)难蛉盒×耍执罅?,又小了,又大了,又小了……其他的兒子兒媳沒有借到姥爺?shù)囊环皱X,都猜測姥爺?shù)难蝈X藏哪了。當(dāng)?shù)氐膬π顔T說姥爺沒存過錢,大家都擔(dān)心姥爺?shù)腻X被藏在墻窟窿里被老鼠咬爛。
成成結(jié)婚的那幾天,姥爺精神很好。一個人趕著羊群上山,還學(xué)唱《鍘美案》中的包公。姥爺以為三舅這支子人家旺相了,當(dāng)老人的高興!
姥爺看著羊群,確定賣哪幾只羊給成成的兒子自己的重孫子喜錢!
終于,一天,成成激動地說:爺爺,我有兒子了,您有重孫子了!
姥爺急忙去關(guān)了院門,把成成拉到屋子里,從一個墻窟窿里掏出一個小包袱,解開,原來是一疊錢。
“這是我給重孫子的喜錢,快拿著,別讓他們看見了!”
他們就是我那些舅和妗子們。大妗子曾指責(zé)姥爺偏心眼,姥爺只是笑。他們都是善良人,盡管各有脾氣。成成家困難,姥爺暗地里幫襯,他們都默認(rèn)。成成應(yīng)該感激姥爺,成成也感激著。但又過了五年,姥爺已是風(fēng)燭殘年了,成成卻埋怨了姥爺一場。
姥爺多次對成成說,再要個孩子吧,一個孩子太少了!成成很重視姥爺?shù)脑?,付諸了實(shí)施,成成的老婆懷孕了。姥爺知道了,又偷著給成成錢,買營養(yǎng)品給成成老婆吃。
成成老婆騎一輛電動車帶著兒子進(jìn)縣城,兒子在后座不老實(shí),上身斜出,被迎面疾馳而來的大貨車撞死。
遇到喪事,請陰陽先生給予安排是鄉(xiāng)下人必辦的。陰陽先生說成成命中注定只有一個孩子,是擔(dān)不住兩個孩子的!如果有了兩個,其中命硬的那個,早晚會克死命軟的那個。
成成的老婆就埋怨成成聽了姥爺?shù)脑?,落了這么場悲劇。成成一難過,淚汪汪地?fù)尠琢死褷攷拙?。難過得姥爺三天不吃飯,不斷地掉眼淚,嘆氣,念叨死去的三兒子,顯得木訥了,一個負(fù)罪人似的。
姥娘心疼,勸說:咱老了就是老了,小孩子們的事咱得躲著,不能管,咱落后了,不跟形勢了!咱管好自己,少給他們添麻煩就是幫了他們了!
姥爺吐口濁氣,說:天下誰人不老?不能倚老賣老!人老了,心不能老!睡吧,明早我要起早到北山后村。
姥娘說:上那干啥,找那個胡大個子賣羊?你也腿打顫了,早天處理了羊群歇著吧,你說你還能活幾年?。渴芾鄣拿?!賤料!
姥爺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說:啰嗦個啥!我去借胡大個子的種羊,聽說是外國進(jìn)口來的,這小子小氣,我得帶點(diǎn)禮物去;要是借了來,咱明年的羊群可就大發(fā)了!
姥娘說:這幾只羊就夠你放的了,你別折騰了,行不?我的祖宗,你別忘了你今年八十五歲了!
姥爺說:娘們家眼窩子就是淺,我是想多賣些羊,成成用錢的日子還在后頭呢!
(責(zé)任編輯 徐文)
呂蒙,本名呂義國,男,山東蒙陰人;第一篇作品發(fā)于《北京文學(xué)》,獲首屆老舍散文獎;在《人民文學(xué)》(副刊)發(fā)過短篇小說和散文;出版長篇?dú)v史小說《神武皇帝高歡傳奇》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