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宅
我對老宅沒有太多的印象,老宅只清晰在夢里。夢中的老宅,就是我對父輩成長和生活過的故鄉(xiāng)的全部記憶。太行深處的故鄉(xiāng)對我來說,也只是一處陳跡如史般古樸且又落寞的屋宇。
父親十七歲到煤礦工作,雖然相隔不過百十里,卻很少回去。那個年代的人肯干兼自立,年輕輕的離開家,一點兒都不算稀奇事。祖母在我蹣跚學(xué)步時就去世了,祖父也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那年離開。
聽四奶奶講,我的曾祖父年輕時頗有理想,他是鎮(zhèn)上唯一一位舍得花錢請先生的人。東屋以前是書房,里面的陳設(shè)簡陋而整潔。一個藤條編制的三層書柜,整整齊齊擺放著一摞一摞的線裝書。有的年代已久,用手輕輕折摁就破裂了;有的則是用上好的宣紙裝訂而成,白如霜雪,方方正正的蠅頭小字豎豎排列著,非常好看。粗粗笨笨的書桌緊靠著窗,雪白的窗戶紙上貼著曾祖母和四奶奶親手剪的紅窗花。書桌上靜臥著一方澄泥古硯,濕濕的,似乎顯見祖父昔日灑墨揮毫的身影。東屋最有趣的是筆架,它是用一根天然的蒺藜枝稍稍加工而成的。毛筆掛在參差錯落的尖刺上,給別致且散發(fā)著濃濃紙墨香味的書房增添一層古樸而又超然的清雅。
西屋是臥室,分樓上樓下兩層。四十年代中后期,曾祖父被誘吸上大煙,幾乎把家抽空。當(dāng)時,冷面?zhèn)鲊T不走,院墻上下,大門里外經(jīng)常聚集著要債的和看熱鬧的人,其中不乏曾受恩于他,發(fā)誓沒齒不忘,并企盼來生來世結(jié)草銜環(huán)的人。利益面前人不如獸,空嘆“忘恩負(fù)義”“人心不古”是沒有用的,只得以房相抵,以地易債。西屋成了外姓人的財產(chǎn),小院摻雜了陌生人的腳步與笑聲。從前的仁友賢兄中有想雪中送炭的,但能力有限;有不愿落井下石的,但身不由己。曾祖父病逝了,那樣懊悔與不甘?!笆聭B(tài)刀劍,人情冰霜”是他留在草紙上的最后八個字。我的曾祖母很堅強(qiáng),親眼目睹了這一切后,又不得不接受次子夭亡的事實,未過百日的她毅然下床。她是個技術(shù)不錯的穩(wěn)婆,名聲和人緣都很好。方圓百里幾十個村子的接生大都靠她。粽子般的小腳使她無法過多行走,毛驢和竹轎是人們接送她的主要交通工具。急急而去,從容而歸。艾葉煮熟的紅皮雞蛋和一小布袋糧食是她每次勞動所得的報酬。曾祖母時常告誡兒孫們忙自己的事去,不許去理會西屋肆意渲染的譏笑和幸災(zāi)樂禍的嘴臉。“怨天尤人沒有出息!”她說。
祖父幼年早慧,《三字經(jīng)》《百家姓》和《古文觀止》中某些精短篇什記得滾瓜爛熟,很得先生賞識。私塾先生是徽州一位落魄的舉子,姓馬名博文。曾贈《懷幼居詩存》給祖父,希望他能青出于藍(lán),并給他起了學(xué)名:建業(yè)。西屋對于祖父來說,白天是一陣煙,晚上是一個夢,只有臥室兼書房的東屋才是家。是他聆聽高堂懇懇垂訓(xùn)的家,是他讀書上進(jìn)、娶妻生子的家。我的祖母出身貧寒,手腳麻利且能吃苦,沒念過書,但通情達(dá)理。聽四奶奶說“她很愛清潔”。她頭上的四方頂巾潔白如雪;身上的藍(lán)布偏襟衣裳板板整整;一雙小腳的裹帶線條流暢且紋路清晰。人也勤快,屋里的藤床、被褥和竹木箱子,包括廚屋的爐臺上都一塵不染?!柏毤仪趻叩?,貧女凈梳頭”是她的口頭禪,拾掇家和認(rèn)字是她的樂趣。我的祖父非常疼愛她,曾祖母也非常喜歡她。和睦與融洽的氣氛,使這幢老宅子在最清苦的日子里仍有絲絲溫馨與甜蜜。
