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

某種意義上說，沒有高倉健，也會有一個王倉健、李倉健

上世紀(jì)80年代，高倉健的出現(xiàn)，并不是他一個人的事，我們將諸多情感“包裝”在了他身上。

80年代是一個烏托邦，“老百姓的意愿、知識分子的意見，跟執(zhí)政者的意志三者幾乎是統(tǒng)一的，這種統(tǒng)一在中國20世紀(jì)的歷史上有過，但是時間都不是很長的。電影院放的，報紙看到的，在街上看到的，政府老百姓跟讀書人想的全部在一起，可以想這個是多么懷念的一個時代。”評論家許子?xùn)|說。

那時的年輕人，如今已經(jīng)老了，當(dāng)他們回憶起曾經(jīng)的光輝歲月，高倉健是一個繞不開的符號。辭舊迎新，告別革命，迎接新生活，高倉健就是這個新生活的象征。

許子?xùn)|說：“如果高倉健要聯(lián)系到民族主義的話，說明民族主義是一個非常廣義的概念，不代表狹義的對外抗拒或者是簡單的仇日。大部分的中國人真的喜歡什么人，并不一定‘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很簡單，中國人接受的馬克思，也是外國人。”

1976年，高倉健主演的《追捕》是文革后被介紹到中國來的第一部外國電影，看慣了喋喋不休的說教的中國觀眾發(fā)現(xiàn)一個幾乎面無表情的男人也能讓人理解和感動，這種發(fā)現(xiàn)是震撼性的，是一個找到新大陸式的發(fā)現(xiàn)，使得中國人對原來所堅信不疑的“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民在受苦受難”而要去解放他們的信條發(fā)生了懷疑。

姜文評價高倉?。骸八蜷_了一代中國人認(rèn)識世界的窗口。”

當(dāng)時，人們從一個禁錮的時代中走出，對“個性”的需求非常強(qiáng)烈，高倉健的冷峻面孔、深沉性格，剛好能夠滿足這種渴望。他的銀幕形象，在今天看來，也是一種激進(jìn)的形象，與煙塵滾滾、勇于嘗試的八十年代非常貼合。

實際上高倉健在日本最為人贊的電影并不是《追捕》，而是《幸福的黃手絹》，幾乎沒有故事情節(jié)，除了有一個當(dāng)時還只剛出道的武田鐵矢在里面不斷的插科打諢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看點，但是高倉健的演技使得這部電影成了經(jīng)典之作。

《追捕》在日本還能被人記住只是因為這是高倉健從東映退社之后主演的第一部電影，也是他擺脫原來的暴力團(tuán)形象之后的第一部電影，其藝術(shù)價值并不高，但在中國《追捕》因為有特殊的歷史原因而被永遠(yuǎn)銘記。

兩個時代的對接：

從高倉健到都教授

你喜歡什么樣的男性，是高倉健，還是都教授？

從高倉健到都教授，從硬漢到小鮮肉，三十年，滄海桑田。

上世紀(jì)80年代，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中，田曉霞發(fā)覺自己愛上孫少平之后，陷入了長長的思索：“現(xiàn)在，女同學(xué)們整天都在談?wù)摳邆}健和男子漢。什么是男子漢？困難打不倒的人才是真正的男子漢?！睂O少平就是小說版的高倉健。

36年前，高倉健一夜之間成為了中國少男少女心目中的偶像。有關(guān)他的鴨舌帽在大街上隨處可見，而像他一樣款式的風(fēng)衣在一個服裝廠生產(chǎn)了十萬件之后，半個月就賣完了。上海的女大學(xué)生會寫信到遠(yuǎn)在日本的他的家鄉(xiāng)跟他說，如果你是一位獵手，我愿意讓你穿透我的心靈。而更重要的是他在銀屏上所樹立的那種冷峻和沉默，竟然會成為所有中國人在那個時代的集體審美。

1981年，唐國強(qiáng)出演《孔雀公主》中的王子，柔情似水，相貌精致，膚色白皙，容貌罕見地俊美，“奶油小生”的稱謂流傳甚廣。沒想到，第二年，日本電影《追捕》大火，國人審美一邊倒向硬漢風(fēng)，“奶油小生”竟成反面教材。

當(dāng)時，姜文報考北京電影學(xué)院名落孫山，以至很多年后仍然耿耿于懷：“那時候北影的男生都是按照高倉健的標(biāo)準(zhǔn)招收的，我自然不在范圍之列?！?/p>

