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順銘
(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四川成都 610064)
作為當今世界新聞場域之中最受矚目的職業(yè)榮譽體系,普利策新聞獎基本上是在秉承專業(yè)主義理念而進行生產(chǎn):它由專業(yè)社群的某些代表遵奉某種職業(yè)理想、價值與目標一年一度地進行著評選。對于選擇“誰”來代表專業(yè)社群評選獎項,它擁有自己的一套制度安排。同時,它所遵奉的理想、價值與目標也并不僵化,而是經(jīng)常應(yīng)時而變的。筆者已撰文對普利策新聞獎的榮譽生產(chǎn)進行分析,重點檢視了“提名委員會”(nominating jury)和“普利策獎委員會”(Pulitzer Prize Board)成員的結(jié)構(gòu)性特征,也討論了他們的具體把關(guān)實踐。①黃順銘:《制造普利策新聞獎:一個“把關(guān)/把關(guān)人”的研究取徑》,《國際新聞界》2011年第3期。本文將繼續(xù)探討普利策新聞獎榮譽生產(chǎn)的另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即嘉獎辭 (citation)。到目前為止,普利策新聞獎的嘉獎辭幾乎從未引起新聞傳播學(xué)者的研究興趣。原因之一恐怕在于,它既短小又缺乏容易辨識的文類 (genre)特征。不過,筆者堅持認為,分析嘉獎辭將有助于進一步深化我們對于普利策新聞獎榮譽系統(tǒng)的理解。
在普利策新聞獎的生產(chǎn)過程中,按照時間先后順序,通常有兩種嘉獎辭:一是由提名委員會所撰寫的“提名辭” (shortlisting citation),二是由普利策獎委員會所撰寫的“頒獎辭” (awarding citation)。它們分別是一套針對入圍者 (finalist)和獲獎?wù)?(winner)的表彰性話語。這兩種嘉獎辭是普利策獎榮譽系統(tǒng)本身特定的層級結(jié)構(gòu)之產(chǎn)物。相較之下,最受關(guān)注的自然是“頒獎辭”,因此本文的分析將主要側(cè)重于頒獎辭。首先簡要討論普利策新聞獎嘉獎辭的社會功能,接著系統(tǒng)地分析普利策新聞獎近百年來 (1917—2014)頒獎辭的話語實踐。
普利策新聞獎嘉獎辭雖然短小,但它卻發(fā)揮著多重社會功能,而這些功能的存在反過來也證明了嘉獎辭的獨特價值。
首先,提名辭的篩選 (或過濾)功能。自從普利策新聞獎獲得美國報紙和通訊社的認同以來,每年都收到大量的參評作品。近年來,14個新聞類的獎項收到的參評作品穩(wěn)定在1000件以上。①最近三年,分別收到了1113、1081和1132件參評作品。參見http:∥www.pulitzer.org/files/2012/factsheet2012.pdf;http:∥www.pulitzer.org/files/2013/fact_sheet_13.pdf;http:∥www.pulitzer.org/files/2014/2014_FactSheet.pdf。為了增加獲獎機會,有些大報甚至經(jīng)常在同一獎項類別上報送多件參評作品。例如:1978年,《巴爾的摩太陽報》報送了11件參評作品角逐國際報道獎;1975至1979年,《波士頓環(huán)球報》在同一獎別上報送4件或更多參評作品多達13次。②David Shaw,Press Watch:A Provocative Look at How Newspapers Report the News,NY:Macmillan,1984,p.212.作為榮譽生產(chǎn)的“初級界定者”(primary definer),初評評委們 (jurors)必須要在短時間內(nèi)從眾多參評作品之中篩選出極少數(shù)入圍者并撰寫提名辭,這是一個按照特定方式工作的篩選過程。評委們會審閱每件參評作品,但不會把對每件作品的評價都形成書面意見,而只是為那些入圍作品撰寫提名辭。很顯然,他們采用的是一種最省力、最高效的篩選策略,我們姑且稱之為“肯定性的篩選”,即只說明入圍者為什么配得獎,而不必說明那些被舍棄者為什么不配得獎。最近三年,分別只有52、43和42件參評作品得到了提名辭,占當年參評作品總量的4.7%、4.0%和3.7%。從表面看來,撰寫提名辭的工作量似乎并不大,但它事實上卻是一件頗費思量的事情。一方面,每個提名委員會內(nèi)部往往有著復(fù)雜的意見氣候,因而需要協(xié)商甚至是相互妥協(xié);另一方面,提名辭在措詞上需要顯得有說服力,以便對普利策獎委員會的最后決定產(chǎn)生積極的影響。需要指出的是,在1980年以前的六十多年時間里,提名辭并非是一種公共話語,它只不過是獎項生產(chǎn)過程中的一種內(nèi)部話語,專門為普利策獎委員會的最后決定提供參考作用。③Shaw,Press Watch,pp.206-207.
