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大華
1967年秋,我和愛人結婚,不久便有了女兒。由于彼此工作很忙,我們倆便不得不扔下剛剛滿月的女兒,分別奔赴河北和浙江各自的工作單位。仍在上班的父親和體弱多病的母親雖然都已滿頭白發(fā),卻毅然挑起幫助我們撫養(yǎng)孩子的重任。由于我倆工作異常忙碌,而父母的身體健康也每況愈下,我不得不想方設法把愛人調回北京工作??烧l知道,調工作的過程,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近乎一場噩夢。
即使是在“文革”之前,要想從外地調回北京工作,那也是難于上青天的事?,F(xiàn)在青年人可能會問,那你愛人干嗎不辭職回北京再找一份工作呀?嘿嘿,說得輕巧。由于“文革”時期經濟亂作一團,就業(yè)機會可謂“僧多粥少”,加之僵化的勞動人事政策,若想辭職把戶口弄回北京,再在北京找份正式工作,是基本不可能的事。首先,即使你辭了公職,人到了北京,可戶口仍然很難調進來,而你若沒有正式戶口就是“黑人”,這就意味著包括糧票、油票、肉票、棉花票、工業(yè)券和每人每月分配的二兩芝麻醬,以及其他副食品等供應關系仍然留在原地,與北京根本不搭界;其次,即使你只想干臨時工,也會因為沒有北京戶口而難過種種“關卡”。我有位大學畢業(yè)的朋友,雖自動辭職并費盡千辛萬苦把戶口從外地弄進了北京,但多數(shù)國營單位對“辭職”者都另眼看待,常常拒之門外,他只能咬牙到街巷胡同里找工作艱苦、條件簡陋、待遇菲薄的街道集體制企業(yè)去做工,一直干到退休都是工人,所拿的養(yǎng)老金也是檔次最低的。
那么能不能“單調”進京呢?由于當時多數(shù)單位不景氣,就業(yè)困難現(xiàn)象十分嚴重,相關政策控制極其嚴格,即使我本人的戶口就在北京,愛人想“單調”進京也難于上青天。大多數(shù)兩地分居職工只能想方設法采取“對調”方式來解決分居問題??墒?,當我一接觸“對調”這條荊棘之路,便連連碰壁,噩夢輪番。一些明白內情的朋友給我講政策:你老家雖然在北京,但目前你關系在駐河北部隊,愛人在浙江,如果男方沒有北京戶口,想把她單獨對調進北京,這事可是凍豆腐一樣難拌(辦)。
但是,我并不死心,因為我愛人中專畢業(yè),在工廠擔任機電安裝技術員,在當時技術人員嚴重缺乏的情況下,她還是個較為吃香的人才。她所工作的浙江建德,是山清水秀的魚米之鄉(xiāng),新安江電廠又是國家重點企業(yè),經濟效益比較好,這些都是優(yōu)勢。而在北京工作的浙江單身職工為數(shù)不少,他們既難以把家屬調進京,多數(shù)人又不習慣北方干燥的空氣和冬日的嚴寒,懷念山清水秀的江南,思鄉(xiāng)情深,這又是一個十分有利的因素。經多位好心朋友幫助介紹,我先后聯(lián)系了十多位在京工作的浙江職工,發(fā)現(xiàn)他們對調回浙江很感興趣。我便經常與他們通信聯(lián)系。每次一回到北京,我首先做的事就是守著公用電話,接連給他們打電話或者登門拜訪。不管身體有多累,路程有多遠,我本著“有棗沒棗打三竿子”的原則,從朝陽區(qū)酒仙橋到首鋼以西,從昌平到大興,我?guī)缀醵家脙H有的一兩天假期抓緊時間,蹬著自行車連續(xù)拜訪N個“對象”。
要想摸清任何想對調的人,包括勞資科干部介紹的“對象”在內,能否有確實把握,都需要事先摸清其單位勞資科的底牌。我不得不硬著頭皮一一去單獨拜訪他們。這些同志當時多數(shù)住單身宿舍。晚上七八點鐘,傳達室人員對來訪者十分敏感,常常以調侃并暗含譏諷的口吻問,又是來談對調工作的吧?我仗著身穿一身軍裝,又硬著頭皮模仿外地口音理直氣壯地說,他是俺老鄉(xiāng),俺是來聊家常哩。這樣就很容易“蒙混過關”。有時我在夜晚跑了很長的路,但到了勞資干部宿舍門口,撞了“鐵將軍”或是聽到室內正在推杯換盞把酒言歡,便不得不立即打道回府。第二天一早又要趕在上班之前跑到他們宿舍門口來個“堵窩掏”。像這樣“磨道的驢斷了套——空跑一趟”,來回折騰的事真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幸虧那時勞資干部多是從部隊轉業(yè)的,作風尚且正派,很少拿架子,待人也和氣,我見他們送禮不收,只好送些全國通用糧票,以表達心意。