土改那年,這一院房的主權(quán)重新劃歸祖父。西屋成了臥室,東屋還其書齋的本來面目。那時候,識字的人太少,能寫會算的祖父有了用武之地。不僅擔(dān)任文書,還兼管全村賬目,盡管繁雜瑣屑,他總能整理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沒有出過任何差錯。一九六七年前后,有人誣告祖父加入過國民黨,還說已故多年的曾祖父不該定為“貧農(nóng)”,西屋屋主另有其人。拙于辭令的祖母欲辯不會,欲爭不能。最后,望著西屋的門抑郁而終。經(jīng)祖父和我父親的多方努力,西屋所有權(quán)的問題才終于如期所望地落實下來。祖母去世后,西屋的樓上成了堆放雜物的倉庫,待字閨中的小姑住樓下,祖父仍舊住回給他快樂與苦澀交織回憶的東屋。不再外出做事,翻翻書,寫寫字,自得其樂?!鞍兹諘鵀榘?,終宵夢香甜?!笨梢哉f是他淡泊寧靜的心境寫照了。
在我的記憶中,祖父總是穿著干凈的白粗布褂,扣子系得很齊整。他的手不但能寫字,還會用細(xì)藤條編小籃子,用麥稈編碗,明明知道用不上幾次就扔了,還是要編,似乎只有這樣,才可以把對宅子的感情和對祖母的思念一圈圈重復(fù)牢固在心靈的圖版上。院子靠墻處有一個石墩,祖父常常坐在那里,邊吸旱煙邊講故事。小孩子們在桐樹下或撲流螢或捉迷藏,我則靜靜地趴在祖父的膝蓋上,看疏枝搖曳,數(shù)月邊繁星。“朱仙鎮(zhèn)”“汴梁城”“景陽崗”,如夏夜涼風(fēng)般細(xì)細(xì)拂入我深深的記憶。
祖父的最后時光是在東屋度過的。那年我正巧放暑假,便跟著父親回去伺候他。我可以端水、喂藥,更可以以極大的耐心聽他諄諄教誨。已經(jīng)記不起他得的什么病了,只知道他當(dāng)時已無法獨立行走,但他熱愛生命,喜歡陽光,喜歡對著一輩子包圍著他的大山默然而坐。清早和黃昏總要讓我父親背著他出去散散心、透透氣。有時在場院,有時在當(dāng)街,也有時在地頭田間。有一回,我陪著祖父在壟上小坐,他望著綠油油的莊稼,緩慢而平和地說:“收成好壞要看天,不管說什么也得先種上才行?!毕褡匝宰哉Z,又像是對我說。病中的祖父從未要求過西屋去,甚至極少往那邊扭頭,不知為什么。
老宅空了,叔叔一家人早在前年就搬進(jìn)了大廟邊的新房里,沒誰再到這兒來了。在風(fēng)雨黃昏的隆冬季節(jié)老宅顯得那么蒼涼,狼藉的庭院,荒蕪的小徑,蕭瑟的枯桐,乃至身后這位不知年歲與名姓的白發(fā)長者,都給老宅添上一層物舊人非,紅塵如夢的悲涼。
此時,只有東屋門上那把銹蝕的大鎖,凝望著雨中尋夢且又沒有鑰匙的我。我竟不知道對老宅應(yīng)該說些什么話好,只是默默地吟出了一組《途經(jīng)故宅》的小詩:
(一)
暮雨綿綿落臉邊,柴扉深掩短籬偏。
孤桐蕭瑟石墩冷,隔院翁童笑語喧。
(二)
坍塌牛圈宿鄰貓,草垛依稀夾袖標(biāo)。
斷帚門墻輕拂拭,窗前曾聽宋殲遼。
(三)
叔嬸新居大廟邊,老宅此刻更堪憐。
殘磚碎瓦涂蛛網(wǎng),衰草一蓬對雨天。
(四)
泥壁茅檐憶舊時,爺爺挽袖摁低枝。
無腔柳笛催春早,惹動黃鸝樹上思。
(五)
暮色蒼茫過故園,霏霏細(xì)雨灑窗邊。
于今拜別鄉(xiāng)梓地,多少情思夢里牽。
遙遠(yuǎn)的夢
從編輯部下來正巧看到演播廳門開著,專題部的姚志在架機(jī)子,在調(diào)音,在對光,在選角度。一個端莊可愛的女孩子坐在自己的剪紙前,微笑地面對著鏡頭。
哦,《和諧家園》欄目這期要播這個女孩兒。這個心靈手巧的女孩兒叫什么名字?什么時候開始學(xué)習(xí)剪紙的?是祖母教她的嗎?是外婆教她的嗎?是同門親戚中的哪一位奶奶手把手教她的吧?