第二,頒獎辭的合法化 (legitimacy)功能。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辭最外顯也最重要的功能無疑是普利策獎委員會把它作為一種公共性的話語手段,由此合法化自己所生產(chǎn)的職業(yè)榮譽。換言之,就是用它來向社會公眾宣告為什么某些作品是配得獎的。不過,具體的話語實踐卻未必能夠很好地實現(xiàn)合法化這一目的。一方面,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合法化的目的部分地取決于作品和獲獎?wù)吲涞锚劦某潭?。一件高度夠格的作品或者一位高度夠格的獲獎?wù)咄ǔ2坏芰钊诵欧瑫r也能為普利策新聞獎帶來一定程度的聲望增值。例如:1962年,因獨家采訪了前蘇聯(lián)總理尼基塔·赫魯曉夫 (Nikita Khrushchev),《紐約先驅(qū)論壇報》德高望重的沃爾特·李普曼 (Walter Lippmann)被授予國際報道獎;1973年,《華盛頓郵報》因出色地報道了“水門事件”而被授予公眾服務(wù)獎。這兩次頒獎都為普利策新聞獎帶來了聲望增值。相反,明顯不夠格的作品和獲獎?wù)弑厝粫p害獎項的聲望;如果過多地頒獎給這種作品和這種人,則可能令獎項遭遇合法性危機 (crisis of legitimacy)。當然,最容易引發(fā)合法性危機的因素應(yīng)該是由選錯獲獎?wù)叨鴮?dǎo)致的丑聞。1981年,普利策獎委員會推翻了特稿寫作獎提名委員會所推薦的入圍者,而把獎頒給了《華盛頓郵報》的珍妮·庫克 (Janet Cooke),但隨后卻不得不宣布收回獎項?!斑@是普利策獎65年歷史上第一次因報道造假而收回獎項”,由此而成為了一個經(jīng)典案例。另一方面,是否能夠?qū)崿F(xiàn)合法化的目的也部分地取決于頒獎辭的說服力程度。仍以李普曼和水門報道為例,這兩份頒獎辭的說服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給李普曼的頒獎辭非常有力:“表彰他1961年對蘇聯(lián)總理赫魯曉夫的采訪,這是李普曼對于美國新聞業(yè)長期而杰出的貢獻的一個明證?!倍o《華盛頓郵報》的頒獎辭則極度平庸和乏味:“表彰它對水門案的調(diào)查?!雹芤陨蠀⒁奌einz-D.Fischer and Erika J.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Decision-Making Processes in All Award Categories Based on Unpublished Sources,Munchen:K.G.Saur.,2003,pp.182,80,27.筆者在通讀了1917—2012年間全部的頒獎辭之后發(fā)現(xiàn),普利策獎委員會在為高度夠格獲獎的作品 (或獲獎?wù)?撰寫一份具有說服力的頒獎辭方面,有時候表現(xiàn)得相當差勁。
還有兩點值得特別指出。一是一旦提名辭也隨頒獎辭一同公布,那么提名辭事實上也發(fā)揮了一種使榮譽生產(chǎn)合法化的社會功能,也就是,宣告為什么要提名這些參評作品作為入圍者。二是雖然作為公共話語的提名辭和頒獎辭都起著同樣的作用,但是它們之間無疑還有一種頗為微妙的關(guān)系。理想的情形應(yīng)該是,社會公眾不但認同提名辭和頒獎辭所給出的嘉獎理由,而且也同意普利策獎委員會最后所建構(gòu)起來的獲獎?wù)吲c落選者之間的榮譽等級秩序。然而,實際情形卻是,頒獎辭有時候?qū)懙梦幢乇忍崦o更有說服力。如果公眾只是偶爾感覺到頒獎辭不如提名辭具有說服力,或許不會有什么大礙;但如果他們經(jīng)常產(chǎn)生這樣一種感覺,那么頒獎辭的合法化目的就必然會遭受損害。
第三,頒獎辭的儀式功能。在對于頒獎典禮的重視程度上,普利策獎無法比肩諾貝爾獎:諾貝爾獎的頒獎禮遠非該獎本身的一個儀式,它早已儼然變成了瑞典的國家節(jié)日,連國王都在其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象征性角色。①Robert Marc Friedman,The Politics of Excellence:Behind the Nobel Prize in Science,NY:Times Books,2001,pp.58-68.從1984年開始,普利策獎開始在“普利策獎午宴會” (Pulitzer Prize luncheon)上進行頒獎。午宴會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舉行,不但規(guī)模很小,而且場面和流程都很簡樸。最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是:由哥倫比亞大學(xué)校長宣讀頒獎辭,獲獎?wù)呱吓_領(lǐng)獎,然后頒獎?wù)吲c獲獎?wù)吆嫌傲裟?。在這個混合型參與者的儀式空間里,頒獎辭的短小精悍使得它具有被人記住的可能,起碼是記住讓獲獎作品和/或獲獎?wù)呙摲f而出的某些表彰性的字眼。這里所謂的“混合型參與者的儀式空間”,是指一種不同于參與者幾乎全部是新聞從業(yè)者的那種純粹的儀式空間。在普利策頒獎典禮上,獲獎?wù)哐埰渫隆⑴笥鸦蚣胰说瘸鱿?,從而形成了一個個小巧緊密而又溫情的、以獲獎?wù)邽閳A心的社會關(guān)系網(wǎng)絡(luò)。頒獎辭為這些人所分享和記憶,并由他們在各自的社會-文化空間里進行事后的擴散。
第四,頒獎辭的“詮釋社群”(interpretive community)功能。盡管在美國的新聞場域之中充斥著形形色色的獎項,但是普利策新聞獎的影響力卻是無與倫比的。對于新聞業(yè)界而言,該獎項的一個基本功能就是有助于促進新聞從業(yè)者形成自己的詮釋社群。美國傳播學(xué)者巴比·澤利澤 (Barbie Zelizer)在《作為詮釋社群的新聞記者》一文中討論了新聞獎在記者們形成詮釋社群方面的作用,但她對頒獎辭卻未作任何討論。②Barbie Zelizer,“Journalists as Interpretive Communities,”Critical Studies in Mass Communication,Vol.10,No.3,1993,pp.219-237.其實,我們不應(yīng)該小覷頒獎辭在這方面的獨特作用。試想一下,如果普利策獎委員會只是簡單地宣布獎項頒給了某則報道、某篇評論或者某幅照片,新聞從業(yè)者們對于該作品必定會各有判斷與看法。除非藉由某種強有力的象征手段,這些散漫、沖突、甚至于對立的認知幾乎不會自動地達成某種共識。相反,倘若獲知了得獎作品及其頒獎辭,那么他們的認知就被強制性地聚焦到了頒獎辭所提及的那些方面。無論頒獎辭對于某件獲獎作品的評價恰切與否,它一經(jīng)公布就不可能被更改,因此在新聞從業(yè)者形成詮釋社群的過程之中,它既有可能是一種積極的象征力量,也有可能成為一種“象征暴力”(symbolic violence)。③Pierre Bourdieu and Jean-Claude Passeron,Reproduction in Education,Society,and Culture,London:Sage,1990,pp.x-xii.不僅如此,普利策新聞獎的頒獎辭還有望帶來一種效仿效應(yīng)。由于頒獎辭所包含的一些評價性字眼 (例如形容詞和副詞)不同程度地流露出了評委們的欣賞口味,于是有些人就會在自己以后的新聞實踐中把某一位 (或某一些)獲獎?wù)叻顬樽约旱慕巧7?(role model)而加以效仿。
