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久一 字十峰,別署沉廬,1968年生于龍游,現(xiàn)居杭州。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龍游縣美術(shù)家協(xié)會主席,龍游畫院副院長。出版有作品集《藝術(shù)家狀態(tài)·余久一卷》、《晴窗》、《甚處得來·黃山寫生冊》,并有詩集《沉廬吟稿》數(shù)種行世。
朝辭白岳,道出海陽,上京臺高速,行經(jīng)黃山東麓,奇峰峭列,縹緲霄漢間。穿太平湖,澄波萬頃,清光無際。午后至五溪,村當(dāng)山麓,地屬青陽。明呂柟《甘泉祠記》云:“五溪出山谷,合為一流,妙當(dāng)山央,宛若地肺。九華羅綻乎芙蓉,六泉旁涌乎金碧。于是南引群翠,北入大江。世傳江南之山,莫秀于九華;而九華之勝,實衍于五溪。”
飯畢,過大橋,眼界豁然,蒼青凝碧,翠屏橫空,九華崛然在望,時時欲來招人。盤折而進,歷望江亭、甘露寺、三天門、聚龍庵、迎仙橋、祗園寺,亂石泉聲,樹色松濤,山光始挹,應(yīng)接不暇,日影乍暗,境入清涼。抵九華街,車水馬龍,商鋪林立,香煙繚繞,梵唄喧天,游者至此,興味漸殊。急覓投旅舍,略作少休。而馀杭阿偉與居士二人也隨湖州慈云寺悟道法師來天池庵進香,壽覺生先生同行,宿東崖賓館,亟一訪之。于佛國山城邂逅故人,握手言歡,同結(jié)佛緣,也是一奇,不得不記。賓館密邇化城寺,遂同阿偉詣之。
化城居九華中心,四山周環(huán)如城,為地藏王道場,開山祖庭,稱九華諸寺之冠。始建頗古,今辟為歷史文物館,陳列貝葉血經(jīng),鐘磬木魚,錫杖袈裟,香爐瓷器之屬,所懸書畫多俗劣。有一銅鑄獨角獸頗奇異,色澤古黧,重五百斤,傳為地藏王騎座,實為清初眾姓募化敬獻。寺前有池,形如偃月,蓄龜魚其中,潛游棲憩,悠然自在,皆香客所放生者。于寺中購得《九華山志》一冊。志載佛教初傳九華,始于晉隆安五年(401),天竺僧杯渡來山創(chuàng)建茅庵,傳經(jīng)布道,但影響甚微。至唐開元末,新羅僧金喬覺卓錫九華,應(yīng)化為地藏靈跡,遂成道場?!兜夭厥喗?jīng)》謂其“安忍如大地,靜慮可秘藏”,故名“地藏”。自此僧眾云集,寺廟日興,香火不絕,佛事大盛。焚香膜拜者, 日以千計,轉(zhuǎn)佛呼號之聲終夜不絕。頂禮者不數(shù)千里而至,寮舍不能容,多席地露處,自塔殿至山門,幾無寸隙。其香火之盛,至今猶然。
又到東崖之下一訪太白書堂,人稱太白祠,已久廢,古井尚存,泉猶未涸,圍以石欄,苔繡蘚封。太白削九子舊號,加以九華之名,“妙有分二氣,靈山開九華”,“天河掛綠水,秀出九芙蓉”,自屬千古絕唱。千秋俎豆,宜饗茲山煙霞。而僧俗狙儈,佛壤為市,爭緣作賈,幾壟斷一山,寧復(fù)有一錐地以置青蓮者乎?一祠興廢,固有時也,然山靈待詩人毋亦太薄哉?唯井旁一銀杏,青蔥郁茂,秋容未著,姊妹雙生,粗可盈抱,皮脫骨堅,叩之作銅鐵聲,真數(shù)千年物也。復(fù)有金錢樹數(shù)株,濃蔭翠蓋,葉如銅鈔,敷揚紛披,為平生所罕覩。
夕陽紫氣,曛然欲暮,晚飯于旅舍門前,遙對神光嶺,浮屠七級,亭亭倚空,華燈初放,剔透通明,梵音乍起,回蕩空谷,裊裊不絕,幽冥之鐘也?!拔鲙X夕陽紅艷,東巖暮靄翠濃?;瞧牙我昏疲暆M九十九峰?!鼻迦酥苴S詩也,正是實錄。因為效顰一絕云:
神光耀照顯靈蹤,一杵遙傳嶺上鐘。
此是佛家尊圣地,云煙深鎖梵王宮。