我為什么不說是她的母親教她的呢?因為鄉(xiāng)下的母親都很辛勞,都很忙碌。忙著梯田播種,忙著山野收割,忙著一大家子的四季衣裳,忙著一家老小的一日三餐。顧不上坐下來靜靜地剪紙,只會在有雨有雪的日子里,為孩子們做一些農(nóng)閑時的編織活兒,說一些充滿哲理的樸素話語。能在耕種回來時采一捧野花放進(jìn)簡易的花瓶,就已經(jīng)很有藝術(shù)品位了。
外婆和祖母那一輩人則不同。她們拿起麥稈會編籮,拿起鐮刀會收割,拿起針線會裁剪,含飴弄孫會唱歌。她們的刺繡神肖畢現(xiàn),她們的剪紙呼之欲出。她們個個都是很了不起的民間藝術(shù)家。山西有一首民歌唱道:“巧手的妹妹會過家,巧心的婆姨人人夸。笨手笨腳難出嫁,長得再俊不如鴨?!?/p>
真想和這個剪紙女孩兒坐一坐,或者說幾句話。但節(jié)目正在錄制,我不能過去添亂。我想,她的童年一定和我夢中的一樣吧。
我一直有一個遙遠(yuǎn)的夢,或者說是一個幻象,一個記憶:
在早春的窗下,我一手拿剪,一手拿紙,剪出“春江水暖鴨先知”,剪出“霜葉紅于二月花”,剪出“十二生肖”,剪出“金陵十二釵”,也剪出《洛神賦》,剪出《清明上河圖》,甚至剪出《岳飛傳》《楊家將》和《兒女英雄傳》,身邊有一個白發(fā)阿婆抿嘴笑著,看著,指點著,夸獎著……
那個阿婆,該是我的“四奶奶”。
四奶奶的丈夫早故,她的兩個兒子也都沒有了,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都是孤零零的。好在和我爺爺住得不遠(yuǎn),就在一個院子里。我的姑姑們會常去她那里串門,學(xué)女紅。每次回鄉(xiāng),我也總會去看她,總會坐在她的爐墻上聽她絮叨,看她做活兒。四奶奶納鞋墊,做棉衣,繡花,剪紙,幾乎樣樣都好。那時候,我還太小,不懂得學(xué),只是幫著穿針,幫著分線,幫著把剪好的紅色窗花按大小分別擺好。她夸我聽話,夸我懂事,說我將來一定手巧,一定會做所有的針線活兒。
記得小時候我曾問過父親:“四奶奶和我們家是什么關(guān)系?為什么也住在爺爺家的院子里?”父親簡單回答過我,好像是什么親戚,但我當(dāng)時真的太小,實在是記不清了。只記得她的滿頭白發(fā),只記得她手中那些用來繡花的彩色絲線和紅紅的窗花。
鏡頭前的剪紙女孩是不是也有一位白發(fā)阿婆悉心教她、夸她呢?