關(guān)于這種詮釋社群的功能,還有必要說明兩點。其一,由于普利策新聞獎的評選對象僅限于印刷媒體 (含通訊社),這就引出了一個有趣的問題:頒獎辭對于電子媒體從業(yè)者形塑自己的詮釋社群有何影響呢?在缺乏經(jīng)驗證據(jù)的情況下,一個合理的猜測是:雖然不同類型的媒體因其特殊性而對優(yōu)秀的評價標準有所不同,不過似乎有理由相信,最受矚目的普利策新聞獎可能會對其他媒體場域 (例如廣播電視場域)產(chǎn)生一定的“溢出效應(yīng)”(spillover effect)。其二,必須承認的是,普利策新聞獎的影響力早已遠超美國本土,對于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其他國家的新聞從業(yè)者產(chǎn)生了不同程度的影響;相應(yīng)地,其頒獎辭也會對形塑這些國家新聞從業(yè)者的詮釋社群產(chǎn)生影響。例如,我國的《南方都市報》幾年前在創(chuàng)辦自己的內(nèi)部新聞獎 (即“南都新聞報道獎”)時,就明確地將普利策新聞獎奉為自己的參考框架。④Shunming Huang,Manufacturing Professional Honor:Journalism Award Institution as Social Control in China,Unpublished Dissertation,City University of Hong Kong,2011,p.90.稍作對比即可發(fā)現(xiàn),南都新聞獎的頒獎辭與普利策新聞獎的頒獎辭頗有幾分神似。
第五,嘉獎辭對于普利策新聞獎的形象展示功能。在普利策獎的官方網(wǎng)站上,我們可以找到大量的嘉獎辭,包括自1917年普利策獎創(chuàng)辦以來的所有頒獎辭和自1980年以來的所有提名辭。這些歷經(jīng)歲月變遷的嘉獎辭無疑也成為了展示普利策獎形象的一扇窗戶。
頒獎辭從一開始就是普利策新聞獎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在1917—2014年間,普利策新聞獎先后設(shè)置過30個不同獎項,共頒獎933個 (共同獎視具體情況算作兩個或更多)。其中,只有3.5%(33)沒有頒獎辭,而半數(shù)以上沒有頒獎辭的情況都出現(xiàn)在1970年代后期到80年代中期這段時間。下面,筆者將從四個方面依次分析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辭的話語實踐。
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辭大體上可以分為兩種基本類型:機械性和創(chuàng)造性的頒獎辭。機械性頒獎辭有幾種基本的表達格式。格式一: “表彰本/上年度杰出的A(獎項名)” (For distinguished A of the[previous/past]year)。一種變體是加上一個人稱代詞的所有格。例如1948—1950年社論寫作獎連續(xù)三年都是“For distinguished editorial writing during the year”,而1947年的頒獎辭則多一個人稱代詞“his”。格式二:“表彰某人在B(年份)的A”(For sb.'s A in/during B)。1968—1972年,社論性漫畫獎連續(xù)五年都采用這一格式,例如1972年頒獎辭為“For his editorial cartooning during 1971”。格式三: “表彰‘C’ (作品名)” (For‘C’)。1948和1949年社論性漫畫獎分別為“For‘Peace Today.’”和“For‘Who Me?’”。格式四: “表彰題為‘C’的D(作品的文體)” (For D entitled‘C’)。如果要對標題加以強調(diào),“entitled”后面用逗號隔開。1920年代的社論寫作獎就經(jīng)常這樣寫,例如1926年和1927年的頒獎辭分別為“For the editorial entitled‘House of a Hundred Sorrow.’”和“For the editorial entitled,‘We Submit.’”。一種變體是去掉“題為”,簡化為“表彰D,‘C’”。1947年社論性漫畫獎的頒獎辭為“For his cartoon,‘Still Racing His Shadow.’”。格式五:“表彰E(從事的工作)”(For E)。其變體或者加上一個人稱代詞的所有格,或者加上年份,或者兩者都添上。以批評獎為例,1984年頒獎辭為“For architectural criticism”,而1975年則是“For his film criticism during 1974”。①以上參見http:∥www.pulitzer.org/bycat/Editorial-Writing;http:∥www.pulitzer.org/bycat/Editorial-Cartooning;http:∥www.pulitzer.org/bycat/Criticism。此外,偶爾還能見到一些其他的表達格式,恕不一一列舉。之所以稱其為機械性頒獎辭是因為,它們要么沒有提供關(guān)于獲獎作品的任何具體信息,看起來就像是一個通用的模子;要么就只提供了一點點事實性的信息 (例如標題),不含任何評價性的信息。必須加以說明的是,有些機械性頒獎辭表面上擁有一個強有力的形容詞“distinguished”,然而事實上該詞只不過是從普利策獎委員會對于獎項的“定義”中直接拷貝而來的。坦率地講,筆者簡直無法從這些機械性的頒獎辭那里獲得絲毫的審美快感。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筆者卻經(jīng)常被那些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深深地吸引。