至此群動漸息,涼意方生,環(huán)九華街行,古剎叢林,錯比相屬,歇山重檐,雕梁畫棟,廟貌莊嚴,氣宇恢宏。行見一老僧于珠飾店中購手串,瑪瑙象牙,其價不菲,僧挑選畢,乃從容問曰:“可刷卡否?”方外之人有錢若是,殊覺詫異。
夜,同游諸君招飲,食石斑魚、石蛙、山雞,皆山中野味,微醺歸。
翌日早餐畢,驅(qū)車東南,至閔園,乘覽車而上,右行,危磴盤空,絕壁矗峙,峭石骨立如斧劈,嶄然入云。捫蘿附壁,蟻旋而上,徑不盈尺,下臨百仞,備極險削,怪體幻來,奇詭萬狀,喘汗不止,目眩心悸。秀峰無數(shù),千敷萬蕚,如青蕖出水。亂松生石隙間,拏云摩空,虬枝怒攫。喘復(fù)憩,憩復(fù)陟,躡十王峰之巔,丹嶂橫開,煙嵐森列,紫翠萬狀,天宇寥廓,云物在下,俯視東崖磊磊如碚嶁匍伏,化城小如一盂。山頂有松數(shù)百株,奇古多姿,天風(fēng)鼓蕩,濤聲甚壯,心目俱爽,徘徊賞嘆,繞樹三匝,攝影留念而去。
度脊如梁,由峰巔北趨,忽見金屏綺嶂,飛丹帖翠,棟宇崇弘,煙光爛發(fā),天臺正頂也。即地藏禪林,也稱天臺古寺,又名活埋庵,屢興屢廢,滄桑迭更,其詳難辨。天臺峰自黃山來,橫崗疊巘,巖攢岫復(fù),其勝俱在嶺巔云峽間。明人詩云:“人語層云上,泉流梯磴香。峰多如海粟,石磊渡山梁”,恰其地之寫照也。仙掌芙蓉,空青幽奧,慈云法雨,金碧琳瑯。天花紛墜,一身如幻,蒼色飛來,雙眸頓清。聳云構(gòu)于層梯,現(xiàn)金輪以妙相,萃眾山之佳氣,成九華之統(tǒng)宗。布置之巧,點綴之工,如天造地設(shè),洞天福地,信其不謬。
登寺后捧日亭,北眺花臺諸峰,列岫參差,洶涌奔赴,尚在蒼煙杳靄間也。得二十八字記勝:
靈山秀出九芙蓉,高插青冥翠黛濃。
直上天臺須嘯傲,白云堆里倚長松。
日正中天,秋陽暴烈,登陟既久,空腸轉(zhuǎn)饑,遂下香積廚午齋,飯軟菜香,為之一飽。飯畢下青龍背觀崖刻,石無論高下,字無論真草,鐫詩題名不計其數(shù)。近人孫元良題“高哉九華與天接,我來目爽心胸擴”,隸書朱漆,每字徑逾二尺,氣勢磅礴,最為壯觀。
下至古拜經(jīng)臺,有觀音峰者,肩帔斗篷,面北而行,其形絕肖。尚有仙人擊鼓、大鵬聽經(jīng)、金龜曬日諸名目。經(jīng)朝陽庵、復(fù)興庵、吉祥寺,皆翠微鳥道,行山云竹靄中,鮮翠欲滴,衣袂盡綠,心神為暢。過長生古洞,見一苦行僧,鶉衣百結(jié),須眉高古,巖棲靜坐,無欲無營,殆有道者也。
出慧居寺,竹雨翻濤,浮青獻翠,溪聲入耳,清韻欲絕,已在閔園竹海中也。古松蟠曲,蒼鱗翠蘚,偃枝橫出,引頸展翅,矯夭凌云,鳳凰松也?;卣疤炫_,樹密云深,嶺回嶂合,莫辨來路。
至站前小憩,日色向晚,遂整理歸裝,驅(qū)車急行,是夕宿屯溪,去九華已三百五十里矣。
九華之勝,名之者李太白,顯之者金地藏,地以人傳,山因佛靈,非虛語也。當(dāng)李白來山吟賞煙霞之際,金喬覺正當(dāng)在東崖宴坐修禪,未知兩賢曾相晤否?九華以天臺為首,化城為腹,五溪為足,高一千丈,回環(huán)百八十里,峰凡九十九,似云非云,似煙非煙,邈絕萬仞,參峙天表,森羅混茫,豈易窮搜。愧余風(fēng)塵俗客,朝往暮回,驅(qū)馳匆遽,一宿而別,芒鞋所至,僅得其皮膚耳。宜乎猿猜鶴怨,峰誚澗譏,蓋為山靈所騰笑矣。爰作小詩解嘲云:
名山杰句偶遭逢,仙掌天開九子峰。
我欲置身千仞上,誰能攜手一相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