上一輩的老人,尤其是寡居的老人真是不容易。她們不僅吃苦耐勞,而且心靈手巧。只是命運始終如遠(yuǎn)方的河,總也不會繞進(jìn)村頭那口古老的井。那井,連下雨都存不住多少水,如灰色年代里人們永難達(dá)成的愿望。戰(zhàn)爭、饑餓、動亂,像葦葉一樣纏裹著她們羸弱的身體。使她們無力掙扎,使她們認(rèn)命,使她們不得不把幸福寄托在來生。那時的老人總有一副菩薩心腸,她們無私、善良,舍得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和身邊的小孩子們分享。她們不會說“多乎哉,不多也”,更不會說“忍能對面為盜賊”。她們覺得自己“再難也拿得出”,是很幸福很滿足的事情。
時節(jié)應(yīng)該是早春,或是清明前后吧,桃紅李白,天藍(lán)山翠,燕子在剛剛吐芽兒的嫩柳間穿行。四奶奶就坐在窗前繡花,剪紙??吹轿視r總會打開箱子拿出放干的饅頭片兒給我。那饅頭片兒好香啊,咽下去后會很長時間都覺得舌尖是甜甜的。我知道這是四奶奶年前蒸好,在爐臺上烤得焦黃,打算慢慢吃的。當(dāng)我舉起要喂她一口時,她總會說:“奶奶牙不好,俺孩兒吃,親,吃吧!”邊干活邊微笑著看我,像童話故事中最最慈祥的老奶奶。
四奶奶沒有念過多少書,但是很巧,見什么剪什么,想什么有什么。她的偶像是天上的織女,她的神是一尊普渡慈航的石刻觀音。記得她燒香虔誠的樣子,記得她干活認(rèn)真的樣子,記得她對我說:“你奶奶在來,多好。她才是巧呢。年三十兒捏的麥穗小扁食都是一樣樣大……”家鄉(xiāng)管餃子叫“扁食”,現(xiàn)在也還這么叫,我無法想象祖母包出“一樣樣大”的“麥穗”餃子是什么樣。不過,我的母親包出的“麥穗”餃子就很好。提起四奶奶,母親會幽幽一嘆。四奶奶雖然飽經(jīng)苦難,卻并不傳播仇恨和抱怨??偸悄敲礈睾停部偸悄敲次⑿χ?。
后來她的房子空了,在我小學(xué)畢業(yè)之前就空了,我只進(jìn)去過一次,后來就再也推不開那扇門,走不進(jìn)那屋子,也看不到那明亮的紅色剪紙了,只能看看她門上的大鎖,知道那里曾有溫暖的火爐和香甜酥脆的饅頭片兒。只是一切都遠(yuǎn)了,連那盞豆油燈也不再亮了。
后來我長大一些,尤其是在春天,或者在有雨的午后,總會想象自己很巧,一手拿剪子,一手拿紅紙,可以剪出山水,剪出花草,剪出詩歌意境的畫面,甚至剪出散花的仙女……但那只是幻想。
人的手,究竟可以巧到什么地步?“巧奪天工”是不是文學(xué)家們和文字學(xué)家們因為看到了四奶奶們一幅幅惟妙惟肖活靈活現(xiàn)的剪紙才想出的成語呢?
沒有人教我剪紙,即使拿起剪刀,也只為了剪下一些小文章來粘貼到本子上。當(dāng)然,有時候也很喜歡把紅紙對折再對折,然后隨意剪著玩兒,但沒有一次能夠剪出像樣的東西來。
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好羨慕鏡頭前的那個會剪紙的女孩子啊!
不過,我能有一個遙遠(yuǎn)的夢,已經(jīng)很知足了。盡管朦朧,盡管邈遠(yuǎn),但畢竟曾有過看老人們剪紙的童年,也是很有福的了……
四奶奶
四奶奶和我們家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至今也不明白。問過父親幾次,父親只說是“親戚”。可是我們哪有這門“親戚”呢?她和我們既不是一個姓,更不是一個族。為什么我的姑姑們叫她“四姑”,而我這一輩兒人稱她為“四奶奶”呢?
祖父的家在太行山最高處,地勢險要,山村貧瘠,雖然在中原北上的必經(jīng)要道,但交通并不發(fā)達(dá)。有曹操《苦寒行》為證:“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fēng)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边€有李白的《行路難》:“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作注腳。天井關(guān),羊腸坂,是上黨地區(qū)最難行走的路了。
打我記事起,四奶奶就和我的祖父住在同一個院子里,不過,他們始終是客客氣氣相敬如賓。四奶奶非常尊敬地稱祖父“建業(yè)哥”,祖父從不叫她的名字而是直接說話,語氣溫和,關(guān)心,兄妹之禮。如果他們是一對戀人,那祖母去世多年,又沒有什么“四爺爺”,即使二位老人真的要在一起,也不會有人反對的。如果她與我們毫不相干,怎么有資格一直住在我祖父“耕讀傳家”的院子里呢?