之所以稱之為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是因為它們通過提供某些事實性或評價性的信息,展現(xiàn)出了作品或作者的某些個性,由此普利策獎委員會就明確地甚至是有說服力地告訴了公眾它到底想要表彰作品或作者的什么方面。例如:1955年的國際報道獎頒獎辭是“表彰他一系列杰出的文章,即‘再看俄羅斯’。這些文章以他作為《紐約時報》駐俄羅斯特派記者的六年時間作為基礎(chǔ)。索爾茲伯里 (Salisbury)的文章富有洞察力,寫作出色,它們對于美國人理解俄羅斯國內(nèi)所發(fā)生的事情做出了極有價值的貢獻。這主要歸功于作者廣泛的選材,深度的背景,加上他所拍攝的幾幅富有啟發(fā)性的照片”;1958年的公眾服務(wù)獎頒獎辭是“表彰它在面對1957年學(xué)校融合危機所導(dǎo)致的巨大的公共緊張時表現(xiàn)出了最高品質(zhì)的市民領(lǐng)導(dǎo)能力、新聞責任與道德勇氣。這家報紙無畏的、完全客觀的新聞報道以及理性而溫和的政策對于一個過度緊張的社區(qū)恢復(fù)平靜和秩序做出了很大貢獻,這反映了報紙的編輯們和管理層的巨大信譽”;2009年的批評獎頒獎辭是“表彰他廣泛的藝術(shù)評論——從曼哈頓到中國。其特點是敏銳的觀察、熠熠生輝的寫作、戲劇性的故事講述”;①以上參見http:∥www.pulitzer.org/bycat/International-Reporting;http:∥www.pulitzer.org/bycat/International-Reporting;http:∥www.pulitzer.org/bycat/Criticism。而1994年的特寫攝影獎頒獎辭是“表彰首發(fā)于《紐約時報》的一幅照片,它描述了一位快餓死的蘇丹小女孩暈倒在通往進食中心的路上,而一只禿鷲正候在她的身旁”。②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227.一般而言,一個積極進取的文化獎項不太可能總是撰寫機械性頒獎辭。在1917—2014年間的900條頒獎辭中,僅14.1%(127)為機械性頒獎辭,而大多數(shù) (85.9%)還是創(chuàng)造性的。圖1顯示了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在各個年代的變化趨勢。20世紀20-40年代大致稱得上是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辭的摸索調(diào)整期。40年代,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的比例跌到了谷底 (僅占56.2%),隨后又強勁地回升了。新世紀以來,再未出現(xiàn)過機械性頒獎辭。
圖1 普利策新聞獎的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的變化趨勢
接下來,筆者從幾個不同的角度對這兩種頒獎辭稍加分析。首先,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的寫作難度無疑要大于機械性頒獎辭。我們甚至可以說,機械性頒獎辭簡直就無任何寫作難度可言:它無需歸納和提煉事實,無需進行評價,亦無遣詞造句之苦。其次,就頒獎辭最終是作為一種公開的合法性話語而言,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遠遠優(yōu)于機械性頒獎辭。我們幾乎不能指望一條機械性頒獎辭給作品和作者帶來什么榮譽增值,因為它如此機械和乏味以至于沒有任何值得我們記憶的刺激點;相反,一條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卻可能由于恰當?shù)靥釤挸隽俗髌泛?或作者的某些閃光點,從而讓人們在當時津津樂道,甚至多年之后還記憶猶新。這種“議論-記憶”效果也就說明頒獎辭為獎項帶來了獨特的榮譽附加值。這里,順帶提供一個中國語境下的證據(jù):筆者在某省進行“中國新聞工作者的職業(yè)榮譽”課題的深度訪談時,一位省級黨報記者令筆者大為詫異,他居然能相當準確地背誦南方都市報新聞獎幾年前一個年度大獎的頒獎辭,他認為它寫得實在太精彩了。第三,如果我們把頒獎辭放到新聞獎生產(chǎn)的組織語境(organizational context)之中,就會意識到榮譽生產(chǎn)過程中存在著微妙的文化政治。普利策新聞獎的生產(chǎn)從來都不是某一個人主觀意志的產(chǎn)物——盡管在最極端的時候曾出現(xiàn)過由一個人組成的提名委員會 (如1943年的社論寫作獎提名委員會③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137.),不過他的評審意見仍得提交給更高一級的委員會以做出最后的決定——而是一種集體行為,它是兩個層次的評委們經(jīng)過討論、磋商、斗爭和妥協(xié)之后的產(chǎn)物。因為握有評價權(quán)的評委們各有自己的美學(xué)趣味、價值立場、組織利益等等,他們在獎項生產(chǎn)過程之中不太可能自動地趨于一致。然而,局外人通常無緣看到這一生產(chǎn)過程中的爭議和矛盾,他們所能看到的不過是最后以“一致的意見”面目亮相的頒獎辭。換言之,頒獎辭其實把組織內(nèi)部的種種爭議和矛盾給遮蔽了。這樣分析之后,似乎有理由相信,機械性頒獎辭有時候只不過是由于普利策獎評委們之間共識程度太低而導(dǎo)致的一種“有名無實”的話語表達。這里,筆者也得坦率地承認自己目前尚未弄清楚一個問題:為什么有些獎項會連續(xù)多年都給出機械性頒獎辭?這大約不是“評委們共識程度太低”所能解釋的。難道是出于評委們的懶惰?恐怕也是難以令人信服的。
普利策新聞獎頒獎辭也可以劃分為事實型和意見型。事實型頒獎辭只是客觀地介紹獲獎作品是什么或者是關(guān)于什么的,無任何主觀評價。相反,只要一條頒獎辭對于作品、作者或者作者的工作機構(gòu)表達了某種主觀評價,我們就視之為意見型頒獎辭,而不管它是否客觀地介紹了作品是什么或者是關(guān)于什么的。表達主觀評價有兩種基本的手段:一種是利用形容詞、副詞來表達評價,另一種則是指出作品產(chǎn)生了某種社會效果。下面,對于這兩種頒獎辭的分布狀況進行定量分析。有兩點需首先加以說明:其一,鑒于“報紙史”這一獎項在1918年第一次頒獎之后即終止了,這里的統(tǒng)計分析將其排除在外。其二,出于統(tǒng)計的便利,筆者將采用克里斯朵夫·斯特林 (Christopher Sterling)的做法,將普利策新聞獎有史以來各種名目的獎項歸納為四大類別,即“公眾服務(wù)獎”、“報道獎”、“評論、批評與特稿獎”與“攝影和漫畫獎”。①Christoper H.Sterling,ed.,Encyclopedia of Journalism,Los Angeles,CA:Sage,2009,p.1872.
