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如
曾經(jīng)我是瞧不起你的,真的!你整日不茍言笑,不求上進,只愛與藥罐為伍,一向是家人口誅筆伐的最佳對象。
10歲時,你35歲。
一家人住在小鎮(zhèn)上兩間破舊平房里,屋后便是青蔥蔥的玉米地,蛇、老鼠時常到院里散步。在這窮鄉(xiāng)僻壤,當然也有好房子,可那要論資排輩,我有同學家就住在那里。如果我那個同學是一只色彩艷麗的小孔雀,那我或許就是一只灰頭灰腦的小麻雀了。有一次,我想偷偷溜進去,結(jié)果被看門的瞎眼老頭給趕了出來,一不小心撲倒在地,恰好遇到了你。頓時我的眼淚嘩嘩不止,呼天搶地地哭。你一句話也沒說,拉起我,拍拍土,徑自走人,不理身后的我。其實,論你的資歷,本可以擁有一套好房子的,只是你不爭,別人便也不予。
大家都說你脾氣好,可在我看來那是對外人,尤其是對待病人,微微一笑便暖意融融。你對我卻冷若冰霜,極少管我,形同陌路。甚至有一次坐在沙發(fā)上你不經(jīng)意間挽起我的頭發(fā),我都感覺如坐針氈。在我的定義中,你就是個陌生人,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一個我不喜歡的人。
15歲時,你40歲。
家里的大門時常在三更半夜被咚咚砸響,尤其是在電閃雷鳴之際,鐵門咣當咣當直響,一陣陣急促的電閃雷鳴以及嘈雜的人聲,想不害怕都難。
大聲問:“誰???”
那廂答道:“你二爺爺?!?/p>
“這什么人?。∥疫€是你奶奶呢?!?/p>
我正在憤憤,隔壁的你已急急忙忙起身穿衣,拿起自己的診療箱,一頭鉆進窗外漆黑的夜色中。有時天明,會看到一臉疲憊的你回來,有時則是一夜未歸。見不到你,我都習以為常了。
閑下來,我也會說你怎么這(尸從),那些人是來求你的,還要你叫人家爺爺。你卻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按輩份就應(yīng)該叫爺爺,而且身為醫(yī)者,看病救人那是職責所在,況且那么晚來叫門,一定是急病。
可不帶這樣的,不看時間就來亂砸門,不知道“輕扣柴扉”的禮節(jié)嘛!那扇鐵門,估計再砸?guī)状尉鸵獑韬袅恕?/p>
你卻說,修一下還是好的,人家來找我,那是信得過我。
我無語,敢情明天就在門口掛一個“歡迎來砸”的牌子得了。你是小鎮(zhèn)上少有的醫(yī)科大學生,有很多機會留在城市里,卻偏偏來到這個偏僻的小鎮(zhèn),整天不分晝夜做著救死扶傷的行當。大家稱贊你,家卻被你真真忽略了。刀子嘴豆腐心的母親,經(jīng)常把對你的不滿向我傾訴,而你卻不為所動。我有些惱你,這樣值得嗎?
21歲時,你47歲。
在外地上學,我很少回家,一來是路遠;二是不想看到你。那一年畢業(yè)實習,說好是回老家的,不料臨行前卻發(fā)生變故。晚上給家里打電話,滿腹委曲,電話那端的你接過話筒,只說了兩句便掛掉了電話,我頓時心寒。第二天我卻在樓下看到了趕了一夜車的你。走了一夜的路,你看上去十分憔悴。一見面,你說是母親讓你來。
“想回就回吧,回去我給你找實習單位?!?/p>
“你早干嘛去了,這會兒來關(guān)心我了,晚了?!?/p>
校園一邊的林蔭小路上,你難得如此和藹,而我卻語氣生硬。
“其實這對你也是一種鍛煉?!蹦阏f。
“可是我更想回家?!?/p>
找主任問一下吧,敲門進去,你彎腰去敬煙,你頭上刺眼的白晃了我的眼。主任還算客氣,只是說事成定局,不好再變。更改無望,看到你點頭敬煙的樣子,我的心里突然一陣刺痛。
來去匆匆,行程兩千里你只停留了這1個小時。
后來的事我不知道,你一直不讓母親告訴我。由于長途跋涉,你租的車在返回途中竟然出了事故,在路上耽擱了5天,這5天不知你是怎么度過的,緊張、焦急、不安……過后又無數(shù)次往返兩地。因為這次事故,家里花掉了大半積蓄,生活一度陷入緊張之中。知道真相后,我鼻子一酸。
26歲時,你51歲。
這一年,你內(nèi)退了,我結(jié)婚了。辛苦工作半輩子,你只是在直線上由甲地到乙地這樣來回地走動,兩袖清風,全身而退,沒有一官半職,沒有萬貫家財,留下的只是一個樂善好醫(yī)的名聲。其實不是沒有向上的機會,只是被你拒絕了。母親說你傻,我也是這么覺得,可是你卻怡然自樂,整日泡在藥香中。
當我與那個還未成為你女婿的他走在路上偶遇你,你只是瞥了一下,叮囑早點回家便踱著步子離開了。你還是一如既往地不關(guān)心我,當時的我傷心極了,他卻說你有一雙能洞穿世事的眼睛。果然此后不久,他便接到了你的“恐嚇”電話:“要對她好一些,不然饒不了你。”你真是可愛,方式也這么別致。
30歲時,你55歲。
我當了母親,也讀懂了你——父親。在一本書中曾看到這樣一句:“作為兒女,總有一段那么看不起老子的光陰,其實那是年輕、不理解?!笨吹竭@里我心酸極了。
的確,曾經(jīng)我以為自己很了解你,在我眼中你是個“無能”的人,你一輩子默默無聞,守在這窮鄉(xiāng)僻壤,與世無爭,甚至有些低三下四,對家庭沒有擔當,我瞧不起這樣的人。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這種“了解”有多膚淺。常言說父愛如山,父親一直隱身于生活的幕后。正如一首詩中所言:“我不與人爭,勝負均不值?!痹谀阊壑兴械臉s華富貴只是過眼云煙,踏踏實實做人才是人之根本。你的愛太過于深沉,以至于我才會這般誤會,現(xiàn)在看來你的不茍言笑只是一種偽裝,大家看到了你在孫女面前的一臉燦爛。
這晚來的覺悟幸好還不算遲,然而遺憾的是很多的父親還是寂寞的,因為子女從未真正認識他們,直到終老,這大概是人生最大的悲事。
李明摘自《山東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