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玉生
老北京人對“當年就還錢”的棗樹情有獨鐘。在物質生活寡淡,人氣兒卻旺盛的院落里種棵棗樹,成了既實惠又美觀的一道風景。
大院里,也有幾戶人家種有棗樹,品種不一,有的大如雞蛋,有的形似葫蘆。棗兒成熟的季節(jié),累累果實在陽光的輝映下,圓潤飽滿,色澤鮮艷,誘得孩子們常常目光高送,流連忘返。
“文革”時期,孩子們在“破四舊”的感召下,終于可以“趁火打劫”,共享這私有的財產。同時,仿佛也體驗到了早年窮人“打土豪,分田地”的某種淋漓盡致的快意。
首先遭殃的是我同學王美紅家,因她家的成分被劃為“資本家”。既然在“橫掃”之列,所以她家的棗兒大伙兒吃理所當然。不知誰是發(fā)起者,抑或是不謀而合,反正是一哄而上,打棗的竿子在空中揮舞著,雞蛋大的棗墜地有聲,砸在腦袋上生疼。蜂擁而上的姑娘小子們有的往兜里裝,有的往懷里揣,性急的忍不住往嘴里送,嚼得咔咔有聲……
片刻,滿樹凋零,一地狼藉。而王家則拉上窗簾,屋門緊閉,仿佛無人似的沒有聲息。這之后,王美紅見到同學不理不睬,陰沉著胖嘟嘟的圓臉。
打棗兒之風波及到最后一戶,是個獨門獨院,也姓王。王家老頭沒有正式工作,靠“磨剪子磨刀”謀生。一進門樓左首,一棵粗壯棗樹結的棗兒,據說叫“蓮蓬子”,嫩脆甘甜,枝枝杈杈沉甸甸地探出院墻外。在前幾戶連遭掠奪后,這家緊鎖門戶異常謹慎。憑著自己也是勞動人民出身,理直氣壯地維護著自家豐收的果實,偶有小孩耐不住嘴饞偷偷地往棗樹上拋一磚頭,便會聽到門響,引來王家大人或孩子的一頓臭罵。
王家在等著棗熟透,大院里的孩子們也在等著。終于,有一天,不知誰探得王家沒人,一群孩子嘀咕了一陣后,不放心地敲了敲王家的院門。見沒動靜,便憑著幾次打棗兒的膽略,有恃無恐地喊了一聲“上”!立刻有膽大的躥上墻頭,打開院門。我也不甘落后,敏捷地爬到樹上,一只手抓住樹干,騰出另一只手把枝條上的棗捋下來往背心里裝。
樹上六七個孩子各占枝杈,如狼似虎般爭搶著果實。樹下有人喊:“別光顧自個兒摘啊,晃晃樹,讓我們也撿點?!睒渖暇陀腥岁P照一聲,“扶住嘍啊?!薄皣W”王家的棗樹在顫抖,棗噼里啪啦地雨點般往下掉。我的背心已經鼓鼓囊囊了,嘴里也沒閑著,一邊吐出棗核,一邊用一只胳膊護住腹部褲衩的松緊帶從樹上出溜下來。其他人也陸續(xù)下樹,須臾,除高枝上有幾顆幸免外,敞開的大門里留下的是一地的棗樹葉……
傍晚,王家老頭站在自家的門口,用洪亮的“磨剪子磨刀”的嗓音罵起街來,用惡毒的語言聲討了吃棗兒人的祖宗八代。各家各戶靜悄悄的,唯有我父親出屋糾正王老頭說:“別罵‘吃棗兒的’,太傷眾了,罵就罵‘打棗兒的’吧,出出氣。”王老頭愣了片刻,覺得有理,就以“打棗兒的”開頭重罵,其他內容沒什么變化,罵來罵去見沒有人應戰(zhàn),王老頭罵累了,就關上院門回屋了。
王老頭大概想不到,許多上樹的孩子,雖說解了嘴饞,卻也飽嘗了被棗樹上的“羊剌(la二聲)子”蜇后的痛苦,我就是其中之一,難受得直用橡皮膏粘肉眼根本看不見的“羊剌(la二聲)子”的刺兒。