統(tǒng)計結(jié)果顯示,在1917—2014年間的全部899條頒獎辭中,意見型頒獎辭 (56.3%)比事實型頒獎辭 (43.7%)高出12個百分點,差異具有統(tǒng)計顯著性 (χ2=14.20,df=1,p=0.004)。進一步檢視兩種類型的頒獎辭在四個獎項組別之間的分布狀況發(fā)現(xiàn),意見型頒獎辭在“公眾服務(wù)獎”中所占比例最高 (70.7%);在“攝影和漫畫獎”中的比例最低 (35.3%);在另兩個組別中則分別占60.6%和59.8%,參見表1??ǚ綑z驗顯示,不同類型的頒獎辭在不同組別之間的分布差異顯著 (χ2=46.03,df=3,p=0.000)。
表1 事實型和意見型頒獎辭在不同獎項組別之間的分布狀況
對于意見型頒獎辭,有必要做進一步的分析。首先,在全部506條意見型頒獎辭中,25.9%(131)含有“社會效果”方面的信息,參見表2。其中,“公眾服務(wù)獎”的頒獎辭最經(jīng)常提及新聞報道所導(dǎo)致的變化 (61.4%),幾乎兩倍于“報道獎”(31.9%);“評論、批評與特稿獎”的頒獎辭極少提及社會效果 (6.6%);“攝影和漫畫獎”的頒獎辭幾乎從未提及 (1.5%)??ǚ綑z驗顯示,不同組別的頒獎辭在是否提供“社會效果”信息方面存在著顯著的差異 (χ2=94.89,df=3,p=0.000)。
表2“社會效果”信息在不同組別的意見型頒獎辭之間的分布狀況
其次,在全部506條意見型頒獎辭中,87.4%(442)運用了形容詞、副詞來對參評作品或作者表達某種評價。在按年代加以區(qū)分之后發(fā)現(xiàn),意見型頒獎辭在運用形容詞、副詞來對參評作品或作者進行評價方面比較不穩(wěn)定,如圖2所示。1920年代最少這樣做 (55.6%),而本世紀頭十年則最經(jīng)常這樣做 (95.4%)。
圖2 形容詞和副詞在普利策新聞獎意見型頒獎辭中的使用狀況
在所用到的大約486個形容詞和副詞中,形容詞占據(jù)絕對優(yōu)勢 (83.3%),而副詞不足兩成(16.7%)。使用次數(shù)在10次及以上的有13個 (2.7%),全部都是形容詞,依次為: “杰出的”(distinguished,39次)、“全面的”(comprehensive,22次)、“勇敢的”(courageous,20次)、“令人信服的”(compelling,17次)、“詳實的”(detailed,16次)、“成功的”(successful,14次)、“有力的”(powerful,13次)、 “表達清楚的” (lucid,12次)、 “廣泛的” (widespread,12次)、 “獨家的”(exclusive,11次)、“全國性的”(national,11次)、“戲劇性的”(dramatic,10次),以及“出色的”(outstanding,10次)。最經(jīng)常使用的一個副詞是“堅持不懈地” (consistently,8次)。須指出的是,“distinguished”成為頒獎辭中最經(jīng)常使用的形容詞完全在情理之中,因為它在普利策獎委員會對于各獎項的“定義”中本身就是一個關(guān)鍵詞。上一節(jié)的分析中曾提到,“distinguished”也出現(xiàn)在一些機械性的頒獎辭中。總之,在普利策獎委員會的眼里,上述形容詞和副詞有助于對獎項進行合法化。
偶爾,普利策新聞獎會頒發(fā)共享獎 (joint award)。例如,2012年的調(diào)查報道獎由美聯(lián)社和《西雅圖時報》共同分享,2014年的公眾服務(wù)獎由《華盛頓郵報》和《衛(wèi)報 (美國版)》共同獲得。所謂“共享獎”,就是由兩份獨立報送的參評作品共同獲得某個獎項。有兩點需要特別加以說明:其一,如果某個獎項的獲獎?wù)唠m不止一人,但他們卻屬于同一份參評作品,那它就不是共享獎。這種情形在普利策新聞獎中可謂屢見不鮮。其二,當某個獎項由同一家報紙的兩人或多人獲得,而他們卻分別報送了不同的參評作品,那它也是共享獎。這種情形其實很罕見。例如,1987年的調(diào)查報道獎就由《費城問詢者》的幾位記者所共享:一方是約翰·沃斯敦迪克 (John Woestendiek),另一方為丹尼爾·比多 (Daniel Biddle)等三人。共享獎的存在引出了一個問題:共享獎是怎樣撰寫頒獎辭的呢?理論上講,他們既有可能共享同一份頒獎辭,也可能各得一份頒獎辭。
如表3(見下頁)所示,在1917—2014年間,普利策新聞獎共頒發(fā)出了34個 (3.8%)共享獎,它們分布在12個獎項上。換言之,40.0%的獎項都頒發(fā)過共享獎。在按照四大獎項組別加以區(qū)分之后發(fā)現(xiàn),大多數(shù)共享獎都出在“報道獎”之中 (70.6%),其中國際報道獎 (8個)和全國性報道獎(7個)頒發(fā)的共享獎最多。而歷史最悠久的 (也是普利策新聞獎歷史上僅有的從未間斷過的)兩個獎項——公眾服務(wù)獎 (5個)和社論寫作獎 (2個)——則很少頒發(fā)共享獎。就年代分布而言,80年代的共享獎最多 (8個);90年代又降到了80年代以前的水平 (2至3個);而21世紀頭十年則再次呈現(xiàn)出了攀升勢頭 (6個)。從表3中還可以看到,在共享獎的頒獎辭問題上,最常見的做法是分別給他們一份頒獎辭 (79.4%),而共享一份頒獎辭的情況僅占兩成左右 (20.6%)。