高倉健出現(xiàn)讓大家耳目一新，是硬漢，不是帥哥，滄桑，忍辱負(fù)重，極符合80年代的審美。而今，在韓國所謂的都教授等的影響下，奶油小生遍地叢生，小鮮肉、小時代成為消費的對象。

60后喜歡巖石之美，70后喜歡蒼松之美，80后喜歡修竹之美，90后喜歡花朵之美。F4開啟了“花樣男子”時代，可如今再形容男人的美，“花樣”都不夠味了。于是，又有了個新詞，“小鮮肉”。

高倉健早已遠(yuǎn)去，他的時代回到我們的記憶深處。他已成為一個時代的審美，并以他的方式，影響著我們這個時代。

所謂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不外如此：不論那個時代中人是生是死，時代已經(jīng)自顧自地走過去了，他們的離去，是一首脆薄如弦的挽歌。

“君子”高倉?。汗爬蠔|方的禮儀和“士”之精神傳承

懷念高倉健，并不僅限于我們對80年代的追憶，更久遠(yuǎn)的，是一種精神，古老的，東方的禮儀和君子之風(fēng)，即“士”。

曾子曰：“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yuǎn)?！惫爬蠔|方，士的傳統(tǒng)悠遠(yuǎn)。

張藝謀說，高倉健除了銀幕硬漢的形象，還集孝義禮于一身，默默奉獻(xiàn)，默默承受，有一種“士”的精神?！叭毡救苏J(rèn)為他是一個神，在云端，我在他身上看到那種‘士的精神，那種古典，就是讓你吸一口氣起雞皮疙瘩的感受，真的不是裝的?！?/p>

早在2000年拍攝《英雄》時，張藝謀就向高倉健發(fā)出邀請，請他出演無名。高倉健看完劇本后毫不客氣地說：“這不是我想演的電影。你記住了，我跟你的合作，絕不是僅僅為了合作。我是想表達(dá)人與人之間的那份情感，我現(xiàn)在很愿意去演一個表達(dá)人與人之間真實情感的東西。這種打打殺殺的，雖然有很豪華的大場面，但我不感興趣?！?/p>

5年后，張藝謀帶上了這些年一直在尋找的題材——《千里走單騎》，又一次前往日本，希望能打動高倉健?！肚Ю镒邌悟T》講述了一對日本父子與中國的不解之緣，高倉健生動演繹了一個父親，他為了在兒子生命最后時刻表達(dá)愛意和懺悔，走上了一段自我心靈的救贖之旅。這一次，高倉健抓住了他想要的那種情感。

每次商討劇本，張藝謀都親自前往日本。當(dāng)他告辭時，無論是離開東京這樣的大都市或是某個偏僻小鎮(zhèn)，臨走上車前的最后一秒鐘回頭時，都會看到高倉健從某個角落里走出來，遠(yuǎn)遠(yuǎn)地朝自己鞠躬告別。

朋友向張藝謀解釋：高倉健是個大明星，日本人都知道。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他總是站在一些角落里，向張藝謀送別——或是車庫，或是大堂的拐角，或是某個通道的僻靜處。兩人語言不通，他只想以如此方式默默目送張藝謀的車遠(yuǎn)去，有時甚至?xí)谀抢镎疽粋€小時。而他這樣做并不想讓張藝謀知道，可每次張藝謀都知道，后來他甚至都能猜到了。

所謂滴水之恩當(dāng)涌泉相報，士為知己者亡。“2008年，奧運會開幕前，他專門給我送來一把刀?！睆埶囍\回憶說，在日本，送刀的意義是最崇高的，是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義表達(dá)。“那把刀，聽翻譯說，比北京的一套房子都貴。日本那幾個國寶級的鍛造師打的刀，在日本是不可以出境的，他拿到特批后，跟誰都不打招呼，突然出現(xiàn)在北京，把刀送給我。”

回日本后，東京下大雪，高倉健驅(qū)車幾個小時到郊區(qū)一個寺廟為張藝謀祈愿。寺廟那天清場，只做這一個道場，老和尚帶著一群和尚念經(jīng)。幾萬個鈴鐺，在風(fēng)中嘩嘩響。高倉健一個人，孤獨地站在大殿里將近兩個小時。

無形當(dāng)中，高倉健給了人們一個機(jī)會，他代表了一個時代的過去，代表了政治上的無奈，審美上的舊夢，一種道德精神的追憶。錢鐘書去世，冰心獲悉后，嘆息不已，說：“中國現(xiàn)代不缺少知識分子，缺少的是士?！备邆}健去世了，我們對士的概念有了新的解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