經過前后五年千辛萬苦的努力,我終于從十多位對象中篩選出兩位成功率較高的對象,并最終選定了一位在地鐵公司工作、老家在浙江淳安縣(比鄰新安江電廠)的工人。我集中精力做了大量工作,謝天謝地,地鐵公司勞資科終于同意新安江電廠發(fā)“商調函”了。但“商調函”發(fā)出后幾個月,地鐵公司一直杳無音訊。我多次打電話或登門拜訪,包括找到勞資部門負責人,他們都含糊其辭地說,正在研究。究竟是何原因,總也不得其詳。直到部隊政治部派人正式登門調查,才知道,原來我愛人單位發(fā)過來的是干部商調函,而按照當時政策,一般干部是不能相互對調的,我愛人必須改為工人身份才能商議對調之事,才可以把我愛人的檔案發(fā)過來。而地鐵方又不愿主動回函說明這一情況。弄清了情況,只好由部隊給電廠去函說明原委。電廠方面好不容易才將我愛人改變?yōu)楣と松矸?,并繼續(xù)發(fā)來商調函,隨后寄來檔案。但我一次次地追問,地鐵公司勞資科又總是回答:你愛人對調是可以的,但我們仍然需要研究研究。
我轉業(yè)后在北京上了班,“對調”的事仍然拖拖拉拉,沒有最終結果。那時候,我?guī)缀趺刻於及研膽业缴ぷ友蹆?。我多次往返地鐵勞資科干部的宿舍,有時甚至追到他“參加勞動鍛煉”的工地現(xiàn)場仔細打聽。勞資干部才悄悄地告訴我,你愛人檔案雖然名義上被改為工人,但仍缺少一張廠黨委的正式批文。為弄明情況、掌握進度,我立即打長途電話到浙江催促,囑咐愛人請單位趕快辦好批文發(fā)過來。那時候白天打長途電話每分鐘五角線(每晚九點以后半價),對于月薪只有幾十塊錢的工薪階層來說,仍是一筆奢侈的消費。為爭取在晚九點后打半費電話,我每每晚上騎車從北城趕到西長安街電報大樓,為節(jié)省電話費,我每次去前都把要說的幾件事寫在手掌心,以免延誤時間。由于我去的次數(shù)多了,連話務員都熟悉了。好心的話務員一見我來了,便趕在九點前一兩分鐘撥叫浙江長途,以趕到九點準時通話。有時碰上愛人晚上集體學“毛著”或看電影,話務員只幫我說一句,這里是北京長途電話,快去找人,隨即掛斷電話并笑瞇瞇地對我說,這在三秒以內,可以算對方沒人接聽,您放心,是不收費的。我當時感恩戴德,連連向話務員點頭致謝。
但光靠打電話終究解決不了實質問題。一次我返回部隊,部隊首長聽到這一情況十分關切,決定派一位經驗豐富的干部科副科長陪同我一塊兒去浙江新安江電廠找勞資部門商談。首長告訴我,你雖然脫了軍裝,但這次你們倆去浙江的差旅費仍然按照部隊干部標準報銷。這使我十分感激。在火車上,我看到一位疲憊不堪的中年婦女,帶著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和幾大包行李。通過聊天才知道,他丈夫是海南島人,部隊在黑龍江漠河邊防,而她在海南島工作。丈夫雖是部隊營級干部,按照政策,家屬可以隨軍安置,但漠河人煙稀少,根本沒有適合她的工作崗位,而且他們一大家子人又都生活在??谑?。雙方這種“牛郎織女”、一南一北的生活已經經歷了二十多年……
等我倆千里迢迢趕到大山深處的電廠,才知道電廠黨委的批文昨天剛剛發(fā)往北京。這雖然又是磨道的驢斷了套——空跑一趟,但總算曙光初現(xiàn)了。
正當我靜候佳音的時候,對調工作又遇到了麻煩。原來,當時地鐵內部有個不成文的 “土政策”,對對調進京一方帶有孩子戶口的暫緩辦理。這使我急得抓耳撓腮,難不成眼看著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當時有的好心人勸我,你不如把孩子戶口暫時放在浙江,先把你愛人調進來,孩子戶口遲早總會解決的。但我仍然不甘心就此罷休。幾經周折,我找到市勞動局一位曾在調配處工作的干部咨詢。他當即回答說,這是單位自定的“土政策”,上不了臺面的。哪兒有孩子戶口不隨著母親一起調進北京的?地鐵公司勞資干部哪天來勞動局辦事,你同他一起來,我當面找他談談這件事。我又費盡周折,跑到地鐵工地再次找到正在干活的勞資科干部,他也同意和我一起去勞動局咨詢,好討個“上方寶劍”,以便解決對調中一批類似的問題。最后經市勞動局干部當面解釋,對于各單位自行制定的這類“土政策”,市勞動局是要加以制止的,并請他轉告公司領導,一定要取消這類“土政策”。這次“土政策”的取消,不僅使我愛人的對調工作和孩子的戶口圓滿解決,隨同解決的還有十幾個帶孩子戶口等待對調的職工。
看到今天的北漂一族可以自由自在地流向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就業(yè),自由選擇職業(yè),而且是雙向選擇,來去自由。雖仍有一些諸如北京城市戶口方面的限制,但絕大多數(shù)單位對員工戶籍所在地并不十分在乎。撫今追昔,不禁令人感慨萬端,而“對調”這種事也終于隨著社會的進步,永遠地留在了歷史的長河里,不再讓人糾結、讓人憂了。
(編輯·韓 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