7個共享一份頒獎辭的共享獎分屬兩種不同的情形:首先,有5個共享獎 (國際報道獎3個,報道獎和公眾服務(wù)獎各1個)是由報道同一新聞事件的兩人或多人所共享的。既然報道對象相同,那么讓他們共享同一份頒獎辭可謂順理成章。1937年的報道獎由五家媒體的五名記者共享,“表彰他們在哈佛大學(xué)三百周年紀念會上的科學(xué)報道”。①參見http:∥www.pulitzer.org/bycat/Reporting。1951年的國際報道獎,由四家媒體的六名戰(zhàn)地記者所共享,“表彰他們的朝鮮戰(zhàn)爭報道”,因為“他們的文章在咨詢委員會 (即普利策獎委員會的前身——筆者注)看來值得贊揚的程度是同等的”。①此處及以下兩處頒獎詞和提名辭參見 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p.77,82,88.一個值得一提的細節(jié)是,如果普利策獎委員會覺得有必要對各位共享獎得主的獨特性加以強調(diào)的話,就會在頒獎辭中運用“各自”一詞:要么用形容詞individual,要么用副詞respectively,視遣詞造句的需要而定。1964年,國際報道獎由《紐約時報》的大衛(wèi)·哈勃斯塔姆 (David Halberstam)和美聯(lián)社的馬爾科姆·布朗尼 (Malcolm Browne)所共享,“表彰他們各自 (individual)對于越南戰(zhàn)爭及吳庭艷政權(quán)倒臺的報道”。1983年的國際報道獎由《紐約時報》的托馬斯·弗雷德曼 (Thomas Friedman)和《華盛頓郵報》的羅瑞勃·詹金斯(Loreb Jenkins)所共享,“表彰他們各自 (individual)對于以色列入侵貝魯特及其悲劇性后果的報道”。這兩次,看來提名委員會頗有說服力的提名辭對于普利策獎委員會作出頒發(fā)共享獎的決定產(chǎn)生了積極的影響:“我們覺得,美聯(lián)社馬爾科姆·W·布朗尼和紐約時報大衛(wèi)·哈勃斯塔姆的作品都很出色,而且最重要的是,它們互為補充。作為一家夜以繼日地趕截稿期的通訊社之特派記者,布朗尼非常出色地提供了關(guān)于戲劇性事件的現(xiàn)場報道。盡管哈勃斯塔姆先生在報道時心里也裝著截稿期,不過他的精力卻集中于提供解釋和背景,這些解釋和背景對于我們透徹理解報道是必不可少的”;“兩人中的每一個都很出色,只是杰出的方面有所不同?!步鹚箍粗氐氖牵S著報道的進展逐日地加以報道。弗雷德曼則花時間去琢磨每日的點點滴滴,從事件中跳脫出來,進而重構(gòu)出了一幅‘大的圖景’。在提名委員會看來,這兩種努力都配得到一個普利策獎。在評委們這里,弗里德曼以最微弱的劣勢 (一票)稍遜于詹金斯。[普利策獎]委員會也許愿意考慮頒給他們一個共享獎”。1950年的公眾服務(wù)獎的頒獎辭中的副詞“respectively”在視覺上和語義上都更為引人注意,因為位于句子中部的respectively前后各加了一個逗號來予以強調(diào)。其次,另外2個共享同一份頒獎辭的共享獎分別是1936和1949年的社論寫作獎。盡管獲獎?wù)邆兊脑u論對象各不相同,然而由于撰寫的是機械性頒獎辭,這兩次的頒獎辭一模一樣:“表彰本年度杰出的社論寫作?!雹贔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p.135,139.
表3 共享獎在普利策新聞獎中的分布狀況以及兩種頒獎辭策略的分布狀況
對于那些各給一份頒獎辭的共享獎,筆者很感興趣的一個問題是,這些頒獎辭是創(chuàng)造性的,還是機械性的呢?大體上,有如下幾種情形。
首先,最通常的一種情形是每一份單獨的頒獎辭都是創(chuàng)造性的,尤其是會分別對獲獎作品和/或獲獎?wù)叩拈W光點加以肯定。其次,也存在完全相反的情形,即每一份單獨的頒獎辭都是機械性的。1944年,攝影獎由《世界論壇報》的伊爾勒·班克爾 (Earle Bunker)和美聯(lián)社的弗蘭克·菲蘭(Frank Filan)所共享,他們的頒獎辭只告訴了我們表彰的是一幅題為什么的照片。第三,還存在一種混合情形,即一份頒獎辭是創(chuàng)造性的,另一份卻是機械性的。1968年,《得梅因紀事報》的納森·柯茲 (Nathan Kotz)和《基督教科學(xué)箴言報》的霍華德·詹姆斯 (Howard James)共同分享全國報道獎。柯茲得到了一份創(chuàng)造性的頒獎辭:“表彰他報道了許多肉品包裝廠的不衛(wèi)生狀況,這有助于確保1967年聯(lián)邦健康肉品法得以通過?!碧貏e是,后半句 (英語原文為一個由which所引導(dǎo)的非限制性定語從句)指出了報道所產(chǎn)生的社會效果,這有力地強化了記者的獲獎資格。然而,給詹姆斯的頒獎辭卻僅僅羅列了標題而已:“表彰他的系列文章‘法庭的危機’?!雹俅颂幖耙韵聝煞蓊C獎辭參見 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p.57,25.這兩條頒獎辭在獎項的合法化力道上完全不能同日而語。第四,偶爾還存在這樣一種有趣的情形:共享獎得主所報道的新聞事件表面上看似不同,但它們卻有著相同或相似的社會意涵,普利策獎委員會雖然各給了他們一份頒獎辭,但每一份頒獎辭卻含有某些相同的關(guān)鍵詞——形容詞、副詞或者名詞。1967年,公眾服務(wù)獎由《密爾沃基新聞報》和《路易斯維爾信使報》所共享,任何人都能看出兩份頒獎辭之間的異與同:“表彰它成功地發(fā)起了堅持整治威斯康星州水污染方面的法律之運動,這是全國性的保護自然資源的努力所取得的一個顯著進展”;“表彰它成功地發(fā)起了控制肯塔基地帶采礦業(yè)之運動,這是全國性的保護自然資源的努力所取得的一個顯著進展”。兩者之“同”,已經(jīng)不僅僅表現(xiàn)為含有個別相同的字詞 (例如successful,campaign和noticeable),而且連句子結(jié)構(gòu)都一模一樣。