五歲那年春節(jié),我隨父母回家給祖父拜年,母親領(lǐng)我到四奶奶家,說:“四姑,那廂太嘈嘈了,讓麗兒在您這兒耍耍吧。”說著把我抱上暖暖的土炕,她就出去忙碌了。
我仿佛從喧囂鬧市一下進(jìn)入到清幽禪院。相隔一墻,笑聲卻那么遙遠(yuǎn),四奶奶慈祥地看著我,問我煤礦好不好,問有沒有認(rèn)字。她的聲音那么美,偏襟的灰白衣裳那么干凈,家又那么整潔,還有淡淡的香氣,說不來是什么香氣,甜甜的香。她用剪子剪一個老鼠,說:“壬子年,一個甲子了。”我聽不懂什么壬子甲子,只知道那是一九七二年。
因為喜歡四奶奶,喜歡她干干凈凈的家,只要有機(jī)會就想回去看看她。喜歡聽她說話,喜歡看她做女紅。更喜歡她那只紅色的箱子底下藏著的香甜的饅頭片兒,好看的繡品,還有用草紙包著的紅糖,總覺得她沖泡的紅糖水特別甜,做的疙瘩湯也特別好喝。有一次我坐在窗臺吃玉米,窗外下著瀟瀟秋雨。她對我說“革命軍”,我馬上糾正:“是解放軍?!边€笑她沒有進(jìn)過城,沒有看過一場打仗的電影。
四奶奶有兩個兒子,可惜我都沒有見過。據(jù)說一個參加了犧盟會成了烈士,一個被抓了壯丁再也沒有回來。村里逢年過節(jié)都會給她送些東西,敲鑼打鼓,但看不出她有多興奮,她也從不會說什么感謝的話??h里有人來斥問小兒子有沒有消息,說不定已經(jīng)成了特務(wù),她也沒有多恐懼多歇斯底里。她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就是希望兒子還活著,有一天會推開家門喊一聲:娘!
四奶奶和村里所有的老太太都不一樣,也沒有串門兒的嗜好。手巧和干凈是她的特點,樂觀和愛美是她的性格。她始終活在別人不懂的希望里,所以看上去特精神,而且比實際年齡要小得多。她不喜歡和別人聊天,也不參加什么活動。別人很少去她那里閑坐,除了我之外,也沒有別的孩子去她屋里玩兒。
她有一個長寬不到二尺的小竹木箱子,青綠色,時常拿出來擦擦看看,見我進(jìn)去,又合上鎖好放起來。我想,里面一定是繡品或者剪紙,總之一定是好玩兒的,但她不讓看,我也不敢去亂動。四奶奶生性淡泊,與世無爭,嘴不饞,手不懶,從不過問任何閑事,也沒有一句罵人的話,人們對她評價都很好,也很高。只是知道她愛干凈、愛清靜,都不去打擾?;蛘哂X得她身上有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和超然的素養(yǎng),實在是說不到一塊兒吧。
一九七九年中秋節(jié)前,四奶奶無疾而終。村里的老人們說:“八十三走,又是八月十三,她是去和她的男人團(tuán)聚了。唉,一輩子,真苦!”
當(dāng)我一個人走進(jìn)她空空的家,她的音容笑貌就在眼前浮現(xiàn)。說真的,我從不覺得四奶奶苦,或者孤單。她的眼神那么明亮,思維那么清晰,對我又是那么好。雖然她說的話我不是全明白,也不會全記得。但我始終覺得她的心并不孤單,她總是活在一種強(qiáng)大的力量里,哪怕是她年輕時的一個甜美的夢,一段刻骨的情。
四奶奶走的那年我十二歲。我已經(jīng)可以踩著杌子端下本就不重的小竹木箱子,但很失望的是里面既沒有剪紙,也沒有繡品。只有幾張畫,幾封信。其中一幅畫是一個面容姣好的女子,上寫“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還寫著“二八”什么,看不清楚,我想那是四奶奶十六歲吧。信,都是毛筆字,還是繁體,我不認(rèn)得。只隱約能看清“武昌首義”“少年中國”幾個字。但最下面一行娟秀的小字我認(rèn)得。
是:“送君一程,等君一生?!?/p>
焦麗萍:筆名夏竹青。1967年5月生于山西晉城古書院?,F(xiàn)任晉城煤業(yè)集團(tuán)新聞中心電視臺文藝部編導(dǎo)。作品發(fā)表在《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詩刊》《陽光》《羊城晚報》、“人民網(wǎng)”等。參與編輯過《玨山詩詞》《羊頭山詩詞》《歷山詩詞》《鳳城詩詞》等七部詩集。詩詞作品收錄在《中華青年詩詞點評》(中國青年出版社)、《中華女詩人辭典》(作家出版社)、《當(dāng)代詩人300家》(江蘇古籍出版社)等。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華詩詞學(xué)會會員。有詩集《始近黃山》,散文集《山韻》,劇本《悟心樓》《湖嬰》和《今生有約》等。連獲第四、第五屆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