王家是多年的舊鄰。王老頭有四個兒子。王大媽待人隨和,院里的孩子到王家玩耍無拘無束,親切隨意。
禿四兒是王老頭的四兒子,性情和善,長得又胖又壯,過去是大院孩子玩耍的頭兒,一個很有風度的“攻擊”對象。如果沒有禿四兒的參與就會覺得索然無味,孩子們時常聚集在大院里,在他家門口齊聲高唱:
“老(den四聲)出來了。白胡子,白眉毛……” 為什么要這么唱已經不記得緣由了。
過不了多一會兒,聽見召喚禿四兒就會笑瞇瞇地在他家門口出現,禿四兒會說:“別唱了,一會兒讓我爹聽見該罵我了?!?/p>
接著,笑瞇瞇的禿四兒會馬上參與進大院孩子們的游戲中。比如摔跤,所有孩子摔他一人,情景很像老鷹捉小雞。禿四兒盡管左推右搡,也架不住抱腿的、摟腰的、繞脖子的,最終,準是禿四兒被大伙兒摔倒壓在底下。所有在場的人都興奮異常,有時連禿四兒的母親——王大媽看到禿四兒的狼狽相兒也抿著嘴笑。
禿四兒家孩子多,生活很清苦?!拔母铩鼻?,禿四兒就算是個“社會青年”了。因為有時吃不飽,就跑到郊區(qū)偷著掰點老玉米,挖點白薯,這些劣跡引起了街道的重視。于是,街道上就有人到王家來動員禿四兒下鄉(xiāng),說是去東北,以東北三件寶“人參、貂皮、烏拉草”和“棒打狍子瓢舀魚”為開場白,把去的地方描述如人間天堂。
經不住街道上輪番做工作,禿四兒也怕自個兒的爹媽為難,就同意走了。
待他經過一周的旅途顛簸,昏沉沉地下車一看,已經到了新疆大漠的“勞改”農場。禿四兒一走就是5年,大院里的孩子們對他的離去由若有所失到漸漸忘卻。
禿四兒回來了!是逃回來的。回來后白天沒敢回家,偷偷地躲在人定湖公園里挨到天黑才溜進家門。
一天我下學后,得知禿四兒回來了的信息。吃過晚飯,就匆忙來到王家。只見許多孩子走馬燈似的都到王家串門來看禿四兒,這時王家的氣氛就像過年。
禿四兒變得沉默了,沉默地吃著大碗面條,狼吞虎咽連頭也不抬。一身破爛的衣衫,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屈著雙腿遮掩著一雙露出腳趾頭的爛解放鞋。王大媽滿臉愁苦地看著一別就是5年的兒子:頭上白發(fā)蓬亂,臉上顴骨突出,像變了個人。忍不住撩起衣襟悄悄地抹眼淚……
禿四兒不再和院里的孩子玩耍了,不知是他疏遠了大伙兒,還是大伙兒疏遠了他。禿四兒常常一人站在他家的門口,若有沉思地閉目享受著陽光的愛撫,雙手習慣地交叉搭在腹前,有意識分開后,不經意間又是這個姿勢。沒多久,街道上就有人出入王家。幾天后,又看不見禿四兒的蹤跡了。
若干年后,禿四兒回到北京。聽有人說是購買他們家這所房屋院落的一個神秘人物給辦的回京手續(xù)。而后又聽說王家搬走了,還聽說禿四兒操著新疆話賣起了羊肉串……
前些年,懷舊作祟,我突發(fā)奇想,就對弟弟說:“你知道王大媽搬哪兒去了嗎?咱們哥兒倆看看王大媽去?!?/p>
“早死了?!?/p>
“那禿四兒呢?”
“誰知道?聽說搬到廊坊什么地方了?!?/p>
弟弟的回答讓我半晌無語……
(編輯·麻 雯)