正如艾瑞克·霍布斯伯姆 (Eric Hobsbawm)所言, “傳統(tǒng)”就其本質(zhì)而言,不過是一種“發(fā)明”。他說:“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 (invented traditions)指的是這樣一套實踐:它們通常由某些公開接受或者默認的規(guī)則所支配,具有一種儀式的或者象征的性質(zhì);它們試圖通過不斷的重復(fù)來灌輸某些價值觀念和行為準則,這自然也就暗含了與過去的連續(xù)性。事實上,但凡有可能,它們就通常會試圖與某個適當?shù)木哂袣v史性的過去建立起連續(xù)性?!雹贓ric Hobsbawm,“Introduction:Inventing Traditions,”in Eric Hobsbawm and Terence Ranger,eds.,The Invention of Tradition,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2,p.1.新聞業(yè)也在實踐之中逐漸地發(fā)明出了自己的一套傳統(tǒng),諸如“客觀性”、“平衡”、“事實與意見相分離”、“新聞自由”,以及“社會責任”。毫無疑問,它們中的每一個都是為了滿足某種歷史需要而被發(fā)明出來的。
本研究無意于仔細地探究某一個具體的新聞傳統(tǒng) (例如“客觀性”),而是要把新聞傳統(tǒng)作為一個“整體”(collectivity)來加以關(guān)注。筆者發(fā)現(xiàn),在普利策頒獎辭的話語實踐中,訴諸作為一個整體的新聞傳統(tǒng)幾乎是作品或作者所能得到的最高和最強有力的褒獎?!皞鹘y(tǒng)”或“新聞傳統(tǒng)”這樣的字眼本身也許就帶來了一種“光環(huán)效應(yīng)”(halo effect),因為把特定時間點上的一件作品或一個新聞人置諸新聞傳統(tǒng)之中也就是在對他們進行神圣化 (consecrate)或神話化 (mythologize)。訴諸整體的而非個別的新聞傳統(tǒng)有一個獨特的優(yōu)勢:它因為缺乏明確的指涉對象,自然也就難以被挑戰(zhàn)。不過,退一步說,被挑戰(zhàn)也未必完全是一件壞事。當傳統(tǒng)偶爾受到某種建設(shè)性的、適度的挑戰(zhàn)時,或許會帶來一種雙贏的結(jié)果:一方面,挑戰(zhàn)者受到贊揚;另一方面,傳統(tǒng)也由此增強了美國經(jīng)濟學(xué)者道格拉斯·諾斯 (Douglass North)所說的“適應(yīng)性效率”(adaptive efficiency)。③Douglass C.North,Institutions,Institutional Change and Economic Performance,Cambridge,M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80.例如,1991年,普利策獎委員會把公眾服務(wù)獎頒給了《得梅因紀事報》。頒獎辭清楚地顯示了這種雙贏局面:“表彰珍妮·席瑞爾 (Jane Schorer)在征得受害者同意的情況下實名地報道了一名被強奸的婦女,這廣泛地激發(fā)了人們?nèi)ブ匦滤伎疾坏猛嘎稄娂槭芎φ叩纳矸葸@一傳統(tǒng)的媒介實踐。”①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33.
筆者在通讀了全部頒獎辭之后發(fā)現(xiàn),普利策獎委員會在對待新聞傳統(tǒng)方面持非常謹慎的態(tài)度,只是偶爾把新聞傳統(tǒng)作為合法化一種獎項的象征資源。在1917—2014年間,“傳統(tǒng)”、“新聞傳統(tǒng)”或“傳統(tǒng)的”這樣的字眼在頒獎辭中僅出現(xiàn)過6次而已。雖然從統(tǒng)計上講,這些字眼不過是“小概率事件”,但它們具有獨特的話語力量,因而值得我們作進一步的檢視。
既然普利策新聞獎是由一個雙層評選系統(tǒng)——位居低層的提名委員會和身處高位的普利策委員會——所共同生產(chǎn)出來的,那么自然就引出了這樣一個問題:在訴諸新聞傳統(tǒng)的問題上,提名委員會的提名辭和普利策獎委員會最終的頒獎辭之間是怎樣一種關(guān)系呢?從理論上講,回答這個問題需要檢視如下三種情形:一是提名委員會的提名辭認為參評作品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但普利策獎委員會的頒獎辭卻并不如此認為;二是提名辭并未言及新聞傳統(tǒng),但頒獎辭卻認為作品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三是提名辭認為參評作品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隨后的頒獎辭也如此認為。從普利策獎委員會的角度觀之,三種情形分別意味著“拒絕”、“創(chuàng)造”和“啟動”(priming,也有臺灣學(xué)者譯作“預(yù)設(shè)判準”②黃惠萍:《媒介框架之預(yù)設(shè)判準效應(yīng)與閱聽人的政策評估:以核四案為例》,《新聞學(xué)研究》(臺北)2003年第77期。)。
先來看“拒絕”。凡是提名辭中認為參評作品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的,普利策獎委員會最后給出的頒獎辭都不如此認為。有時候,提名委員會認為某件參評作品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而加以強烈推薦,得到的結(jié)果是:普利策獎委員會雖然把獎項頒給了該作品,但頒獎辭中卻不見“新聞傳統(tǒng)”這樣的字眼。1958年的社論寫作獎、1994年的條線報道獎 (beat reporting)和1996年的現(xiàn)場新聞報道獎都屬于這種情形。還有些時候,提名委員會非常慷慨地贊揚入圍名單上的多件、甚至是所有的參評作品都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普利策獎委員會有兩種不同的“拒絕”方式:一是拒絕考慮所有的入圍作品。1966年,社論寫作獎的提名委員會認為,“全部3件 [參評作品]都在當今的爭議性問題上采取了率直的立場,都堪為美國新聞業(yè)最佳傳統(tǒng)之范例”,然而普利策獎委員會卻另行挑選了一件獲獎作品。二是雖然從入圍名單中挑選了獲獎作品,但頒獎辭不見“新聞傳統(tǒng)”這一字眼。1960年,全國報道獎的提名委員會認為,入圍名單上的4件參評作品都“躋身于最佳的新聞傳統(tǒng)之列”。③以上參見 F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144,54.結(jié)果,普利策獎委員會從中選了一件獲獎作品,但頒獎辭卻對它是否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只字不提。
再來看“創(chuàng)造”。那幾條訴諸“傳統(tǒng)”或者“新聞傳統(tǒng)”的頒獎辭均系普利策獎委員會自己的創(chuàng)造。1955年,全國報道獎提名委員會推薦了5件參評作品,其中評委們最中意的是《華盛頓每日新聞報》的安東尼·劉易斯 (Anthony Lewis)。所有的提名辭中均不見“傳統(tǒng)”或“新聞傳統(tǒng)”之類的字眼。普利策獎委員會把獎給了劉易斯,并給了他一個長約90個單詞的頒獎辭,還在最后寫道:“這處于美國新聞業(yè)的最佳傳統(tǒng)之中”。④參見http:∥www.pulitzer.org/bycat/National-Reporting。1965年,地方性普通現(xiàn)場新聞報道獎的提名委員會推薦了6件作品,普利策獎委員會挑選了推薦報告中排在第四的《厄馬新聞報》的梅爾文·魯?shù)聽?(Melvin H.Ruder),并贊揚其報道是“在現(xiàn)場新聞報道最佳傳統(tǒng)之中的一種個體性的努力”。事實上,“創(chuàng)造”情形的一半都出在公眾服務(wù)獎里面,這或許跟該獎是最重要的獎項這一事實不無關(guān)系吧。1959年,提名委員會推薦了《尤迪卡觀察家快報》、《亞特蘭大憲政報》和《納什維爾田納西人報》,而普利策獎委員會最后把獎項給了《尤迪卡觀察家快報》和《尤迪卡每日新聞報》,并在頒獎辭中盛贊它們“維護了一個自由的新聞界之最佳傳統(tǒng)”。兩年后,提名委員會的推薦報告只是按字母順序羅列了《阿馬里諾環(huán)球時報》等四家媒體機構(gòu),完全沒有撰寫提名辭,咨詢委員會最后把獎項給了《阿馬里諾環(huán)球時報》,贊揚它“在新聞業(yè)的最佳傳統(tǒng)之中起到了市民領(lǐng)導(dǎo)的作用”。1991年,提名委員會推薦了《得梅因紀事報》、《洛杉磯時報》和《明尼阿波尼斯明星論壇報》,普利策獎委員會最后把獎頒給了第一家報紙。提名辭稱《得梅因紀事報》打破了“在點明強奸受害者的身份和描述其經(jīng)歷方面的禁忌”;頒獎辭則進一步強調(diào)了該做法的積極效果:“它引發(fā)了新聞界對于傳統(tǒng)的媒介實踐的廣泛反思?!雹僖陨蠀⒁奆ischer and Fischer,Complete Historical Handbook of the Pulitzer Prize System,1917-2000,pp.102,23-24,33.
最后,筆者沒有發(fā)現(xiàn)提名辭對于頒獎辭產(chǎn)生了“啟動”效應(yīng)的情形。提名委員會與普利策獎委員會之間就一件參評作品是否體現(xiàn)了新聞傳統(tǒng)存在認知不一致的原因,似可以做這樣的解釋:提名委員會經(jīng)常過于慷慨地或者說過于夸張地訴諸“傳統(tǒng)”或“新聞傳統(tǒng)”,這種做法給普利策獎委員會留下了一種負面的印象,從而導(dǎo)致后者對于前者的判斷相當懷疑。
本文首次對于長期為新聞傳播學(xué)者所忽視的普利策新聞獎嘉獎辭 (尤其是頒獎辭)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文章首先討論了普利策新聞獎嘉獎辭的社會功能,接著分析了頒獎辭的百年話語實踐。
嘉獎辭具有多重社會功能:提名委員會運用一種“肯定性篩選”的提名辭寫作策略來篩選出入圍者;普利策新聞獎委員會運用頒獎辭來合法化所生產(chǎn)出來的獎項;在頒獎典禮上被當眾宣讀的頒獎辭發(fā)揮著一種儀式功能;頒獎辭作為一種強力的象征手段有助于形塑新聞從業(yè)者的“詮釋社群”;頒獎辭也是展示獎項形象的一扇窗口。
頒獎辭話語實踐的面貌頗為復(fù)雜。首先,按照機械性/創(chuàng)造性來加以區(qū)分,大多數(shù)頒獎辭都是創(chuàng)造性的。在普利策新聞獎近百年的歷史上,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也經(jīng)歷了一些起伏。在二十一世紀以來的這十幾年里,再未出現(xiàn)過機械性頒獎辭。有時候,機械性頒獎辭只不過是由于普利策獎評委們之間共識程度太低而導(dǎo)致的一種“有名無實”的話語表達。其次,按照事實型/意見型來進行區(qū)分,意見型頒獎辭的比例顯著地高于事實型頒獎辭,不過兩者的差距并不像機械性與創(chuàng)造性頒獎辭之間那么懸殊。
普利策新聞獎偶爾頒發(fā)共享獎,共享獎的頒獎辭有兩種不同的話語策略。最常見的做法是不同獲獎?wù)叻謩e得到一份不同的頒獎辭,而讓不同獲獎?wù)吖蚕硗环蓊C獎辭的情形則相對少見。
偶爾,提名委員會的提名辭和普利策獎委員會的頒獎辭也通過訴諸“傳統(tǒng)”、“傳統(tǒng)的”或“新聞傳統(tǒng)”等字眼來對作品或作者給予最高的褒獎。不過,提名委員會和普利策獎委員會之間卻存在著巨大的認知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